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枝巷(两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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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里2:30,酒吧街依然灯火通明,KTV的音浪此起彼伏,男男女女进进出出,每一家店门一开,一股冷气扑出来,在这三伏天里眩出一股白光。
  东子靠在一棵大树下,又抽了一支烟。他在这一带做代驾已经有几个月了,辍学从老家出来后,也找了几份工作,钱少又无聊,还各种不自由。趁着年纪轻,能熬夜,代驾晚上干活,白天就在出租房里睡觉刷手机,自在。何况,东子喜欢开车,自从做了代驾,什么好车都上手过,东子梦想着能拥有一辆自己的车,因此干活总是很勤快,他算好了,只要这样干下去,攒够了钱,就去买一辆二手车。
  F城的夏天真热,即便是到了夜里,还是一丝风也没有,在户外待一会儿,已是满身大汗。守在这路口的还有好几个代驾,谁都盼着赶紧接一单,好躲上车凉快凉快。东子两只眼贼溜溜地盯着这路口经过的每一个人,马上锁定了一个红衣服女人。这女人从KTV里出来,已经喝得烂醉,摇摇晃晃,踩着恨天高差点把自己绊倒。女人独自一人,边走边掏包,一看就是在找车钥匙。一旁几个代驾都凑上去,女人抬眼扫了一圈,目光停在东子身上,把钥匙往东子手里一扔,径自向前走去。
  东子跟着女人,到一辆豪车前,女人拍了拍车屁股,手上的大钻戒在街灯下闪烁着光。东子麻利地收拾利索,先给女人开了车门,待女人钻进去,自己再上了车。
  “姐,去哪?”东子问。
  “杨柳枝巷。”女人说完便倒头睡了。
  “杨柳枝巷……”东子在导航软件上搜索着地址,50公里,挺好,一笔大单。忽然天边一道闪电,该不会要下雨了吧?这要是下了雨,回来的路可有的受了。东子脸上闪过一丝忧虑,但人已上车,也没什么好推脱的了。车子刚启动,音樂响了起来,放的是咿咿呀呀的不知哪里的戏曲,东子动手关上,“别关。”女人突然冒出来声音,东子吓了一跳,只得重新打开,上了路。
  东子安静地开着车,一股酒味混着车里的香水味,熏得人鼻子痒。副驾驶座上散落着化妆品和几张名片,乱七八糟,但金灿灿的,看上去都不是便宜货。车挂是一个珐琅做的戏曲女人头像,细细的吊眼红红的腮,似笑非笑,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摇摇晃晃,东子总感觉像一个真人看着自己。不一会儿,传来女人的鼾声,看来是睡熟了,东子从后视镜看了一眼,女人横躺在后座上,蜷成个C字形,一只脚上挂着鞋,另一只脚的鞋已经不知所踪。“再讲究的人,喝醉了也一个德行。”东子心里想。
  女人不吵不闹,东子一路开得很顺,没多久就下了高架,进入一些陌生的小路,黑黢黢的、窄窄的道,周围看不清是农田还是废弃的工厂,东子开了大灯,小心翼翼地开着。天边打了个闷雷。东子的忧虑又多了几分。
  忽然电话声响。女人未接。东子继续开车。电话声又响。东子扭头看了看,女人睡得死死的,手机在胸前闪着绿光。一个颠簸,电话好像掉到了座椅下,声音闷了点,但仍然响个不停。
  一个女人,这大半夜的不回家,但凡家里有个人,也不放心啊。东子想。
  “姐,你电话响了……姐。”东子试着叫醒女人。但那女人睡得天昏地暗,一动不动。
  东子继续开车,电话铃音终于停了。车窗户上开始有雨丝了,导航显示还有十几公里。忽然眼前一个黑东西闪过,东子一个急刹车,吓了一身冷汗,下车看了看,并没有什么异样。
  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东子看了一眼后座的女人,仍然睡着。他喊了几声,女人依然未应。东子伸手把座椅下的手机捡了起来,看到来电显示的大概是一个男人的名字“张磊”。
  接一下给她家人报个平安吧。东子想,划开了电话。
  “你深更半夜干吗去了!老子难得回趟家,没带钥匙,你死在屋里了?!”电话那头破口大骂。
  东子马上后悔接这电话了,但已经接了,也不好挂,只得硬着头皮说:“你好,我是代驾,她喝多了,在后座睡着了……”
  “你谁呀?代驾!老子信你个鬼!林慧,你给老子接电话!你大半夜跑哪浪去了?还代驾!你跟什么野男人鬼混去了!”电话那头骂骂咧咧,东子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挂了电话。想着,反正还有十几公里就到了,赶紧把这一单给了了。“真晦气,平白无故给人骂了一通。”东子懊悔着,把电话调了静音。
  这条见鬼的路还没开完。路窄,他开得慢,摇摇晃晃,颠颠簸簸,“不知道这杨柳枝巷是个什么地方,周围有公交车不。”导航显示,马上就到了,但周围依旧黑漆漆的,不安感涌上心头,东子有点尿意,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您已到达目的地。”导航的声音说着。东子傻了。这是个什么鬼地方?周围一片荒地,几栋破楼房拆了一半,早已没有人住的痕迹。东子顿时背后生凉,看看后座的女人,还在睡。
  “姐,醒醒!到了!杨柳枝巷。”东子唤着。女人终于动了动身体,眼神迷蒙地坐了起来。
  “到哪了?”“杨柳枝巷,你要去的杨柳枝巷。”东子解释着,“这是你家吗?怎么什么都没有啊?”
