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外三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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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现在住的房子,有一个很大的阳台。椭圆形,由南至北,还带了个拐弯。当初買下这个房子的时候,因看中了那个大阳台。尽管阳台朝西,然而十分轩敞,一溜儿落地玻璃窗。况且从阳台上的北窗望出去,即是一片湿地公园,有白鹭、灰鹭终日盘旋。
  我把阳台的拐角处开辟了一个小书房。起先请了家具店的师傅,量了尺寸,做了一个书架。那家具店老板忒实诚,用黑胡桃木板,做了极厚实的一个书架,还镶嵌了玻璃橱窗。只是,这个书架未免太笨重了一点,以至于再放了一个书桌、一把椅子以后,几乎连转圜的余地也没有了。
  而我很想在阳台上放一个小沙发。坐在沙发上,看看书、晒晒太阳。
  隔了两年,终于狠狠心,请了工人把那个书架敲掉了。清理掉木板。搬掉书桌,买了一个古朴的木桌子。一套布艺沙发,淡淡的,若有似无的青草绿,扶手亦是古朴的木头,看得见花纹。冬天,在沙发上铺一条白色羊毛垫子。夏天,则换作麻将席。那一个小书房,顷刻变作了家里最舒适之地。
  有朋友来造访,总是抢着去小书房。两三个人喝茶、喝咖啡、聊天,仿佛在星巴克。其实比星巴克也要惬意几分,因了窗外挂了那一幅大自然绘的卷轴,四季不停在变幻。春天,是盛日春景。夏天,是淡夏时光。到了秋天,则是一幅层林尽染的晚秋图,冬日,飞雪落入树林、湖泊,白茫茫一片再也看不见。
  冬日的下午,一个人坐在阳台上晒太阳,亦觉岁月恬静而温柔。
  然而欲望总不能满足。有一天,忽然想拥有一个花园。于是,把房子挂到网上。一个上海人来看房,看见阳台上的小书房,遂立马签了合同。
  那个上海人名字叫Elton,在一家外贸公司上班,问我可不可以把阳台上的书桌、沙发赠给他。
  当然可以。我想着我的花园,头也不抬地回答。
  然而房子一卖掉,真的要告别那个小书房,心中忽有留恋与不舍。有些人,有些事,陪伴在你身边时并不懂得珍惜,当有一天离开,心中才会怅然若失。大约真是这个样子,当我环顾那个小书房,眼中忽然起了泪意。十年来在那里埋头看书、敲字的时光历历在目。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十年,在阳台上度过许多美好的时光。一个人读书、写作,亦不曾虚度时光。
  2
  我家阳台对面那个阳台上,有个穿白袍子的女人。我时常看见她穿一袭白袍子,伫立在阳台上,海藻似的长发,凌乱飞舞。手指间夹着一支烟。淡淡的烟圈,从夜幕里升起来。
  她一动不动地伫立着,时间久了,令人疑心是一尊雕塑。她的背影,看起来有一点寂寥和落寞。
  这个女人,想来应是一个独居女子。
  我不知一个独居女子的生活。因我不曾独居过。少年时,和父母兄弟在一起。二十岁,找了男朋友,两个人搬到一个小公寓。再后来,结了婚,生了孩子,更是一大家子住在一起。家里永远热热闹闹的,很少有冷清的时候。
  倒是这两年,女儿上了寄宿学校,爷爷奶奶回了老家。女儿她爸有时出差,晚上只有我一个人在家。起初,觉得这房子空旷旷的,一个人不敢从房间到客厅。把窗帘拉上,锁了保险,才敢关灯睡觉。
  我想起阳台上那个独居女人,一个人的内心,要怎样强大,才能一个人独自生活?也许是不愿意羁绊束缚,也许是找不到一个理想的伴侣,也许是骨子里的清高、孤高,总之,她绝不肯委屈、将就和妥协。
  当她没有找到那个灵魂伴侣之前,她愿意把自己交给孤独的夜晚。她愿意彻夜与一朵玫瑰清谈,与日月星辰絮语。
  一个人,过一种简单、洁净、隐忍、克制的生活。
  有一次,我看见那个对面阳台上的女人,倚在栏杆上,作大鹏展翅状,半个身子探在栏杆外面。我害怕她会从十二楼上跳下去。幸好,过了一会儿。她抱拢双臂,回到屋子里去了。
  也许,她只是想感受一下风在耳畔呼啸而过的感觉。
  那一刻,人世的困顿、艰难与坎坷,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风,从她耳畔穿过,吹走了烦闷、哀愁,涤荡了心中的尘埃。
  她的个子很高,又很纤瘦,套在宽大的白袍子里,不免显得有点空空荡荡的。一个清瘦的女子,凭栏的身影是很美的。尽管黑夜里,我看不清她的容颜,只看到一个隐约的轮廓,然而直觉她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女子。
  3
  如我的女友柒。
  柒是一个有点丧的女人,与丈夫离婚以后,一个人搬进了一间小公寓,把阳台封起来,做了一个榻榻米。每天,她蜷缩在榻榻米上,拿一本小说,看倦了,把书盖在脸上闷头睡大觉。那一个阳台,于她是蜗居之地。几乎每天都在阳台上度过。并且似乎将要在那里度过余生。
  拉上窗帘,她如幽居在洞穴中的女子,不知白天黑夜,亦不知世上尚且有光明。
  有一天,我去柒家里,把窗帘拉开,阳光照进来,柒的眼睛眯起来,像某种受伤的小动物。我把她从榻榻米上拖起来,拖到镜子前,让她看见镜中这个蓬头垢面的女人,何尝还有从前的美丽优雅?
  柒亦觉惊惶,目不转睛地盯着镜子,过了很长一会儿,她才明白这镜中似曾相识的女人,原来竟然是自己。柒忽而掩面哭泣。
  简,他不要我了。柒把手指插在头发里。
  没有人可以永远陪在你身边。可以永远陪伴你的,唯独只有你自己。
  柒如同醍醐灌顶。从此振作起来,穿上高跟鞋,小西装,涂上丹蔻,口红,光鲜亮丽地走到聚光灯底下。柒是一名模特。她一个人,生活照样精彩。一个比她小九岁的韩国男人追她。央求她当他女朋友。柒歪着脑袋说,让我想想。
  这一刻,柒是俏皮、迷人,充满了魅力的女孩子。
  柒后来搬出了那个小公寓,住进一个两居室。有一个朝南的阳台,阳台上摆了花架。柒种了玫瑰、绿萝。每日提一把洒水壶,在日光下给花浇水。
  玫瑰为她绽放。她亦为自己的人生绽放。柒从此不再是那个有点丧的女子,而是一个阳光灿烂,笑对人生,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女子。   4
  阳台犹如一个剧场。
  当我住在禾平街时,从我家阳台上,可以看见住在对面公寓里的一对小夫妻。夏天,男的赤着膊在厨房里炒菜。女的拿着遥控器在切换电视频道。
  隔了一会儿,男的把热气腾腾的饭菜端出来,女的起身,坐到一张西餐桌旁,两个人面对面吃饭。
  吃好饭,男的回到厨房,在水池边洗碗洗筷。女的回到沙发上,继续拿着遥控器切换频道。
  屏幕一闪一扇,屋中人亦犹如在演一幕情景剧。
  生活,永远比戏剧更精彩。
  那一对很恩爱的小夫妻,听说前不久离婚了。
  我仍记得有一天,我去他们家串门,女的拿出照相簿给我看,相片上的她,娇俏地依偎在他怀中。有一张是两个人吃蛋糕,各拿一木柄勺子,把蛋糕上的奶油涂到对方脸上。
  女人很久没怀上孩子。男人也不介意。只是冲她说,你就是我的小孩子。
  那时候,她是他的心上人。怎么疼也疼不够。为她当牛做马心甘情愿。
  不过十年,他看她时,一脸嫌弃。他开始到处找茬,说她不干家务,不孝敬双亲,更戳到她的痛处,说她是不会下蛋的母鸡。
  她的眼睛里蓄了眼泪,抬头问他: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说话?
