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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秋的话剧舞台上,一部制作精良,艺术精湛的好作品,成为北京与上海观众热议的“文艺话题”,这就是由何冀平编剧的话剧《德龄与慈禧》。濮存昕、江珊、郑云龙……一连串闪烁的名字使得该剧熠熠生辉。而在这其中,最闪亮的名字,莫过于92岁高龄的表演艺术家卢燕了。耄耋之年,重登话剧舞台,整整三个小时的演出里,她的戏份就占了三分之二。观者无不被其雍容的气度,精准的表演与深厚的台词功力所倾倒,为之赞叹不已。
可以说,卢燕演绎的慈禧,稳得住、有气场,到了感情戏又收放自如。虽然年事已高,有些大段的台词难免会有疏漏或遗忘,并非十全十美,在舞台调度上也减了一些动作。可尽管如此,只要卢燕坐在龙椅上,仿佛早与慈禧合二为一,那些瑕疵也成了戏剧的一部分。著名梅派大青衣史依弘受邀看了戏后,作为忘年交的卢燕半娇半嗔地对她说道:“我没演好,才发挥了三成功力,到底是老了!”史依弘听了,勾着这位可爱的“老小孩”,笑着说道:“您怎样演都是对的,怎样演,观众都喜欢。”一番话,逗得两位忘年之交的“闺蜜”会心地笑了起来。

的确,92岁依然能站在话剧舞台上,挑战高难度的台词与表演,更要用巨大的气场征服现场近千位观众,何其不易!熟悉卢燕的人都知道,这几年,她的演出一直没停过,虽然早已年过九旬,但一直在美国与中国之间奔波忙碌,参加活动,担任嘉宾,出演电影,主演话剧……每年的《如梦之梦》,她都会作为老年顾香兰出现在舞台上。刚演完《德龄与慈禧》上海场的演出,制作方就邀约起了明年的巡演,老太太毫不犹豫,一口答应,“只要我还演得动,我就是属于舞台的。”难怪演出谢幕时,面对观众的热烈掌声,她总会说这是她今生最好的一次工作。
来到上海演出,情感自然更深。“我是上海人,生勒此地,长勒此地。”说着一口软糯流利的老派沪语,面对《新民周刊》记者的专访,卢燕穿着一件喜欢的蓝印花布中装,双手交叉,平放在膝盖上,面带微笑地娓娓道来。整整一个多小时的对话,她始终保持着优雅、谦虚与和善,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十分精神,可在言谈时,眉眼间总是带着温暖与谦逊,令人如沐春风。虽然已是耄耋之年,但卢燕无论台上台下,总是妆容精致,一头银发一丝不乱,怎样看也不像是92岁高龄的老人。对此,卢燕表示自己平时没有刻意保养,只是喜欢漂亮利落的状态,这样会让别人看起来舒服。“我是成为三个孩子的母亲后才出去做演员的,留在影视中的多是中年以后的形象,因此没有太多外表上的包袱。”
对于上海,她总有着难以割舍的情结。都说卢燕的一生,活出了一个女人的史诗,而这样的传奇,起点正是上海这座海纳百川、包罗万象的城市。难怪无论走到哪里,她总是自豪地说:”我是阿拉上海人。”

