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如何振兴?

来源 :决策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sxfylhd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乡村衰而未亡将是一个长期的过程,而公共政策在‘哪些活’、‘如何活’上有很大操作空间。”
  乡村问题比农业、农民问题更棘手
  《决策》:十九大报告把乡村振兴上升到战略高度,政策思路发生了哪些转变?
  刘守英:有非常大的转变。首先,原来“三农”问题政策基調是围绕农业和农民的,对村庄问题是忽略的。实际上,农民、农业和农村应该是三位一体的。下一步,乡村问题会成为“三农”的首要问题,有可能是比农业和农民问题更棘手的问题。
  根据我们了解的情况,农二代基本上是离村不回村,即使回乡创业,也是流向本省的地区和县一级城市,没有回到村庄的。未来农三代基本上跟乡村联系隔绝掉了,根本不知道村在哪儿。
  我现在最担心的一件事,就是跟新农村运动一样,又是砸一大笔钱去刷墙、修路。我觉得必须了解大的趋势:第一,大部分村的衰败不可逆,这是趋势性的;二是要重点研究现在哪些村庄会活,这是未来公共政策的重点。要摸清情况,研究这些村庄怎么活;三是如何可持续的活,人不回村庄就不可持续,乡村产业成长不起来就不可持续。
  第二,城乡融合。十六大以来提的城乡统筹和城乡一体化,解决了城市有农村没有的问题,养老、社保、医疗等。但同时也把农村的地统到城市去用,另外是城乡二元体制不是削弱了,而是强化了。所以十九大报告提出城乡融合,是对原来城乡统筹的矫正。
  过去城乡在发展权利上不平等,乡村衰败肯定是进一步加剧。现在城乡关系发生了重大变化,已经从原来的单向城市化开始转向城乡互动,土地、资本和人等很多要素在往农村走。现在城市对乡村的需求发生了变化,城里人到乡村休闲、旅游等,带来了整个农业功能的拓展。未来城乡融合非常重要的变化,就是城乡两个文明共存共生。
  第三,农业农村优先发展与现代化。我觉得这是理念上的进步,乡村是农业和农村的有机体,如果只讲农业和农民的现代化,没有农村现代化,乡村现代化是不成立的。
  第四,农村的地权和农民的地位。把承包权与经营权分离,延长承包期,保证了制度稳定性和制度预期。经营制度方面,过去我们推适度规模流转,现在整个土地流转已经达到35%,但公司搞农业都不挣钱,因为地租和劳动力成本上涨。搞农业合作社,农民合不起来,农民成立合作社把政府补贴弄到手,分了就散。所以这次提小农跟现代服务结合起来,主要是服务规模化和区域规模化种植。
  五是乡村治理。原来我们担心乡村治理最后变成集体的回归,但乡村治理是要重建乡村秩序和制度,包括自治、法治和德治。
  乡村衰而未亡的背后
  《决策》:对于当前乡村的实际情况,您有怎样的观察和思考?