  他一声不吭拂袖走了。
  她追出去扯他的袖子,他却奋力一甩,摔门而去。
  她颓然坐在沙发上,不知自己哪里错了。错的并不是她,原来是他出了轨,在外面有了女人。那个女人,怀了他的孩子。
  就是这样的人渣,她曾经把他当成这一生的倚靠。
  然而有一天梦醒,她终于明白,世上无人可以倚靠。可以倚靠的唯独只有自己。
  女邻居离婚以后,烫了梨花头,出去找了一份工作,在一家瓷器店卖茶具。她学会了泡茶,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如今,一把倒了开水的壶,亦拿得稳稳当当。
  她给客人沏好茶,笑盈盈垂立一旁。那个客人,不觉看得呆掉了。
  后来,她嫁给了那个客人,很快生了孩子。原来,她并非不能生孩子,只是没遇见对的人。丈夫很宠她,让她当全职太太。她不肯,她再不愿重蹈覆辙。她有一双手,可以凭借它吃饭,如此心中才会妥帖而踏实。
  女鄰居是涅槃的蝴蝶,终于获得了重生。
  5
  有一年去香港,经过一个住宅区,发现房子像一个个鸽子笼。没有阳台。或者阳台极小,从屋子里包出来,只能摆一盆花。
  没有阳台的房子,住在里面该多压抑。
  导游告诉我,香港寸土寸金,许多人一家三代住在一个三十四平的屋子里,早上把床拆了,摆上餐桌。晚上再支起来。还有双层的床,小孩子爬上去睡上面,大人睡底下。
  日子未免过得太潦草局促了些。
  回来时,从香港飞往萧山,在飞机上遇见一个空姐,与一个乘客聊天。空姐听那个乘客说萧山有很多拆迁户,住几百平的大房子。她红着脸问那个乘客,可不可以给她介绍一个杭州的男朋友?
  空姐说,她做梦都想要一个大阳台。摆很多花,在上面放一张木桌,晒太阳,喝下午茶。
  而我亦有阳台情结。
  搬了三次家,从小阳台,换到大阳台。
  新房子的阳台有三个。一个贯通花园,一个在二楼南面,另一个在北面。抬头望得见星空。
  其实看不见。城市的灯火太亮,遮蔽了星星的光芒。星空,只有在偏僻的深山里才能看到了。有一年去丽水一个小山村,是深夜时分抵达。下了车,抬头即见深蓝的幕布,缀满了闪闪发光的玛瑙、宝石——不觉看得呆掉了。
  这样的星空,我已许多年未曾看见。
  这样的星空,看过一次,一生不会忘怀。
  院 子
  1
  有一个朋友,痴迷木工。买了润园的房子,带一个地下室和一个院子。地下室开辟成工作间。院子里铺了木地板,喝茶、饮酒、会客。朋友买了冲床、锯子,夜晚,一个人在月光下的小院子锯木头。
  有一天,朋友做了一张长木餐桌,几把餐椅,摆在铺了烟灰色地砖的餐厅里,让我们去参观。自从参观了朋友的超级豪宅和木工作品,回来以后我就念念不忘。嚷嚷着也要买一个院子。
  中国旧时文人,大多有一个庭院梦。房前有一个院子,或者天井。在院子里种一株芭蕉、一株樱桃。有月光的晚上,芭蕉阔大的叶子,暗影似的覆下来。樱桃结了满树红果。
  正应了两句诗“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拥有这样一个院子,说起来容易,实则艰难。因为有院子的房子实在是太贵了,我看了几个,都贵得咂舌。就是把我卖了也买不起嘛。
  可是,我想要一个院子。想要一个院子。一个院子。我每天碎碎念,像唐僧一样。我家的见我烦死了,咬咬牙说,好吧,把房子卖了,再贷一笔款子。然后把咱下半辈子赚的钱也垫上,去买一个院子吧。
  我一听,高兴得一蹦三尺高。
  买了台湾人的房子,以为台湾人实诚,看沙盘的时候,看的是最大的一个院子。结果,拿到房子的时候傻眼了。南面的花园足足小了一半,白花花的银子花出去了,我这颗心啊,真是痛到无言。
  很多年前我去台湾,夜宿南投县一幢小木屋。木屋前有一个院子。那家民宿把院子打理得很漂亮,院子里有一架秋千,种了很多凤仙花。摘一朵染了红指甲,简直有一种小女孩的欢喜。
  小木屋门口,摆了一个鞋架。离开那天的早上,我蹲在门口穿上白球鞋,系上鞋带。心中忽然颇是不舍。我以为我留恋的是那一幢小木屋,其实不是。我留恋的是那个院子。院中的秋千,小女孩银铃般的笑声,以及亘古悠久的时光。
  很多年以后,关于那次台湾之行的诸多记忆已经忘却。却一直记得南投县的那一幢小木屋和院子。
  这几年,大陆的民宿蓬勃发展,可我再没有遇见过那样一个心仪的院子。
  就如同茫茫人海,和他离散了以后,再也没有遇见那样一个心仪的人。   这大约就是为什么我会买台湾人的房子的原因吧。因为在我的潜意识里,我觉得台湾人设计的院子,会与我心仪的那个院子更接近一些。何况据说那个台湾老板还是一个画家。那么,他设计的院子会有一种文艺气息。
  只是终究还是让我失望了。因为那个台湾老板不实诚,院子面积和沙盘严重不符,花园缩水的一共有十几户人家。那天业主去房产公司找说法,那个台湾老板避而不见,只是让一个小股东和业主见面,随便敷衍了事。
  买的是大院子,结果给了小院子。就像买的是西瓜,结果给了芝麻。这事儿真叫人郁闷。可是有什么办法。花园又不写在房产证上。它只能算是绿化面积。
  我家的说,算啦,就这一个小院子,也够你折腾的啦。到时拔草就是一件麻烦事。院子小一点,至少草还可以少拔一点。
  我家的说的有道理。于是高高兴兴收了房。
  我想有一个院子。当这个念头像青草一样在我心底疯长了N年以后,我终于拥有了一个院子。我在院子里的草坪上走来走去,犹如一个走在荒野上的孩子。
  房产公司在交房前把院子打理过了,种了草皮。那种在海报上见到的油画一样的草皮。Dream house,确实,一个院子可以满足很多想象,譬如秋千、玫瑰、长椅、花架,也许我想拥有的,只是一种清风明月的生活。
  2
  小时候上学放学的路上,经常看见一户有院子的人家。那个院子,用青砖砌起来,足足有一人多高。有一扇大红色铁门。像宫廷大院。
  小孩子看不见院子里有什么,于是心中颇多揣测。那个院子,里面有花草树木,有假山亭台,有水池,水池里悠然游戈的金鱼。
  有一次,经过那户人家时,正好院子里的铁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老太太。从铁门里望进去,只见堆了一院子的破铜烂铁。原来,这个老太太是捡垃圾的。她的院子,哪里有什么假山楼阁,只是一个堆放垃圾的仓库。
  在我们村子里,也有一户有院子的人家。
