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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双很美的眼睛，绿色的，在夜晚的时候总会绽放出光芒，和母亲的一样。据说父亲就是因为这双眼睛而娶了她。当然不是原配，美丽的女人始终不会为人妻，那是一个一辈子的称呼，只适合于平凡的女子。
我叫苏齐眉，6岁的那年，我没有了母亲。自那时起，我就是一个人了。父亲这个词在我眼里，没有了任何意义。正如我的存在和他也毫无瓜葛一样。
我有一双很美的眼睛，绿色的，在夜晚的时候总会绽放出光芒，和母亲的一样。据说父亲就是因为这双眼睛而娶了她。当然不是原配，美丽的女人始终不会为人妻，那是一个一辈子的称呼，只适合于平凡的女子。
我2岁的时候，父亲为了同样的原因将她抛弃。他害怕，他曾说过“这不是人类应该有的眼睛。”
3年后，母亲吞金。
死的时候，她的脸容特别平静，没有一死痛苦，仿佛完全解脱。
成年之后，我为她庆幸，她死在了最美的时候，不必遭受红颜迟暮的折磨。老去的美女，如同倒塌了的七宝塔，格外的凄凉。而她是不用去面对了。
但当时，我却憎恨我的母亲。她始终没有记起过我，也从来不肯给我任何选择的机会。她没有想过，一个5岁的孩童如何一个人生活下去。
我独自一人在街上流浪了1年，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没有眼泪，也没有怨怼，也从来不羡慕其他同龄的孩子。5岁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人与人之间从没有公平可言。一早都是注定好的。
在任何一个有人的场所驻足，苦苦哀求，期待得到一食半餐。能够生存下去就是一种奇迹，其他全都不重要。
1年后，我遇到了师傅。
我坐在街角处，细细地咀嚼着从酒楼里讨回的馒头。他仿佛从空气里幻化出来，无声无息地站立在我面前，洁白的衣服纤尘不染。脸上有着最清澈透明的微笑。
我仰头看他，第一次为自己的肮脏而感到自卑。
他把我带回了清心谷。
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个地方，花果树木密种满谷中。樱花瓣纷纷随风滑落，走在青石板铺成的小路上，一头一身都是落花。
是的，那是一个与世隔绝的神仙居所。
6岁之后，我和师傅生活在这里。但他从来不让我称呼他为师傅。他告诉我，我和他不过是因为巧合而在一起，最终还是会分开的。他还告诉我，我这一生都只有自己一个人。其实他不知道，叫不叫他师傅，我都无所谓，我只是想呆在他身边，看他那清澈的微笑。感情上，我异样地早熟。我知道我是喜欢他的。
他总喜欢穿一袭白衣，站在谷中的那片树林里。阳光从叶子的缝隙中，悄然泻下，在地上形成一个个圆形的光斑。
师傅经常倚着树，迎风吹他的玉箫。衣摆在风中飘荡，他的微笑也像清风那样淡然，恍惚间消失在了空气中再一看，却又停留在了唇角。
我总是默默地站在他的身边，静静地听那箫声。他最喜欢吹奏的调子，是《诗经》中的《子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很清丽的调子，然而却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寂寞和忧伤。这首诗的最后一句是“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他等待的到底是谁？
我们住的清心谷坐落在昭宇国中。夏天的时候，清心谷的空气里弥漫着栀子花的味道。优雅而怡人，一如师傅给人的感觉。我和他常常在晚上的时候，躺在谷中的小河边，仰望星空，品尝美酒。
师傅最喜欢的酒名叫女儿红。这种无色无味的酒，用当年的新酒一兑，立刻芳香四溢。而我则喜欢竹叶青，碧绿的酒，清透却又深不见底，就如同上好的翡翠。
“竹叶青，一种毒蛇的名字。”这是师傅在看到我喝这个酒之后惟一说过的一句话。