  刘守英:过去一年,我从贵州湄潭开始,跑了很多村庄,大部分是西部地区,也有一些发达地区,例如北京郊区、上海、浙江等。从观察者的角度,我发现乡村复兴还是有很多事情可以做。
  从上世纪90年代至今,农民代际特征明显,正在发生一场我所称的“结构革命”:离土、出村、不回村。农民不断离开村庄,而且有一种一去不复返的势头。与人口出村相对应的,是村庄数量在减少,而且持续衰败,我给它的定义是“衰而未亡”。
  有一次去河北蔚县,离北京只有200多公里,偶然机会去了当地村庄,看到一片破败景象,在村里所能看到活生生的存在只有两样,一是老人,另外是狗。离北京这么近的村庄都是这种状况,让我非常吃惊。
  应该看到,人往外走是符合趋势的,村庄的慢慢消亡在某种程度上也是符合趋势的,但这一趋势的背后却不太正常。整个人类社会的演变,并不是以乡村衰败为代价的。也就是说,人的城市化不是以乡村的衰败为代价的,村庄的活力还是要靠人来维系。
  乡村如此大面积的、急速的衰败,来源于中国城乡不平等的发展理念,乡村没有任何发展权利。其次,乡村衰败因农业狭窄而起。一般来说,乡村会“缩”但是不会“败”。因此,乡村要活,农业功能必须多,否则乡村赖以生存的产业就没办法和城市竞争。但我们的问题在于,农业发展的路子越来越窄,农村就不可避免地越来越衰败。
  此外,城市过于强大和乡村过于弱小也是重要原因。在强势的城市文明下,乡村文明越来越弱势。对于一个农民来讲,在乡村是毫无尊严的,所以当有机会去城市时,大家便争先恐后地走向城市。
  我们不反对城市化趋势,但是乡村如此衰败,就要反思深层次原因。第一个原因,我觉得可能中国乡村的现代化是被无视的,我们到现在还是停留在农业和农民增收层面,但是乡村本身如何现代化,并没有被提到议事日程上的。
  第二个原因,对于农业和乡村功能的理解有失误。农业到底是什么?农村到底应该有什么功能?在偏向城市的政策惯性下,乡村就应该是衰亡的、落后的?
  第三个原因是对城市化的认识有偏差,认为城市化就是所有要素都往城市走,只要城市化完成了现代化基本就完成了。虽然一直在强调农业和农村的重要性,但城市文明和乡村文明到底如何共存,很少有人花功夫去思考。
  复兴乡村并非不可能
  《决策》:在您的调研中,有没有发现一些乡村振兴好的做法和经验?
  刘守英:其实,乡村复兴不是不可能的,在我过去一年的调研中,就发现了很多活生生的案例。
  贵州湄潭是在乡村发展基础上的现代化,它的特点是持续的农村改革、不强势的政府和城市、乡村产业的发展。
  过去湄潭极度贫困,当时国务院农研室在这里尝试“增人不增地、减人不减地”改革,考虑到没有地的农民如何发展,还启动了一项非常重要的改革:荒山拍卖。由于尝到改革的甜头,历届政府也乐于以改革释放红利,于是形成一种改革氛围,用改革撬动发展。
  湄潭另外一个发展是茶产业的形成,即规模化 产业 市场。湄潭目前有60万亩茶山,茶产业和相关连带产业一年的产值88亿元。湄潭一个重要的经验就是“农业工业化”,农业也是可以工业化的。在乡村产业起来以后,乡村旅游和服务业也发展起来。   贵州的安顺市起点比湄潭更低,怎样为更贫穷的地方安上发动机?安顺的做法是政府不断地进行基础设施建设,基础设施是贫困地区发展的前提;另外是持续的扶贫,以产业扶贫为主;然后是改水改灶改厕改圈,提供基本的文化设施和公共服务。
  随着基础设施完善,外部投资慢慢也来了,乡村也开始美丽了,产业发展也有机会了。但这些都要落脚到农民的内生动力上,才能把这些资源组合起来,安顺在农村产权改革上做了“确权”、“赋权”和“移权”。当所有的生产要素发生变化时,生产关系就开始改变。
  安顺经验启发我们,极贫的地方需要发动机来启动,需要公共政策引导,需要寻找地方特色应对城市需求。这可能是乡村现代化的另一条路,即一定的公共投资把贫困的部分障碍扫除,然后再开始换面貌,寻找产业机会,再进行产权改革,慢慢把活力调动起来。
  另外一个例子,是浙江松阳县通过古村活化来引领乡村复兴。松阳在浙江算后发地区,拼工业化拼不过其他地区,但它在历史传承上寻找突破口,松阳已有1800年历史,拥有100多个古村落,71个国家级传统村落。
  目前,一些经过艺术家努力的古村落开始活化,价值显化与升值,城里的一些元素往乡村聚,人气在增加,乡村呈现生机,围绕古村复兴的投资在增加,旅游在兴旺,茶产业的规模化、市场化带动农民增收和配套产业的发展。
  但松阳案例往外走时,也有些问题要思考。首先,其他地方古村改革的资金从哪来?资本来源不解决,还是难以发展。其次,村民得到了什么?这是极为关键的一个问题。再次,规划部门能否控制好局面?乡村活起来之后往往就面临着一个问题:规划控不住。
  再来看上海松江区,这里的主要特点是发展家庭农场,做法是将原来一家一户分到的承包地集中到村集体,然后村里通过一定程序来选出种地的人。一个村的地主要集中在几个农民手上,一年能有20-30万元的收入。在松江,农业真正成了一个体面的、可以与其它行业媲美的行业。
  乡村振兴的政策重点
  《决策》:从地方上来说,如何把乡村振兴战略落地?政策的着力点在哪?