  我们的房子前面是晒谷场,为了晒稻谷,可不砌什么墙。因此大家都没有院子。那户人家是从外地搬来的,姓长。长是一个很奇怪的姓,我以为只有扁担姓长。哪里知道还真有人也姓长。
  那家的男人是个病秧子。两间瓦房,前面用木槿花围了一個篱笆。每天黄昏,那个男人提个铝制洒水壶,给木槿花浇水。有时候,女人出来给他披上一件衣服。男人伸出胳膊,揽住女人的腰肢,目光里有无限温柔。月色撒在地上,像覆了一层白霜。
  那家的女人,每天早上从屋子里端出一只药罐子。把里面的药渣子倒在路上。
  据说那些药渣子,让过路的人踩一踩,能把病带走。
  只是那个男人吃了很多年中药,病也不见得好起来。似乎愈发严重了,有一天,那个男人剧烈地咳嗽起来,紫红色的血,咳在手帕上,洇开来,似一朵木槿花。
  不久以后,那个男人就病死了。
  那时乡下的人纷纷说,他是被鬼缠住了。又说是一个女鬼,是木槿花变的。木槿是坟地上的花,是不祥的花。谁让他们家用木槿围了篱笆呢。
  长大以后,每次看见木槿花,我便觉得不祥。虽然,它摇曳的风姿是极美的。
  那一户人家的女人和孩子,后来搬到了镇上。女人嫁给了镇上一个离婚了的男人。听说那个男人温文尔雅,待孩子十分亲善。
  那个继子,后来也很有出息,考上大学,毕业以后开了一家物流公司。现在是一个身价几千万的老板。把母亲和继父接到了城里享福去了。
  那一户人家的院子仍在。木槿花仍一年一年地开,只是再也没有人回来。
  每次经过那个院子,心中总无端感慨。只有那个死去了的男人,是最可怜的。活着的人,仍兴兴头头,拥有温暖美好的人生。
  然而那一个男人若有知,亦会觉得慰藉吧,毕竟他的女人有了好的归宿,他的孩子被抚养成人。那个孩子不曾改姓。仍姓长。他的继父姓高,因此,他在长后面加了一个高字。我至今仍记得他的名字,叫长高非。
  长高非,比我大五六岁,兴许他并不认识我。因我小时候对他家的院子注目,才会格外关注他们一家人。又或许,在一个孩童眼中,对于一切与村子里的人不一样的人生,都是充满了兴味的。
  小时候有一次,我差点被马戏团的一匹白马带走,因为我觉得它长了一双波光粼粼的眼睛,可以带着我驰向人生的未知之境。
  我悄悄地跟着那匹白马,还有那个会变戏法的男人走啊走,走了很久,一直走到离村庄很远的地方。那个男人终于发现了我,蹲下来温和地说,小姑娘,天色黑了,赶紧回家吧,你妈妈要着急了。
  露水打湿了草丛,他身上亦有青草的气息,我忽然对那个陌生的男人充满了留恋与不舍。
  尽管,茫茫人海,我从此再也没见过他。但是有一天遇见他,我想我一定仍旧会认出他来的。
  3
  菇静家也有一个院子。
  菇静是我的小学同学。她有一个双胞胎姐姐,奇怪的是,我和菇静很要好,和她姐姐却一点也要好不起来。
  她们两个长得一模一样,可是我一眼就看出不同。菇静长了一双爱笑的眼睛,有那么一点促狭和古灵精怪。菇静的姐姐,从不苟言笑。那双眼睛总是射出一道凌厉的光。总之,菇静有点怕她姐姐,有时看见她姐姐在院子里,我们俩蹑手蹑脚,猫着腰上楼。
  菇静家的楼梯,是木头做的,走起来嘎吱嘎吱响。我很怕走到半途中,那楼梯会突然塌了,但是并没有。楼梯一直好端端的,就是到了现在,那个房子已经没有住人了,垂下许多长脚灰尘和蜘蛛网。楼梯依旧是好的。仿佛这木头楼梯,可以在永恒的时光里,永不老去。
  永不老去的还有那个院子。那是童年的我和菇静的游乐场。我在那里度过许多欢乐时光。
  童年的我,拆天拆地,总是天黑了还在外面游荡与闲逛。父母并不着急,因我总和菇静在一起。我们俩趴在院中一块青石洗衣板上写作业。把一根橡皮筋,绑在廊檐下的两根柱子上跳皮筋。跳得热气腾腾,脱掉绒线衫,只穿一件印花图案的棉毛衫。   光阴也是热气腾腾的。
  只有菇静的姐姐,很安静地坐在那里看一本书。也许她天生就是冷淡的人。脸上看不出悲喜。有一天,菇静哭着告诉我,说她爸爸妈妈闹离婚。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菇静的姐姐训斥妹妹:哭啥哭,就让他们离婚好了。
  我讶异地看着她,她合拢起书本,噔噔噔上了楼梯。好像除了手中的书,天下的事情都与她无关。好像那一对闹离婚的夫妻不是她的父母。
  她的气质,实则与那一个院子有点接近。事实上,我觉得那个精致的院子,是与人世有疏离的。譬如这一个院子和隔壁那一个院子,虽一墙之隔,但完全隔绝开来。隔墙有耳,这一堵墙,隔绝了秘密,也隔绝了亲近。
  我很早就洞察到有一些人,内心是冷淡的,她们惯于把自己的内心掩饰、藏匿起来,不为人所知。菇静的心是敞开的,一览无遗的。想必我也是这样。而我永远无法知道她姐姐心里在想些什么。我也无法与她交心。
  长大以后,我仍旧猜不透一些深沉的人,心里在想些什么。交往的朋友,亦大多如稚童一样天真。若是发现别人有幽暗曲折的小心思,我心里便生出了怯意。因我不知他究竟在想些什么,所以感到惶恐与不安。
  其实一切不过只是少年的错觉。
  很多年以后,我在马路上邂逅了菇静的姐姐。乍一眼,我还以为是菇静。她穿着米白色风衣,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我忽然发现她是很美的女子,比菇静更有一种知性美。
  那些曾读过的书,如今印在她的容颜上。
  菇静的姐姐成了一名很有名的律师,专打离婚诉讼官司。打官司前,她会向当事人询问,确认两个人彼此毫无感情可言,否则,她不会接案子。
  父母的离婚,在她心上烙下的阴影和伤害,其实一点也不比菇静少。甚至更多。想来我对她误解太深。有些人,轻易不会把伤口给别人看。不是他们不会受伤,只是他们是内心更强大,更懂得隐忍。
  在薄情的世界里,他们深情地活着。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4
  有一年,小镇上的画家缪老师带我们去参观他买下的一幢老房子。
  那是一幢二层小楼,有一个院子,就在菇静家隔壁。
  缪老师把那幢老房子修缮一新。底楼有厨房、会客室。楼上开辟了一间画室,还有一个榻榻米。院子里种了一株金桂,一株玉兰,这是古人喜欢的树。缪老师穿棉麻衬衣、背布包包,身上亦有古人的风雅之气。
