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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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 要: 对回忆和时间的关注构成了张曙光诗歌的特质之一。面对已经消逝的时间和生命,诗人感到无助、忧郁甚至恐惧。他试图凭借诗歌的力量,让现实与过去产生双向的联系,但这种努力带来的效果似乎并不明朗,因此在一种确定的枯燥、死亡和不确定的时间、回忆中,诗歌被染上了无法驱除的忧郁气质。
  关键词:追忆 时间 死亡 忧郁气质
  张曙光的《日子或对一位死者的回忆》是对其《1965年》 《岁月的遗照》 《给女儿》 《纪念我的外祖母》等诗中“回忆”“忧郁”内核的延续。这些诗追忆的具体对象不同,但都涉及诗人在很长一段时期内都在关注的一个主题:回忆,或者说能够引起回忆的东西。因此笔者想象布鲁克斯探寻丁尼生悲叹的动因那样,尝试着去寻找一下张曙光实际上追忆的是什么?这种弥漫的忧伤来自哪里?
  这个题目很有意思:《日子或对一位死者的回忆》。王璞认为“或”字“蕴含着张曙光惯用的语言方式和写作技法。‘或’字代表了多种可能,代表了不确定,诗人通过它展开内省和怀疑,展开多重思考”a。 笔者也同意这个说法,“或”所展现出的这种“不确定性”与诗歌中“确定性”的东西一起构成了张曙光诗歌的忧郁气质。具体来看“或”前后的内容:“日子”,与“节日”不同,它让人想起的是“平庸”“琐碎”,是一种非常普遍的时间感。“对一位死者的回忆”,笔者的第一反应是诗人在回忆一个具体的人,不过,“一位”从数量上显示出来的是“一”,是具体,但当我们追问“一位死者”是哪一位的时候,这种确定就被打破了,尤其是读到第5—7节诗人对这位被回忆的对象的描写时,这种不确定性就更加强烈了。因此在笔者看来,标题已经暗示出了张曙光诗歌文本的一个重要特质:在确定性与不确定性之间游走,而这种游走的状态就是带来诗歌忧郁气质的一个重要原因。因为“日子”所牵引出来的是“确定”的部分,这一个部分给人真实感,而由“对一位死者的回忆”所引发的则是超脱于具体世界的“不确定”的状态,甚至将人带入了一种忧伤和虚空之中。
  在诗歌的第一部分里 ,“日子”的特质被一些毫无生命力的词体现出来:“甘草”“咀嚼”“老化”“纪念品”,它们给人一种干枯、重复、无趣的感觉。唯一明亮的词汇“美丽”还与“脱落”“洁白”联系在一起,以至于我们无法想象像甘草一样被反复咀嚼的日子能有真正的“美”?即“美”并不与“希望”“柔软”等同。“直到它老化”是一个过程,意味着诗中所提及的是一个很漫长且干枯的时间段。“脱落”暗示着这种时间的有限,有从出生到消亡的过程,但“日子”本应是无限的,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这就产生了一个悖论,并且这个悖论还与标题中“或”所带来的不确定性相吻合。或许我们还可以这样来理解,第一节实际上是对个体生命与整体历史之间关系的描写,从诞生到老化,就是一个完整的生命历程,这个历程是属于个人的,但它最终将“如同一件纪念品/挂在存在的颈下”,即个体时间最后将汇入人类历史之中,成为历史的一环。“纪念品”將日子凝固下来,让时间具有了一种确定的、可触碰的性质。当我们看到一件纪念品的时候,它总是把我们带向遥远的过去,促使人往回看是纪念品的特质。于是读者会追问,它在纪念什么?诗人在追忆什么?在这里“纪念品”的回忆性质流露出一种阴暗的力量,它让人想起如同枯草一样的过去,乃至为此刻蒙上阴影。但这种干枯、不明亮的过去有什么值得追忆的?这种不解和好奇推动我们进一步阅读。
  接下来诗人写到“对于虚无的风景/我们无法表述得更多……”张曙光常写到“风景”,如《存在与虚无》《风景的阐释》《风景的断片》……可以说,“风景”包含着诗人对人生的诸多理解。在这里,“风景”即“日子”——日常生活。既然生活是虚无的,那么真实的东西是什么呢?是“纪念品”,还是回忆?诗人答到“它只是在疯狂闪电照彻的刹那/瞬间显现”。对于诗人来说,“真实”即瞬间的诗意,“照彻”来自于外部世界的刺激,“显现”则是诗人的回应,这种“真实”对诗人来说是确定的,但是“瞬间”的显现与“直到它老化”的漫长相比,实在是太微小了,“疯狂闪电的照彻”并不是生活的常态,并且“疯狂”还暗示着一种不确定性和非常态化,而“干草”才是生命确定的常态。
  第二部分,诗人用“现在”一词承续上面的思考。现在这个时态拥有一种魔力,让写下这个句子以及后来所有读到这里的人都被卷入诗中,想到的是:自己此刻的处境是否如诗中所预言的那样?
