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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最近朝堂和江湖很不平静，两方关系降到了冰点。
原因很简单，朝廷觉得江湖之人武功高强，用在边疆战事上定能有如神助，统一河山指日可待，于是三番五次下招安令。而江湖人却觉得皇上的脑子有病，前朝刚刚覆灭没多久，如今天下虽不统一，却勉强算是太平，好好的为什么要挑起战争？
一方有鸿鹄大志，一方安于现状，于是劍拔弩张，形势紧张，武林盟主为此愁白了眉毛。就在这个时候，朝廷忽然放出话来，谁能治好丞相的陈年旧伤，便可得天子一诺。
武林盟众人将目光齐齐汇聚到白离身上，白离端茶的手微微一颤，强装镇定地抿了口茶，俊秀的脸上眉头微蹙：“诸位有所不知……”
盟主打断他的话：“白阁主乃神医白药首徒，是我们江湖中人的救世主，还请白阁主出马。”
虽然盟主的话说得让他有点儿感动，但他还是要说：“诸位有所不知……”
昆仑派掌门打断他的话：“白阁主若能化解这场危机，如若日后有什么吩咐，我昆仑上下必将竭尽全力相助。”
其他掌门纷纷附和。
这个诱惑有点儿大，但他不得不说：“你们都冷静些，你们根本就不知道……”
峨眉、武当、少林首领纷纷打断他的话，表示他们不听不听，还说这趟差事非白离莫属，然后就一个个“有事”先走了，留白离一个人在原地抓狂道：“别走，你们听我说啊……”
你们有所不知，丞相所谓的陈年旧伤，就是我弄伤的啊！
一
是夜。
一道身影鬼鬼祟祟地翻过了丞相府的墙，直奔主院而去。此人身轻如燕，在戒备森严的丞相府中穿梭自由，很快就摸到了丞相的卧房。
此人正是白离。
他和丞相有些仇怨，原本不想插手此事，但是江湖各大门派话说得好听，实则明里暗里颇带着几分胁迫。此事重大，成则傲然江湖，败则人人喊打。为此，他一个月前就开始准备这一次夜探，又得益于身形敏捷，丝毫没有惊动沉睡的人。
那人平躺在床上，白离屏住呼吸走到了床边，只瞟了一眼，登时就瞪大眼睛，倒吸了一口冷气。
床上的人面色泛青，毫无呼吸，分明是一个已死之人！
有诈！白离飞快转身，刚打开门就被人一脚踹了进来：“来人，将这个杀害丞相的刺客给我拿下！”
情势变化得太快，白离差点儿忍不住尖叫出声。不愧是训练有素的侍卫，话音一落，几柄闪着寒光的刀直逼他而来。白离手疾眼快地从怀中掏出一包粉末扬了出去，扭身朝着窗户扑去。
他动作快，有人比他更快，身后劲风乍起，一只手已经扣住了他的肩膀。
“哪里走！”来人呼吸已近在耳边，低沉的嗓音中带着一丝寒意。
白离脸色大变，猛然朝下一躲，足尖用力朝前掠去，挣了出去。来人紧追不舍，扑上来欲擒他，大手一挥，两扇窗“唰”地紧闭，白离紧张之下根本来不及反应，铆足了劲儿往前冲，结果一脑袋磕在窗户上，顿时头晕目眩，脚下一软，跌坐在地上。
一只手扣住他下巴，迫他抬头望去。
此人生得及其好看，双眉斜飞入鬓，面容轮廓清晰，腰间一把绣春刀，居高临下地看着白离，面色淡漠道：“白离？我乃宋衍，我且问你，你为何要杀丞相！”
白离看了这人一瞬，眸中闪过一丝诧异：“你说我杀了谁？”他刚说完就恍然大悟，此事定然是有人给他下的圈套，他皱眉道，“我前脚刚进门，你后脚就闯进来了，说你不是在蹲我，我不信。”
宋衍道：“难道只允许白阁主碰巧来杀个人，就不允许我碰巧来抓个人？”
白离被此人脸皮的厚度折服，半晌都没有说话，随后叹了一口气：“大人不会是觉得我刚刚撒的只是一般的粉末吧？”
宋衍眉梢微挑，身后的人已经一个接一个倒在地上，他欲动却觉得浑身一软。
白离忽然灵巧地一跃而起，飞快地伸手拔出宋衍腰间的绣春刀，直指宋衍的咽喉，宋衍侧身躲过，手腕翻转，指尖弹在刀锋上，“咣”的一声，白离的手腕微微发麻。
宋衍已然没有任何力气反抗了，未等白离再动手便身子一软，倒在白离怀中，白离骤然被“投怀送抱”，整个人踉跄了一下，只得以刀支地，伸手揽住宋衍的腰，口中道：“请大人随我走一趟了！”
他抱着一个人却丝毫不见吃力，开窗姿势极其潇洒，单手撑着窗沿一个完美的旋转，眼看就要逃出生天，半只脚却不慎绊住窗棂，连带着宋衍一起，像炮弹一样滚了出去，情急之下他在半空中奋力旋转身体，随后带着人重重地摔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
白离：“还好我反应快，竟然不疼。大人，你还好吧？”
宋衍他被当成肉垫抱着连滚了五圈，整个人灰头土脸，着实不想回答这种问题，只用漆黑如墨的双眸静默地看着白离。白离微微一笑：“没事就好，我们走吧。”
二
白离揽着宋衍一路飞檐走壁，宋衍眸中像是翻滚着墨色的乌云，语气冰冷道：“今日你若绑我离开，明日朝廷悬赏令怕就会贴满大街。”
白离：“若我猜得不错，神医阁白离杀死丞相的消息明天就会传遍大江南北，我绑你还能有个人质。”
宋衍：“倒是有些道理。江湖若是不想与朝廷产生正面冲突，从此便再无你容身之处。”
白离脚步一顿，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这又如何？我早已经习惯了。”
神医阁白离身为名动四方的白药首徒，自白药去世之后，也曾在大江南北轰轰烈烈地红过一把，只不过他师父是因绝世医术闻名天下，他却是因为杀了师父而遗臭江湖。
那个时候自诩正道的武林人都恨不得亲手宰了他，他如过街老鼠般日夜四逃，后来机缘巧合之下救了武林盟主，在盟主的庇护下才慢慢为正道人所接受。
他带着宋衍到了茂林之中才停下，将人放到了地上，自己扶着树大口喘气：“你怎么不言不语？”
宋衍长得好看，面部线条如鬼斧神工雕刻而出，此时他掀起眼皮看了白离一眼：“你想让我说点儿什么？夸你轻功绝世？” 白离扶着树大汗淋漓，墨发三千半湿着垂下来，他唇色寡淡，左边眉尾长着一颗朱砂红痣，无端为这张脸添了几分风情，闻言，他忍不住笑了：“也可以。”
宋衍不理他，他也不在意，径直盘腿席地而坐，道：“美人哥哥，趁着清净，我们来掰扯一下吧。请问，朝廷大费周章地放出‘天子一诺’的消息，促使武林中人逼我进入丞相府，难道只是为了陷害我？小人何德何能？”
听到“美人哥哥”的称呼，宋衍嘴角一僵，接着用一种威胁的眼神静默无声地看着白离。
白离慵懒地挑眉一笑，抽出他腰间的绣春刀在手中把玩，挑开了他的腰带。宋衍眼皮一跳，却见刀锋一路缓缓向上，所到之处衣衫皆被切开，大片的肌肤暴露在月光之下。宋衍终于震怒了：“白离，你放肆！”
白离原本就寡淡的唇白得像纸一样，看似有些虚弱，气质却十分独特，十分浪。他调戏道：“夜深露重，美人哥哥衣衫单薄，不如找个烟柳巷暖一暖？”
四目相对，宋衍忽然觉得这人真的有可能说到做到，他嘴角抽搐，冷漠地说道：“白阁主如此聪颖，自然能猜到几分。听闻当朝皇后曾经是白阁主的师姐，之所以能成为一国之母，皆因她用一味难寻之药续了皇上的命，而此药的药效似乎到了期。皇后说，这个世上，只有你还有。”
白离嗤笑一声，极其嘲讽道：“你信她？”
宋衍摇了摇头：“不信，所以我来找你。全天下，只有你能救皇上。”
白离正准备说话，林中忽然传来纷乱的马蹄声。白离捂住宋衍的嘴，抱着宋衍上了树。只见几名黑衣人骑马而来：“奇怪，明明看见白离进了这片林子，难不成还能插翅飞了？”
另一人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继续找。”
宋衍偏头去看白离，见他神情未变，于是嘲讽地掀起了嘴角：“怎么都跟你有仇？”
白离没有理他，手指微微一动，无色粉末悄无声息地从天而降，原本正打算离开的几个黑衣人忽然浑身一颤，一个个从马背上掉落下来，竟然七窍流血而亡。
白离这才带着宋衍从树上跳下来，接着在黑衣人身上翻找起来：“跟我有仇不划算，连我的面都见不到就没命了，不过没事，下辈子注意就行。”