  那个院子,有着盎然的古意。桂花开时,落到青砖地上,覆了厚厚一层,用一柄刷子扫到竹匾里,洗净、晒干,晾在屋檐底下,只觉金灿灿喜孜孜,有无限的喜悦。日子仿佛也清浅喜悦了起来。
  秋末,桂花熄灭了余烬。院子里的木桌上,铺了蓝印花布,一碟桂花糕,一壶桂花酒。犹如一个人绵绵不绝的情意。
  女友灵芝在王江泾一里街也有一座老房子。那是大伯留给她的。大伯膝下无子嗣,去世以后,就把这房子留给了侄女。
  女友把老房子翻新,改成了一个书吧。楼上则是民宿。这一个小小的地方,隐在滚滚红尘里,出门即是繁华热闹的大街,归来却是宁静古朴的旧时光。
  一只名字叫包子的猫,住在那个老房子里,有客人来时,欢欣雀跃,扑到客人身上去。
  包子白日一人在家,寂寞得很,夜里灵芝回去,包子如橡皮糖一样黏着她。女友呢,亦待她如亲生闺女,还非让我当她干妈。我这干妈,还专门给包子取过一个名字叫静静。女友不喜,仍旧叫包子。我也觉包子这名字好。肉包子,啊呜一口吃掉,多可爱。
  女友的书吧兼民宿,名字叫芝澜居。取的是芝兰之室的意思。兰通澜,因澜字写起来好看,又有波澜起伏之意,心底有微澜,多么曼妙。
  那老房子有一个小院,本来一直荒芜着,后来沿河拆老房子。女友便去捡拆下来废弃的青砖。都是民国时的砖啊,女友简直像捡到了宝。捡来的砖,请了工人铺在院子里。刹那间,那一个小院变成了老房子顶炫目的地方。
  古朴的青砖,还有攀援到木架子上的凌霄花。一张木桌子,几把木椅子,晴天,可坐在院子里喝茶赏花。雨天,就在廊檐下听雨声。这老房子院子里的雨声,听起来格外安静,仿佛仍是一百年前的雨。而你徜徉在雨巷里,仍可邂逅那个丁香一样结着轻愁的姑娘。
  院子里的一口荷花缸,是从黎里古镇一个伯伯的院子里淘来的。那天去黎里,看见一户人家的院子种满了蔷薇,走进去左顾右看。一个伯伯从里面走出来,见了我们也不呵斥,只是笑嘻嘻的。廊檐下,摆着一只水缸。问伯伯那水缸卖不?伯伯说,从前饮水用的,现在用自来水了,那水缸也无甚用处,尽管搬去好了。
  扔下一百块钱,冲伯伯千恩萬谢,欢欢喜喜搬了水缸,驱车回来的途中看见有人在挖藕,遂下车讨要了两节藕,把水缸搬回到小院,埋上淤泥,放了一缸清水,种起荷花来。
  那莲藕,遇水生发出来,不久以后,浮起几片团团的荷叶,又过了不久,斜斜探出一枝茎,开出一朵粉荷,真是美矣。在水缸里养了小鱼、螺蛳,形成一个生态链。于是这荷花愈开愈艳,香气亦绵绵不绝了。
  两个朋友的院子,皆为我所欢喜。因它们与老房子一起,有年代感,亦有庄重感。
  缪老师买下那个小院,是为了晚年时,可以回到故乡,有一个归宿。灵芝把小院开成了一个书吧,亦是为了圆心中一个梦。
  我一直在想,一个寄情与古典与艺术的人,他的适当归宿地,应是江南。再往小一点来说,是江南的一间旧宅,有一个小院。院子里,栽一株芭蕉、樱桃。闲时读书、写字、画画,喝茶、听雨、发呆。
  那真是平生最大的奢侈和慰藉了。
  柜 子
  1
  女人喜欢柜子,尤其是衣柜。有个女友说,家里什么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没有衣柜。
  那种有一格一格抽屉的柜子,满满当当塞着东西。女人心中便觉得有国王般的富足。无所事事的时候,打开柜子,拉开抽屉,心里有一种安宁和喜悦。
  女人熟稔每一个柜子,甚至每一个抽屉里放了什么,当丈夫、孩子想找东西一团乱麻毫无头绪,女人会指着某个柜子说,喏,在那里。于是男人奔向柜子而去,那根暗红色领带,果然就在那里。领带用塑料纸包着,想是从洗衣店取回来,上面贴了一个小纸片,还写着女人的名字。就像这个男人,亦为女人所拥有。   女人所钟情的一切,都藏在柜子里,连同爱恨情仇。
  我有一个朋友,装修了一套房子,走进去,白墙,烟灰色地砖,房间内空空荡荡,一个柜子也没有。这一定是单身汉的房间。
  朋友至今仍单身一人。男人对于柜子,毫无感情可言。因他的世界向外敞开,他亦没有那么多怀旧之物,一件物品,用旧了就扔弃。不像女人,什么东西都视若至宝。一个顶针,一个发夹,一管口红,一缕剪下来的头发,一颗孩子掉了的乳牙。臭屁值千钿。这些无用之物,对于女人而言,都是生命中的珍宝。
  小时候打开妈妈的柜子,简直要昏厥过去。天哪,里面满满当当,塞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和弟弟的小衣服,帽子,绒线鞋子,绣花鞋垫,还有爸爸的中山装,妈妈出阁时外婆送的几匹丝绸料子,已经压得皱巴巴了。还有一条银项链,很粗,底下缀着一个长命锁。
  一个柜子,藏了一个母亲的心。
  很多小衣服我们已经穿不着了,有的衣服油腻腻,就是扔在垃圾箱里也没人要捡,可是妈妈仍舍不得扔掉。那几匹丝绸,妈妈舍不得给自己做衣服,想着有一天当我长大了给我做裙子穿。那个长命锁,是我一周岁妈妈去银子铺,专门替我打的,保佑孩子长命百岁。
  那个五斗橱,有一个铜锁,一根铜钗,插到搭襻的孔里,把铜锁挂上去,咔哒一声就锁牢了。其实除了银项链,长命锁,柜子里并没有别的贵重东西,妈妈却总是锁着。好似藏了一柜子珍宝。
  我喜欢那个五斗橱,是因为橱上有面镜子,镜子上有一对鸳鸯,浮在碧绿的水上。水纹一圈一圈荡漾开去。
  春光暖融融的,我拿起一柄桃木梳,在镜子前梳打结的乱蓬蓬的头发,桃木梳掉了木齿,像个缺了牙的老太太。
  天气渐渐热起来,转眼就脱掉棉袄,穿上薄薄的春衫。镜子里的小姑娘,白皮肤,丹凤眼,一双眼睛黑漆漆的,亦一日日好看起来。
  揉了木槿汁,洗过的头发,散发着好闻的清香。那一头黑发瀑布似的垂在鸳鸯镜里。桃木梳已经换了一把新的,日子也簇新簇新的。
  后来,我们家造新房子,那一个五斗橱,不知去哪里了。唯独那几匹绸缎和银项链还在。那一条银项链,妈妈在我十六岁离家去念书时送给了我。女儿出生以后,妈妈问我索要银项链,想把它打一对银手镯。然而我却怎么也找不到那条银项链了。它们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被人施了魔法。
  也许,它们穿越了时空隧道,仍在那一个童年的柜子里。
  2
  以前住在禾平街的那个小房子,屋子里的家具是由我自己设计的。当初,不知怎么心血来潮,去图书馆找了很多家装书,又跑去家具市场一件件看实物。