  女人揉了揉眼睛,找到了另一只鞋套在脚上,下了车。
  东子留意着女人的表情,看得出,她自己也傻了。
  “姐,你是不是……跟我说错了地址啊。我,按导航开的。”东子有点心虚地说着,生怕自己听错了地址,想着这一单要是让他赔,那可损失大了。
  “怎么都变成这样了?怎么都变成这样了。”女人喃喃自语道,看不出是清醒还是醉着。雨越下越大了。
  “先上车吧。”东子把愣在那的女人拉上车。女人还是木讷的样子。
  两人坐在车里,女人不说话。东子急了。“姐,你到底要去哪啊?你上车时说了句杨柳枝巷,就睡着了。我开了50公里过来,这要不是你要去的地方,你重新给我个地址也行。”
  女人呆滞地看着窗外,忽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东子见不得女人哭,不知如何是好。副驾驶上正好有纸巾,他手忙脚乱递上去,女人边哭边捂着嘴,一副要呕吐的样子。“别啊!”东子赶紧跳下车,拉开车门,把女人拽出来,女人刚探出半个头,“哇”一声,呕吐物奔涌而出,星星点点喷到了东子裤子上。东子一阵恶心,但又怕女人跌倒,一手撑着女人的肩,一手撑着车,下半身往后退了半步。   一股腥臭的酒气涌来,呕吐物和湿答答的泥土混在一起,黏黏糊糊的,东子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女人好不容易呕完了,东子想起后备厢里有水,拿了瓶水递给女人。
  女人喝水、擦拭了半天,似乎清醒了不少,抬头瞅了一眼东子,东子这才刚看清这女人的脸,刚刚泪水和雨水混合着,让她花了妆,一双吊眼,两个眼圈黑漆漆的,一张瘦削苍白的脸,看不出年龄。
  “你是代驾啊?”女人用醉酒后特有的直勾勾的眼神打量东子,露出警惕的神色。
  “嗯,是啊,姐。”东子想,这女人到现在才知道我是谁,真是喝懵了。
  “我刚刚从哪上的车?”
  “青阳路酒吧街。”
  女人打了个反酸嗝,呛得难受,这才发现自己穿的是套装,赶紧脱了外套松快松快。外套里面穿着件吊带,白白的臂膀子露出来,东子只看了一眼,就把脸别了过去。
  “姐,刚刚,你电话一直响。”东子上车翻来翻去,找到了女人的手机,递过去。
  女人翻看了下未接来电,东子心虚地说:“我叫你叫不醒,怕是你家里人担心你安全,就接了一个,我说了我是代驾,那边,那边不相信,还骂我。”
  女人鼻子里哼出一口气,把手机丢在了一边。
  “我想着反正快到了,这可好,咱们去错地方了,你要不给家里回个电?”东子不知怎的,有点怕眼前这女人,说话也没什么底气。
  女人抬眼看着东子,用一种嘲弄的口吻说:“他骂你什么?他是不是以为,你是我相好的?”“啊?嗯。”东子应和着,余光扫过去,有点不自在,又到后备厢去拿了一瓶水递给女人。
  雨一直下着,东子已基本被淋湿了,女人头发、胳膊、腿上,也淋了好些雨珠子。
  “你先上车吧。在雨里干什么。”女人招呼着东子。
  东子乖乖上了车,坐在驾驶位上。女人也关了车门。
  “把车移一移,这边太脏了。” 女人使唤着东子。东子把车往前开了十几米。
  “喂?你干吗?”女人打起电话来,东子模模糊糊听到电话里还是一阵吵嚷。“我凭什么跟你说我在哪,你平时在哪你跟我说过吗?跟谁?我爱跟谁跟谁!你就在那等着吧。”女人啪的一声把电话往身旁一丢。东子坐在前排听着,很是尴尬。从后视镜里偷偷看过去,女人在悄悄抹眼泪。
  女人沉默着。东子也不敢说话。半晌,东子怯生生地问:“姐,我们去哪?”