我笑笑，“是啊，毒蛇的名字。”抬头看他，想从他的眼睛里找寻答案。
他坦然地看着我，清澈的眼眸，我不知所措，转过头去，可终究忍不住，再回头看时，中间已过了12年的时间。
我养成了和师傅一样的习惯，永远只穿白色的衣服，吹碧绿的玉萧。还有漠然地对待所有的事物。
容貌上，我正值18岁最灿烂的年华，但心境却一早已经老去。
又是夏夜，我们并躺在谷中的小山坡上。
我喜欢那句诗“卧看牛郎织女星”。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师傅突然说道：“一年一次的相会，远胜于许多永不能再相见的人。”
我一愣，那么怅惘的语气，应该是想到故人了。
我靠近他，双手环住他的脖子，“告诉我，你等待的究竟是谁？”
师傅并没有将我的手移开，只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注视着我，但瞳孔中却没有我的身影，“很像，你的眼睛。绿色的眼睛。”
我的心一颤，第一次，我触及到了我一直渴求着的事实。可是，突然害怕。我松开环绕着他的手，向河里走去。河水从我的小腿边流过，温柔得像丝一样。我将身上的衣服脱下，把整个人浸在河水中，仿佛回到了母亲的怀抱。月光洒满全身，折射出柔和光芒，皮肤洁白细腻如缎子。我意识到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身上，但却没有任何灼热的感觉。他从不将那种炙热的目光赐予我，在他的心目中，我不过是个被捡回来的孩子罢了。一时心碎，穿上湿漉漉的衣服，走回屋子，一夜无眠。
第二天早晨，我和往常一样来到河边梳洗。我望着水中的倒影，希望从中寻找到母亲当年的盛姿。记忆中，她是绝美的，晶莹润泽的肌肤如上好的瓷器般透出光芒，腰可盈握，还有那双妖冶而媚惑人心的绿色眼睛。我伸手揉碎了水中的倒影，不，我不似母亲。我脸上的神情始终平淡而冷静。轻叹一口气，起身，回到屋中，煮一锅白粥。雪白的粥，雪白的衣服，雪白的手，心情也是一片苍白。
我和他在沉默中将早饭吃完，空气仿佛凝固了起来。压抑地让人心悸。
“待会儿，我要出谷一次，可有什么物件想要？”他清明的声音传入耳中。
我抬头看他，他的眼睛依旧深邃如一潭池水，昨夜的事，似乎没在他身上留下任何芥蒂。
“替我带些白色和银色的丝线回来可以吗？”
“你可还记得你娘临终时对你说过些什么吗？”他没有回答我的话。
“她说，让我有一天一定要追回本该属于她的一切。”我扬起了唇角，眼睛微微地眯起，“一个醉红楼最负盛名的妓女的女儿，居然会是昭宇国的四公主，嫡系的皇族传人。”我益发格格地笑了起来，“多么奇妙的组合。”
他静静地看着我，眼里混合着复杂的情绪，许久才开口问道：“你可要回去？”
“我和母亲长得像吗？”我向前跨出了一步，抬起精致的下巴，好让他看清我的样子。
“不，你是你自己。但你们的相貌，背影，甚至连声音都如此地相似。”他的神情不轻易间流露出了温柔，那种对于过往美好的憧憬。
“好，我要回去，当年她渴求得到的，却未如偿所愿的，由我来实现。”我转过身，声音从口中泻出，飘荡在屋里，连我自己都辨别不清，哪一部分是真的，哪一部分是假的。
“最近，我夜观星象，京城不久之后将会有一场政变。自先皇死后，新君苛政，大失民心。再加上他为了修建九层高台，加重赋税，又严禁与他国的商贸往来。先皇虽有二子四女，但二皇子自小因病而变得痴呆。长公主素来与新皇勾结，淫乱宫闱。二公主则平庸无能，三公主早夭。现在你面前可说是毫无障碍。”
“有，我的身份。当年他们将我自宫中赶走，无非是不愿意承认我的身份，而如今又怎会接纳我？”
“我说了，此一时，彼一时也。朝中大臣盼望可另立新君，但无奈皇室血脉凋零，你此刻手持可证明你身份的信物，去京中拜会当朝宰辅赵颐成。当年之事他一清二楚。他是朝中领袖，一旦他承认了你，你便可顺利登基。”
我的目光变得犀利而机警，和往日的截然不同。
“你会和我同去吧？”我明知终将和他分离，但却依旧想挽留住剩下不多的时间。
“会，这是我的责任，我允诺过的事从不违言。”
