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在咫尺的“远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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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2年,福建晋江围头村的洪建才一家,为一桩另类提亲纠结不已。
  男方是经常到洪家喝茶聊天的金门小伙子陈应超,他在随渔船到围头村作客时,看上了洪家二女儿洪双飞,两人郎情妹意,又不敢直接说明,于是委托了洪建才的一位朋友上门作媒。
  这似乎是一门毫无阻力、皆大欢喜的美满亲事。围头距离大金门岛仅5.2海里,坐船几十分钟就能往返,天气好时,甚至能互相看清对岸在走动的人,两地风俗语言自然也都完全一样,女儿嫁过去不存在不习惯的问题;兼之洪建才认为陈应超“一表人才,人又踏实能干”,似乎没什么可挑剔的。
  事实并非如此。洪建才对这桩婚事有大顾虑:他舍不得女儿“远嫁”。站在对岸用对讲机就可以通话的围头和金门,近在咫尺却不能直航,从围头去金门,先要层层手续报批,然后经香港或澳门飞台北,再从台北飞到金门,兜一个大圈,路上要花上整整两天,走动极不方便。
  自1949年国民党败退台湾后,便开始了台湾和大陆之间近半个世纪的国共对峙,从此台湾海峡之间多了一堵无形的“海墙”,阻挡了两岸直接往来,即便是两岸最近距离的围头、金门之间,也不例外。
  时至今日,“海墙”虽有松动但依然存在,一想到女儿嫁过去后见面极不容易,洪建才的老伴蒋美丽更是舍不得,偷偷地抹了好几回眼泪。
  曾是“战地小老虎”
  走动不便之外,洪建才还有一层更深的顾虑。
  围头在闽东南沿海最突出部。泉州民谣唱道“晋江一只鲟,同安一块碟,南安一条篾”,说的是旧时泉州各辖区的地形,其中晋江形如一只梭子蟹,而围头,就是这只梭子蟹的尖尖蟹脚。
  在两岸对峙的岁月里,围头这处蟹脚,一直是对台作战最前线,著名的1958年“八二三炮战”中,围头就是主战场之一。
  从1958年8月23日下午5点半开始,解放军围头村炮兵阵地,与周边所有阵地乃至厦门前线大嶝、小嶝的阵地,都一齐向金门开炮。短短两小时内,解放军即打出了4万发炮弹,炮火覆盖了整个金门岛和军港料罗湾,国民党军金门司令部副司令吉星文、章杰、赵家骧第一时间即被炮弹击中阵亡。
  当时,不满16岁的少年民兵洪建才,慷慨激昂写下血书,然后因为没有小尺码解放鞋,他光着脚就上了前线。
  此间,民兵们的主要任务是运送炮弹物资。洪建才说,最初万炮齐鸣时,他也有些胆怯挪不动步,但后来看到炮手们豪气冲天、在震天炮声中一发发不间断地往炮管里填炮弹,自己也就不害怕了,只管扛着炮弹急急往炮位上送。
  刚开始,洪建才扛一颗炮弹都还觉得有点吃力,后来炮战越趋激烈,情急之下,洪建才一口气扛起两发超过他体重的炮弹“溜溜地跑”,“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此后他所负责的炮位,从没出现过炮弹断档。
  洪建才以单薄瘦弱之躯肩扛两发炮弹、在前线交通壕里穿梭自如的彪悍姿态,被战地记者的相机永远定格下来,照片至今悬挂在围头村当年的炮战指挥所里。
  1958年到1960年间,作为“八二三炮战”中的著名勇士,洪建才两次进京参加全国民兵代表大会,海军司令员肖劲光给了他一个“战地小老虎”的美称,围头村也因在炮战中的杰出贡献,获得了“英雄围头”的称号。
  正是这段经历,让洪建才一度对女儿的跨海婚事无所适从,“这辈子做100个梦也没想过会把女儿嫁到金门去。” 他担心,如果女儿真的嫁到了金门,万一两岸局势再一次紧张,只有5.2海里的围头和金门,将又是咫尺天涯,父女将再难见面。