  女人不吭声,掏起自己的包,翻了半天,“有烟吗?” 女人问东子。
  东子掏了掏裤兜,拿出烟,递给女人。
  “火。”
  东子又掏了半天,掏出打火机,身子朝后扭着,帮女人点烟,打了几次都打不着。女人的脸挨得那么近,酒味和香水味混着刺激着他的鼻子,他心烦意乱。终于点着了,女人舒展了筋骨,倚着后座抽起烟来。
  “这儿,是我以前住的地方。”女人吐了口烟,看了看窗户外面。雨水敲打着窗玻璃,雾蒙蒙一片,“喝多了,迷了魂了。”
  “这条道,以前是一排柳树,还有一条河,春天的时候,可好看了。”女人把车窗按下一道口子,抖了抖烟灰,继续说,“那时候觉得,住大房子多好啊。等真住了大房子,才知道,住哪啊不重要,住的人不行,住哪还不是一个样。”女人吐了一口烟。
  东子已经憋了好久的尿,这会儿实在撑不住了, “姐,我想,去方便一下。这一路太长了,憋了半天。”说着,就冲出车门。
  这是一片废墟,拆了一半的房子像经历过地震的灾后现场,有的钢筋露出来,有的倒了一半,白墙上硕大的红色的“拆”字,由于写得太快,油漆还向下流下一道道血一样的痕迹。不远处有个水塘,旁边一棵歪脖子柳树,根扎在水里,像一个从水里向上爬了一半的人。东子觉得那树长得妖里妖气,不敢多看,找了个墙根,终于放松了。
  回到车里,车上播放的戏,又咿咿呀呀唱起来。一个尖细的嗓音,荡啊荡啊,唱得人心烦。东子看了看表,已经快四点了,他习惯性系上安全带,想着马上就要出发了,但这种客人说错地方的事还第一次碰到,他不确定女人会不会给自己好评,正在想怎么跟女人说。
  “你多大了?”女人突然问。
  “我?二十五。”东子答。
  “我看你也就十七八吧?”女人从嗓子里笑了一声。
  东子有点不自在,在座椅上挪了挪屁股,心里想着,这女人到底要干吗。
  “老家哪里的啊?”
  “湖南。”
  “小小年纪不好好读书,跑出来做代驾做啥?”
  “不是读书的料,就喜欢开车。”
  女人又不说话了,悠悠地抽着烟。
  东子不吭声,也不敢继续问去哪,他偷瞄着后视镜,眼神正好与女人碰上了,顿时羞得脸通红。身上混着汗水和雨水的衣服,贴得人湿漉漉痒索索得难受。
  “刚刚我吐你裤子上了吧?你把裤子脱了吧。”女人说。
  东子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啊?”