从6岁起到18岁，我从未出过清心谷。生活于我而言是如此的平淡而充足。我从不觉得自己缺乏过什么。我答应出谷，回到那阔别了12年的尘世中去，是为了让他不再有遗憾。
让我最惊讶的是，我们住的地方竟然离京城只有一天的路程，近在咫尺。
一路上，我和他没有说过一句话。事实上，我不知道如何开口。我想说的，他都明白。除此之外，无话可言。其实，又何必强颜欢笑呢？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路程太短。我仍清楚地感受着，踏出清心谷那一刹那的惊恐，而此时此刻，已端坐在宰辅赵颐成家中的后厅内，西湖龙井茶的香味弥漫在鼻尖。
“这个……恐怕不妥吧。”我看着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心中不禁生成一丝怜悯。同龄的老者只怕早已儿孙满堂，共享天伦了。可他却在这是非之地踌躇不前，举步维艰。
我再次抬眼望向师傅，12年来，我竟从来不曾知晓他的过往。当朝宰辅在他面前竟然如此的恭敬。我细看他，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过眼前这个男人。
“王……公子，此事非同小可，不可轻举妄动。你手中无一兵一卒，想要兵不血刃，难于上青天啊！纵然老臣承认四公主的身份，但满朝文武，只怕……只怕……更何况，皇上的亲信遍布朝野，这事得从长计议啊！”
“王大人，你乃三朝元老。先皇对你们赵家情深意重，信任有加。如今民不聊生，国家危在旦夕。俗话说，危巢之下安有完卵？你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如此苟且偷生，上无颜面对昭宇国列祖列宗，下愧对黎民百姓。”
我愣愣地听着两人的对话，隐隐察觉出了什么。他身上一时间笼罩着金马玉堂之气。
“兵部尚书贺维是你至交，他手握20万大军，你们本已商定，四月初四逼宫，辅佐二公主登基。这事你以为我不知道？”他的口气愈加凌厉了起来，“莫说先皇曾赐我天子之剑，可先斩后奏，就凭你这种不臣之举，我就可以治你的罪。”
“老臣，老臣，实有不得已的苦衷啊！”当朝宰辅双膝一软，跪在了我们面前。
我猛然惊醒，他的身份远远地超出了我的想象，记忆中一个模糊的影子悄然出现。
“你好好考虑一下吧。二公主自幼平庸，又岂是治国良才？你们赵家对朝廷忠心耿耿，一旦四公主登基自不会负了你们。你是一代忠臣，理应名留青史，三思而后行吧。”他放缓语气，伸手扶起了跪在地上的臣子，“四公主聪颖睿智，如得你们相助，国家之兴，指日可待。”
“谢……谢……谢公子。但老臣和子卿兄的家室均被囚禁于未央宫啊！”
我手一抖，杯子摔在地上，瓷片四散开来。未央宫是二皇姐的寝宫。原来这个一直沉默的女人也有如此的野心。一如这四散的瓷片，细腻洁白不过是一种假象罢了。边沿锐利得足以割破肌肤，血淋淋的。
他微一沉吟，“你先起来，这事我们需得尽快商议。”
“且慢。”我终于站起了身子，“我们今日来府之事可会外传？”
“回公主，此乃老臣之别业，知之者甚少。二公主更是毫不知情。”他战战兢兢地回答。
我微微一笑，他终于承认了我的身份。12年前，将我赶出宫的，只怕也是这班以道义仁人自居的“君子”吧。
“那好，我问你，二公主手中可有兵权？”
“只有从樱熙国借来的五千兵马和她自己有的一千家兵。”
“很好。四月四日你照常行动。你带两万兵马保卫乾明宫，让贺维带两万兵马在京城中巡视，保护百姓安全。我亲自带一万兵马前去未央宫。而师傅则带剩余兵马守护王府和贺府，防患于未然。”我的声音前所未有地清冷果断。转过头，刻意忽视他眼中的诧异，“素闻贺维带兵有方。手中士兵均有以一当十之勇。如果我不能将两位大人的眷属救出，当以死而谢之。”
“公主。”赵颐成老泪纵横，“公主不可涉险啊！”