宋衍原以为白离在找黑衣人的信物，好确认他们的身份，却不想白离摸出了两个钱袋塞进了自己怀里。
白离一扭头就看到宋衍有些不可置信的脸，疏离一笑：“不好意思，我们江湖中人，不讲究见者有份这一套。”
宋衍：“……”
白离牵了一匹马，坐在马背上将宋衍跟自己绑在一起，然后小心翼翼地拉住缰绳。宋衍本来想说什么，但看白离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他眉头一皱：“你不会骑马？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见白离深吸一口气，视死如归地使劲儿拍了一下马背，那马便如离弦的箭“嗖”地一下蹿了出去。白离死死地抱着马脖子，颤抖的声音惊起一群乌鸦：“救、救、救命，太快了！啊啊啊！”
宋衍：“……”
三
白离猜得不错，第二天他就再次红遍大江南北，以一己之力打破了江湖和朝廷多年来势如水火的局势，两方统一把矛盾怼到了他脸上。
对此，白离丝毫不慌张。到了镇上，他先扫了半个药馆，而后带着宋衍找个了角落忙活起来，宋衍出声提醒：“你不觉得我们现在太招摇？”
不得不说，江湖上盛传白离对待敌人心狠手辣其实有些片面，因为他不仅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他料到会被通缉，给自己和宋衍吃了毁容貌的毒药，此时两个人鼻青脸肿，脸上布满了红疹，加上数次从马背上跌落下来，弄得衣衫都破烂了，来往的路人竟然还有给他们扔钱的。
白离头也不抬地忙着，闻言笑了一声：“往这里一坐就有人给钱，还不满意？”
宋衍：“不是我不满意，是他们不满意。”
“嗯？”白离终于抬头，顿时手一抖，稍微朝后退了一步，强装镇定，“诸位有何贵干？”
数十个乞丐将他们团团围住，为首的一人十分愤怒：“不拜我就敢在我的地盘乞讨，给我打！”
此地不能多生是非，尤其是两个人身份特殊，不方便动手，白离低头看了看自己忙了半天调的药粉，又看了一眼行动不便的宋衍，眼中闪过一道光。
四目相对，宋衍眼皮一跳：“你敢！”
白离抱起东西就跑，真心实意地安慰：“别怕，死不了人。”
不愧是逃跑小能手，白离只一眨眼的时间就窜得不见人影。
他当然不可能再回去。但凡宋衍不傻，就能说服乞丐报官。何况顾衍身上的软筋散也快失去药效了，丢了人质固然可惜，但也方便他跑路。
白离扮成一个衣着褴褛的老人，出了镇子之后茫然四顾，随后自嘲一笑——万家灯火，五湖四海，他竟然找不出一处容身之地。他干脆席地而坐，捡了一片树叶让它从手上飘然而落，树叶尾端所指为西边，他愣了愣，垂眸笑了一声：“西边？寓意不好啊。”
如此说着，他还是起身晃晃悠悠朝西方而去。
当晚他打算宿在一间破庙里，刚踏进去就愣住了——破庙里挤了一堆人，个个灰头土脸地看着他，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些人极其眼熟，正是今天白天堵他们的那些乞丐。
白离在里面扫了一眼，没有看到宋衍。他稳了稳心神，驮着背唯唯诺诺道：“打扰各位好汉休息了，老头我這就出去。”
“等一下。”
说话的是乞丐头头，白离眸色一沉，现在乞丐眼睛这么尖？他都打扮成这样了，还能认出来？他悄无声息地摸出软筋散。
背后有人走过来，白离眸中闪过一丝杀机，却不想那人拉住了他的衣袖。他僵住，垂眸看去，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女弯唇笑道：“老爷爷，外面要下雨了，你去哪里啊？”
乞丐头头大踏步地走过来：“你别怕，我们不是什么坏人，你就在这里歇一晚。”
白离心想，今天你莫名其妙要打人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众乞丐都围过来，热情地邀请他一起睡觉。白离险些握不住软筋散，整个人僵成一根紧绷的弦，坐在火边一声不吭，默默地听他们聊天。 西方大旱，这些人都是一路逃荒出来的灾民，由于原来的户籍丢失，找不到担保，迟迟落不了户，镇中没人敢雇佣他们，只好暂时以乞讨为生。不过生意不好，还要竞争，今天在镇里也不过是吓吓他们。
白离听了半天，方才的少女忽然靠过来，她朝四周扫了一圈，定定地看着白离，正要开口说话，忽然脸色一变。
白离眉目一凝，一把推开少女，往旁边闪去，数枚飞镖从窗外飞进来，擦着他的发梢插进了墙里。
“只要白离的尸体。”
四
窗户唰地打开，一阵狂风带着暴雨来临前的味道猛地钻了进来，白离眉目冷冽如寒冰道：“你们藏起来。”
他的话音刚落，几个黑衣人破门而入，剑尖朝白离而来。破庙里的乞丐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一个个吓得尖叫逃窜，白离凭借着灵活的身手没吃什么亏。
他不能闹出这么多命案，那不利于他逃跑，只好瞅准了时间打算跑。忽然方才的少女跌倒，一个黑衣人红了眼，眼看随手就要朝她刺过去，白离眉毛一皱，冲过去把人揽到怀里，被一剑捅在了肩膀。
少女吓得脸色惨白，白离一口血喷出来。一道寒光晃过他的眼眸，冷剑直逼心脏，他正要出手，忽然一柄刀破空而来，撞开他面前的剑，“轰”的一声巨响，掀起一阵强风，刮起白离的头发。
宋衍毁容的毒还没解，此时面目可憎，他冷淡地看了一眼白离，迅速地解决了破庙里的黑衣人，一个活口都没有留，随后走到白离身边，微微俯身道：“白阁主脚程不慢。”
少女死死地抓着白离的袖子，显然被吓得不轻，她张了张口想要说话，扫了一眼宋衍后，却闭了嘴。
白离看着一地的死人，淡定地给自己处理伤口，笑道：“宋大人倒是来得正好。”
宋衍正要说话，胸口猛地荡起血气，一口血喷涌而出，他看着白离：“什么时候下的毒？”
白离面不改色道：“你的毁容散里掺了断肠散，动用真气就会肝肠寸断，原是为了防止你对我动手才下的。”
宋衍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救的人原本是想要他死的，巨大的痛楚让他不得不跪在地上，眸中终于变了神色，带着急促和一些绝望。果然，人在死亡面前总会丑态百出。他费力地握住白离的手，艰难地说了最后一句话：“救皇上，他不能死。”
说完就要毙命的样子。
白离欣赏够了，另一只手掏出了一颗解药塞进了他的嘴里，把人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然而宋衍已经神志不清，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了。
白离欲抽回手，抽了一下没抽回来，再抽，还是没有抽回来。连续数次之后，他终于没了耐心，一把捞起绣春刀想剁手，刚刚还抓得死紧的手瞬间松了……果然，能动手就不要动嘴。
白离活动了一下手腕，正要起身，宋衍半睁着眼睛，忽然轻声道：“白离，别走。”
漆黑的夜，乌云压得很低，闪电如巨蟒忽闪而过，映得天空骤然一亮，倾盆大雨终于落了下来。
周围的乞丐都躲得远远的，白离仔细地把宋衍的话拆了又组，又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两人之间的交情，怎么看都担不起这句“别走”。
白離哼了一声，起身把绣春刀往地上一插，眼睛扫过周围的乞丐，笑着说道：“别动他，知道吗？”
他语气不重，却无端让人脊椎泛起凉意，无人应声，个人都吓得不清。他这才朝破庙外面走去，结果刚出破庙就又回来，有些气急败坏地冲到宋衍面前：“外面藏着的暗影都是你带过来的？”
宋衍眸中闪过一丝笑意，面色却很是平静：“圣上身边的十六影，你走不出十步。”
