去年一天秋晴的午后，我因为天气实在好不过，就搁下了正在赶着写的一篇短篇，一口气走到了二十几年前曾在那里度过半年学生生活的之江大学的山中。20年的时间的印迹，居然处处都显示了面形：从前的一片荒山，几条泥路，与夫乱石幽溪，草房藩溷，现在都看不见了。尤其使人感觉到我老何堪的，是山道两旁的那一排青青的不凋冬树;当时只同豆苗似的几根小小的树秧，现在竟长成了可以遮蔽风雨，可以掩障烈日的长林。
　　一路上走着看着，又微微地叹着，自山的脚下走上中腰，竟费去了三十来分钟。半山里是一排教员住宅，我去找一位既是同乡，又是同学，而自美国回来之后就在这母校里服务的胡君，和他来谈谈过去，赏赏清秋，并且也可以由他这里来探到一点故乡的消息。
　　两个人在这二十几年中见面的机会不多，但偶尔遇着，却也有一段不能自已的柔情，油然在各自胸中。我这一回突然袭击，原也不过是想使他惊骇一下，用以增加亲热的效力;升堂一见，他果然是被我骇倒了。
　　“哦！真难得！你几时上杭州来的？”他惊笑着问。
　　“来了已经多日了，我因为想静静儿的写一点东西，所以朋友们都还没有去看过。今天实在天气太好了，在家里坐不住，因而一口气就跑到了这里。”
　　“好极！好极！我也正在打算出去走走，就同你一道上溪口去吃茶去罢，沿钱塘江到溪口去的一路的风景，实在是不错！”
　　沿溪入谷，在风和日暖，山近天高的田塍道上，二人慢慢走着，谈着，走到九溪十八涧口上的时候，太阳已经斜到了去山不过丈来高的地位。在溪房的石条上坐下，等茶庄里的老翁去起茶煮水的中间，向青翠还像初春似的四山一看，心坎里不知怎么竟充满了一股说不出的飒爽的清气。两人瞪目坐着，看四周的山和脚下的水，忽而嘘朔朔朔的一声，在半天里，晴空中一只飞鹰，像霹雳似的叫过了，两山的回音，更缭绕地震动了许多时。我们头也不仰起来，只竖起耳朵，静听着这鹰声响过，两人不期而遇的将视线凑拢来，同时破颜发了一脸微笑，也同时不谋而合的叫了出来：“真静啊！”
　　等老翁将一壶茶搬来，也在我们边上的石条上坐下，我问他说：“久住在这样寂静的山中，山前山后，一个人也没有得看见，你们倒也不觉得怕的么？”
　　“怕啥东西？我们又没有钱，强盗绑匪，难道肯到孤老院里来讨饭吃的么？并且早春或清明的时候，这里的游客一天也有好几千。冷清的，就只不过这几个月。”
　　我们一面喝着清茶，一面只在贪味着这阴森得同太古似的山中的寂静，不知不觉，竟把桌上的四碟糕点都吃完了，老翁看我们食欲旺盛，就又推荐自造的西湖藕粉和桂花糖：“我们的出品，非但在本省口碑载道，就是外省也常有信来邮购，两位先生冲一碗尝尝看如何？”
　　大约是山中的清气，和十几里路的步行结果罢，那一碗看起来似鼻涕，吃起来似泥沙的藕粉，竟使我们嚼出了一种意外的鲜味。等那壶龙井芽茶冲得已无茶味，而我带着的香烟也只剩了两支的时节，秋日早就在西面的峰旁躲去了。谷里虽掩下了一天阴影，而对面东首的山头，还映得金黄浅碧，似乎是山灵在预备去赴夜宴而铺陈着浓装的样子。我昂起了头，正在赏玩着这一幅以青天为背景的夕照的秋山，忽所见耳旁的老翁以富有抑扬的杭州土音计算着账说：“一茶，四碟，二粉，五千文！”
　　我真觉得这一串话是有诗意极了，就回头来叫了一声说：“老先生！你是在对课呢？还是在做诗？”
　　他倒惊了起来，张圆了两眼呆视着问我：“先生你说啥话语？”
　　“我说，你不是在对课么？三竺六桥，九溪十八涧，你不是对上‘一茶四碟，二粉五千文’了么？”
　　他摇动着胡子，哈哈大笑起来。我们也一道笑了。付账起身，向右走上去理安寺的那条石砌小路，我们俩在山嘴将转弯的时候，三人呵呵大笑的余音，似乎还在那寂静的山腰，寂静的溪口，作不绝如缕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