  那时候,家具市场还在北京城。比较好一点的牌子,红苹果、城市生活、顾家、美迪,诸如此类,双休日,一个人在里面逛一整天。
  回来就在素描本上刷刷刷画,一个餐边柜,两个大衣柜,一个书柜。请了木工师傅,让他按照这个设计图打柜子。
  记得那个餐边柜,因柜子上放了一块玻璃隔板,木工师傅一直搞不明白怎么把玻璃装上去,研究了很久,去五金店买了四个螺旋形带吸力的钉子,才把玻璃的四个角吸在上面。
  那个餐边柜,成为餐厅一景。邻居们来我家都觉得稀奇。底下是酒柜,中间一层空的可以放盘子、碟子,上面的玻璃搁板放了一套镶嵌了金边的咖啡杯。
  有朋友来,就泡一杯咖啡,一屋子浓郁的香气。
  厨房的柜子,是鮮艳的橙色。用了防火板,一派喜气洋洋的。
  书房的书柜,做成一面墙,几十格柜子,大大小小,放书、水晶花瓶、奔腾的骏马、梅花笔筒、纸墨笔砚,甚至还有一个从湘西带回来的鬼面具。
  靠北窗摆了一张淡绿色布艺沙发,一个书桌,一台电脑。我在这书房里度过许多时光。有时从窗子里往楼底下看去,底下是来来往往的人:遛狗的,推婴儿车的,散步的,打太极的……这个小区,如同世上所有的小区,这些小区里的人度过的人生,亦如世上所有人度过的人生,热热闹闹,兴兴头头,永不知疲倦。
  我心中不知怎的有些沉郁。也许是经常呆在这小小的,几乎没有转圜余地的两居室里,忽然觉得有些气闷。柜子里的东西越来越多,柜子上的灰尘愈积愈多,那些尘埃,忽然也积在了心上。
  有一天,我对我家的说,我再也不想蜗居在这鬼地方了。我要换一个大房子。
  我家的讶异地看着我,可是这些柜子,都是你亲手设计的,珍爱的呀。
  现在我不爱它们了,一点也不。我想让它们立马消失。
  我气鼓鼓地说。
  我家的默不作声,只是进了书房,过了一会儿,手里拿了一张纸,贴到楼底下的过道里。
  我跑下去一看,是一张售房启示:
  今有9幢206室一套公寓出售,如有意购买者请拨打电话xxxxxxx。
  隔天,就来了一对小夫妻来看房子。那个圆脸蛋的女孩子,十分喜欢厨房里橙色的柜子。说是从来没有见过哪一家的厨房有这么漂亮的柜子。
  甚至还拉开了我的衣橱,看里面挂着的一件米白色风衣:
  姐姐,我也有这一件风衣呵。我们真有缘。
  据说,那对小夫妻看了一年房子,看得精疲力竭,大约是再也无法忍受看房的辛苦了,又或许是真的喜欢我家。总之立马付了定金。于是,过了两个月,我们搬出了那间公寓。所有柜子作为赠品,送给了那一对小夫妻。
  那时心中并无留恋。过了这么多年,想起我设计的那些柜子,心中忽有许多留恋与不舍。那亦是人生珍贵的作品。
  现在住的家里,柜子都是从家具店买的,一律白色。白墙、烟灰色地砖。唯一有色彩的是厨房的柜子,芙蓉红。人生删繁就简,忽然爱上黑白灰。
  柜子里亦只挂了几件米白色风衣。另有衬衣、毛衣若干,一律黑白灰。
  想过一种简静生活。不必把时间花在复杂人与事上。欲望也尽可能清简一些。
  3
  我喜欢那种复古的柜子。   譬如绘了花纹的木柜子。有一次去磐安一个村子,见到一户农家,一间石头砌的房子,里面有一个大红色雕花柜子。一个八九十岁的老人,须发皆白,瘪了嘴,向我介绍:这是我太太的陪嫁。
  你太太呢。
  已经去世多年喽。
  他当然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气宇轩昂的年轻人,可是仍记得迎娶她时,唢呐吹得震天响,一顶花轿抬着她,大红色盖头下,露出一双大红色绣花鞋。还有这一个系了大红色蝴蝶结的雕花柜子,由几个壮汉抬着。
  那亦是一生中最好的时光。
  她和他夫妇恩爱,琴瑟和谐,在这小屋里,度过半个世纪。如今她离他而去,他不过是等着有一天与她重逢。他伫立在那一口雕花木柜前,谈及她,眼里涌起泪意。
  那一个雕花木柜,雕着龙凤呈祥,牡丹芍药,亦有隐秘的旧时光之美。
  村子里的春香奶奶也有一个柜子。那是她屋里唯一值钱的东西。有一天,一个收古董的人在村子里转悠,想买春香奶奶的这一个柜子。春香奶奶不肯。
  古董贩子急了,老太太,你这柜子不卖,以后当柴火烧。
  当柴火烧就当柴火烧,反正我不卖。春香奶奶的倔脾气上来了。
  其实,要是那个古董贩子能好言好语,说不定春香奶奶还会同意。她一个孤寡老人,没有丈夫和子女,将来,这一个柜子也无人可承继。要是古董商收去,还能摆在某个名人故居,得以保存下来。
  然而那个古董贩子说的话太不中听了。硌得春香奶奶的耳朵疼。
  那一个柜子,直到春香奶奶去世以后,还在那一幢小屋里。小屋已经坍塌坏毁了,挂满了蛛网和灰尘,那一个雕花柜子仍静静地伫立在那里。仿佛等到一个晴日,春香奶奶仍旧会打开雕花衣柜,把里面的藏蓝色布襟袍子拿出来,晒在暖烘烘的院子里。
  还有柜子的抽屉里,那一根温柔的绣花针,一卷红丝线,一只青花碟子。
  一群女孩子叽叽喳喳聚拢在廊檐下。
  春香奶奶在青花碟里倒一点菜油,划一根火柴,把绣花针在火上烤一烤,轻轻捏我的耳朵,趁捏得又薄又软之际,把穿了红丝线绣花针往耳垂上一扎。
  一个耳洞就穿好了。
  呀,就像蚊子叮了一口,一点也不疼呢。春香奶奶递给我一颗水果糖,剥开来,塞进嘴里,甜滋滋的。
  时光亦是甜滋滋的。
  春香奶奶说,长大了以后,在耳洞上挂一对金耳环。我们小橘子的耳朵大,福气好,将来嫁一个好郎君,一辈子过称心如意的日子。
  春香奶奶的话,犹自响起在耳畔。可是春香奶奶已经过世很多年了。我很久没回到村子里去了。我有点想念春香奶奶了。
  我还想念那一个大红色的雕花柜子,一根温柔的绣花针,以及那一个暖融融的春天。
  4
  那天去看样板房,地下室做了一排柜子。那一排柜子,顶天立地,十分气派。而我比较感兴趣的是墨绿色的门板,仿佛随时会开出一茎海棠或者芍药。
  我的思绪总是飘到亘古的光阴里。
  小镇上的同善堂,是一家中药店。店里有一个药柜。药柜上有上百个抽屉。每个抽屉,放了一味中药。因此这柜子终年弥漫着药香,端午节,店里燃起雄黄、白芷、苍术。熏得一个小镇皆是浓郁的香气。
  药店里的人,穿长袍,望闻问切,沿袭着古老的医术。
  据说这一家中药店,是龚家开的。马厍龚家,比任何一家影响都大。盖龚家出了革命志士龚寶铨之故。龚家老宅,如今已修缮一新,对外开放。钥匙放在剃头店阿四师傅手里,文化站站长接待参观故居的客人,先去剃头店取了钥匙。