白离瞪着他：“能调动十六影，宋衍，你到底是何人？逼一个大夫治他不想治的病人，最为愚蠢。”
宋衍静静地看了他许久，轻声道：“你可知道，皇上现在生死不明，一旦驾崩，皇后……”他的话意味深长，只说了一半，却不妨碍白离瞬间会意。
宋衍继续道：“如果皇上驾崩，朝廷上下乃至万千黎民百姓都会不得安生。白离，无论那药有多珍贵，都比不了这些。我不逼你，你会愿意的。”
屁！他不愿意！这个天下是皇上当家还是皇后当家，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白离气得脑仁疼，干脆盘腿坐下来，闭上眼睛休息。
外面雷雨阵阵。
宋衍的内伤有些严重，一动弹，心、肝、脾、肺都疼，只好扯了扯白离的衣袖。
白离冷漠地睁开眼睛：“干什么？”
“我冷。”
白离：“我现在就希望能冻死你，你跟我说冷干什么？让我开心开心？”
宋衍：“……”
五
宋衍说不逼他，果然就没有限制他的行动，连十六影都把气息藏得一干二净。白离知道他们并没有走，干脆不再伪装身份。宋衍希望他救皇上，自然不会让他死。
他慢悠悠地朝西方而去，宋衍跟他一起“散步”，路上遭遇了一波又一波的埋杀，时常命悬一线，身受重伤，如果不是白离医术高明，两人坟头的草都要长起来了。
这些人是谁派来的，白离心中大约有数。当年他师父被杀之后，他曾费尽心机地查找线索，找到的线索都条条指向师姐白浅，由不得他不信。如今她怕是早已在皇宫站稳脚跟，野心勃勃，自然不可能让白离活着。
白离觉得宋衍就是倒霉体质，往年他被人追杀，就真的只是被人追杀，但是今年带着宋衍，他们甚至还碰到了小偷、土匪、流民暴乱等一系列能让他们成为穷光蛋的事情。身受重伤的他们不想反抗，于是半个月后，两人饿得眼冒绿光。
宋衍冷静地提议：“你轻功绝顶，随便去谁家取点儿能填饱肚子的东西吧。”
白离简直不敢相信：“我是个大夫，不是大盗。”
两人四目相对，纷纷在对方眼中看到自己惨不忍睹的样子。宋衍的断肠散虽然解了，但是伤一直没有好利索，回想之前的高贵模样仿佛做梦一样。
于是，两道身影深夜造访城西的一户富人家，一前一后直奔后厨。进门之际白离顿了一下：“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感觉跟之前进丞相府时极其相似，他有些怂了。宋衍静静地瞟他一眼，随后推开了门。一支羽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了过来，从两人脸颊间穿过。
事情发生得太过迅速，两人对视一眼，毫不犹豫地冲进了后厨。
白离：“拿熟的，拿熟的，拿熟的！生的我不会做。”
宋衍：“不要挑三拣四！馒头就可以，多拿点儿路上吃。”
无数羽箭从窗户钻进来，屋内两人用尽毕生轻功，一边躲着羽箭，一边如蝗虫过境，把厨房掀了个底朝天。
“抓贼！”
嘈杂的脚步声从远处而来。
白离把衣服脱下来，宋衍把吃的一股脑塞进去。两人在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上竟然意外默契，白离背上东西冲到门口，却忽然被宋衍拉进怀里。感到身后的人一沉，他飞快地转身，窗外一道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像极了之前破庙里的少女，白离眉梢一皱，却已经来不及细想。
一缕黑血从宋衍的嘴角流出，白离踢起一块木板挡在两人面前，抱着宋衍闪开，脸色一变：“糟了，有毒。”
宋衍背后中箭，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脸色苍白：“为什么自从遇到你，我身上的伤就没有断过？”
“少说话。”白离掰开他的嘴巴，塞了一颗药丸进去，然后把吃的往宋衍怀里一塞，揽着人就冲出了门。外面浩浩荡荡地围了一圈人，为首的人气势汹汹道：“多亏了高人早有预算，果然是通缉犯，来人，给我活捉。”
高人？
白离不得不服他师姐，对他的行踪简直一清二楚。他伤没好，无法带着宋衍跑，这群人里还混进了不少死士。白离一边躲，一边喊，堪称抱头鼠窜：“十六影快出来，你们主子要死了！”
宋衍被迫享受三百六十度旋转，感觉自己要吐了，听到这一句话，他又咽了回去，难得有些心虚道：“没有十六影。”
白离一顿，险些被一支箭射中，猛地回头去看宋衍。
宋衍抿了抿唇：“当时外面的人是我雇的，藏在暗处吓你而已。十六影现在要保护皇上，无法抽身。”
白离气得脑子一蒙：“宋衍！”
他身上的毒药已经用完，这种情况下简直必死无疑。正恼怒着，几名死士从四面而来，森寒的剑光近至眼前，白离瞳孔骤然一缩。
怀中人推了他一把，绣春刀出鞘，刀剑相碰，宋衍退后几步，一口血喷出半米，他将刀横在胸前，修长的手指压在墙上，半张脸隐藏在暗处，偏了头轻声道：“你先走。”
血溅了白离满脸，他脑中有一瞬空白，这人是不是疯了？
六
白离在神医阁长到十七岁。在这之前，他涉世不深，仅跟师父和师姐最亲近。然而十七岁生辰那日，师父被一把火烧成灰，师姐失踪，他一觉醒来之后一无所有，尚未反应过来，便被杀师的帽子扣得喘不过气。
白药在江湖上素有美名，半个江湖的人都得到过他的救治，一朝被自己的徒弟杀死，江湖到处都是针对白离的追杀令。他从茫然无措到奋起反抗，每取一个要杀他的人的性命，他心狠手辣的名声又添了一笔。
之后他边逃边寻找师姐，直到兩年前他才得知，师姐用一味稀世的药材救了当今天子，成了一国之母。他又惊又喜，惊的是师姐竟然会与皇上扯上关系，喜的是师姐没死。于是他筹划了许久，终于找到了一个进宫见师姐的机会，却被丞相挡了下来。
当时他隔着一道帘子被丞相当刺客抓住，气急之下对丞相用了毒针，丞相却没为难他，只将他扔出去了事。
之后他救了武林盟主，慢慢被江湖接受，经过秘密调查，终于得知师姐所谓的“稀世药材”，这也让他彻底歇了去找师姐的心思。
夜黑风高，冷风卷着树叶飘落，白离浑身是血，背着神志不清的宋衍在树林里费力地挪动。他不知道自己受了多少伤才跑了出来，只觉得动一下全身上下都在疼。
“宋衍，你好好地当你的大人不好吗？”白离越想越气。
宋衍奄奄一息，沉默了不知道多久，忽然出声，声音虚弱，却一字一句极其冷静：“白离，那味药真的这么重要？我拿命跟你换，可否？”
可否？可否个屁！
白离瞬间爆炸，他猛地把人扔到地上，一把拎住他的衣襟：“皇帝的命就那么重要？比你自己的还要重要？你是不是神经病？你们是不是都是神经病！”
宋衍身中剧毒，被他摇晃得口吐鲜血。白离知道这样下去人会死，但是他忍不住。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皇上一句话能让他家破人亡，能让他成为众矢之的，能让成千上万的人为了“天子一诺”趋之若鹜，也能让一个好好的师姐欺师灭祖。
怒火席卷着理智从心口冲上脑门，白离猛地抽出绣春刀，毫不犹豫地朝着宋衍劈了过去。刀锋闪着凛冽的寒光，宋衍不躲不偏，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刀锋擦着他的墨发掠过，插入他耳边的地面。
白离定定地看着宋衍：“宋衍，宋丞相。”不等宋衍反驳，白离又继续道，“当年我救了武林盟主，不也是你算计好的吗？我在盟主的书房发现了你的信，你嘱咐他照顾好我。”
白离看到信的时候很是震惊，当晚他就去丞相府见到了宋衍。这人随意披了一件白衫，正在房间逼毒，长发凌乱地贴着脸颊上，脸色惨白。
他下的毒他知道，此时距离宋衍中毒已经过了半年，死不了人，却是撕心裂肺地疼，偏偏这个人面不改色，半晌之后才俯身吐一口血，随后蹙了蹙眉。
依旧逼不出来。
他白离下的毒，不是谁都逼出来的。
白离有些得意，之后时不时便去丞相府溜一圈，将解药一点儿一点儿地添在宋衍的茶水里。“天子一诺”传出来，白离虽疑心，但更多的是担忧，难不成这人的毒又反复了？