  刘守英:乡村衰而未亡将是一个长期的过程,而公共政策在“哪些活”、“如何活”上有很大操作空间。
  对于地方上来说,不要总想着把绿水青山都变成金山银山。绿水青山在很多地方就是绿水青山,只有部分地方能变成金山银山,如强行开发可能会带来诸多问题。美丽乡村建设并不意味着所有村庄向一个地方大集中,而是嵌在山水中。
  在政策制定方面,首先要重新思考城乡关系。城市文明离不开乡村文明,城里人在城市待久了,需要去乡村换空气、换心情;而乡村文明也离不开城市文明,农民前往城市是趋势。未来公共政策应该把乡村与城市当做平等、共存、共荣的文明来对待。
  其次要思考由代际隔离引发的乡村现代化。这一轮乡村的现代化一定要考虑代际差异,农二代对乡村的观念、与乡村的关系、与土地的关系可能会决定整个乡村现代化的走向。
  再次是乡村转型必须由宅基地改革作为牵引。乡村的复兴需要新的事物来撬动。只靠财政制度、特殊优惠等惯用手段,普通的乡村难以存活。因此,未来乡村转型的重点之一就是宅基地改革必须突破。
  当前,宅基地制度基本上是无偿分配,以成员权为基础的,很多村民觉得不要白不要,结果是人不在村庄但地仍旧占据,这使得村庄衰而不亡。而村庄如果想活,宅基地可以起巨大作用。如果宅基地制度不改革,村庄就很难发展。
  宅基地改革一个经验是北京房山区的黄山店村,它展现了外面的资本如何进村。做法先是全村搬迁,搬迁时村里将原来300多户宅基地有偿收回,由集体开发成特色民宿,给农民的补偿是每人40平米,每平米400元—800元。刚開始村里自己经营,却没有市场,后来引入一家企业做市场运营,公司和村里五五分成。
  最后,乡村的变化跟农业制度改革极为相关。因此,农地权利的设计、经营制度的设计会带来整个农业的转型,这应是下一步改革应该考虑的重要内容。乡村的转型和农地制度的转型需配套,核心有二:一是原来农民手上的承包地如何释放出来;二是谁来种地,这牵涉到未来农业经营制度的主体问题。
其他文献
从100多年前开始,德国人发明了内燃机和汽车,并逐渐成为世界制造业的一面旗帜。近几年,德国人提出的工业4.0理论又很快风靡世界,让世人为之一振。多年来,德国人以严谨、认真的工匠精神受到世界的尊重。但是,德国工业取得成功的原因仅仅是这些吗?作为德国传统的竞争对手,法国人的近距离观察或许能给我们更多的启发。  纪尧姆·杜瓦尔是法国人,是《选择经济学》杂志首席作家,曾于20世纪80年代作为驻外工程师在法
余世存 著  广东人民出版社  2017年3  本書是先秦时代的专题史、人物纪传史,作者选其中29位人物的预言为中心展开,并对预言本身予以分析,说明一人、一國都有命运轨迹,让读者领略先知预言后世的神奇能力。
【策划人语】  这是一个城市群崛起的时代;这是一个区域合作的时代。在这个大时代下,上海与合肥正在上演一段精彩的双城故事。  对于大上海来说,合肥是一块朝气蓬勃、空间广阔的“新领地”;而上海这座国际大都会的百年积淀和全球视野,正是新兴的合肥所缺乏的。以往的“双城记”多纠缠于城市间的恩怨情仇,合肥与上海则希望求得更美好的“姻缘”。  双城合作,既不是一厢情愿的突发奇想,也不是合肥人快速崛起后的自信心“