  只是同善堂早已关门歇业,只有镇上的老人,仍念念不忘那个药店。曲齿形的柜台,高高的百眼柜,柜子顶上摆了青花瓷瓶、锡壶,金黄色的铜杵筒,厚厚的砧板、药刀,以及红木漆凳。
  旧时,中药柜的第一个柜子,放上百合、茱萸。谐音万事如意。
  我迷恋中药柜。那些柜子,有着大大小小成百上千个抽屉。每一个抽屉,皆藏着一种香气。我以为中药的香气,是世上最好闻的。譬如艾草、麝香,那种浓郁的气息,当人在极其疲倦、劳累的时候,点燃一茎艾条,熏一熏,便可以解了身上的乏,令精神为之一振。
  女儿同学的妈妈雪,在中医院上班。每年端午节,中药房都要制作一批香囊。雪都会托她儿子带到学校,让女儿带回来送我。六个香囊,六个颜色,串了红丝线、蓝丝线,花团锦簇。
  凑到鼻翼间闻一闻,有一股浓郁的药香。除了香囊,还有一个驱蚊包,用亚麻布缝起来,里面放了苍术、广藿香、紫苏叶、丁香、艾叶。挂了一块牌子,上面注明功效:芳香辟秽、祛风散寒、驱蚊防虫。
  我把香囊放在书房,故而我家书房终年散发一股淡淡的香气。来访的朋友都说是书香。其实哪里是,分明就是药香嘛。
  某年,我患了牙疼,吃中药,用一只陶钵熬药,家里到处是中药味。全家人掩鼻,只有我如痴如醉。我去丝域养发馆洗头,洗头膏是一味中药,洋甘菊,我觉那味道清冽,似乎洗了头以后,脑袋也变得清爽了。
  就是对中药有着这样的迷恋。因此也迷恋那一格格药柜。它们集天地之精华,晒干了以后,藏匿在这小小的一格抽屉里。用一个大红色纸包包起来,这个几钱,那个几钱,搭配在一起,竟成了一帖药,可以医治百病。
  而一个凝神思索,悬腕提笔在中药柜台上写下药房的医师,亦如神袛,手里亦掌握了生死。或者某种让生者死,死者生的巫术。
  一切只凭那几个拎在手中毫无分量的纸包。
  那些中药的名字,宛如少女:灵仙、半夏、丁香、苏叶、白薇、泽兰、杜若、白英、淡竹、豆蔻、紫菀、蝉衣、青黛、雪蚕、紫萍、辛夷、栀子、紫珠、将离、海月、茯苓。
  令人疑心,这是世上顶深情的一个男人所取。而这一个个美丽的名字,皆只是他给深爱的一个女人取的小名。
  我的牙疾久治不愈,后来去了上海九院口腔科,请了主任医生看过,查不出问题。遂转入疼痛科,一个留美博士,开了一帖中药,让我回家煎服。   那一间诊室,竟摆着一个中药柜。虽极袖珍,但足足有几十格,那个留洋的中医师,悬腕开方子的样子,亦有盎然的古意。
  我不禁看得有点呆掉,似乎牙疼也没那么剧烈了。
  门
  1
  阳光大酒店门口,有一扇玻璃旋转门,一刻不停在转,令人有眩晕之感。还有大厅内映照出人影的大理石地砖,水晶吊灯,一台黑色的钢琴,穿白衬衣、黑色礼服演奏的琴师,皆令人有眩晕之感。
  第一次见到旋转门,不敢走进去,怕被门给夹住了。
  及至看到金碧辉煌的大厅,亦心中生出怯意,觉得这是另一个世界。
  记不得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去阳光大酒店了。大约是有一次友人请客。友人是个商人,请客在那么高档的地方,金色的银色的叉子,还有垂手伫立一旁笑盈盈的服务员,倒在杯子里的红酒,忽而令我想起觥筹交错这个词。
  那一桌菜,抵我一个月工资呢。不由得暗暗咂舌,觉得实在犯不着去那么贵的地方,去个三五百块的小酒馆,请大家一起吃一顿就好了呀。
  友人说,那怎么可以?
  我已多年未见那个友人,却仍记得他说话时郑重的神情。
  阳光大酒店曾是小城最高的一幢楼。犹如上海的东方明珠塔。九十年代末,我去平湖念书,坐大巴车去西站转车,往西走一百米,即是酒店。我有时会在酒店门口伫立一会儿,抬头望一望贴了蓝色玻璃墙砖的高楼。就是这样望一眼,心里也觉得很欣喜。
  它就像一根擎天柱,矗立在小城中。三十年过去了,小城中忽然高楼林立,再回首去看,那一幢蓝色玻璃大楼,似乎老了旧了。
  过去以为遥不可及的东西,现在似乎唾手可得了。
  小城中金碧辉煌的酒店多起来了,竞争激烈,价格也趋于平民。昔日的五星级酒店,如今只道是寻常。
  阳光大酒店有一个室内游泳池。夏日,经常和女儿去酒店内的游泳池。进旋转木门,穿过大厅到楼上,在柜子里寄存掉衣服,包包,换上泳衣,去浴室冲个澡。再入泳池。
  泳池旁是一个个藤艺躺椅,专门供客人休憩。有时候偷懒,让女儿下去游几圈,我坐在躺椅上,悠闲地读一本小说。偶尔抬头,天蓝色落地玻璃窗外,可以看见天光云影,恍如在度假。
  游好泳出来,在底楼大厅的小卖部,买一客冰激凌,听一会儿钢琴演奏。然后推开旋转玻璃门,汇入滚滚人流。
  有一年,草得了储吉旺文学奖,奖金两万块。草很阔气地说,请大家去阳光大酒店吃一顿日料。
  黄昏,瑰丽的晚霞涂抹在西边的窗子。在一间榻榻米的房间,几个人席地而坐。我们饮青梅酒,吃生鱼片,蘸青芥末。青芥末很冲,钻进鼻子,辣出眼泪。
  那时候,我们多年轻啊。其实不过才五六年,然而总觉时光匆遽,过去的我们,脸庞如满月,皮肤光洁,轻盈透亮,像滤镜滤过一样。
  从那时候开始爱上了青梅酒。现在仍爱喝。我想起另一个朋友,当时淹留小城,在一个老小区租了一个房子。有一次请我们去喝酒,喝的是青梅酒,酒喝完饮茶,没甚茶食,就把瓶子里的青梅一颗颗夹出来,当茶食吃。
  老房子在底楼,窗外有一株垂丝海棠,馥郁的香气,绵绵不绝。似乎而今仍能闻到那青梅香,海棠香,只是朋友早已经离开小城。那些海棠花树下喝酒的日子,亦如昨日的一个梦。
  人生如梦,而我们从那扇旋转玻璃门里走出来,从一个梦,走向另一个梦。从一个世界,走向另一个世界。
  只不过有过片刻的温暖和欢愉,便教人生出了留恋怅惘之心。
  那一点温暖与欢愉,慰藉了寂寞的人生。
  2
  黎里古镇有一扇木门,临着河,绿漆斑驳。
  某年早春,我穿了白色绣花布衣,一袭藏青色棉布裙,坐在木门的石阶上,低眉敛目,神情羞涩,犹如从这木门里走出来的一个民国女子。
  我的微信头像,用的仍是这一帧照片。这是我极珍爱的一张照片,因了在我身后,有那一扇木门,那一个时光中的小镇。有海棠花,梅花糕,以及一个盛大的春天。
  那时候经常走马观花。某日约了草一起去西塘,游荡与闲逛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又驱车去黎里。