没想到他踏进丞相府，却是一脚踏进了地狱。
“你不是想知道那味药吗？我告诉你，我是我师父的亲生儿子，我们白家人的血脉本就奇特，加上从小服用各种珍稀药材，进行药浴，只要人没死透，用我们的心脏入药都可以让人起死回生。当年我师姐给皇上用的药，是我师父的心！” “我原以为你将我从万丈深渊中拉了回来，却不想又被你推进去，宋衍……”
他的话说了一半，背后突然传来异响。白离猛地回头，一道身影从树林里钻了出来，竟然是之前在破庙见到的少女。少女跌跌撞撞地冲过来，撕掉脸上的人皮面具，几乎是目眦欲裂道：“阿离！快跑，不要信他！”
白离愣住：“师姐。”
他陡然预感到什么，低头去看宋衍。宋衍的双眸如同一汪深潭，明明是与平常无异的目光，却无端让人心惊肉跳。他忽然道：“原来是要你的命吗？怪不得不管怎么逼问，白浅都不肯说。”
白离尚未反应过来，后颈便被一只大手捏住，一阵剧痛让他神智瞬间涣散，昏了过去。
七
白离是被剧烈的争吵声惊醒的。
他费力地睁开眼睛，入目的是一间陌生的房间，外间传来白浅的声音，她被绑在椅子上，眼睛红肿，怒不可遏：“没想到我费力逃脱你的眼线出了宫，还是没来得及告诉白离远离你。宋衍，你简直是个畜生！你当年逼死我师父，现在还要逼死我师弟！我们神医阁到底做了什么孽，要被你物尽其用到如斯地步？”
宋衍着一身简单的白衣，端坐在窗边，目光在外面的庭院中停留了片刻，面色淡然地起身：“我去看看他。”
白离全身麻痹躺在床上，唯有眼珠和嘴巴可以转动。他余光看到宋衍走进来，面上竟然丝毫不起波澜，只嗤笑一声：“宋丞相步步为营，当真是极深的谋算。我也算是临死之人了，还请丞相能让我做个明白鬼。”
宋衍坐在他身边静静地看着他，忽然抬手遮住白离的眼睛，叹了一口气：“别哭。”
白离这才感觉到自己耳边的湿润，蓦然就像个受尽委屈的小孩子，豆大的眼泪不管不顾地涌了出来。宋衍或许不知道，他曾将宋衍当成很重要的人。
那段暗无天日，被人追杀的日子里，有人像救世主一样把他拉了出来，所以就算这次“天子一诺”把他坑成狗，他也不曾对宋衍起过怨恨，直到发现所有的事情都不是他所想的那样。他像一只被耍得团团转的困兽，憋出了眼泪。
宋衍没有移开手，似乎看不到就不会心软：“我宋家满门忠烈，当年我爹战死沙场，临死前曾嘱咐我，江山不能易主。但是当时皇上刚登基，朝政不稳，边疆匈奴又蠢蠢欲动，内忧外患之中，皇上被下了毒。”
“一旦皇上死了，朝廷上下定会陷入混乱。这个国家禁不起这么频繁地换主，我只好求助于江湖，得知神医阁白药可以救皇上。”
然而江湖中人生性洒脱，黎民百姓不在他们的考虑之中，他求助多次皆被拒绝，干脆以白离和白浅的性命相要挟，逼白药献出了药。前脚白浅带着药给他，后脚白药就死了。他不知这药要如何配制，便想方设法把白浅带进了宫，冠以皇后之位，一方面警告想谋害皇上的人，一方面也是为皇上的性命安危做打算。
“至于你，”宋衍顿了顿，“当时是我手底下的人善后的。他们为了避免麻烦，让你被人误会为杀师，若真的有人深查，也只能查到白浅身上。当时事情太多，等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只好重金求助武林盟主，请他庇护你。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但是没想到白药给的药只能压制毒性，维持皇上五年的性命。”
“这段时间皇上毒性复发，比之前更加凶猛，白浅不肯再献药，我只好找到你。但你随性惯了，‘天子一诺’是我想逼你就范放出的消息。我故意误导你，让你以为是白浅要杀皇上，加深你对她的偏见。这一路的杀手也是我派的，只为了消除你的戒心。我原先确实是不知道药是你们的心脏，但是白离，我还需要皇上活五年。”
白离静静地听完，极低地笑了一声：“我知道了。”
宋衍出去之后就再也不曾出现，白离被好生养在这座宅里，直到十日后，他和白浅被遣送进了皇宫。
宋衍将他们送进皇帝的寝宫：“这个药需要立马喂给皇上，皇上周围有十六影，如果他没有醒，他们会当场杀了你们。”
宋衍近日应当是非常忙，整个人瘦了一圈，比起好吃好喝胖了一圈的白离，简直让人怀疑谁才是被囚禁的。他深深地看着白离，白离的目光却半分都不曾落在他身上。半晌，宋衍垂眸道：“进去吧。”
白离跟着白浅进了寝宫，整个宫殿透出一股灰败的味道。皇上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脸色惨白如纸。听见动静，他醒了过来，却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瞧见白浅却弯了弯唇，眼睛都有了神采：“好久没有见到你了，事情办完了吗？”
自从皇上毒性复发，宋衍就禁止任何人面见皇上，尤其是白浅。此时白浅的笑意看不出半分勉强，仿佛真的是个办完事归来的娘子。她上前握着皇上的手，轻声地哄道：“办完了。”
白离站在门口，忽然觉得自己就这么死了挺好的——他可以成全宋衍的宏图大志，可以暂时稳定江山，最重要的是，他可以成全他的师姐。
白离躺在皇上的旁边，白浅握着匕首逼近他的胸口，却只是轻轻地划了一下皮肉，随后忽然悄声道：“别怕，没事的。”
一股不祥的预感让他陡然慌了起来，他想动却觉得全身无力。那刀刃上竟然涂抹了迷药，他想张口却发不出声，只是惊慌地瞪大了眼睛。一滴泪落到他脸上，他想看清发生了什么事，却什么也看不清了。
白浅的匕首忽然調转方向，朝皇上的心口刺去。
事情发展得过于迅速，十六影飞快地从暗处钻出来，剑锋一瞬间便穿透了白浅的身体。但是已经来不及，白浅的匕首扎进了皇帝的心脏。周围所有人都愣住了，尖叫声响彻整个寝殿。
宋衍一脚踹开门，冲到床边，却见白浅握着皇帝的手，泪流满面地问：“疼吗？”
皇上解脱般地闭上眼睛：“不疼，谢谢你。”
宋衍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外，他像是早有预料，又像是松了一口气。有些东西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强求，不仅绑住了其他人，也把自己绑在这座囚牢里。
他低垂的眉眼在昏暗的阳光中缓缓抬起，眉梢锋锐得像是一柄利剑，许久才几不可闻地从唇缝中跑出一声叹息，像是在刀口上滚了好几圈，带着淡淡的血腥味。
他道：“把白离送出宫，传下去，皇上驾崩。”
尾声
宋国最近发生了一件大事，皇上突然驾崩。由于皇上身体不好，没能留下一个子嗣，数名王爷从各地赶来，名为奔丧，实为觊觎皇位。大臣们商讨数日都没有商讨出由谁继承皇位，一时之间，宋国陷入群龙无首的困境。
同时，边疆的匈奴突然发起战争，战事频频告急，宋国腹背受敌。危难之际，丞相当众斩杀了三名不安分的王爷，随后率领锦衣卫抓了三个王爷的女眷和子嗣关在了后宫，此等行为简直前无古人，惊骇众人。但是谁也拿他没办法，毕竟宋国还指望着他。
他这三刀下去，杀得只剩下一个皇族血脉，再没什么好争的，贤王赶鸭子上架，当了皇上。
而边疆战事，不知道怎么就冒出一个神秘莫测的江湖人士，神出鬼没地毒杀了匈奴不少将领，导致匈奴无将可用，灰溜溜地滚了回去。
谁也没想到宋国的这场浩劫解决得如此迅速，简直如儿戏一般，好在国家表面上又太平了。
五年后，宋衍把一摊子事情都丢给了贤王，告病还乡。途经一个小镇时，遭遇大雨，深夜不能赶路，只好找了个屋檐避雨。
大雨下个没完没了，雨水汇到一起往下流，屋檐下忽然又挤进一个身影。
宋衍抬头，屋檐挂着的灯笼并不明亮，一张熟悉的脸大半隐匿在阴影中，左边眉尾一颗朱砂红痣鲜艳欲滴。来人穿着黑衣，袖口紧束，肩膀绣着暗红的牡丹，眼尾染着一些夜色的凉气。