“如果此事不成，我不过是个阶下囚而已，有什么区别？”我轻轻叹了口气，“你说呢二皇叔？”我斜睨着看他，学着母亲惯用的口气，“我差点儿忘了，20年前昭宇国两位皇子同时看上了醉红楼的名妓宛玉。而最后她成为了辰妃。二皇子为情离宫，隐居不出。我没有说错吧？这件事当年可是轰动全国啊！”那一刻我相信自己是风情万种的，声音出奇地清甜娇媚。但心里却有抑制不住的苦涩。怪不得他不爱我，怪不得他看我的眼神永远地飘忽淡然。为了她，他甚至不惜远离那金马玉堂，然后又为了她，踏出那方净土。让自己卷入危机中。他爱她，我的母亲，醉红楼的名妓，绿色的眼睛，颠倒众生……
我伸手轻轻触碰着那张黄金椅，冰冷的，坚硬的。冠冕上垂下的珠帘将世人与我隔开。我不再是那个清心谷中的小丫头了，而是昭宇国的女皇。当年那个名动天下的艳妓，怀着虚荣和野心步入这里，最终被遗弃。而如今她的女儿，傲视着匍匐在她脚下的所有男人，坐在这张即便是她母亲也未曾奢望过的椅子上。可是，我要的，却又仅仅是她当年所丢弃了的，不屑一顾的东西罢了。
普惠寺的钟声传来，群臣高呼着：“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把二皇姐安排在了普惠寺中，一生陪伴那青灯古佛。她不过是个寂寞的女人，甚至不如当年我的母亲。驸马的懦弱荒淫，宫廷的礼仪教条，最终逼迫她采取了手段。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我和她有什么区别。
“当年，你母亲夺走了我母亲的一切。而现在，你又来夺走我的。我诅咒你，诅咒你一辈子没有办法幸福！”二皇姐的脸丑陋恐怖。
“幸福？”我轻笑，喃喃自语道，“那一天晚上，我就已经放弃我作为一个女人可能拥有的全部幸福了。从未得到过的，又怎么会失去？”一时间泪眼 ，往事如过眼云烟从眼前闪过。他的笑，他的身影，他的声音，以及他给予我的永远飘忽的眼神。
我没有开口挽留他。兵变之后，他趁乱离开了京城。只留下一句话说“他已经没有任何遗憾”，甚至没有和我告别。但其实早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已经知道，我们终是会分开的。他的口袋里有我绣的香囊，银色和白色相间，栀子花混合着兰花的香味。12年留下的惟一痕迹……
我轻轻地抬起头，朗声道：“众卿平身。”
我知道，这一生，我将一个人在这里终老。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
我叫苏齐眉，6岁的那年，我没有了母亲。自那时起，我就是一个人了。父亲这个词在我眼里，没有了任何意义。正如我的存在和他也毫无瓜葛一样。
我有一双很美的眼睛，绿色的，在夜晚的时候总会绽放出光芒，和母亲的一样。据说父亲就是因为这双眼睛而娶了她。当然不是原配，美丽的女人始终不会为人妻，那是一个一辈子的称呼，只适合于平凡的女子。
我2岁的时候，父亲为了同样的原因将她抛弃。他害怕，他曾说过“这不是人类应该有的眼睛。”
3年后，母亲吞金。
死的时候，她的脸容特别平静，没有一死痛苦，仿佛完全解脱。
成年之后，我为她庆幸，她死在了最美的时候，不必遭受红颜迟暮的折磨。老去的美女，如同倒塌了的七宝塔，格外的凄凉。而她是不用去面对了。
但当时，我却憎恨我的母亲。她始终没有记起过我，也从来不肯给我任何选择的机会。她没有想过，一个5岁的孩童如何一个人生活下去。
我独自一人在街上流浪了1年，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没有眼泪，也没有怨怼，也从来不羡慕其他同龄的孩子。5岁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人与人之间从没有公平可言。一早都是注定好的。
在任何一个有人的场所驻足，苦苦哀求，期待得到一食半餐。能够生存下去就是一种奇迹，其他全都不重要。
1年后，我遇到了师傅。
我坐在街角处，细细地咀嚼着从酒楼里讨回的馒头。他仿佛从空气里幻化出来，无声无息地站立在我面前，洁白的衣服纤尘不染。脸上有着最清澈透明的微笑。
我仰头看他，第一次为自己的肮脏而感到自卑。
他把我带回了清心谷。