  亦不知小镇有什么人,什么事,只是去看了一个古朴的院子,一条映照着天光与云影的小河,一个做竹器的师傅。最后,在那扇绿漆斑驳的木门旁拍了一帧照,在临河的小店吃了一碗荠菜馄饨,吹了一会儿春天的风。便欣欣然回家了。
  回去时,还搬了一个钱柜。和那个卖古董的老板磨了半天,因为喜欢那一个钱柜上巨大的铜钱。
  古时候,账房先生收钱,一枚一枚塞进钱柜,打开来时,简直有宝藏的喜悦。
  这一只钱柜,略微有点破损了。请了师傅修一修,摆在屋子里,当一个茶几,上面放一只陶瓶,插一束野花,有一种惊天动地的美。
  有一次,去临安大峡谷参加笔会。住在山上一幢小木屋。是一个雪夜,一个红衣女孩,和我同住一屋。屋子里一只火炉,起先我们在炉上烤火,剥松子吃。大雪封山,屋子里暖烘烘的,十分之惬意快乐。
  另一次与陌生人同居,在三峡的邮轮上,是一个比我略大一些宁波的姐姐。两个陌生的人,在狭小的船舱中同居了两三夜,忽而变成极亲近的人。一起去游轮上的咖啡厅喝咖啡,跳舞。
  临别前一夜,姐姐与我说起她隐秘的心事,说她爱上的一个男人。茫茫人海,我从未再见过那个姐姐,可是于深夜在长江上的一艘游轮上,不知船行至何处,茫然无依之时,彼此曾袒露心扉。我便永远记得她。
  另一个朋友,有一次来小城,陪她在酒店住了一晚。两个人各占了一个小沙发,抱着抱枕,说了半宿话。临睡前,又在梳妆台前敷面膜,捣鼓了一番。这一个朋友,因了同宿一屋,说了很多贴心体己的话,比别的朋友聊,觉得更親近了一些,情意也更笃厚了一些。
  但凡同居过一室的人,哪怕只是初次见面,也比别人更亲近。
  那次在岱山,与北京的秀莉姐居一室,大约吃多了海鲜,半夜两人忽然上吐下泻,折腾了一晚上。早上安排出海,我们俩去不了,只好在酒店休息了一上午,各自打道回府。一路上,两个人发短信询问身体状况,彼此安慰。只觉秀莉姐是我的一个亲人。   回到北京以后,秀莉姐与我仍会不时隔屏对话。
  人的心门,有时会对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敞开。更愿意把自己的秘密向陌生人和盘托出。因这秘密与陌生人无关,说了无害。对于亲近的人,则会本能地藏匿一些东西,唯恐伤害到他(她),只因他(她)与你实在太亲密,会分担你的忧愁和痛苦。
  而我一直记得那一个雪夜,在大峡谷的那一幢小木屋,一个红衣女孩倚在木门上。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那流转的双眸,似潋滟的波光。
  如今想来,那旧时光是极美的。
  3
  外婆家的小竹屋有一扇竹门,用竹子扎起来,上面横了一根扁担,当作门栓。天黑的时候,把扁担插到门背后,上床休憩。寂静的村庄,时而闻到狗吠声,天上一轮明月,照耀小竹屋里安睡的人。
  那一扇竹门,当然提防不了盗贼,其实村子里亦无盗贼,那时候大家都很穷,没有什么东西可偷。有的人家终日大门敞开。
  就是现在仍旧如此,那个小村庄,有着古朴的民风。
  有一年去福建霞浦,也有那样大门洞开的人家,门前有一个小院,栽了一株仙人掌,约一人多高,开了大朵淡黄色的花。还有高大的榕树,垂下无数的气根。
  那一户人家,房子用石头砌成,有一扇朱红色大门,门上贴了财神爷的像,还有“国泰民安”四个大字。大门敞开着,里面有一个桌子,几把椅子,靠墙放一些农具。我们叩门,见无人应答,便自说自话走到黑咕隆咚的屋子里去。
  有个老婆婆,在黑暗的屋子里坐着,听见人声,只是轻轻问,谁呀。
  阿婆,我们路过此地,进来看看,打扰你啦。
  没事哦。老婆婆瘪着嘴,这屋子旧啦,有啥好看哦。
  好看呀。造得像碉堡一样,真牢固。
  老婆婆脸上的皱纹忽而舒展开来,如一朵野菊花,是哦,我在这里住了大半个世纪。这房子依旧好好的,还能再住个一百年。
  老婆婆对于那房子,一砖一瓦,一扇门,一扇窗,皆寄予了深情。她在这房子里生活了一生,一直到死去的一天。
  从前,她曾是那个倚着木门,盼着丈夫从海上归来的温婉美丽的女子。如今,她已白发苍苍,丈夫早已过世了。她的孩子,像候鸟一样飞出了海岛。
  孩子们想让她搬离老屋,一起去城市。老婆婆不肯,她情愿一个人住在老屋里,手指抚摸木门、木床,油腻的灶台。这样的日子,于她才是安稳踏实。
  那一扇木门,成为她最后的眠床。
  乡下的习俗,一个人死去以后,把门板卸下一块,睡在门板上。
  那一扇木门,又窄又长,一个死去的人,睡在上面,显得孤零零的。然而锦缎的袍子,绣花鞋点缀了它,还有亲人的哭泣声,诵经声,使那个死去的人不至于太过孤单。
  甚至有点喜气洋洋的。
  门板前,挂了一块巨大的白布帐子。
  去参加葬礼的人,撩开白布,去告别死者,看一眼最后的仪容,行礼默哀。很快从白布后面走出来,回到闹哄哄的人世——稻场上搭起了棚,锅子热气腾腾,摆了圆桌,招待众亲戚街坊吃豆腐饭。
  老太太八十九岁高龄仙逝,是喜丧。
  嚎啕大哭的人,脸上并没有眼泪,只不过是一场演出。
  有人指指点点,说小媳妇会哭。你听她唤一声声亲娘,那个哀伤缠绵。实则,老太太在世时,小媳妇并没有唤过她一声娘。
  有一次去一个小镇,看到一座老宅子。门楣上挂了钉了一块牌子:爱国守法户。木门垂垂老矣。门上的对联淡了,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我伫立在门口,想起久远的时光,那些相爱的故事,温馨而动人的时光。然而此刻木门紧锁,空无一人。
  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记得那一个村子前,有一座碧青色的山。
  碧山依旧青碧,只是繁花不惊,岁月已暮。
  4
  《圣经·路加福音》中,耶稣说:你们要努力进“窄门”。我告诉你们,将来有许多人想要进去,却是不能。
  《窄门》,也是纪德的一部小说。在《窄门》中,纪德为我们讲述了一个柏拉图式的爱情故事:青梅竹马的阿丽莎和热罗姆,彼此深爱着对方,在精神上互相指引对方努力成为更好的人。阿丽莎相信:“只有幻想中的幸福才是真正的幸福。”因此,他们在纸上甜蜜恩爱,当见了面,两人一起去散步时,他们却感到拘束、别扭。以至于两只手捏在一起都出汗了,不得不绝望地垂下来。
  “你还不结婚,等什么呢?”
  “等我忘却许多往事。”
  “你希望很快忘记吗?”