  “别把我车弄脏了。”女人补充道。
  东子心跳很快,不知道这裤子该脱还是不该脱。
  “我坐后面又看不见。”女人的声音,带着一种冷冰冰的命令。东子鬼使神差地就乖乖把裤子脱了。怕把车弄脏,他把裤子叠了一折又一折,刚想放在副驾驶座,又觉得不妥,索性抱在怀里,遮著自己露出来的平角裤。
  “再给我根烟。”
  东子又把刚刚脱了的裤子抖开,掏着裤兜里的烟和打火机,也不知是紧张还是怎么的,总也掏不出来。
  突然,东子感觉脖子被什么东西勒住,女人身手敏捷地从后座跨到了前排,东子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着了,大声叫着:“你干什么?你干什么?”他手忙脚乱地扯着脖子上的带子,却被勾住怎么也扯不下来,身上的安全带似乎越勒越紧,车里空间太小,他被压住不得动弹。车里的戏曲还在聒噪着,敲锣打鼓的,吵得人心慌。东子一边冒着冷汗,一边感觉到身体滚烫。刚刚呕吐的气味还没有散尽,带着一股酒精的余味,混着车里的香水,刺鼻得令人眩晕,女人低着头扯着他的衣服,他看见女人头皮处灰白的发根,一种恶心感袭来,他伸手去推女人,却被女人反手打了一巴掌。   “你这个瘪三,不识抬举!” 女人抬起头,披头散发,两只硕大的眼睛嗔怒地瞪着他,眼眶发红,嘴角抽动着,两行眼泪汩汩地涌了出来。
  东子心里一软。对面的这张已经不再年轻的脸,虽然白皙,但两颊布满了黑的、红的斑斑点点,那一双眼睛,已经被眼泪淹没,不见了怒气,满是凄楚。眼泪顺着脸上的沟壑往下流,滴滴答答落在东子的胸前。东子抽出手,想帮她擦擦眼泪,女人猛地一下打开了车门,一个跨步下了车。
  东子瘫坐在座椅上,脑子一片空白,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脖子上还挂着女人的包带子。他找到了掉落在地上的裤子,木讷地穿上,车子玻璃已经被白雾蒙上,完全看不到外面。他摇下窗,雨停了。天上一弯月亮,白惨惨的,天边开始有了点红晕,天似乎快亮了。
  远处,女人坐在一堆瓦砾上,看不见脸,只能看到肩膀在一耸一耸,不知道是在吐还是在哭。
  东子转过脸,看着天空发呆,他感觉头懵懵的,整个身体很沉,很倦,迷迷糊糊中他闭上了眼睛。
  “下车!”
  东子被推醒,手边的车门敞开着,旁边杵着他代驾用的小轮车。女人站在车旁,穿着高跟鞋,头发衣服都已收拾停当,一双盛气凌人的眼睛瞪着他。
  东子身体还是很沉,他揉揉眼,撑着下了车。
  车门“砰”的一声合上,东子不由得一哆嗦。车窗摇下来一半,里面扔出来500块钱,“代驾差不多250,剩下的不用找了。”
  车子一溜烟开走了。东子站在原地,从湿漉漉的泥地里捡起钱,吹了吹,塞进裤兜里。他扶着自己的小轮车,脚下是一片瓦砾,一条窄窄的巷子,不远处斜着一个磨掉了漆的路牌,隐隐约约写着“杨柳枝巷”。
  东子呆滞地骑着小轮车,天色由黑转蓝,东边开始泛起青白色,一片片云勾卷着。东子胸口有点疼,用手摸了摸,指甲刮的伤口还渗出了一丝丝血。下过雨的天凉快了不少,路过一片田,稻子青青,还挂着水珠。东子忽然想起小时候的上学路,有点想家。

单车女孩


  自从上周六晚上在那个男人车里看到杨倩,麦子就一直心神不定。麦子有些后悔,不该用那样的眼神盯着她看,她认出他了吗?小区门口的灯虽然暗,但他坚信自己不会认错,她比十年前消瘦了些,但还是漂亮。她为什么坐在那男人的车里,直到第二天麦子换班的时候还没离开?那可不是什么好人,和他回来过夜的女人,光麦子见过的,两只手都数不过来……麦子不愿去想,身为一个保安,自己有什么资格去揣测业主的私人生活?何况,身为一个保安,他见过这样的事还少吗?可这次是杨倩,他不能不去想这件事。
  到今年夏天,麦子在这个小区当保安就已经十年了。海棠湾花园,在F城,只要提到这个地名,任何一个出租车司机,都能顺利把你送到,順带投来艳羡的眼光,态度也会尊敬一些。F城里还流传着关于这个小区的种种传说,但没有人比麦子更了解这里, “有钱人有啥不一样?吃喝拉撒、夫妻吵架、生老病死,跟我们过的是一样的日子!”麦子总是这样对人说。但他也喜欢告诉别人自己在海棠湾工作,毕竟,谁不想让人高看一眼呢?