四目相对，两人在这大雨之中化成了两尊雕塑，迟迟未动。
往事，如过眼云烟。
最近朝堂和江湖很不平静，两方关系降到了冰点。
原因很简单，朝廷觉得江湖之人武功高强，用在边疆战事上定能有如神助，统一河山指日可待，于是三番五次下招安令。而江湖人却觉得皇上的脑子有病，前朝刚刚覆灭没多久，如今天下虽不统一，却勉强算是太平，好好的为什么要挑起战争？
一方有鸿鹄大志，一方安于现状，于是劍拔弩张，形势紧张，武林盟主为此愁白了眉毛。就在这个时候，朝廷忽然放出话来，谁能治好丞相的陈年旧伤，便可得天子一诺。
武林盟众人将目光齐齐汇聚到白离身上，白离端茶的手微微一颤，强装镇定地抿了口茶，俊秀的脸上眉头微蹙：“诸位有所不知……”
盟主打断他的话：“白阁主乃神医白药首徒，是我们江湖中人的救世主，还请白阁主出马。”
虽然盟主的话说得让他有点儿感动，但他还是要说：“诸位有所不知……”
昆仑派掌门打断他的话：“白阁主若能化解这场危机，如若日后有什么吩咐，我昆仑上下必将竭尽全力相助。”
其他掌门纷纷附和。
这个诱惑有点儿大，但他不得不说：“你们都冷静些，你们根本就不知道……”
峨眉、武当、少林首领纷纷打断他的话，表示他们不听不听，还说这趟差事非白离莫属，然后就一个个“有事”先走了，留白离一个人在原地抓狂道：“别走，你们听我说啊……”
你们有所不知，丞相所谓的陈年旧伤，就是我弄伤的啊！
一
是夜。
一道身影鬼鬼祟祟地翻过了丞相府的墙，直奔主院而去。此人身轻如燕，在戒备森严的丞相府中穿梭自由，很快就摸到了丞相的卧房。
此人正是白离。
他和丞相有些仇怨，原本不想插手此事，但是江湖各大门派话说得好听，实则明里暗里颇带着几分胁迫。此事重大，成则傲然江湖，败则人人喊打。为此，他一个月前就开始准备这一次夜探，又得益于身形敏捷，丝毫没有惊动沉睡的人。
那人平躺在床上，白离屏住呼吸走到了床边，只瞟了一眼，登时就瞪大眼睛，倒吸了一口冷气。
床上的人面色泛青，毫无呼吸，分明是一个已死之人！
有诈！白离飞快转身，刚打开门就被人一脚踹了进来：“来人，将这个杀害丞相的刺客给我拿下！”
情势变化得太快，白离差点儿忍不住尖叫出声。不愧是训练有素的侍卫，话音一落，几柄闪着寒光的刀直逼他而来。白离手疾眼快地从怀中掏出一包粉末扬了出去，扭身朝着窗户扑去。
他动作快，有人比他更快，身后劲风乍起，一只手已经扣住了他的肩膀。
“哪里走！”来人呼吸已近在耳边，低沉的嗓音中带着一丝寒意。
白离脸色大变，猛然朝下一躲，足尖用力朝前掠去，挣了出去。来人紧追不舍，扑上来欲擒他，大手一挥，两扇窗“唰”地紧闭，白离紧张之下根本来不及反应，铆足了劲儿往前冲，结果一脑袋磕在窗户上，顿时头晕目眩，脚下一软，跌坐在地上。
一只手扣住他下巴，迫他抬头望去。
此人生得及其好看，双眉斜飞入鬓，面容轮廓清晰，腰间一把绣春刀，居高临下地看着白离，面色淡漠道：“白离？我乃宋衍，我且问你，你为何要杀丞相！”
白离看了这人一瞬，眸中闪过一丝诧异：“你说我杀了谁？”他刚说完就恍然大悟，此事定然是有人给他下的圈套，他皱眉道，“我前脚刚进门，你后脚就闯进来了，说你不是在蹲我，我不信。”
宋衍道：“难道只允许白阁主碰巧来杀个人，就不允许我碰巧来抓个人？”
白离被此人脸皮的厚度折服，半晌都没有说话，随后叹了一口气：“大人不会是觉得我刚刚撒的只是一般的粉末吧？”
宋衍眉梢微挑，身后的人已经一个接一个倒在地上，他欲动却觉得浑身一软。
白离忽然灵巧地一跃而起，飞快地伸手拔出宋衍腰间的绣春刀，直指宋衍的咽喉，宋衍侧身躲过，手腕翻转，指尖弹在刀锋上，“咣”的一声，白离的手腕微微发麻。
宋衍已然没有任何力气反抗了，未等白离再动手便身子一软，倒在白离怀中，白离骤然被“投怀送抱”，整个人踉跄了一下，只得以刀支地，伸手揽住宋衍的腰，口中道：“请大人随我走一趟了！”
他抱着一个人却丝毫不见吃力，开窗姿势极其潇洒，单手撑着窗沿一个完美的旋转，眼看就要逃出生天，半只脚却不慎绊住窗棂，连带着宋衍一起，像炮弹一样滚了出去，情急之下他在半空中奋力旋转身体，随后带着人重重地摔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
白离：“还好我反应快，竟然不疼。大人，你还好吧？”
宋衍他被当成肉垫抱着连滚了五圈，整个人灰头土脸，着实不想回答这种问题，只用漆黑如墨的双眸静默地看着白离。白离微微一笑：“没事就好，我们走吧。”
二
白离揽着宋衍一路飞檐走壁，宋衍眸中像是翻滚着墨色的乌云，语气冰冷道：“今日你若绑我离开，明日朝廷悬赏令怕就会贴满大街。”
白离：“若我猜得不错，神医阁白离杀死丞相的消息明天就会传遍大江南北，我绑你还能有个人质。”
宋衍：“倒是有些道理。江湖若是不想与朝廷产生正面冲突，从此便再无你容身之处。”
白离脚步一顿，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这又如何？我早已经习惯了。”
神医阁白离身为名动四方的白药首徒，自白药去世之后，也曾在大江南北轰轰烈烈地红过一把，只不过他师父是因绝世医术闻名天下，他却是因为杀了师父而遗臭江湖。
那个时候自诩正道的武林人都恨不得亲手宰了他，他如过街老鼠般日夜四逃，后来机缘巧合之下救了武林盟主，在盟主的庇护下才慢慢为正道人所接受。
他带着宋衍到了茂林之中才停下，将人放到了地上，自己扶着树大口喘气：“你怎么不言不语？”
宋衍长得好看，面部线条如鬼斧神工雕刻而出，此时他掀起眼皮看了白离一眼：“你想让我说点儿什么？夸你轻功绝世？” 白离扶着树大汗淋漓，墨发三千半湿着垂下来，他唇色寡淡，左边眉尾长着一颗朱砂红痣，无端为这张脸添了几分风情，闻言，他忍不住笑了：“也可以。”
宋衍不理他，他也不在意，径直盘腿席地而坐，道：“美人哥哥，趁着清净，我们来掰扯一下吧。请问，朝廷大费周章地放出‘天子一诺’的消息，促使武林中人逼我进入丞相府，难道只是为了陷害我？小人何德何能？”
听到“美人哥哥”的称呼，宋衍嘴角一僵，接着用一种威胁的眼神静默无声地看着白离。
白离慵懒地挑眉一笑，抽出他腰间的绣春刀在手中把玩，挑开了他的腰带。宋衍眼皮一跳，却见刀锋一路缓缓向上，所到之处衣衫皆被切开，大片的肌肤暴露在月光之下。宋衍终于震怒了：“白离，你放肆！”
白离原本就寡淡的唇白得像纸一样，看似有些虚弱，气质却十分独特，十分浪。他调戏道：“夜深露重，美人哥哥衣衫单薄，不如找个烟柳巷暖一暖？”
四目相对，宋衍忽然觉得这人真的有可能说到做到，他嘴角抽搐，冷漠地说道：“白阁主如此聪颖，自然能猜到几分。听闻当朝皇后曾经是白阁主的师姐，之所以能成为一国之母，皆因她用一味难寻之药续了皇上的命，而此药的药效似乎到了期。皇后说，这个世上，只有你还有。”
白离嗤笑一声，极其嘲讽道：“你信她？”
宋衍摇了摇头：“不信，所以我来找你。全天下，只有你能救皇上。”
白离正准备说话，林中忽然传来纷乱的马蹄声。白离捂住宋衍的嘴，抱着宋衍上了树。只见几名黑衣人骑马而来：“奇怪，明明看见白离进了这片林子，难不成还能插翅飞了？”
另一人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继续找。”
宋衍偏头去看白离，见他神情未变，于是嘲讽地掀起了嘴角：“怎么都跟你有仇？”
白离没有理他，手指微微一动，无色粉末悄无声息地从天而降，原本正打算离开的几个黑衣人忽然浑身一颤，一个个从马背上掉落下来，竟然七窍流血而亡。
白离这才带着宋衍从树上跳下来，接着在黑衣人身上翻找起来：“跟我有仇不划算，连我的面都见不到就没命了，不过没事，下辈子注意就行。”
宋衍原以为白离在找黑衣人的信物，好确认他们的身份，却不想白离摸出了两个钱袋塞进了自己怀里。