  “我希望永远不忘。”
  阿丽莎疯狂地行走在一条爱的窄路上——窄得容不下两人并行。也许这样的爱是极端的,但既然存在,总是有存在的理由。
  5
  阳台上的书房,用了一扇木格子移门。创意是从日料店得来的。
  那家日料店还有个小庭院,院中造了枯山水。白色的石子,似一条白溪,几块石头,垒在一起当了小山。
  冬日的下午,一个人坐在楼底下小包厢,推开移门,痴痴地看了半天枯山水。
  看日本小说,写过年辞旧迎新,把榻榻米木门上的旧纸揭掉,糊上新的。大人小孩皆过家家一样欢喜。
  后来封阳台上的小书房,特地请了师傅,做两扇木格子移门。师傅说糊上纸会受潮,于是配了玻璃。那两扇移门,搭配淡绿色的沙发、木头圆桌,十分古朴。
  我喜欢一切古朴的东西,一只陶瓶,一个烟灰色水泥花盆,一个糖糕印子,一个五斗橱。那些旧物,经了漫长的时光,有了一種温润、冲淡之气。
  办公室有一个小伙子,手上戴了一串百香籽,产地西藏热振寺。当初得到的时候淡白色的,每日带在身上,有空时盘一下,渐渐地珠子色泽变黄,有了包浆,变得通透。
  你对它用心,它便知晓你的心意,亦会报答你的深情。
  小伙子像个哲人似的告诉我。
  为什么会玩珠子?   小伙子挠挠脑袋,喜欢呗。
  人对于自己所痴迷之物,痴心之人,就是这样不讲道理罢。
  6
  住在禾平街的小房子时,门是请了木匠师傅打的。木匠师傅架了机器,在屋子里刨花,一朵朵刨花从木匠的手下开出来,木匠把刨出的一块块长条形木板,钉起来,做成一扇木门,涂上清漆,又厚重又瓷实,看得出好看的花纹。
  当我搬家的时候,对一切皆不留恋,唯独留恋那一扇木门。
  后来,搬到新家,去建材市场买了实木门,TATA的牌子。是一个冬日,外面北风呼呼,老板娘斟了一杯热乎乎的咖啡递给我,马上就下了订单。
  TATA木门,材质厚实,用了十来年,依旧很牢固,况且门上的锁质地也不错,可以从房间里面反锁。
  那天听到一个故事,說是一个熊孩子,把爸爸反锁在里面,自己一个人去游乐场玩旋转木马了。等爸爸叫来锁匠,那个熊孩子已经溜回家了。
  我见过小区里一个女邻居把自己反锁在浴室,不得已叫了消防车求救。
  据说那个女邻居在洗澡,习惯性地把门反锁了,不知怎么回事,等她洗完澡出来,那个门无论如何也打不开了。也许是水汽迷蒙,锁锈掉老化的缘故。总之,那个女邻居请了锁匠,亦无法打开。只好呼叫消防车。一辆消防车开到小区外面的马路上,几个消防员搬着一架云梯,往女邻居家里走去。小区里的人引颈观望,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
  这是关于锁的几则故事。
  我想起我们家的老屋,有一扇淡黄色木门,门上的锁不知怎么坏了。
  晚上睡觉,爸爸只是象征性地把门关上,再抵上一条长凳。有时风大一些,竟夜里把门吹开。第二天早上,一见大门敞开,以为家里进了贼,只是一件东西不少,久而久之,对于那扇木门上坏掉的锁,也不以为意了。
  可是有一天晚上,家里真的来了贼。那个贼走路的声音,嘎吱嘎吱,像小耗子。妈妈说,她迷迷糊糊听到小耗子的声音,可是眼皮实在太沉了,没办法睁开眼睛。谁知,第二天早上起来,爸爸的裤子被拖到外面去了。丢在门背后,裤子里的钱被摸了个一干二净。那一扇门,虚虚地掩着。
  妈妈抚着胸口,仍心有余悸。幸好没睁眼,要是睁开眼看见那个贼,一定会晕过去吧。爸爸说,是啊是啊,破财消灾。
  只是爸爸终于给木门换了一把新锁,那把锁很牢固,木门再也没有被风吹开过。再也没有小偷光顾过我家。
  后来,爸爸拆掉老屋造新房子,把所有从旧宅上拆下来的砖块、木梁统统扔弃了。唯独留下那扇淡黄色的木门。上面带一个气窗。
  现在,那扇木门还在我家底楼西侧的一间套房里。
  我总觉得那扇木门是一个时空隧道,打开它就可以穿越回去。
  有一天,那些消逝的时光,遗忘的事,离别的人,会在木门背后,重新与我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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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个超现实主义的镜头  一个十几岁只穿了短裤的男孩,手拿树枝在路中间地上画了个圆圈,接着圆圈里的地就陷了下去,陷下去的地方有汩汩的又黄又浑的水冒出来。男孩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憋了一会儿,又从水里爬出来,这样反复好几次,好像在跟自己或者路人玩捉迷藏的游戏似的。但这个时候没有路人。  2.像个桃子挂在树杈上  一个身体残缺赤裸的人,坦然地蹲在街边行道树的树杈上,没有用树杈遮住自己的下体。街上的人越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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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洋娃娃,她还好吗?”  女孩的脸,尖而细长,仿佛一个伶仃的三角形;一双促狭的长眼睛微微睁着,好像永远也睡不够,但在黑暗中,它会突然睁开,像荆棘野地里那只独眼黑猫的蓝眼睛,闪着阴郁而蛊惑人心的幽光,牢牢钉住远方的猎物。  这张脸,这双眼睛,常常出现在一排长廊的尽头。那是一幢骑楼式的南方建筑,古旧、破败,斑驳的红砖墙上,陈年的雨渍漫出皮癣般的青苔,泛黑的房梁参差不齐,瓦缝间漏下来丝丝缕缕的金色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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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空下,她一个人  坐在屋顶,她等待一颗流星  虫声此起彼伏,各安各命  早上郵差送来一封信  她正在给受伤的喜鹊包扎伤口  信封没有署寄件人地址  但她会心,转身取出一张白纸  夜色无边,她需要一颗流星  作为回信的引子  接下来,她会写:  “人世飘忽,一个人被另一个人  绝望地惦记,晚饭花正开。”  晚 安  汝州  是别人的故乡,无论走几遍  街巷,石桥,闹哄哄的菜场  我的脚步无法丈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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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纲,原名安刚,锡伯族人,1970年生于辽宁,在新疆读完高中,现居宁波,2012年开始业余写作,著有诗集《误入空山-声音的迷雾》、随想集《误入空山-时间的线条》和中短篇小说集《不安》等作品。  1.你是否懂得一只青蛙的悲伤  这里有他从来没有过的宁静和祥和,并且阳光特别好。他穿过一条小溪,好像去给谁送一盒清凉油。快到的时候他不小心把清凉油掉在了地上。  低头看时,他看见他的那盒清凉油一下子被一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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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说一遍!我的上述发言纯属实,如有半点虚假,天打雷劈!”柴宪把右手食指与中指合并着伸出,举到太阳穴处,双眼凝视着正前方已经渴得不行的坦布克尔心理医生。医生可能在接下来的半天内都无法再礼貌且有耐心地倾听任何人的诉说了。  医生来自西北。他本来能在西北工业大学老老实实获得一个工学学位,但最终败给了学费。这个可怜的未来栋梁,随着父亲的一句玩笑话结束了自己还未曾开始的学业:  我看你长得人高马大,精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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