种粮大户孙治国承租了郎溪县涛城镇凤河村1000多亩耕地,2013年夏天的连续高温干旱,让他损失惨重。自己投资兴修农田水利的念头再次涌上心间,但忧虑也随之而来,政府给不给补贴?修好后的使用权自己能不能做主?  让孙治国发愁的难题很快有了解决之道。郎溪县水利部门给他发了10万元的奖补,而使用权、所有权也都协商到位。  这其实是安徽省“小型水利工程改造提升”项目的一个缩影。2014年的中央一号文件,明确
特色小镇是孕育新业态、新经济、新产业、新模式的重要平台,是推动创新创业、产业转型、新型城镇化的重要载体,也是在更高层次上塑造城市空间形态和内涵品质的重要探索。  良好开局  《决策》:2016年是“一江两岸”的新铜陵扬帆起航元年,也是“十三五”开局之年,这一年铜陵的经济社会发展呈现出怎样的态势?有哪些突出的亮点?  倪玉平:2016年,我们坚持稳中求进的工作总基调,积极适应把握引领经济新常态,顺利
陕西省安康市住建局原局长唐志宏违反廉洁自律规定,收受贿赂,并利用职务之便,为亲友承揽工程,收受礼金、礼品,参与谋划、组织成立“唐氏祠堂基金会”并利用职务影响进行募捐。日前,唐志宏已被开除党籍,开除公职,并移交司法机关。
在风起潮涌的承接产业转移中,青梅煮酒谁是真英雄?  作为皖江城市带承接产业转移示范区的核心区,产业转移的浪潮正激荡着2430平方公里的无为县域,为其工业化和城镇化注入一股新的力量。  在这股向上的力量中,最引人关注的是芜马巢产业承接集中区的起步区。以此起步区为核心增长极向外扩展,是500平方公里的“金三角”,这是无为县的一盘棋。  在这盘棋的谋篇与布局中,不仅有华谊化工园和“新高沟经济板块”等产业
【策划人语】  “飞地经济”不是一个新鲜概念。它曾被各方寄予美好的期望,但十多年来的尝试和探索,却鲜有“飞地”真正能飞起来。  原本以打破行政区划经济为目的的“飞地经济”,似乎陷入一个悖论:用行政的强力手段,打破行政区划经济,实现资源优势互补、互利共赢,事实上却是在增强行政区划壁垒,增强政府配置资源的能力。这与真正的市场经济、市场配置资源背道而驰。  在旧有的发展格局中,这样的悖论难有破解之道。“
许伟明 著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16年6月  对进入21世纪第二个十年的世界和中国而言,一个新的共同观察维度是:一个新的城市时代的来临。  在城市已经成为中国最具代表性的国家镜像的背景下,我们有必要通过城市和城镇化的视角来发现和讲述这个变革的世界和中国,这将是我们思考中国未来的重要依据和逻辑起点。  本书作者、方塘智库文旅中国研究中心许伟明从2015年11月至2016年1月,陆续对西咸新区
去产能去杠杆,与保增速、保政府财税收入高增长,已构成了中国经济的一个“不可能三角”。在此情况下,中国绝不能再大规模使用凯恩斯主义宏觀刺激政策。现在,曾经行之有效的实体经济激励体制被扭曲了,这是实体经济下行的根源。改变,必须对症下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