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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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
  他们踏过的地方是一片焦土。
  那些繁荣和生命,那些曾经在这里繁衍长大生生不息的东西,在他们的枪炮、坦克和飞机下,在他们军靴走过的地方,已被摧毁不再完整,只留下一片看不出任何旧日影子的瓦砾和残石。就连那些顽强的白色花瓣黑色花蕊的小花,也枯萎在了昏黄暮色中。
  桑德不去想对与错。他只是对自己说。这是最后的旅程了。他们只等清晨来临,就会继续向西。冬天就要来临,指挥官说他们必须在第一场雪之前拿下对方西面战略防线里最后一个死守的据点,并为此调集了西部战线大部分的坦克到了他们的集团军。
  他的弟弟亚历克斯在凌晨的时候曾经到他的战壕来过。亚历克斯是坦克师的。作为被他们的指挥官称为最先进的烈火三式坦克的坦克手,他们的伙食要比桑德这种步兵好点儿。他们的部队一路西行,后方粮草增援总是跟不上,不过亚历克斯却总能弄到点好东西。当他从大衣里掏出一壶被体温捂得有点暖暖的酒塞到桑德手里的时候,桑德惊讶地看着他。
  “哪来的?”
  “你知道的。”亚历克斯笑的皱起鼻子。他指了指自己的口袋。
  是的。换物游戏。这是他们得一个传统,在战争比较不那么激烈的时刻,他们也去河边用冰冷透骨的河水洗个澡,或者站在河边,交换互相的战利品。你可以指着战友的口袋请求交换。对方不知道你鼓鼓的旧军装口袋里有什么,而你也不知道他的。被请求交换的人只能说行,或者不行。有时候你能得到一支不错的烟,有时候是还剩一口的酒壶。当然,也有运气不那么好的时候。这时你发现除了一个空无一物的瘪烟盒,你什么也没换来。
  桑德仰头灌了一口。那热辣辣的感觉侵袭他的口腔,顺着他的喉咙往下滑去,然后烧着了他没有多少进食的胃。
  “你用什么换的?”他问。亚历克斯笑起来,指指自己的脚。他穿着单鞋。
  “你疯了,小子。”桑德给了他头上一掌,“你用棉靴去换酒?”
  “嘿。”亚历克斯捂着自己的头说,他从桑德手里接过酒,自己灌了一口,“我在坦克里用不着那么厚的靴子,而且坦克兵们都在传,说战争快结束了。只要我们拿下那据点,就能赶在冬天之前一路开到他们的首都去。”
  “然后战争就结束了。”他对桑德说,“然后我们就可以回家了,对吧?”亚历克斯看着他,仿佛是想从桑德那里得到确认一样。
  桑德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战争开始才两年多,但是对桑德来说仿佛已经是漫长的岁月。他有时候梦见自己还和亚历克斯在田野间的小径上奔跑,或者并排躺在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树屋里仰望星空。他想到故乡那些微风轻拂的原野,繁星遍布的天空,那些重峦迭起的远山,波光粼粼的湖面。他想到那些金色的稻穗,澄蓝的夜幕,翠绿的森林,那些叫人眼睛应接不暇的颜色交织出的绚丽画卷。
  然后战争来了。
  他的父亲被征召,被送去了别人的土地,然后死在了别人的土地上。没多久,母亲病故,他和弟弟亚历克斯也被征召入伍。有时当他窝在冰冷的战壕里守着漫漫长夜的时候,桑德甚至觉得这战争永远没有尽头。但是他想,亚历克斯是对的。战争会结束的,就在不久之后。然后他们可以回家去,即使那里什么也没有,所见之处只有一片荒芜。他们依然可以回家去。他们会把那些荒芜的土地重新开垦。他们会在上面撤上新谷。他们会忘记他们的手上曾经沾满鲜血,忘记他们穿着军靴的脚曾经在别人的土地上踏过,忘记他们的枪炮曾经把另一个民族的繁荣和生命全部轰毁殆尽。然后他们才可以继续活下去。