  “防上防下”
  有同样心态的围头人,不仅仅是洪建才。
  “八二三炮战”期间,地处最前线的围头村,不足3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一共落下了5万多发炮弹,土地被掀掉一层,整个村子没留下一栋完整的房子,成了名副其实的“海峡炮战第一村”,村里至今留有当年的炮战指挥所、地下坑道,以及随处可见的累累弹痕。
  而对岸金门的情况更为惨烈,仅在“八二三炮战”期间,就有47万发炮弹打到金门,平均每平方米落弹4发,创下了战争史上落弹密度最高的纪录。之后近20年,又有多少发炮弹打到金门,更是一个无法统计的数字。
  炮战之后,则是两岸看似解冻无期的对峙和隔绝。
  围头这边,1970年代,洪建才被任命为围头村民兵营营长,他的主要任务是“防上防下”,也就是防止台方人员偷渡上岸,同时防止大陆人员下海投敌。在大陆这边,他被誉为“海峡第一哨”;在金门那头,国民党军也特别关注其活跃表现,将之列入了需要特别防范的“黑名单”。
  当时大陆这边也确实时常有人抱着自行车轮胎偷渡金门岛,后来还换成小船,并且装上马达,令偷渡成功概率大大提高。而国民党方面对偷渡者也是相当欢迎,来者不拒,有一个收一个。
  台湾那边,则配合敌视大陆政策,早在1949年5月19日就颁布了《动员戡乱时期台湾地区戒严令》,宣布实行“非常时期”的军事管制,严禁台湾民众与大陆任何形式的交往,包括民间经贸往来。此后30年间,两岸仅存的间接经贸往来,是零星几家台湾商贸公司,从香港和新加坡采购产自大陆的中药材等物资。
  而在“八二三炮战”后,由于金门前线相当数量被拉壮丁、俘虏而来的国民党士兵大批逃亡,台湾当局在金门前线的管制变得尤为严厉,居民出门必须记住每天变换的口令,否则有可能被当成“共谍”就地击毙。甚至连篮球和轮胎也是管制物资,因为许多国民党士兵是抱着篮球或轮胎漂过海峡逃往大陆。
  经历过数十年的强制隔绝后,洪建才更担心,女儿嫁往台湾后“会有人说三道四”,让全家人都陷入被指责和嘲讽的坊间舆论漩涡。
  阻不断的天然地缘
  但洪建才反复考虑之后,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同意了这桩婚事。多年以后,洪建才回忆说,当初自己下定决心,最重要的一点理由是,他觉得和解、交流,终究会是两岸关系的主流。
  在洪建才身上,这个思想烙印与“战地小老虎”一样,也能找到早年人生经历的渊源:洪建才也跟许多围头人一样,常在海上讨生活,与金门、台湾渔民多有交流。
  事实上,围头和金门的民间联系,即便在两岸对峙时代也从未真正间断过,天然的血脉亲情,是人为的“海墙”所无法阻断的。洪建才记得,早在“八二三炮战”结束后不久的1960年代初、两岸还隔三差五持续炮击之际,围头和金门两地渔民就经常在海上相聚。   据洪建才回忆,那时围头船、金门船、台湾船常在同一个渔场作业,有时碰上了,渔民们互相都会喊一声“乡亲,靠过来”。
  无论认识不认识,熟悉不熟悉,在海上一听到闽南乡音,就会心生亲切。然后,他们很自然地落帆转舵把船靠近,两岸乡亲们围坐在一条船的甲板上泡茶、喝酒、讲古,大家都争着把自己的好东西拿出来配茶下酒。
  台湾乡亲拿出来的多是罐头、洋烟、金门高粱酒以及五花杂色的小吃,而正在物资匮乏年代的大陆渔民,拿得出手的只有花生、小鱼干、粗茶一枝春,最体面的是当时风行全国却一包难求的《大前门》牌香烟。
  此时的《大前门》牌香烟,是要凭票购买的,而他们之所以能拥有这种香烟,是来自地方政府给沿海渔民的特殊供应,“好让我们遇到台湾渔民时可以拿出来铺排”,而他们自己平时都舍不得抽。
  此间,两岸炮战仍在时断时续,渔民们喝酒时,就常常有炮弹“嗖嗖嗖”从头顶上飞过去,而他们“眼睛都不眨一下”,大酒碗一碰,“他们打他们的,我们喝我们的”,直到三分醉七分畅。