  但每当别人刚投来赞许的目光,芸芸总是要补充一句,“还做着保安呢,都十年了。”可不是吗?从前一起做保安的,有的升到了老总,管好几个小区;有的自己开了保安公司,听说黑道白道通吃;还有的撞了大运娶了有钱女人,房子车子孩子早都有了,什么不用干只收房租也比麦子赚得多多了。只有麦子,十年如一日。他自己觉得没啥,但芸芸嫌弃,当初嫁他,可不是指望着结婚好几年还租房子,骑着小电驴风里来雨里去,尤其有了孩子之后,想着自家孩子以后不如人之处,芸芸总是要跟麦子多抱怨几句。
  麦子也想过发奋努力,总勤勤恳恳工作,升职却没有自己的份。在芸芸的鼓动下,也给经理送过礼,但磨不开面子,也不敢张口提。有几个业主倒是对他不坏,觉得麦子热情老实,要给麦子介绍工作,麦子总是一边感谢一边拒绝,“其他的我也干不来,还是干保安吧!”麦子喜欢夜班,夜里活少,不用一直站在门口跑来跑去,一个人坐在岗亭里,他既不看手机,也不听广播,手边放着两本翻烂的小说。麦子喜欢坐着发呆,对面楼的窗户,此时正像一幕幕舞台剧的帷幕拉开。这一家今天来了客人,party办得活色生香;那一家夫妻又吵架,还不是因为上次有个陌生男人把那女人送回来?那个总练钢琴的孩子今天却没有出现,那个孩子总是低着头阴沉着脸,十几岁的年纪,却看上去心事重重……结合着平日在小区里看到的点滴,每一扇窗户背后,都可以拼凑出一个家庭故事,没有人比一个在这里十年的保安更了解了。麦子喜欢这种掌握着秘密却不被人知道的感觉。
  一盏灯熄灭了,又一盏,夜深了,回来的车子也越来越少了,直到不剩下几盏灯的时候,麦子也有点困倦了,顺手翻了翻那两本书,渐渐瞌睡了起来。
  “这些书,给你看。不然夜里太无聊了。”一摞书咣地一下堆到了麦子眼前。一个扎马尾辫的圆眼睛姑娘,隔着岗亭的玻璃,微微笑着,有些不好意思地退两步,但眼神却毫无羞怯。
  麦子认得她。一个月前,她搬到海棠湾花园,总是骑着一辆小自行车进出,有时候忘记带卡,麦子就得跑出来给她开门,“谢谢你哦!我又忘带了。”她总是对麦子笑着,年纪二十出头,那眼神笑容,却还像个八九岁的孩子。这小区里的人,麦子都认识,这女孩独来独往,早出晚归,不见她父母家人,只有一种可能,是28栋宿舍里的实习生。开发海棠湾的地产公司,在小区里保留了几间没卖出去的样板房,当员工宿舍。
  “给我的?”麦子有些意外地问。
  “对啊!”姑娘点点头,“晚上时间那么长,我看你什么都不做,我给你拿点书来看。”
  麦子和业主关系不错,也有人给他送过吃的喝的,但是拿书给他,还是头一次。
  “等你看完了我拿回去。”姑娘骑上自行车,甩着马尾辫,一溜烟走了。
  麦子看着那背影,有点好笑,“有几个保安喜欢看书?要是喜欢看书,也不会当保安了。”麦子想。但还是翻了翻,每本书的扉页上,都大大地写着“杨倩”的名字,还有日期和地址,看起来是买书的时间和地方。麦子笑了笑,又伸头看了看远去的背影。   麦子一晃神,刚刚竟迷糊了,杨倩给他拿书看,都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他只是没想到,十年后,竟然在海棠湾,还能再次遇见她。
  那男人住在7栋2801,顶楼大平层,正对着湖的第一排,麦子的岗亭可看不到第一排湖景房的窗户。男人独居,早出晚归,经常喝多了找代驾回来,总是有不同的女孩坐在车里,麦子对这种事见怪不怪。要不是昨晚感应道闸出了问题,男人下车抽烟等着,耽搁了一阵子,麦子也不会往车里去看。
  车里的女人,神色安静地靠着车座椅,和麦子往常一样,她在打量这小区楼栋里的一扇扇窗,只是眼神打量,她身体保持不动,呈现出一种放松的状态,并没有显现出那种外来人的好奇。当然,这里也是她曾经住过的地方,除了勾起旧日的回忆,她还能好奇什么?麦子从第一眼就认出了她,因为太久没见,麦子不敢相信,盯着她看了许久,他试探着想要喊她,但马上意识到这样不妥。等到技术部的人来把感应道闸修好,男人上了车,女人转头正好遇上麦子的目光,是杨倩,没错!但她只是瞥了他一眼,脸上连一丝波澜都没有,冷静地,甚至可以说是冷漠地,转过头去。车子开走了。麦子愣在原地。
  之后的一个星期,每天麦子上晚班,都在等那男人回来。可是也怪了,凡是他当班,都没有再见过那男人的车,他像一只鹰,目光炯炯地搜索着眼前的每一个目标,结果仍然是失望。麦子也旁敲侧击地跟换班的小武打听,7栋2801的业主又有带女人回来不?“最近没见到,挺消停的。”小武贼溜溜地,砸巴着嘴,露出艳羡的神色,“那些个女人啊,一个比一个骚!”