  “我得回去坦克那里去了。”亚历克斯看了一眼天边,“天快亮了。”然后他从战壕里站起身来,朝着他的坦克营地走去。
  现在亚历克斯长得比桑德都高都壮了,在站着的时候想要像小时候那样给他后脑勺上来一掌可不那么容易了。桑德拿起酒壶。又喝了一口。亚历克斯把酒壶留给了他,当桑德目送他离开的时候。他看到亚历克斯在微微的薄曦里回头对他微笑挥手。
  这个傻小子。桑德想,然后把壶里的酒一口灌进。然后他想起来他的口袋里也有一样东西是要给亚历克斯的。那是他在换物游戏里得来的。但是这可以等,桑德想,等到战争结束。
  清晨快要到来的时候阵地上起了薄雾。然后桑德在薄雾里听到了隆隆的声音,那声音穿透薄雾而来,很多人都和桑德一样从战壕里探起头来,望着那未知的白色天空。直到那架飞机最终从薄雾后露出痕迹的时候,他们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侧翼的两个集团军用他们密集的炮火封锁了东西岸的所有上空,绝对没有任何一架对方的飞机可以突破这些严密的防线来增援对方的那个据点。没有人知道这架左翼上有红字的飞机究竟从何而来。当那架飞机投下第一颗炮弹,那轰鸣的巨响仿佛是来自神的启示。
  他们奔逃,还击,咒骂。他们不知道朝天空开了多少火,但是那架飞机却依旧在密集的火线里穿行。它的投弹数量已经超过了一架正常飞机可以负荷的载重量,它的右翼、尾翼以及机身都受到重创,然而它依然轰鸣着在他们的头顶盘旋,像一个不败的钢铁杀神,向他们传递来自地狱的诅咒之音。
  没有人击落它,没有人知道它最终是怎么离去的。当他们从战壕里灰头土脸的爬出来的时候,它已经悄然离去。但是人们依旧颤抖,那些见过那架左翼上有红字的飞机的人们,他们依旧颤抖。即使在战争结束的很多年以后。
  仿佛是作为对践踏了另一个民族的那些繁荣和生命的复仇,它也摧毁了他们的那些宛如基石一般的秩序和信念。
  它几乎把所有都夷为平地。
  虽然最后的失败直到四个月后才到来,但是桑德想真正的战争却在那个飞机出现的清晨已经宣告终结。他们失去了战争,但是桑德失去更多。
  他在那个飘着薄雾的清晨失去了亚历克斯——他的弟弟,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至亲。
  一颗炮弹落在了坦克上,于是那被他们的指挥官称为最先进的烈火三式坦克顿时成了真正的烈火地狱。而亚历克斯才只有十七岁。
  作为战俘,桑德和其他活下来的人被驱赶着跨越漫长的山野和边境。他们中的一部分会被遣返,另一部分人会被送到远在白雪茫茫的原野的劳改农场里去。他们在临时搭建的战俘营里短暂歇息停留,然后继续上路。   即使这个时候,活下来的人仍旧继续着换物游戏。
  而这个时候,桑德就在战俘营的角落,他的手插在袋子里,紧紧握着里面那细长的东西。那是一支钢笔,他没有来得及给亚历克斯的那样东西。它曾经对桑德来说意义非凡,那是在严酷的战争中一直支持着他的东西。当他躲在战壕里守着冰冷的漫漫长夜的时候,他就用已经冻到没有感觉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钢笔的外壳。然后他幻想战争结束的那一天。是的,如果有一天战争结束,有一天当烈火褪去,当硝烟散尽,他们可以回家去。如果他和亚历克斯能活下来,或者只有其中一个能活下来也好,那当然会是亚历克斯。亚历克斯总是他们两个里更高,更强壮,而且脑子也更好使的那一个,从小就是这样。也许桑德和他父亲一样只能成为一个农民。但是亚历克斯却可以成为工程师,大学老师,或者别的什么,只要他愿意。当然,等到战争结束后,亚历克斯得去念大学,但是首先他需要一支好使的笔。