白离一扭头就看到宋衍有些不可置信的脸，疏离一笑：“不好意思，我们江湖中人，不讲究见者有份这一套。”
宋衍：“……”
白离牵了一匹马，坐在马背上将宋衍跟自己绑在一起，然后小心翼翼地拉住缰绳。宋衍本来想说什么，但看白离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他眉头一皱：“你不会骑马？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见白离深吸一口气，视死如归地使劲儿拍了一下马背，那马便如离弦的箭“嗖”地一下蹿了出去。白离死死地抱着马脖子，颤抖的声音惊起一群乌鸦：“救、救、救命，太快了！啊啊啊！”
宋衍：“……”
三
白离猜得不错，第二天他就再次红遍大江南北，以一己之力打破了江湖和朝廷多年来势如水火的局势，两方统一把矛盾怼到了他脸上。
对此，白离丝毫不慌张。到了镇上，他先扫了半个药馆，而后带着宋衍找个了角落忙活起来，宋衍出声提醒：“你不觉得我们现在太招摇？”
不得不说，江湖上盛传白离对待敌人心狠手辣其实有些片面，因为他不仅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他料到会被通缉，给自己和宋衍吃了毁容貌的毒药，此时两个人鼻青脸肿，脸上布满了红疹，加上数次从马背上跌落下来，弄得衣衫都破烂了，来往的路人竟然还有给他们扔钱的。
白离头也不抬地忙着，闻言笑了一声：“往这里一坐就有人给钱，还不满意？”
宋衍：“不是我不满意，是他们不满意。”
“嗯？”白离终于抬头，顿时手一抖，稍微朝后退了一步，强装镇定，“诸位有何贵干？”
数十个乞丐将他们团团围住，为首的一人十分愤怒：“不拜我就敢在我的地盘乞讨，给我打！”
此地不能多生是非，尤其是两个人身份特殊，不方便动手，白离低头看了看自己忙了半天调的药粉，又看了一眼行动不便的宋衍，眼中闪过一道光。
四目相对，宋衍眼皮一跳：“你敢！”
白离抱起东西就跑，真心实意地安慰：“别怕，死不了人。”
不愧是逃跑小能手，白离只一眨眼的时间就窜得不见人影。
他当然不可能再回去。但凡宋衍不傻，就能说服乞丐报官。何况顾衍身上的软筋散也快失去药效了，丢了人质固然可惜，但也方便他跑路。
白离扮成一个衣着褴褛的老人，出了镇子之后茫然四顾，随后自嘲一笑——万家灯火，五湖四海，他竟然找不出一处容身之地。他干脆席地而坐，捡了一片树叶让它从手上飘然而落，树叶尾端所指为西边，他愣了愣，垂眸笑了一声：“西边？寓意不好啊。”
如此说着，他还是起身晃晃悠悠朝西方而去。
当晚他打算宿在一间破庙里，刚踏进去就愣住了——破庙里挤了一堆人，个个灰头土脸地看着他，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些人极其眼熟，正是今天白天堵他们的那些乞丐。
白离在里面扫了一眼，没有看到宋衍。他稳了稳心神，驮着背唯唯诺诺道：“打扰各位好汉休息了，老头我這就出去。”
“等一下。”
说话的是乞丐头头，白离眸色一沉，现在乞丐眼睛这么尖？他都打扮成这样了，还能认出来？他悄无声息地摸出软筋散。
背后有人走过来，白离眸中闪过一丝杀机，却不想那人拉住了他的衣袖。他僵住，垂眸看去，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女弯唇笑道：“老爷爷，外面要下雨了，你去哪里啊？”
乞丐头头大踏步地走过来：“你别怕，我们不是什么坏人，你就在这里歇一晚。”
白离心想，今天你莫名其妙要打人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众乞丐都围过来，热情地邀请他一起睡觉。白离险些握不住软筋散，整个人僵成一根紧绷的弦，坐在火边一声不吭，默默地听他们聊天。 西方大旱，这些人都是一路逃荒出来的灾民，由于原来的户籍丢失，找不到担保，迟迟落不了户，镇中没人敢雇佣他们，只好暂时以乞讨为生。不过生意不好，还要竞争，今天在镇里也不过是吓吓他们。
白离听了半天，方才的少女忽然靠过来，她朝四周扫了一圈，定定地看着白离，正要开口说话，忽然脸色一变。
白离眉目一凝，一把推开少女，往旁边闪去，数枚飞镖从窗外飞进来，擦着他的发梢插进了墙里。
“只要白离的尸体。”
四
窗户唰地打开，一阵狂风带着暴雨来临前的味道猛地钻了进来，白离眉目冷冽如寒冰道：“你们藏起来。”
他的话音刚落，几个黑衣人破门而入，剑尖朝白离而来。破庙里的乞丐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一个个吓得尖叫逃窜，白离凭借着灵活的身手没吃什么亏。
他不能闹出这么多命案，那不利于他逃跑，只好瞅准了时间打算跑。忽然方才的少女跌倒，一个黑衣人红了眼，眼看随手就要朝她刺过去，白离眉毛一皱，冲过去把人揽到怀里，被一剑捅在了肩膀。
少女吓得脸色惨白，白离一口血喷出来。一道寒光晃过他的眼眸，冷剑直逼心脏，他正要出手，忽然一柄刀破空而来，撞开他面前的剑，“轰”的一声巨响，掀起一阵强风，刮起白离的头发。
宋衍毁容的毒还没解，此时面目可憎，他冷淡地看了一眼白离，迅速地解决了破庙里的黑衣人，一个活口都没有留，随后走到白离身边，微微俯身道：“白阁主脚程不慢。”
少女死死地抓着白离的袖子，显然被吓得不轻，她张了张口想要说话，扫了一眼宋衍后，却闭了嘴。
白离看着一地的死人，淡定地给自己处理伤口，笑道：“宋大人倒是来得正好。”
宋衍正要说话，胸口猛地荡起血气，一口血喷涌而出，他看着白离：“什么时候下的毒？”
白离面不改色道：“你的毁容散里掺了断肠散，动用真气就会肝肠寸断，原是为了防止你对我动手才下的。”
宋衍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救的人原本是想要他死的，巨大的痛楚让他不得不跪在地上，眸中终于变了神色，带着急促和一些绝望。果然，人在死亡面前总会丑态百出。他费力地握住白离的手，艰难地说了最后一句话：“救皇上，他不能死。”
说完就要毙命的样子。
白离欣赏够了，另一只手掏出了一颗解药塞进了他的嘴里，把人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然而宋衍已经神志不清，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了。
白离欲抽回手，抽了一下没抽回来，再抽，还是没有抽回来。连续数次之后，他终于没了耐心，一把捞起绣春刀想剁手，刚刚还抓得死紧的手瞬间松了……果然，能动手就不要动嘴。
白离活动了一下手腕，正要起身，宋衍半睁着眼睛，忽然轻声道：“白离，别走。”
漆黑的夜，乌云压得很低，闪电如巨蟒忽闪而过，映得天空骤然一亮，倾盆大雨终于落了下来。
周围的乞丐都躲得远远的，白离仔细地把宋衍的话拆了又组，又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两人之间的交情，怎么看都担不起这句“别走”。
白離哼了一声，起身把绣春刀往地上一插，眼睛扫过周围的乞丐，笑着说道：“别动他，知道吗？”
他语气不重，却无端让人脊椎泛起凉意，无人应声，个人都吓得不清。他这才朝破庙外面走去，结果刚出破庙就又回来，有些气急败坏地冲到宋衍面前：“外面藏着的暗影都是你带过来的？”
宋衍眸中闪过一丝笑意，面色却很是平静：“圣上身边的十六影，你走不出十步。”
白离瞪着他：“能调动十六影，宋衍，你到底是何人？逼一个大夫治他不想治的病人，最为愚蠢。”
宋衍静静地看了他许久，轻声道：“你可知道，皇上现在生死不明，一旦驾崩，皇后……”他的话意味深长，只说了一半，却不妨碍白离瞬间会意。