故园情
《新民周刊》:卢燕老师,我们都知道您祖籍是北京。但您总说自己是上海人,这是为什么?
卢燕:我出生在一个书香之家,原来的名字叫“燕香”,是清末民初赋《彩云曲》的大诗人樊增祥受我母亲所托,据唐代沈佺期的名句“卢家少妇郁金香,海燕双栖玳瑁梁”而取的。我的祖籍是北京,5岁起才从北京搬家到上海生活,直至20岁后去美国。所以我总说,我是一个上海人,生勒此地,长勒此地,我对上海有特殊的感情。
《新民周刊》:您的童年、少年与青年时期几乎都在上海。对当时的上海,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卢燕:我当时住在复兴路,初中就去学校住读了,大多数时间都在学校里,平时很少出门。还有一个原因,当时是抗战时期,小姑娘一个人出门不安全,所以人家看到的上海,我都没看到。家里不让随便出去,哪怕是有名的大世界,晓得此地很闹猛,但是不能去的,太乱了……不像现在的中国,不得了啊!上海发展得那么快!我觉得,上海真是一个十分可爱的地方!
《新民周刊》:据我所知,您至今珍藏着一张民国14年12月1日报纸,显要位置是第一代坤生李桂芬与谭鑫培之子谭小培合演《失街亭》的报道,而李桂芬就是您的母亲。
卢燕:对的。作为第一代女老生,我母亲在那个年代能够挑班,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她是名角儿,我父亲也欣赏京昆艺术,所以我从小受家庭影响,接触京剧、昆曲、书法、绘画、摄影、文学等等,兴趣爱好很多。
《新民周刊》:虽然您很喜欢京剧艺术,又出身梨园行,但您的母亲却认为您“不适合唱戏”,这是为什么?
卢燕:虽然我从小就喜欢京昆,但京昆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学的,要有嗓子、有扮相、有身段,要求很高。我曾经和梅葆玖一起登台演出,他演《三娘教子》的薛倚哥,我母亲演王春娥。我呢,唱的是二本《虹霓关》,演好之后,大家觉得玖弟可以吃戏饭,但是觉得我不适合,我当时嗓子细,也没受过十分专业的训练,我母亲对我说:“即便你在这个行业做到最好,这个环境你难以适应,但如果做不到顶尖,你又何必要去做?”所以演过那次之后我就明白,自己可以喜欢京剧艺术,但不适合从事这一行業。 还有一个原因,也是我母亲对我说的,她说:“你没有这样的智慧”。这句话开始我不明白,后来我晓得了,因为我是一个太过老实的人,不能应付演戏周遭的环境。当时戏曲界固然风光,却要学会应对社会三教九流之人。很显然,我的性格不适合。
除了唱戏,小时候我长得很好玩,一些电影公司也让我去做小明星,但我母亲觉得那个职业不可靠,她希望我去做银行家,所以,我最后听了她的话,考了圣约翰大学,后转入交通大学念工商管理。我的算学很好,不用calculator(计算器),可以直接心算。后来到美国去,也是因为数学好,我从会计一路做到财务总监。
在梅边
《新民周刊》:尽管没有吃唱戏这碗饭,但您却有机缘在梅兰芳先生身边生活了不少岁月,也与梅家人建立起深厚的亲情,成为一生难忘的珍贵回忆。
卢燕:我父亲走得早,在我与母亲相依为命之际,得到“香妈”(梅夫人)的照顾最多。她和梅先生还在香港时,就让我们母女住进思南路的公馆了。待他们全家回沪后,我们原打算另觅住处。但是“香妈”却说:“你们孤儿寡母的,就一起住吧!”于是,我就认了义父梅兰芳。
我永远难忘上海思南路121号的梅公馆,我和母亲在那里住了十年,直到后来我们远渡重洋。正是这座三层的法式洋房,成了我少年时代的避风港湾,因为“鞡鞡”(“香妈”的母亲)和“香妈”亲人般的温暖,因为梅先生家长般的教诲,因为梅家兄妹手足般的情谊。

《新民周刊》:在您的印象里,梅兰芳先生是一位怎样的人?
卢燕:他非常好,爱国,有志气,爱护同伴,也非常照顾一起工作的人。他是一个非常仁爱的人。他总告诉我,自己能做的事情尽量不要去麻烦别人。在他的身上,我充分体会到,有德行、有气节的大艺术家是不会去追求名利的。
《新民周刊》:您沒有选择唱戏为生,却一辈子喜欢京剧。这是不是也受了梅先生的影响?
卢燕:对。尽管我被认为不适合唱戏,但在梅先生身边,我还是学到很多。那时候在梅家,基本就是我唱他给指点下。那段时间,恰逢他蓄须明志,不仅不上台,就连在家都很少唱,只是到晚上拉上窗帘、关上窗户练练功,吊嗓都怕被别人听到。我一辈子喜欢京剧,因为我觉得,电影是比较容易的,话剧舞台大幕一拉开谁也帮不了你,而京剧则是最深最难的,不但要唱得好,还得做得好,做得好还不行,还要有身段、扮相和幼功,所以京剧演员最应受到尊重。
《新民周刊》:您怎样理解和认识“梅派”艺术?
卢燕:中正平和。“梅派”不像其他的流派有显著的唱腔,看似温和,但柔里带刚,从不张牙舞爪,也没有棱角,但很柔很美。所有的唱、做都以符合人物为第一,不像现在很多演员的表演都是要讨好儿的,不管人物情境,关键时刻耍一耍,这都不是“梅派”。