  在桑德手里的这支钢笔原来属于第三连的连长,是那个连长在他们占领的一个办公楼里搜缴来的。桑德蹲在战壕角落里的时候曾见看过他摆弄这个。虽然事先知晓这事儿在换物游戏里不算公平,不过他可没让那家伙吃亏。桑德用他袋里的最后一支烟换了这支钢笔。但是现在,它对桑德一点用也没有了,也许用它换一支烟还更好吧。
  有个年轻男人走到这个角落,他穿着和桑德一样老旧的军装。一只手插在袋子里。但是桑德似乎从没见过这个人。也许是从其他的战俘营合并进来的,他想。然后桑德看见那个人伸出另一只手来,指着桑德的口袋。
  他在请求交换。
  桑德吞了一口口水。行还是不行,这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但是想到要放开手里那微不足道的重量,桑德却突然觉得害怕起来。如果放开的话,好像他就会失去仅有的什么东西,桑德这么觉得。可是他明明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钢笔光滑的金属外壳。犹豫着。对方却在这个时候开了腔。
  “我知道你失去了什么,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可以给你你想要的。”那人对桑德说。
  桑德愣了一下神,然后他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那我敢肯定你一定是疯了,兄弟。”他对那个男人说。
  桑德什么也不想要,真的。他只要亚历克斯回来。他只想要当他们的部队交汇的时候,亚历克斯还会像个傻子一样从坦克里探出头来。哥!他微笑着对桑德挥手。
  “说实话,我倒希望你说的是真的,兄弟。而且,无论你那里有什么,”桑德指着自己的口袋:“我这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支破钢笔。你不会想要它的。”
  “你想知道我这里有什么吗?”年轻男人说,然后在桑德回答之前,他把那只一直放在口袋里的手从口袋里掏出来。桑德看到一颗白色的沙砾在男人慢慢摊开的掌心里。“生命。”他说道,然后他抓起桑德的手,把它倾倒在桑德的掌心里。
  然后桑德感觉到它。他觉得自己要么就是恍然开悟,要么就是顿堕疯魔。桑德不知道自己究竟算是哪种,但手心里的决不只是一粒砂砾的重量。它是如此沉甸甸的,桑德必须用尽全身的力量才能支持住它。
  那是一个生命的重量。
  桑德抬起头来,看见对方的眼睛。一瞬间他突然发现对方的眼睛是如此不同,那么年轻,却又那么苍老。那是经历过漫长岁月的眼睛,那是看见过战争、毁灭、死亡和新生的眼睛,那是见过须弥起于芥子也见过万物皆成尘埃的眼睛。
  他之前怎么会错把对方当成人类。
  那是神。
  “一个生命。”桑德瞠目结舌,“你从哪里得到它的?”
  神顿了一顿,眼睛里滑过某种奇特的神情。那让桑德觉得甚至是一个微笑。
  但是神让那神情和晨雾一样静静飘散了。
  “一个父亲那里。”对方答道,然后把手伸到桑德面前,“现在昵,你准备好给我我想要的了吗?”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桑德说。他想让自己听起来更坚强,毕竟在战场上的时候,就算面对枪口和炮火,他也从未打过哆嗦。但是他此时却颤抖起来,“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愿意用一切去换。你可以拿走所有,包括我的生命。”
  “不,”对方摇了摇头,“遗忘,那才是我想要的。”
  “遗忘?”桑德狐疑地打量着男人,“会有人想要那个吗?”
  “相信我,会有人要的。”对方说。
  “我可以给你,但是,”桑德想起来要问:“没有遗忘之后,什么会发生在我身上?”