  这一天深夜,麦子照常值班,远远看到男人的车,他心跳开始加快起来。这次是杨倩开车,男人似乎喝多了酒,坐在副驾驶,昏暗的灯光下,麦子看到男人把手搭在杨倩的腿上,杨倩把手挡开,低声道:“有人呢。”男人并不理会,麦子别过头去,假装没看到。余光里,他感觉到杨倩看了自己一眼。
  两人走后,麦子有些坐立难安。夏日里暖烘烘的风吹过,麦子想起今晚还没有巡检,便起身朝小区里走去。
  11栋的楼顶,正对7栋。风很大,视野很好,站在高空,几乎可以将F城收入眼底。海棠湾面前的这个湖,平日灯火通明,但像现在这样的深夜里,黑黢黢如一个大洞,麦子看着湖,感觉湖里有一双眼睛也在看着自己。
  2801的灯亮了。
  男人搂着杨倩进了屋,先是在沙发上躺下,杨倩去倒了杯水。男人起身走向杨倩,手在她身上摩挲起来,杨倩不迎合也不拒绝,兀自喝着水,男人将水杯抢下,杨倩转身走向窗边,拉上了窗帘。
  麦子的心狂跳不止,他像一个丢失目标的狙击手,孤独地站在空旷的楼顶。黑洞洞的湖水、杨倩在窗前曼妙的身影、头顶上稀稀疏疏的几颗星,在他的脑子里不停切换,他躺下,地面上,白天的余温还未散尽,热热地贴着他的后背。风呼呼地刮着,和他粗重的呼吸声搅在一起。
  麦子最近上夜班总爱打瞌睡。“噔噔噔”,有人敲着岗亭的玻璃窗。突然被惊醒,他心里突突地跳。“帮我开个门,我没卡。”是杨倩!这次是她一个人,也没开车。麦子心跳更快了。他站起身来,低着头,避开杨倩的目光,拿起自己的记录本,以一个保安特有的职业语调,“去哪一家?有没有跟业主打过招呼?”
  “你不认识我了?”杨倩的声音很低很轻,听不出她是调侃还是失望。
  麦子心里咯噔一下。他抬起头,望着杨倩。她的脸没怎么变,只是因为消瘦而褪去了稚气,眼神却是和以前大不一样了,那双圆眼睛不知是因为化了妆,还是怎么,变得细长,还有些微微上挑,有一种难以亲近的凌厉之气。她的头发披散下来,刚刚过肩,不再是从前一步一甩的马尾辫了。“我还以为我认错了。”麦子低着头,楼顶上的一幕倏地朝他涌来。
  “你倒挺识趣的。”杨倩颇有些挖苦地说,也有可能,是一种自嘲,“7栋2801,我来给我老板拿个东西。”
  “老板……”麦子心里重复着,例行公事,在记录本上记下,随后递给杨倩签字。
  “按照我们的规定,我得给业主打个电话确认一下。”麦子说。
  “你不用打了,都这个点了,他睡了。”杨倩签完字,将本子递过去,递本子的姿势,麦子似曾相识,那时她也是这样把一本书递过来,“这本书特别好看!你肯定喜欢!”
  “那……他是在家里吗?我可以呼叫一下对讲。”麦子今天确实没看到男人回来,但因为刚刚睡着了,所以他也不确定。
  “他要是在家,我还来给他拿什么东西?”杨倩不耐烦地说。
  “对不起啊,那我不能让你进去。你知道我们这的规定。”麦子转身把本子放在窗台上,走进了岗亭,留杨倩一人站在门口。
  杨倩愣了。
  “你把门给我打开!”杨倩有些恼火,拍打着岗亭的玻璃窗。麦子不为所动。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他完全可以更客气一点,他也不是一个锱铢必较的保安,只要他觉得没危险,通融一下的事,平时常有,何况,他又不是不知道她与那个男人的关系,他又为何要让这个过去十年中他曾无数次想起的女人难堪呢?