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个地方，花果树木密种满谷中。樱花瓣纷纷随风滑落，走在青石板铺成的小路上，一头一身都是落花。
是的，那是一个与世隔绝的神仙居所。
6岁之后，我和师傅生活在这里。但他从来不让我称呼他为师傅。他告诉我，我和他不过是因为巧合而在一起，最终还是会分开的。他还告诉我，我这一生都只有自己一个人。其实他不知道，叫不叫他师傅，我都无所谓，我只是想呆在他身边，看他那清澈的微笑。感情上，我异样地早熟。我知道我是喜欢他的。
他总喜欢穿一袭白衣，站在谷中的那片树林里。阳光从叶子的缝隙中，悄然泻下，在地上形成一个个圆形的光斑。
师傅经常倚着树，迎风吹他的玉箫。衣摆在风中飘荡，他的微笑也像清风那样淡然，恍惚间消失在了空气中再一看，却又停留在了唇角。
我总是默默地站在他的身边，静静地听那箫声。他最喜欢吹奏的调子，是《诗经》中的《子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很清丽的调子，然而却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寂寞和忧伤。这首诗的最后一句是“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他等待的到底是谁？
我们住的清心谷坐落在昭宇国中。夏天的时候，清心谷的空气里弥漫着栀子花的味道。优雅而怡人，一如师傅给人的感觉。我和他常常在晚上的时候，躺在谷中的小河边，仰望星空，品尝美酒。
师傅最喜欢的酒名叫女儿红。这种无色无味的酒，用当年的新酒一兑，立刻芳香四溢。而我则喜欢竹叶青，碧绿的酒，清透却又深不见底，就如同上好的翡翠。
“竹叶青，一种毒蛇的名字。”这是师傅在看到我喝这个酒之后惟一说过的一句话。
我笑笑，“是啊，毒蛇的名字。”抬头看他，想从他的眼睛里找寻答案。
他坦然地看着我，清澈的眼眸，我不知所措，转过头去，可终究忍不住，再回头看时，中间已过了12年的时间。
我养成了和师傅一样的习惯，永远只穿白色的衣服，吹碧绿的玉萧。还有漠然地对待所有的事物。
容貌上，我正值18岁最灿烂的年华，但心境却一早已经老去。
又是夏夜，我们并躺在谷中的小山坡上。
我喜欢那句诗“卧看牛郎织女星”。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师傅突然说道：“一年一次的相会，远胜于许多永不能再相见的人。”
我一愣，那么怅惘的语气，应该是想到故人了。
我靠近他，双手环住他的脖子，“告诉我，你等待的究竟是谁？”
师傅并没有将我的手移开，只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注视着我，但瞳孔中却没有我的身影，“很像，你的眼睛。绿色的眼睛。”
我的心一颤，第一次，我触及到了我一直渴求着的事实。可是，突然害怕。我松开环绕着他的手，向河里走去。河水从我的小腿边流过，温柔得像丝一样。我将身上的衣服脱下，把整个人浸在河水中，仿佛回到了母亲的怀抱。月光洒满全身，折射出柔和光芒，皮肤洁白细腻如缎子。我意识到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身上，但却没有任何灼热的感觉。他从不将那种炙热的目光赐予我，在他的心目中，我不过是个被捡回来的孩子罢了。一时心碎，穿上湿漉漉的衣服，走回屋子，一夜无眠。
第二天早晨，我和往常一样来到河边梳洗。我望着水中的倒影，希望从中寻找到母亲当年的盛姿。记忆中，她是绝美的，晶莹润泽的肌肤如上好的瓷器般透出光芒，腰可盈握，还有那双妖冶而媚惑人心的绿色眼睛。我伸手揉碎了水中的倒影，不，我不似母亲。我脸上的神情始终平淡而冷静。轻叹一口气，起身，回到屋中，煮一锅白粥。雪白的粥，雪白的衣服，雪白的手，心情也是一片苍白。
我和他在沉默中将早饭吃完，空气仿佛凝固了起来。压抑地让人心悸。
“待会儿，我要出谷一次，可有什么物件想要？”他清明的声音传入耳中。
我抬头看他，他的眼睛依旧深邃如一潭池水，昨夜的事，似乎没在他身上留下任何芥蒂。