  “你无法忘记一切,包括这场战争。硝烟的味道,炮火的灼热,尸体堆积成山,战壕之中飘荡鲜血,还有夺去生命的愧疚,面对死亡的恐惧,它们在你的记忆里永不模糊。就算几十年过去。就算你白发苍苍,就算你拼命想要遗忘也一样。这些记忆会驻扎在你的灵魂里,和你形影不离,直到你死的那一天。”男人说,“这是我能告诉你的全部。”
  桑德深深咀嚼着男人的话。恐惧像利爪一样抓住了他,要把他撕成碎片。他觉得瑟缩而且渺小。
  “或者你也可以反悔,你知道。只要你把那个还给我。这交易就算没成。”男人又开口道,他指着桑德手上的砂砾。
  “不!”桑德叫道。他紧紧握住了手里的砂砾,仿佛一放手他唯一的希望就会灰飞烟灭一般。
  缓慢地,桑德把另一只手从袋子里掏出来。他的手心里满是汗水,所以钢笔已经从他的指缝里滑了下去,但是他确实地知道他的掌心里还有些什么。当他摊开手心的时候,桑德在那里看到一片薄薄的雾霭。它是如此轻如此轻,就像是遗忘本身那么简单。
  战争让我们兵戎相见互相杀伐,让鲜血浸染屠刀。战争把那些最美好的东西破坏殆尽,把我们最宝贵的东西夺走。但是我们只是仇恨它,我们诅咒它。
  不要再来一次了,战争,我们对自己说。
  我们想要和平。永远和平。
  然后几十年过去,我们忘了。
  我们忘了那些机枪扫射的声音。
  我们忘了那些坦克碾过的痕迹。
  我们忘了那些轰炸机飞过头顶时投射下来的巨大阴影。   我们可以为了一切发动战争。锂矿。不同的信仰,或者别的什么。
  人们必须记住战争。桑德想,记住那些它对我们做过的事。
  他知道这对他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无数个之后的夜晚,那些在战争中死去的人们,他们会从桑德的噩梦中苏醒。从黑暗中重生。从掩藏的衣柜门后钻出来。从冒着蒸汽的下水道的缝隙里溢出来。从浴室的水龙头里挤出来。
  然后他们来找他。
  沾着尘灰,滴着鲜血,缺了手或脚的,脸孔被炸去一半的,遍体鳞伤的死者们。他们会打开他家的院门。穿过他的花园。然后按响他的门铃。
  这种恐惧永无尽头。这种痛苦永无解脱。
  但这就是铭记战争的代价。桑德想,就算所有人都遗忘了,我也必须记住。
  因为战争不是一个简单的词语。而是一段血与火的历史。
  而我要把硝烟的味道。炮火的灼热。堆积成山的尸体,战壕之中飘荡的鲜血,还有夺去生命的愧疚,面对死亡的恐惧说给后来的人们听。
  我要把这段历史说给那些不该再重复我们的错误的人们听。
  是时候做出选择了。
  桑德伸出手。
  “同意交换。”他说。于是神把遗忘从桑德掌心里拿走了。
  “哥!”下一秒,桑德听到有人在后面喊他。
  他转过脸来,看见亚历克斯就站在那里,尘土满面但是精神奕奕。仿佛他一直在那里,仿佛他从未离开桑德的身边。仿佛他从未死去。
  桑德猛地转过头来。但是神已经不在那里了,他的对面空无一人。桑德轻轻呼出一口气。
  然后他听见亚历克斯还在他的背后大喊:“哥,快来看,你不会相信我发现了什么!”
  于是桑德走过去拥抱了他。他尽量不要让自己抱亚历克斯太紧。他尽量让自己不要哭泣。但是失而复得的激动和喜悦还是模糊了他的眼睛。在被泪水模糊的视野中,他终于看清了亚历克斯指的是什么。
  在他们的脚踏过的地方,在旧世界的废墟上,那种白色花瓣黑色花蕊的小花正在盛开。
  这种叫做伯利恒之星的花。它的花语是——希望。
  下
  烈火三式坦克的猛烈炮火攻势直到深夜才停歇。
  但是刚刚才合上眼睛,尖利的叫声又把我从半梦半醒中完全唤醒过来。
  “怎么了这是?”我问道。
  “还不是裘德那个疯小子。他肯定又是梦到坦克从他腿上碾过去了。”戈尔坐在我的身边,他也被那叫声弄醒了,“瞧,这小子就连没有腿了也不能让我们有半刻消停。”
  我笑起来,“还有酒吗?”