  “砰砰砰”“砰砰砰”杨倩拍打着岗亭的玻璃窗,她眼里的怒火,让她整个人看起来疲惫又狰狞。麦子不看她,赌气似的坐着。“你这个保安怎么回事啊!拿着鸡毛当令箭!”
  “什么人啊!這么晚让不让人睡觉!保安你怎么管的?再吵我投诉了!”旁边楼栋里有人探出头喊了一嗓子。麦子听到“投诉”,赶忙从岗亭里出来,瞪着眼睛看着杨倩,这下杨倩也不吵了。
  “他派你来拿东西,就不给你个门卡?”麦子咬着牙齿根,恨恨地说,但刚说完,就后悔了,杨倩红红的圆眼睛里,滚落出一颗眼泪珠子,她嗫嚅着嘴唇,仿佛受了很大委屈。麦子丧气地挠了挠头,转身走进岗亭,再次出来,“哔”的一声,开了门。杨倩站在门口,迟疑了一下,说了声“谢谢”,便走了进去。
  “我明天就搬走了,这两本书留给你吧!” 扎着马尾的杨倩,最后一次出现在海棠湾花园的门口,“你算算,这一年你读了多少书了?” 她俏皮地笑着,眼里有一种得意。   “你去哪啊?”麦子心里失望得很,但尽力保持着平静,挤出一丝假笑。
  “回学校啊!我马上就毕业了,得回去写论文了。” 杨倩骑上那辆小自行车,“谢谢你啊!上次你帮我修车,现在不会掉链子了。”她总是笑啊笑,眼里是笑,嘴角是笑,稚气的下巴一抬一抬,好像一朵太阳花,要阳光一直都照在她身上一样。麦子算了算,要是当时他考上了大学,也跟杨倩一樣,今年大四毕业。
  “那,再见了啊!”麦子接过书,“还回来吗?”
  “不回来了,这里房租那么贵,我怎么住得起啊!”杨倩回头望了一眼海棠湾花园,“再见!”她骑上了自行车,左一脚右一脚,髋部跟随着车子的晃动倾摆着,等车子匀速起来,杨倩不再蹬了,让车子滑行。她一只手扶着车把手,另一只手高高举过头顶,挥动了两下,她并没有回头,不知是在跟麦子告别,还是在跟这个她不再回来的小区告别。
  杨倩骑车离开的这条路栽满了海棠花,海棠湾花园正是得名于此。正是春末夏初,海棠花瓣凋落了一地,粉红花瓣铺就的路上,杨倩的单车碾出一道长长的印子。一阵风吹过,花瓣扬起又落下,在地上旋转,印子不见了,像从来没有人来过一样。
  麦子盯着岗亭里的监控,杨倩在小区里走着,但因为对小区不熟,似乎走错了方向。麦子盯着监控里杨倩的背影,身体里一股热气涌上来,他走出岗亭,往小区深处走去。
  “你走错路了!”杨倩听到背后的声音,吓了一跳,转过身来,麦子直勾勾地盯着她,那眼神很吓人,她不由得退后了两步。
  麦子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去。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海棠湾花园里那些名贵的树木,在黑漆漆的夜空下,摇摆着树梢的叶子,仿佛在责怪黑夜遮住了自己的美丽。一只流浪猫倏地蹿过灌木丛,嘴里似乎叼着从垃圾桶里偷来的食物,又或许是,刚捕猎到一只老鼠或一只鸟。高楼上,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盏灯亮着,要不了多久,就都该熄灭了。
  海棠湾花园从此又多了一条传说。有人说业主的情人被保安猥亵了,有人说保安和情人本来就有一腿,还有人说不是情人,是业主找的夜总会小姐。不管真相如何,人们普遍感受到了不安全感,物业保安做出这种事,还是在海棠湾花园这样的高档小区,简直让小区居民人人自危。海棠湾花园光环不再,二手房价也因此跌落了十个百分点。
  麦子终于不再做保安了。岗亭里,小武收拾着麦子剩下的东西,那两本翻烂的小说,小武拿起来翻了翻,扉页上写着一行字:“愿你在小小的房间,看到大大的世界。2009年5月。” 小武撇撇嘴,“当保安还看书?喜欢看书干吗当保安啊?”说着,将那两本小说扔进了垃圾桶。
  责任编辑 菡 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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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的单行道比城北的多些  妈妈告诉我那是远行之人遗落的孤独  高中也在南边的山腰上  我们出去后便只在假期回来  那时候的道路和學校都没有人  只是一个介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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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折叠的南京地图缓缓展开  一草一木轻敲着历史书里厚重的砖瓦  倒流的烟雨  试图挽回外乡人的贸到访  那里的河流我并不熟悉  只是每天重复汇入长江  汇入一些诗人的修辞  汇入一个漫长的比喻句  临行前,我偷偷修改了南京的韵脚  好讓淮水不在我的眼角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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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京,凡是爱看戏的票友,没人不知道望月楼的白露姐妹。姐姐白玉堂唱小生,妹妹露凝香唱花旦,姐妹俩的一出《拾玉镯》竟把戏中的傅朋与孙玉娇这对才子佳人唱活了。  