宋衍继续道：“如果皇上驾崩，朝廷上下乃至万千黎民百姓都会不得安生。白离，无论那药有多珍贵，都比不了这些。我不逼你，你会愿意的。”
屁！他不愿意！这个天下是皇上当家还是皇后当家，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白离气得脑仁疼，干脆盘腿坐下来，闭上眼睛休息。
外面雷雨阵阵。
宋衍的内伤有些严重，一动弹，心、肝、脾、肺都疼，只好扯了扯白离的衣袖。
白离冷漠地睁开眼睛：“干什么？”
“我冷。”
白离：“我现在就希望能冻死你，你跟我说冷干什么？让我开心开心？”
宋衍：“……”
五
宋衍说不逼他，果然就没有限制他的行动，连十六影都把气息藏得一干二净。白离知道他们并没有走，干脆不再伪装身份。宋衍希望他救皇上，自然不会让他死。
他慢悠悠地朝西方而去，宋衍跟他一起“散步”，路上遭遇了一波又一波的埋杀，时常命悬一线，身受重伤，如果不是白离医术高明，两人坟头的草都要长起来了。
这些人是谁派来的，白离心中大约有数。当年他师父被杀之后，他曾费尽心机地查找线索，找到的线索都条条指向师姐白浅，由不得他不信。如今她怕是早已在皇宫站稳脚跟，野心勃勃，自然不可能让白离活着。
白离觉得宋衍就是倒霉体质，往年他被人追杀，就真的只是被人追杀，但是今年带着宋衍，他们甚至还碰到了小偷、土匪、流民暴乱等一系列能让他们成为穷光蛋的事情。身受重伤的他们不想反抗，于是半个月后，两人饿得眼冒绿光。
宋衍冷静地提议：“你轻功绝顶，随便去谁家取点儿能填饱肚子的东西吧。”
白离简直不敢相信：“我是个大夫，不是大盗。”
两人四目相对，纷纷在对方眼中看到自己惨不忍睹的样子。宋衍的断肠散虽然解了，但是伤一直没有好利索，回想之前的高贵模样仿佛做梦一样。
于是，两道身影深夜造访城西的一户富人家，一前一后直奔后厨。进门之际白离顿了一下：“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感觉跟之前进丞相府时极其相似，他有些怂了。宋衍静静地瞟他一眼，随后推开了门。一支羽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了过来，从两人脸颊间穿过。
事情发生得太过迅速，两人对视一眼，毫不犹豫地冲进了后厨。
白离：“拿熟的，拿熟的，拿熟的！生的我不会做。”
宋衍：“不要挑三拣四！馒头就可以，多拿点儿路上吃。”
无数羽箭从窗户钻进来，屋内两人用尽毕生轻功，一边躲着羽箭，一边如蝗虫过境，把厨房掀了个底朝天。
“抓贼！”
嘈杂的脚步声从远处而来。
白离把衣服脱下来，宋衍把吃的一股脑塞进去。两人在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上竟然意外默契，白离背上东西冲到门口，却忽然被宋衍拉进怀里。感到身后的人一沉，他飞快地转身，窗外一道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像极了之前破庙里的少女，白离眉梢一皱，却已经来不及细想。
一缕黑血从宋衍的嘴角流出，白离踢起一块木板挡在两人面前，抱着宋衍闪开，脸色一变：“糟了，有毒。”
宋衍背后中箭，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脸色苍白：“为什么自从遇到你，我身上的伤就没有断过？”
“少说话。”白离掰开他的嘴巴，塞了一颗药丸进去，然后把吃的往宋衍怀里一塞，揽着人就冲出了门。外面浩浩荡荡地围了一圈人，为首的人气势汹汹道：“多亏了高人早有预算，果然是通缉犯，来人，给我活捉。”
高人？
白离不得不服他师姐，对他的行踪简直一清二楚。他伤没好，无法带着宋衍跑，这群人里还混进了不少死士。白离一边躲，一边喊，堪称抱头鼠窜：“十六影快出来，你们主子要死了！”
宋衍被迫享受三百六十度旋转，感觉自己要吐了，听到这一句话，他又咽了回去，难得有些心虚道：“没有十六影。”
白离一顿，险些被一支箭射中，猛地回头去看宋衍。
宋衍抿了抿唇：“当时外面的人是我雇的，藏在暗处吓你而已。十六影现在要保护皇上，无法抽身。”
白离气得脑子一蒙：“宋衍！”
他身上的毒药已经用完，这种情况下简直必死无疑。正恼怒着，几名死士从四面而来，森寒的剑光近至眼前，白离瞳孔骤然一缩。
怀中人推了他一把，绣春刀出鞘，刀剑相碰，宋衍退后几步，一口血喷出半米，他将刀横在胸前，修长的手指压在墙上，半张脸隐藏在暗处，偏了头轻声道：“你先走。”
血溅了白离满脸，他脑中有一瞬空白，这人是不是疯了？
六
白离在神医阁长到十七岁。在这之前，他涉世不深，仅跟师父和师姐最亲近。然而十七岁生辰那日，师父被一把火烧成灰，师姐失踪，他一觉醒来之后一无所有，尚未反应过来，便被杀师的帽子扣得喘不过气。
白药在江湖上素有美名，半个江湖的人都得到过他的救治，一朝被自己的徒弟杀死，江湖到处都是针对白离的追杀令。他从茫然无措到奋起反抗，每取一个要杀他的人的性命，他心狠手辣的名声又添了一笔。
之后他边逃边寻找师姐，直到兩年前他才得知，师姐用一味稀世的药材救了当今天子，成了一国之母。他又惊又喜，惊的是师姐竟然会与皇上扯上关系，喜的是师姐没死。于是他筹划了许久，终于找到了一个进宫见师姐的机会，却被丞相挡了下来。
当时他隔着一道帘子被丞相当刺客抓住，气急之下对丞相用了毒针，丞相却没为难他，只将他扔出去了事。
之后他救了武林盟主，慢慢被江湖接受，经过秘密调查，终于得知师姐所谓的“稀世药材”，这也让他彻底歇了去找师姐的心思。
夜黑风高，冷风卷着树叶飘落，白离浑身是血，背着神志不清的宋衍在树林里费力地挪动。他不知道自己受了多少伤才跑了出来，只觉得动一下全身上下都在疼。
“宋衍，你好好地当你的大人不好吗？”白离越想越气。
宋衍奄奄一息，沉默了不知道多久，忽然出声，声音虚弱，却一字一句极其冷静：“白离，那味药真的这么重要？我拿命跟你换，可否？”
可否？可否个屁！
白离瞬间爆炸，他猛地把人扔到地上，一把拎住他的衣襟：“皇帝的命就那么重要？比你自己的还要重要？你是不是神经病？你们是不是都是神经病！”
宋衍身中剧毒，被他摇晃得口吐鲜血。白离知道这样下去人会死，但是他忍不住。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皇上一句话能让他家破人亡，能让他成为众矢之的，能让成千上万的人为了“天子一诺”趋之若鹜，也能让一个好好的师姐欺师灭祖。
怒火席卷着理智从心口冲上脑门，白离猛地抽出绣春刀，毫不犹豫地朝着宋衍劈了过去。刀锋闪着凛冽的寒光，宋衍不躲不偏，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刀锋擦着他的墨发掠过，插入他耳边的地面。
白离定定地看着宋衍：“宋衍，宋丞相。”不等宋衍反驳，白离又继续道，“当年我救了武林盟主，不也是你算计好的吗？我在盟主的书房发现了你的信，你嘱咐他照顾好我。”
白离看到信的时候很是震惊，当晚他就去丞相府见到了宋衍。这人随意披了一件白衫，正在房间逼毒，长发凌乱地贴着脸颊上，脸色惨白。
他下的毒他知道，此时距离宋衍中毒已经过了半年，死不了人，却是撕心裂肺地疼，偏偏这个人面不改色，半晌之后才俯身吐一口血，随后蹙了蹙眉。
依旧逼不出来。
他白离下的毒，不是谁都逼出来的。
白离有些得意，之后时不时便去丞相府溜一圈，将解药一点儿一点儿地添在宋衍的茶水里。“天子一诺”传出来，白离虽疑心，但更多的是担忧，难不成这人的毒又反复了？
没想到他踏进丞相府，却是一脚踏进了地狱。