《新民周刊》:虽然多年旅居美国,但您与梅家的感情一直未断。特别是与梅葆玥、梅葆玖情同手足的感情,更是令人感动。

卢燕:直到今天,只要我去北京,飞机一落地,我就会想起葆玖和葆玥,他们一个是最好的旦角,一个是最好的老生。特别是玖弟,和我有着几十年的情感。记得七十多年前,在上海的吴淞口码头,我和母亲将赴美投奔我的姐姐,梅家的亲人们正为我们送行,大家依依惜别,久久不肯离去,直到我们被催促着上船。就在那时,玖弟趁大人们不注意,偷偷地往我手里塞了一个东西,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就跑开了。等我进了船舱坐下,发现是一个红色的纸封,里面包着五美元。我知道,那是玖弟存下的压岁钱,他一直不舍得花的美元,竟然悉数给了我。
大半个世纪过去了,这一切仿佛是昨日的光景。这些年里,我们姐弟俩时常约了一起聊戏、唱戏、听戏,还去好多地方宣讲,弘扬梅派艺术。他的八十岁生日是我帮他过的,他还和我约定到我一百岁的时候,唱《麻姑献寿》给我听,没想到他那么快就走了……
《新民周刊》:我听史依弘姐姐说起,但凡是她的演出,邀请您看戏,您总是欣然前往,有时远在海外也会特意提前赶回国内捧场。唯独这一次,她即将上演全本《大唐贵妃》,邀请您看戏时,您却犹豫了。她知道,您是怕看着台上的杨贵妃,听着《梨花颂》,会忍不住想念梅葆玖先生而伤心……
卢燕:玖弟在的时候,我每次回国,就是探亲。如今他不在了,我的回国只剩访友。我曾写过文章怀念玖弟,里面有两句话:“情同手足八十载,而今再唱无人和。”
舞台梦
《新民周刊》:您去了美国之后,从起初的会计到总监,再到为人母后投身影视表演,人生经历之丰富,角色转换之多元,恐怕是旁人难以企及的。
卢燕:其实我自小就不怵上台,还得过很多与演讲相关的奖杯,更不怕在人前说话,而且对戏剧一直都有兴趣,到美国后我先做金融方面的工作,一度也做到了主管。后来由于我和我先生还不是美国籍,生活很不安定。那时候我已经有了孩子,考虑是不是可以以表演为生,拍戏时可以赚钱,不拍戏就可以在家里照顾孩子。于是我就进入加利福尼亚帕萨迪纳戏剧学院学习表演,是那里的第一位华人学生,毕业之后演了不少舞台剧。 我和电影的缘分其实很早。抗战胜利后,上海大光明戏院有很多外国片子从库里拿出来放映,但当时上海观众不是每个人都懂英语,就需要有人现场翻译,我对此很有兴趣,因为那两个小时就如同我一个人的独角戏。我会依照片中每个人的情绪和语气说出来,其他的翻译虽然学问很好,但翻译得很平淡,后来甚至有人来戏院会专门问哪场是卢小姐翻译?哈哈!
《新民周刊》:从第一部电影作品起,直到成为华人第一代国际影星,享有“一条过”的美誉。您的敬业与优秀总为人所称道。特别是“奥斯卡终身评委”的桂冠,更让人津津乐道,羡慕不已。
卢燕:我当时拍戏,没有什么特别,就是认真。从不迟到早退,台词都背熟,导演要临时改戏也能很快适应并做到,尽量一遍就过。长此以往,人家就知道有一个“Lis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