“替我带些白色和银色的丝线回来可以吗？”
“你可还记得你娘临终时对你说过些什么吗？”他没有回答我的话。
“她说，让我有一天一定要追回本该属于她的一切。”我扬起了唇角，眼睛微微地眯起，“一个醉红楼最负盛名的妓女的女儿，居然会是昭宇国的四公主，嫡系的皇族传人。”我益发格格地笑了起来，“多么奇妙的组合。”
他静静地看着我，眼里混合着复杂的情绪，许久才开口问道：“你可要回去？”
“我和母亲长得像吗？”我向前跨出了一步，抬起精致的下巴，好让他看清我的样子。
“不，你是你自己。但你们的相貌，背影，甚至连声音都如此地相似。”他的神情不轻易间流露出了温柔，那种对于过往美好的憧憬。
“好，我要回去，当年她渴求得到的，却未如偿所愿的，由我来实现。”我转过身，声音从口中泻出，飘荡在屋里，连我自己都辨别不清，哪一部分是真的，哪一部分是假的。
“最近，我夜观星象，京城不久之后将会有一场政变。自先皇死后，新君苛政，大失民心。再加上他为了修建九层高台，加重赋税，又严禁与他国的商贸往来。先皇虽有二子四女，但二皇子自小因病而变得痴呆。长公主素来与新皇勾结，淫乱宫闱。二公主则平庸无能，三公主早夭。现在你面前可说是毫无障碍。”
“有，我的身份。当年他们将我自宫中赶走，无非是不愿意承认我的身份，而如今又怎会接纳我？”
“我说了，此一时，彼一时也。朝中大臣盼望可另立新君，但无奈皇室血脉凋零，你此刻手持可证明你身份的信物，去京中拜会当朝宰辅赵颐成。当年之事他一清二楚。他是朝中领袖，一旦他承认了你，你便可顺利登基。”
我的目光变得犀利而机警，和往日的截然不同。
“你会和我同去吧？”我明知终将和他分离，但却依旧想挽留住剩下不多的时间。
“会，这是我的责任，我允诺过的事从不违言。”
从6岁起到18岁，我从未出过清心谷。生活于我而言是如此的平淡而充足。我从不觉得自己缺乏过什么。我答应出谷，回到那阔别了12年的尘世中去，是为了让他不再有遗憾。
让我最惊讶的是，我们住的地方竟然离京城只有一天的路程，近在咫尺。
一路上，我和他没有说过一句话。事实上，我不知道如何开口。我想说的，他都明白。除此之外，无话可言。其实，又何必强颜欢笑呢？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路程太短。我仍清楚地感受着，踏出清心谷那一刹那的惊恐，而此时此刻，已端坐在宰辅赵颐成家中的后厅内，西湖龙井茶的香味弥漫在鼻尖。
“这个……恐怕不妥吧。”我看着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心中不禁生成一丝怜悯。同龄的老者只怕早已儿孙满堂，共享天伦了。可他却在这是非之地踌躇不前，举步维艰。
我再次抬眼望向师傅，12年来，我竟从来不曾知晓他的过往。当朝宰辅在他面前竟然如此的恭敬。我细看他，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过眼前这个男人。
“王……公子，此事非同小可，不可轻举妄动。你手中无一兵一卒，想要兵不血刃，难于上青天啊！纵然老臣承认四公主的身份，但满朝文武，只怕……只怕……更何况，皇上的亲信遍布朝野，这事得从长计议啊！”
“王大人，你乃三朝元老。先皇对你们赵家情深意重，信任有加。如今民不聊生，国家危在旦夕。俗话说，危巢之下安有完卵？你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如此苟且偷生，上无颜面对昭宇国列祖列宗，下愧对黎民百姓。”
我愣愣地听着两人的对话，隐隐察觉出了什么。他身上一时间笼罩着金马玉堂之气。
“兵部尚书贺维是你至交，他手握20万大军，你们本已商定，四月初四逼宫，辅佐二公主登基。这事你以为我不知道？”他的口气愈加凌厉了起来，“莫说先皇曾赐我天子之剑，可先斩后奏，就凭你这种不臣之举，我就可以治你的罪。”
“老臣，老臣，实有不得已的苦衷啊！”当朝宰辅双膝一软，跪在了我们面前。
我猛然惊醒，他的身份远远地超出了我的想象，记忆中一个模糊的影子悄然出现。