  戈尔摇摇头,“如果有我还能留给你啊,自己早喝了。”
  戈尔是本地人,他的家乡原来就在离这个河谷不到二十里的地方。那个小小的村庄有个美丽的名字,在我们的语言是“丰收之地”的意思,据说那是因为古时有个著名的诗人好几次路过那里,而他每次从金色的田野边走过的时候都看见麦田里结着沉甸甸的麦穗。这个村庄因此而得名。
  但是那里现在什么也没有了。
  战争开始才两年多,但是这个位居战略要地的村庄无数次成为战场。敌人的军队开去过那里,我们的军队又把敌人打了回去。双方的军队在河谷两岸拉锯,炮火成排成排地落下来,烧着了河谷的这岸,然后从这里一直烧到对岸去。
  当前几个月我们背着枪跟随队伍路过那个地方的时候,我们只看到一片焦土。一个燃尽熄灭的美好昨日。
  现在那里已经失守。上个月听到消息说,敌军的坦克师和步兵师已经占领了那里。
  而我们现在守卫的这个据点据说是西面战略防线里最后据点。
  我盯着远处一片昏沉茫然的黑暗,“离天亮还有多久。”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不会超过两个小时。”戈尔说。他看了看天色。
  那么,我想,这是黎明前的最后一点黑暗了。
  冬天就要来临,而不擅长在冬天作战的敌军指挥官一定打定了主意要在第一场雪之前拿下我们这个据点。他们已经为此调集了西部战线大部分的坦克到了他们的集团军。
  听指挥官说,在天亮之后,他们就要发动总攻。
  “我们必须守住这里。”我对戈尔说。
  “虽然长官是这么告诉咱们的,”戈尔耸耸肩:“不过反正我就这么一个脑袋一个身体,也就能挨个十个八个枪子吧。挨不住了我就眼睛一闭,剩下的我可管不了了。”
  我笑着给了戈尔一个手肘,“瞎说什么呢。”但是我知道戈尔说的全是真话。
  天亮之后,这个阵地上根本就没有人可以活着离开。
  我们在这里已经守了一个月。敌我力量如此悬殊,而己方援助又跟不上。而且只要想想那些坦克,那些该死的,被称为烈火三式的新型坦克。那简直是所向披靡的怪物。小口径的步枪根本打不穿它。就连重型穿甲弹都只能在那硬壳上凿出一个孔来。而我们的坦克打不着它,仅有两百五十米射程的卫国二式坦克在还没有碰到烈火的前装甲板的时候,就会被射程四百米的烈火凿穿。为了阻挡那怪物前进哪怕只有一步,大家想尽了所有办法。裘德那个蠢小子拿着燃烧瓶冲向那怪物,可是那怪物在半道上就击中了他。裘德成了一个火人,然后那怪物从他腿上碾了过去。
  除非有空中增援。只有飞机可以从制高点打击它们,只有炮弹可以摧毁这些怪物。于是我们祈祷,希望有一天能够听见飞机的轰鸣,能够看见飞机开过来,在敌人的铜墙铁壁上为我们撕开一条活路。但是在嘈杂作响的无线电里,我们只是听到增援的飞机一次次被敌人打退的消息。敌人调派了两个侧翼集团军封锁了东西岸的防线。在密集的火线里。连只蚊子也飞不过来。
  而没有飞机的增援,我们将被烈火推入末路。
  指挥官曾通过无线电向上级请示:是撤退还是留守?