“你不是想知道那味药吗？我告诉你，我是我师父的亲生儿子，我们白家人的血脉本就奇特，加上从小服用各种珍稀药材，进行药浴，只要人没死透，用我们的心脏入药都可以让人起死回生。当年我师姐给皇上用的药，是我师父的心！” “我原以为你将我从万丈深渊中拉了回来，却不想又被你推进去，宋衍……”
他的话说了一半，背后突然传来异响。白离猛地回头，一道身影从树林里钻了出来，竟然是之前在破庙见到的少女。少女跌跌撞撞地冲过来，撕掉脸上的人皮面具，几乎是目眦欲裂道：“阿离！快跑，不要信他！”
白离愣住：“师姐。”
他陡然预感到什么，低头去看宋衍。宋衍的双眸如同一汪深潭，明明是与平常无异的目光，却无端让人心惊肉跳。他忽然道：“原来是要你的命吗？怪不得不管怎么逼问，白浅都不肯说。”
白离尚未反应过来，后颈便被一只大手捏住，一阵剧痛让他神智瞬间涣散，昏了过去。
七
白离是被剧烈的争吵声惊醒的。
他费力地睁开眼睛，入目的是一间陌生的房间，外间传来白浅的声音，她被绑在椅子上，眼睛红肿，怒不可遏：“没想到我费力逃脱你的眼线出了宫，还是没来得及告诉白离远离你。宋衍，你简直是个畜生！你当年逼死我师父，现在还要逼死我师弟！我们神医阁到底做了什么孽，要被你物尽其用到如斯地步？”
宋衍着一身简单的白衣，端坐在窗边，目光在外面的庭院中停留了片刻，面色淡然地起身：“我去看看他。”
白离全身麻痹躺在床上，唯有眼珠和嘴巴可以转动。他余光看到宋衍走进来，面上竟然丝毫不起波澜，只嗤笑一声：“宋丞相步步为营，当真是极深的谋算。我也算是临死之人了，还请丞相能让我做个明白鬼。”
宋衍坐在他身边静静地看着他，忽然抬手遮住白离的眼睛，叹了一口气：“别哭。”
白离这才感觉到自己耳边的湿润，蓦然就像个受尽委屈的小孩子，豆大的眼泪不管不顾地涌了出来。宋衍或许不知道，他曾将宋衍当成很重要的人。
那段暗无天日，被人追杀的日子里，有人像救世主一样把他拉了出来，所以就算这次“天子一诺”把他坑成狗，他也不曾对宋衍起过怨恨，直到发现所有的事情都不是他所想的那样。他像一只被耍得团团转的困兽，憋出了眼泪。
宋衍没有移开手，似乎看不到就不会心软：“我宋家满门忠烈，当年我爹战死沙场，临死前曾嘱咐我，江山不能易主。但是当时皇上刚登基，朝政不稳，边疆匈奴又蠢蠢欲动，内忧外患之中，皇上被下了毒。”
“一旦皇上死了，朝廷上下定会陷入混乱。这个国家禁不起这么频繁地换主，我只好求助于江湖，得知神医阁白药可以救皇上。”
然而江湖中人生性洒脱，黎民百姓不在他们的考虑之中，他求助多次皆被拒绝，干脆以白离和白浅的性命相要挟，逼白药献出了药。前脚白浅带着药给他，后脚白药就死了。他不知这药要如何配制，便想方设法把白浅带进了宫，冠以皇后之位，一方面警告想谋害皇上的人，一方面也是为皇上的性命安危做打算。
“至于你，”宋衍顿了顿，“当时是我手底下的人善后的。他们为了避免麻烦，让你被人误会为杀师，若真的有人深查，也只能查到白浅身上。当时事情太多，等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只好重金求助武林盟主，请他庇护你。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但是没想到白药给的药只能压制毒性，维持皇上五年的性命。”
“这段时间皇上毒性复发，比之前更加凶猛，白浅不肯再献药，我只好找到你。但你随性惯了，‘天子一诺’是我想逼你就范放出的消息。我故意误导你，让你以为是白浅要杀皇上，加深你对她的偏见。这一路的杀手也是我派的，只为了消除你的戒心。我原先确实是不知道药是你们的心脏，但是白离，我还需要皇上活五年。”
白离静静地听完，极低地笑了一声：“我知道了。”
宋衍出去之后就再也不曾出现，白离被好生养在这座宅里，直到十日后，他和白浅被遣送进了皇宫。
宋衍将他们送进皇帝的寝宫：“这个药需要立马喂给皇上，皇上周围有十六影，如果他没有醒，他们会当场杀了你们。”
宋衍近日应当是非常忙，整个人瘦了一圈，比起好吃好喝胖了一圈的白离，简直让人怀疑谁才是被囚禁的。他深深地看着白离，白离的目光却半分都不曾落在他身上。半晌，宋衍垂眸道：“进去吧。”
白离跟着白浅进了寝宫，整个宫殿透出一股灰败的味道。皇上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脸色惨白如纸。听见动静，他醒了过来，却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瞧见白浅却弯了弯唇，眼睛都有了神采：“好久没有见到你了，事情办完了吗？”
自从皇上毒性复发，宋衍就禁止任何人面见皇上，尤其是白浅。此时白浅的笑意看不出半分勉强，仿佛真的是个办完事归来的娘子。她上前握着皇上的手，轻声地哄道：“办完了。”
白离站在门口，忽然觉得自己就这么死了挺好的——他可以成全宋衍的宏图大志，可以暂时稳定江山，最重要的是，他可以成全他的师姐。
白离躺在皇上的旁边，白浅握着匕首逼近他的胸口，却只是轻轻地划了一下皮肉，随后忽然悄声道：“别怕，没事的。”
一股不祥的预感让他陡然慌了起来，他想动却觉得全身无力。那刀刃上竟然涂抹了迷药，他想张口却发不出声，只是惊慌地瞪大了眼睛。一滴泪落到他脸上，他想看清发生了什么事，却什么也看不清了。
白浅的匕首忽然調转方向，朝皇上的心口刺去。
事情发展得过于迅速，十六影飞快地从暗处钻出来，剑锋一瞬间便穿透了白浅的身体。但是已经来不及，白浅的匕首扎进了皇帝的心脏。周围所有人都愣住了，尖叫声响彻整个寝殿。
宋衍一脚踹开门，冲到床边，却见白浅握着皇帝的手，泪流满面地问：“疼吗？”
皇上解脱般地闭上眼睛：“不疼，谢谢你。”
宋衍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外，他像是早有预料，又像是松了一口气。有些东西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强求，不仅绑住了其他人，也把自己绑在这座囚牢里。
他低垂的眉眼在昏暗的阳光中缓缓抬起，眉梢锋锐得像是一柄利剑，许久才几不可闻地从唇缝中跑出一声叹息，像是在刀口上滚了好几圈，带着淡淡的血腥味。
他道：“把白离送出宫，传下去，皇上驾崩。”
尾声
宋国最近发生了一件大事，皇上突然驾崩。由于皇上身体不好，没能留下一个子嗣，数名王爷从各地赶来，名为奔丧，实为觊觎皇位。大臣们商讨数日都没有商讨出由谁继承皇位，一时之间，宋国陷入群龙无首的困境。
同时，边疆的匈奴突然发起战争，战事频频告急，宋国腹背受敌。危难之际，丞相当众斩杀了三名不安分的王爷，随后率领锦衣卫抓了三个王爷的女眷和子嗣关在了后宫，此等行为简直前无古人，惊骇众人。但是谁也拿他没办法，毕竟宋国还指望着他。
他这三刀下去，杀得只剩下一个皇族血脉，再没什么好争的，贤王赶鸭子上架，当了皇上。
而边疆战事，不知道怎么就冒出一个神秘莫测的江湖人士，神出鬼没地毒杀了匈奴不少将领，导致匈奴无将可用，灰溜溜地滚了回去。
谁也没想到宋国的这场浩劫解决得如此迅速，简直如儿戏一般，好在国家表面上又太平了。
五年后，宋衍把一摊子事情都丢给了贤王，告病还乡。途经一个小镇时，遭遇大雨，深夜不能赶路，只好找了个屋檐避雨。
大雨下个没完没了，雨水汇到一起往下流，屋檐下忽然又挤进一个身影。
宋衍抬头，屋檐挂着的灯笼并不明亮，一张熟悉的脸大半隐匿在阴影中，左边眉尾一颗朱砂红痣鲜艳欲滴。来人穿着黑衣，袖口紧束，肩膀绣着暗红的牡丹，眼尾染着一些夜色的凉气。
四目相对，两人在这大雨之中化成了两尊雕塑，迟迟未动。
往事，如过眼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