“你好好考虑一下吧。二公主自幼平庸，又岂是治国良才？你们赵家对朝廷忠心耿耿，一旦四公主登基自不会负了你们。你是一代忠臣，理应名留青史，三思而后行吧。”他放缓语气，伸手扶起了跪在地上的臣子，“四公主聪颖睿智，如得你们相助，国家之兴，指日可待。”
“谢……谢……谢公子。但老臣和子卿兄的家室均被囚禁于未央宫啊！”
我手一抖，杯子摔在地上，瓷片四散开来。未央宫是二皇姐的寝宫。原来这个一直沉默的女人也有如此的野心。一如这四散的瓷片，细腻洁白不过是一种假象罢了。边沿锐利得足以割破肌肤，血淋淋的。
他微一沉吟，“你先起来，这事我们需得尽快商议。”
“且慢。”我终于站起了身子，“我们今日来府之事可会外传？”
“回公主，此乃老臣之别业，知之者甚少。二公主更是毫不知情。”他战战兢兢地回答。
我微微一笑，他终于承认了我的身份。12年前，将我赶出宫的，只怕也是这班以道义仁人自居的“君子”吧。
“那好，我问你，二公主手中可有兵权？”
“只有从樱熙国借来的五千兵马和她自己有的一千家兵。”
“很好。四月四日你照常行动。你带两万兵马保卫乾明宫，让贺维带两万兵马在京城中巡视，保护百姓安全。我亲自带一万兵马前去未央宫。而师傅则带剩余兵马守护王府和贺府，防患于未然。”我的声音前所未有地清冷果断。转过头，刻意忽视他眼中的诧异，“素闻贺维带兵有方。手中士兵均有以一当十之勇。如果我不能将两位大人的眷属救出，当以死而谢之。”
“公主。”赵颐成老泪纵横，“公主不可涉险啊！”
“如果此事不成，我不过是个阶下囚而已，有什么区别？”我轻轻叹了口气，“你说呢二皇叔？”我斜睨着看他，学着母亲惯用的口气，“我差点儿忘了，20年前昭宇国两位皇子同时看上了醉红楼的名妓宛玉。而最后她成为了辰妃。二皇子为情离宫，隐居不出。我没有说错吧？这件事当年可是轰动全国啊！”那一刻我相信自己是风情万种的，声音出奇地清甜娇媚。但心里却有抑制不住的苦涩。怪不得他不爱我，怪不得他看我的眼神永远地飘忽淡然。为了她，他甚至不惜远离那金马玉堂，然后又为了她，踏出那方净土。让自己卷入危机中。他爱她，我的母亲，醉红楼的名妓，绿色的眼睛，颠倒众生……
我伸手轻轻触碰着那张黄金椅，冰冷的，坚硬的。冠冕上垂下的珠帘将世人与我隔开。我不再是那个清心谷中的小丫头了，而是昭宇国的女皇。当年那个名动天下的艳妓，怀着虚荣和野心步入这里，最终被遗弃。而如今她的女儿，傲视着匍匐在她脚下的所有男人，坐在这张即便是她母亲也未曾奢望过的椅子上。可是，我要的，却又仅仅是她当年所丢弃了的，不屑一顾的东西罢了。
普惠寺的钟声传来，群臣高呼着：“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把二皇姐安排在了普惠寺中，一生陪伴那青灯古佛。她不过是个寂寞的女人，甚至不如当年我的母亲。驸马的懦弱荒淫，宫廷的礼仪教条，最终逼迫她采取了手段。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我和她有什么区别。
“当年，你母亲夺走了我母亲的一切。而现在，你又来夺走我的。我诅咒你，诅咒你一辈子没有办法幸福！”二皇姐的脸丑陋恐怖。
“幸福？”我轻笑，喃喃自语道，“那一天晚上，我就已经放弃我作为一个女人可能拥有的全部幸福了。从未得到过的，又怎么会失去？”一时间泪眼 ，往事如过眼云烟从眼前闪过。他的笑，他的身影，他的声音，以及他给予我的永远飘忽的眼神。
我没有开口挽留他。兵变之后，他趁乱离开了京城。只留下一句话说“他已经没有任何遗憾”，甚至没有和我告别。但其实早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已经知道，我们终是会分开的。他的口袋里有我绣的香囊，银色和白色相间，栀子花混合着兰花的香味。12年留下的惟一痕迹……
我轻轻地抬起头，朗声道：“众卿平身。”
我知道，这一生，我将一个人在这里终老。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