白露姐妹的戏往往一票难求,《西厢记》《桃花扇》《牡丹亭》,姐妹俩都信手拈来,但其中最卖座的还是《拾玉镯》,露凝香身上那股子灵动妖媚的劲头让人怎么也看不腻,尤其是她扮起孙玉娇时,翻飞的手绢下那一双钩子似的媚眼不知勾走了多少人的魂。为此票友们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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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轻轻敲了敲陈颖虚掩着的办公室门,听到里面一句“等等!”就站在门边上候着。等了五六分钟,她不自觉地将身体斜靠在墙上。手里一大沓资料渐渐显出分量,双手托得酸。又过了两三分钟,里面打电话声音似乎没了。她刚腾出右手想再次敲门,陈颖压低的讲话声断续传出来。她憋住气,回归原位。  突然手机呱啦呱啦响起来,她跑出一段路接电话。又是催材料的电话。她语气有点生硬:“主任还没签呢!”  把电话调成静音,回转身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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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奇的司息河  有人用直钩在司息河里钓鱼  有人用竹篮在河边打水  有人用河水织成了布匹  有人把细沙贩卖成了红糖  有人用布兜收集岸林中的晨露  有人用裸体储存树杈间的阳光  有人干脆搭起了爬满青藤的木屋  有人干脆捞起了河水中的月亮  甚至有个光棍汉  直接从河边背回来一大捆  洗衣女们的笑声  有人把河水弄到打麦场上  晒成了一方平地  有人把河水弄到鏊子上  烙成了煎饼  有人把河水弄到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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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冬的城披上一场新雪,窗外的事物变得妖娆、浪漫,窗内暖气氤氲,新研的墨似不及霜結砚台的浪漫。毛毡上墨迹斑斑,依然看得出纯白的底色,笔舔浓墨,横竖撇捺的汉字在毛边纸上洇出来,如次第绽开的墨梅,散发着一缕独特的香氛。与其说,这室内的宁静怡然与窗外的喧嚣纷扰有几分违和,毋宁说是一种相映成趣。  冬日的早晨,偶尔听得见鸟鸣,余下的寂静漫长,缱绻着日益变短的白天。笔下临摹的是那首小诗:“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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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你过得还好吗  爸爸昨天又浮沉杯中,独自叙其所怀  哥哥,池塘旁的杏花已香,歌声已长  我喜欢上了一个男孩  他的芦管能眠  他能解花语,能近黄昏  青骢馬啊,薄春衫  我香袖凭肩,我尽得鱼中素  哥哥,他们说我只是路过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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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到底是怎样成为鲁迅的?这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具有原点意义的命题。在那些还没有成为鲁迅的日子里,鲁迅是怎样被塑造、被修改、被挤压的?这个问题我追问了很久。但我知道,在无数个可能性中,肯定有一个答案属于南京。  对鲁迅感觉到一种异样的亲切,是几年前看文艺电影《环城七十里》。  其时,我正住在城东。夏天城墙上盘旋着蓬勃的爬山虎和常春藤。电影中有很多熟悉的生活场景,让我很容易产生代入感。导演穆丹来自南京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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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现在,陈年也不能确认那是不是一个梦。事情发生在旅行途中。  茶馆藏在一条曲曲绕绕的窄巷中。深灰的鱼鳞瓦房顶,生满苔藓的石墙,发光的青石板路,没有行人。昨晚刚下过一场小雨,地面石板的凹槽里闪着明晃晃的积水,像是打碎的镜子。他放缓脚步,嗒嗒地向前走。拐了个弯,不期然,看到一把大茶壶,悬在半空,壶嘴里哗哗地倾倒,水流如同立柱,正下方,一个沉暗的小水潭,承着清亮的水声。这把壶看上去眼熟,却又让人想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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