  从海上邂逅喝酒开始,渐渐混熟了的两岸渔民,开始在海上互通有无。最初,渔民们是以渔易货,后来慢慢发展到用黄金白银换手表、三用机……这便是当代闽台民间贸易的滥觞。
  贸易井喷
  这种自发民间贸易,在1979年大陆发表《告台湾同胞书》、宣布结束两岸军事对抗后,有了井喷式的增长。
  对渔民们来说,两岸关系松动最直接的体现是,他们之间长期只能在海上船靠船进行的自发贸易,如今终于堂而皇之地在固定场所进行了:在海上的台湾渔船,开始经常集结在围头码头和大陆这边贸易,他们采购鱼虾和农副产品,围头人则购买大陆这边还稀缺的饮料之类。
  有趣的是,围头码头当年正是大陆对台军事行动的一个重要前沿港口,从那以后,便渐渐成了一个对台贸易码头。
  更由于围头附近多台风,洪建才负责的海峡第一哨,在监测海峡动向之外,也便多了一项新的职责:第一时间发现在台风中遇难,或是在海上出现机械故障的台湾渔船并解救。
  1990年,洪建才和民兵们从望远镜里看到一艘台湾渔船在海上漂浮失控,来不及向上级汇报,马上组织人员开着渔船下海抢救,事后还收获了一面锦旗。
  洪建才说,围头是大陆第一个与金门、澎湖、台湾渔民进行民间海上贸易的地方,从1979年到1980年代末,海上贸易日趋鼎盛,年成交额都在1~2亿新台币左右。
  仅1987年1月到1990年3月,从金门来围头湾交易的船只就达1万余艘次、5万余人次。金门船只每天从围头采购1500多公斤石斑鱼、龙虾、螃蟹等海鲜,700多公斤猪肉、牛肉,还有大小麦、花生、香菇、蒜头等农产品。
  在洪建才看来,两岸和解、交流的大势之形成,很大程度上正是来自于这种民间力量的倒逼:随着两岸民间小额贸易日渐热络,到1992年初,围头村被福建省政府确认为民间对台贸易试点,洪建才及其后任民兵营长洪水平等许多围头人,“先行先试”搞起了对台贸易公司,成为“小三通”的先行者。
  商缘姻缘
  热络的贸易,也为围头带来了大量人流,有些金门人尽管并非专事贸易,也喜欢经常搭船来围头游玩。
  当时,这种行为在金门那边仍属于“违法”,但在大陆这边,只要有船户证、渔民证和个人身份证,就可以上岸在大陆待上两三天。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后来努力想成为洪家女婿的金门青年陈应超,随贸易船来到围头,结识了洪双飞。两人互有好感后,便悄悄确立了恋爱关系。几个月后,陈应超决定托人到洪家提亲,于是便有了洪建才一家的种种焦虑。
  但洪建才的顾虑,在1992年10月底以后便彻底放下了。这一决定除了自身人生经历使然之外,更具现实性意义的,则是10月28日~30日大陆海峡两岸关系协会与台湾海峡交流基金会间,各自以口头表述方式达成的共识:“海峡两岸均坚持一个中国原则”,这下洪建才彻底放心了。
  于是,洪双飞成了嫁往金门的第一位大陆新娘。然而,不晓得金门那头情况怎么样、女儿嫁过去会不会过苦日子,则是老伴蒋美丽的现实忧虑。
  实际上,洪双飞到金门后,并没有到异乡的陌生感觉,风俗习惯相近之外,连“一些拜拜的都很像”,这说的是两岸渔民共同信奉祭拜的妈祖等神祗。事实上,许多金门人本来就是从大陆过去的,洪双飞婆家的祖籍,就是泉州南安。
  至于说到当年两岸的对峙状态,金门民众也和洪建才一样,并未有太多介怀,认为“只是兄弟打架”。洪双飞说,金门亲家母得知洪建才的事迹后,曾和她逗趣说,当年她家锅灶被对岸打过来的炮弹轰出两个大洞,“说不定就是你爸爸打的”。
  只不过,两岸长期隔绝,不仅是大陆这边不了解台湾的情况,台湾那头同样不了解大陆的情况。洪双飞记得,当年她嫁到金门时,街坊邻居来看新娘,都很惊诧:“大陆那头不是都‘啃草根树皮’、‘吃香蕉皮’吗?怎么大陆妹还能长得这么水灵呢?”甚至还有人拿着这个那个来问:“这个你们大陆有吗?”