  无线电那头出现了一分钟的静默。然后他们听到了命令:死守阵地,直到最后一个人,直到最后一秒钟。
  这应该是我们得到的最后的命令了,裘德说。   那一天是裘德还拥有双腿的最后一天。
  裘德那小子跟我和戈尔不一样。听班长说他是从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家庭来的,读过很多书。他的父亲想要送他出国去,但是他却毅然从了军。他经常在激烈战斗的一天后在战壕里讲一点笑话趣闻给我们听,或者唱点儿情歌什么的。戈尔总说。这小子从来不肯消停半刻。后来他依然不肯消停,只是他的歌声变成了尖叫。裘德总在半夜梦见那怪物再次从他身上碾了过去,然后在未清醒的片刻摸着自己的下半身觉得自己的腿似乎还长在那里。
  我静静的躺在战壕里,仿佛浑身的热气都已经在冰冷的长夜里耗尽了。
  有个年轻男人走到我们的战壕里。“想要来点吗?”他说,摸出一个酒壶。
  戈尔接过来就喝了一口。咳,他被呛得咳了一声,差点憋出些眼泪。
  然后他把酒壶递给我。我摇摇头,“去给裘德送点,他用得着。”
  戈尔叹气,“浪费。”他嘟嘟嚷嚷的,但还是拿着酒壶往裘德的方向去了。
  我摸出袋子里的最后一支烟。被压得扁扁的,还有点潮湿。希望还能点着。
  “兄弟,借个火。”我说。
  那年轻人凑过来。指尖轻轻滑过的瞬间,烟被点燃了。我甚至都没有看到他掏火柴。不过管他呢,在这个阵地上谁都有一个两个绝活。侦察连的伊万可以在三分钟内蒙眼拆一颗地雷,让你不服都不行。但是上一周伊万接到任务去防线区埋防坦克地雷。当他完成任务要回来的时候。敌人发现了他。他们用枪炮扫射他。在密集的火线里,没有人赶上去救他。所有人都只能躲在战壕里,双手紧紧抠进泥土里,牙齿咬住自己的嘴唇,然后看着伊万浑身是血艰难地朝着战壕爬行。
  伊万最终没有爬回战壕。我们在天黑之后悄悄把他的尸体拖了回来,挖了一个坑把他埋进去。他身上唯一的遗物是一本侦察笔记,里面夹着一封还未寄出的家书,和一朵摘自战场的小花。伊万说那种花的花语是希望。我们把那个也和他埋在一起。
  坐在对面的年轻人给自己也点了一支烟。借着微微的火光,我看到他的脸,但是我认不出他属于哪个我熟知的部队的。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等到明天之后,我们都会被埋在这片土地之下,认识的,不认识的,有名字,或者没有名字。
  “你有孩子吗?”我含着烟对那个沉默的年轻人道。而年轻人摇了摇头。
  于是我笑起来,“上上个月我的女儿出生了,我现在可是爸爸了。”我把那封已经脏乎乎的被我看了无数遍的家书掏出来,用手轻轻抚摸了一遍,然后又重新塞回了口袋。
  “所以你还没见过你的女儿。”那人说。
  “还没。我妻子刚怀上她的时候我就上战场了。但是我的妻子说那孩子长得像她。那我可就放心了。如果她要长得像我,我可不知道要有多担心呢。”我笑道,“瞧,我把我宝贝女儿的名字刻在这儿。”
  我把烟含在嘴里,然后卷起袖管让年轻男人看我左臂上刻的那个名字。
  伊莲娜。
  那个男人看着,然后点了点头,“一个很美的名字。”
  “我也这么想。”我说,“这是一个被祝福的名字。“
  “你知道乞力马扎罗山吗。那是非洲最高的山脉。那里的山民说,当你站在高山之巅的时候,你感觉离神那么近,你甚至能够听到神在说话的声音。而伊莲娜,就是那里的语言。”我对他说。
  “伊莲娜,在那里的方言里是神的礼物的意思。”我说,“而我想所谓神的礼物,就是奇迹。我祈求奇迹。”
  年轻人沉默了。
  “看着我的眼睛,”然后他开口道,“你知道我的名字。”
  “而现在我要给你两个选择。一个选择,战争会失败,但你可以回家去,和你的妻子女儿在一起,度过安稳平凡的一生。”
  我不知道他是否已经被将要到来的战斗或者死亡的阴影逼疯了。但是他的眼睛过于镇定,而且那眼眸里面有一种东西在燃烧。我望进那烈焰里,却看到了亘古久远的风暴,看到普罗米修斯的火种,看到光明撕开黑暗的那一刹那。看到无数古老帝国倾覆的断瓦残桓。还有死神的镰刀,天使的翅膀,阿努比斯的权杖,十字架下的牺牲。我看到人类的历史,那是无数血与火的纠缠碰撞,无论结局是坠落抑或飞翔。我看到文明走向巅峰又化为乌有,新生和覆灭无尽循环,那屠戮最多的被称为王。