  “秋天”与“田野”让人想起丁尼生的眼泪,当我们站在秋天的田野里时,无论是向后看还是往前看,都会产生一种关于“消亡”的忧郁。当诗人从秋天回望的时候,他看到的是一种必然的命运——阴郁和死亡都是必然的、确定的。接下来诗人开始描述死者的世界:“死者们拥挤着/他们安于一种隐秘的生活/或是躲进一只橘子……”诗人站在活人的世界里去想象死者的世界,这种想象是单方面的,因为死者并不会在意活人的世界和想法,他们也不会感到“黑暗”“拥挤”。而诗人想象和回忆的动作才是“现在”,重点不是死者是否如诗中描写的一样,而是诗人如何去认识它。正如《给女儿》中那些在葬礼上哭泣的人,是为死者哭但更是为自己哭。这首诗也一样,张曙光写的不仅是死者,更是他自己。这里的“死者们”并不是某些确定的人,而是一种已经死去的状态,是诗人对另一个世界的窥视与思考。另一个世界的“隐秘”使“我”的努力显得徒劳。但是诗人马上又写道“或躲进一只橘子……”这是正文中第一次出现“或”字,它在这里代表着另一种可能。诗人将“拥挤的死者”比喻成紧挨着的橘子瓣,橘子皮与橘子瓣由此构成了一个“黑暗的空间”,这就与棺木同死者的关系一样。由“或”所引出的“橘子”暗示出这种“隐秘生活”“可剥”的性质,即它是可以被窥视的。这里出现了诗歌中的第二个悖论和不确定性,当诗人在陈述“或”字前后的任一情况时,他都是很确定的,仿佛事实就如同他所讲的那样,但是把两种情况放在一起我们就会产生一种困惑,他想肯定哪一方?诗人是不确定的。接下来“或”并列了“从容”“近乎安宁的迷惘”几句。
  在诗歌的第三部分,诗人的情绪从不确定走向确定:“但我们是否这样——”,“我们”指的是现在活着的所有人,诗人追问到:我们是否会如同那些已经死去的许多人一样,在活着或死去之后感到“从容”或“迷惘”,诗人没有回答,因为这个思考把他带入一个更深的层次。“某个下雪的夜晚”,“某个”是对“一位”“或”这些词性质的延续,它可以是任意一个时间,我们只需要把它理解为一种时间状态就行了,也不一定是真的雪夜。“街道”“或”“广场”也仅表示空间,“或”加重了这种随意性,这意味着被回忆者与时、空之间的关系并不密切。在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某一个时空状态下“我”所回忆起的内容——“你”,“你”显然是无数死者们中的一员。“我”想到的是关于“你短暂或不很短暂的一生”,这里出现了第五个“或”字,它呼应着标题“一位死者”,并告诉读者诗人所描写的并不是一个具体的人。在这里,诗人的言说代表着一种普遍性,“你”只是代表着一个曾经存在过现在已经死去了的普通个体,因为“我”对“你”的回忆并没有内容,重点是“死亡”这个事实,而不是“你”的身份、经历,“你”是谁并不重要。诗人试图去回忆,但结果却是“我想不起更多”,关于“你”的一切都是不确定的,但“死亡”却是确定的,对“你”的回忆演变成了对“我”自己的担忧甚至是恐惧,因为“我”也将成为“你”中的一员。接下来诗人用比喻将“你”与一部“国产影片”联系在一起,于是我们知道关于“你”的一些情况:“平淡的事件”“和”“缓慢的情节”,这些提示不仅没有把被回忆者的形象勾画出来,反而将其掩埋到了更普通的人群之中,这里使用的是“和”字,它不像“或”那样带给人多种可能,而是很确定地告诉读者某种必然的、确定的东西。在《存在与虚无》中诗人说到“海德格尔和加达默尔”“他在哪里他们又在哪里?” 海德格尔、加达默尔、萨特这样的伟人也会成为无数死者中的一员,有个性的东西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越来越模糊,最后消失在无数重复出现的、无名无姓的东西之中。对于本就普通、无名无姓的人来说,这种恐惧只会变得更加深刻。诗人在说“我”想不起关于“你”更多的东西,实际上也是在说后来的人也将如同“我”想不起“你”一样想不起“我”。这种个性的被抹拭、被遗忘又出现在一个被抽空了历史背景的时空中,由于没有具体的时间、地点、人物可依托,这种不确定将诗人带入了更大的忧郁和恐惧之中。
  最后,诗人写到“1987年……”具体的时间一方面提醒读者,诗人在诗中所写到的都是真实、确定的,它给读者一个时间上的参照。当然,它也提醒读者,诗人挥之不去的恐惧和忧伤也是真实的。然后是“我”被“灼痛”,诗人仿佛是打了个盹,“1987年”已经远去了,但忧伤并未随时间的流逝而减弱,“灼痛”的感觉是确定的、真实的,它将在此后无尽的岁月中不断灼痛诗人。
  通过梳理,笔者发现,这首诗中由“日子”、时间与死亡、回忆所引发的确定和不确定的特质在不断交织着。在叙述如同“干草”一样的日子和如同“国产电影”一样的生命的时候,诗人是很确定、具体的,而在叙述死亡与回忆的时候,诗人又变得不确定、不具体了,并且将范围不断扩大,上升到抽象,让属于个人的忧伤漫延到所有读到这首诗的人身上,它不仅代表了A,也不仅代表了B,而是代表了所有的东西,在一个确定的背景下,将一切伟大的与渺小的都归结到一起,让忧伤也具有了一种共通性和普遍性。张曙光写的是他的日子,也是日子本身,追忆的是一位死者,也是每一个死去或将要死去的人,还有他自己。
  a 第一部分从“日子如一束甘草”到“瞬间显现”;第二部分从“现在秋天”到“近乎安宁的迷惘”;第三部分从“但我们是否这样”到“灼痛……”
  参考文献:
  [1] 洪子诚.在北大课堂读诗[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2.
  [2] 张曙光.午后的降雪[M].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1.
  作 者: 房梦蝶,云南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姜磊,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学科语文。
  编 辑: 康慧 E-mail: [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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