  洪双飞回忆,当时面对金门亲朋们的奇怪询问,自己恨不得“立马去帮他们办好手续、买好机票,请他们自己到大陆走一走、看一看”。
  后来,洪双飞的公公第一次来大陆时,一上岸就忍不住用闽南话骂了一句粗口,称台湾当局“七说八说,胡言乱语”。因为他发现大陆这头马路宽敞、楼房明亮崭新,一片繁华富裕景象,根本不是台湾当局宣传的“处在水深火热中”。
  洪双飞说,在金门、台湾,以前男人娶大陆新娘是会被歧视的。但来过大陆的金门亲朋,回去后便再没有优越感了。“现在谁要娶个大陆新娘,人家都会羡慕地说声‘好厉害哦’。因为大陆新娘在台湾是有名的贤惠能干。”
  从两天到两小时
  继洪双飞之后,随着两岸日趋升温,此后20年间,陆陆续续有126多位围头女儿嫁到了金门或是台湾。甚至台湾的姑娘也嫁到围头村来了。村里小伙吴聪明, 2008年初从台湾高雄娶了一位漂亮姑娘庄丽玲,婚礼举办的当天,围头村又一次成为媒体追逐的焦点,轰动程度丝毫不亚于当初洪建才嫁女儿。   因此,洪建才等围头人自豪地称,闽台独有的地缘、血缘、文缘、商缘、法缘等五缘之外,围头和台湾之间还多出一个第六缘——姻缘。
  密集的姻缘,令围头和金门之间的联系也更为密切。洪双飞嫁到金门后,逢年过节,或是有熟人要到围头,她总会大包小包往家里带东西:贡糖、高粱酒,甚至父亲喜欢穿的拖鞋、喜欢喝的阿里山茶。
  但洪建才此前一直觉得遗憾的是,两岸往来或电话联系,终归还是不方便。往来需绕行香港台北,打电话则一分钟二十几元,电话费太过昂贵。洪建才为此特意花了1万多元,购置了高频对讲机,“打开就吼”。
  不过,在2001年厦门金门实现两岸历史性的“小三通”后,洪建才便不用再兜大圈去金门了,而是改从厦门坐船,一个多小时便到了金门。而洪双飞回围头省亲,走的也是这个捷径。
  2006年,泉州金门航线开通后,洪双飞的省亲之路又大幅缩短,改走南安石井码头后,从金门出发一个来小时,就到围头娘家了。
  “在台湾喝完早茶,然后直航到石井,回家吃午饭。”
  后来,大陆手机信号能够覆盖到金门了,来围头做生意的金门人纷纷配置大陆手机,洪双飞也买了一个中国电信的手机,打到围头算本地通话,因此每隔两三天就打个电话回家,问老爸老妈昨晚睡得好不好?今天吃什么?于是,洪建才的高频对讲机终于下岗了。这时,洪建才觉得,女儿嫁到金门跟嫁到本村“已经没什么区别了”。
  消融的“海墙”
  泉金航线开通后,对洪双飞来说并不仅仅只是带来省亲的便利。一天两班的客轮,让金门人和围头人都看到了新商机,各种货物如潮水般涌入围头,就连当年打到金门的炮弹也没浪费,精明的金门人懂得把“好钢用在刀刃上”,用炮弹壳做成的“金门菜刀”,在大陆畅销不衰,等于大陆人又花钱买回了当年打过去的炮弹,成就了金门岛的一大产业。
  利用经常来往两岸的便利,洪双飞也做起了生意。洪双飞本来在金门那边开着化妆品店,趁着这个便利,又和姐姐洪双凤一道,于2007年在这边又开了一家店,名字就叫“姐妹店”,姐姐管店,妹妹带货,经营着从台湾和香港等地过来的化妆品,以及高粱酒、拖鞋甚至还有胃药。因为物美价廉,生意很是红火。同时,围头这边从事闽台贸易的人也越来越多。据村主任洪水平统计,4000多人的村子,有一半直接或间接参与到了其中,而洪水平本人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洪水平一家,也是“海墙”从无到有、又渐渐消融的见证人。其父母是在“八二三炮战”中的功勋民兵。母亲吴秀梨,当年怀着8个月身孕还坚持持枪上阵参加民兵比武大赛。
  洪家老照片中,在娘胎里就听过枪声的洪水平,常常挤在手持枪杆的大人们中间,没有枪就折一根竹子,有样学样趴着瞄靶。后来他当过十多年的民兵哨所哨长和民兵营长,也立过三等功。
  这位头脑灵活的民兵战士后代,早在上世纪90年代,就和金门朋友合开了一家海峡水产养殖公司,在村里最早引进了台湾的甲鱼、石斑鱼等优良品种,以及养殖技术和经营方式,同时把物美价廉的大陆水产品,通过小额贸易的方式卖到台湾去,盈利颇丰,年产值接近300万元,纯收入也有将近100万元左右。
  而后,洪水平在村里第一个拆掉平房盖起了楼房。更令他高兴的是,再过几年,儿子可以继承自己的事业了。洪水平的儿子洪超雄今年23岁,90年代初跟着亲戚到台湾定居。如今已经回到围头,在厦门大学毕业后,将和父亲一样从事两岸贸易。
  2006年,围头村领导班子改选,带领大家一起养殖鲍鱼致富的洪水平,当选为村主任。他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提出要保存“八二三炮战”遗迹,与对岸的金门一样,修建一个“八二三和平公园”。
  洪水平说,当年的炮战留下伤痕,但也留下了独特的战地旅游资源。他希望这些资源能为和平时代的经济发展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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