  那是神。
  “还有一个选择,你将要失去你的生命,你无法回到你的故乡,你看不到你的女儿长大成人。你们会赢得战争,但是后人不会知道你的名字。”神说,“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你想要祈求的奇迹。”
  这是一个选择题。
  然而我想我早已经做出了我的选择。早在我的手握住枪的那一刻。
  早在我们离开妻子和孩子踏上战场的那一刻。
  早在我们为了保护最重要的人决定战斗的那一刻。
  早在我们起誓血战到底的那一刻。
  即使我们的抵抗只能阻止敌人前进那么一小会,那么一小步,我们也会战斗到最后一刻,战斗到最后一个人。直到我们无法再握紧手中的枪。直到死亡来临。
  “而你知道那是为什么吗?”我对神说,“因为这些人和我一样,不想让自己的孩子活在恐惧中,活在黑暗里,活在铁蹄之下。如果只有奇迹能结束这场战争。能让荣耀、和平、繁荣和尊严回到这片土地,能让我们的孩子永远都不用害怕战争的阴霾,能让我的女儿可以和其他所有的孩子一样是自由的,可以无所畏惧,可以在阳光底下欢笑。那么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包括生命。”
  “拿走我的生命。”我对神说,“然后把奇迹赐予这片土地。”
  战壕里上有人开始唱歌,是裘德。不是他原来常喜欢唱的情歌,而是一首源自古战场上的悲凉曲子。起初只是一个人在唱,然后慢慢很多声音都加入了这歌声里。那曲子缓慢而低沉,在夜雾弥漫的战壕里轻轻飘荡着。东方出现了第一丝曙光。
  天就要亮了。
  而神笑了。他说,人类总是让我惊奇。你们只是由水与泥土做成的,但是你们却从来不只是水和泥土而已。
  那是一架奇怪的飞机。
  从没人见它起飞,也没人见它降落。它就那么凭空出现在战场上,在那个飘着薄雾的清晨。所有人都震惊地仰望天空,无论是后来的胜利者,还是失败方。当那架飞机投下第一颗炮弹,那轰鸣的巨响仿佛是来自神的启示,宣告这场战争将要走到尽头。它甚至没有一面旗帜,但是那天所有人都记住了它的名字。因为在它左翼上有一个用红漆涂成的名——伊莲娜。
  人们管那一天叫做奇迹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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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暮色四合时,天边最后一片火烧云也跟着隐没在这尘世之中。华灯初上的霓虹犹如四处蔓延的苔藓,肆意地攀爬过大地的心房,却又保持着疏密有致的空间,任人们迷失其中,营造出繁华的假象。  说真的,我不太习惯这里的空气,总是混有一股高度腐朽的工业气息。石头钢筋堆砌成的迷雾森林,似乎想要刺穿天际。安绪说,那是人们试图挑战神的旗号。我只能微微一笑,神并不住在天空或者天空之上的世界。我想这是人类一直以来对神最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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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那是1995年的初夏,我随父母工作的调动,搬到一座毗邻海边的城市。这是一座小城,但也许正因如此,整个城镇反而还透露着一点点在那个时代难得的几分从容与安宁。  虽说是邻海,却需乘车一个半小时以上才能到达姑且算是海的内海。毫无修饰的海滩,漫无目的的野鸟,以及闲散的路人,组成一幅很难用今天的眼光和心情去体会的光景,而这些仿佛斑驳的胶片上泛黄得有些难以辨认的影像。却清楚地如刻成光碟的数码相片一样留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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