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象之词(组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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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枯萎,低垂,整个世界颠倒 ——被雪所压之竹。
  —— 松尾芭蕉


  她是母亲。她是女儿。她是时光之锦的编织者。
  哮喘。高血压。骨质疏松。胆结石。肾功能不全。心力衰竭。
  病魔俘虏了她的五脏六腑。熟悉的症状或重叠或相生,放空所有的肉体被黑色的轮椅无条件认领,尊严开始体面地潜伏。
  她是患者。她是女人。更换标签的她发丝青白,皱纹翻拣皱纹,腕带上写着来自父姓的记忆:王珍惠,女,86岁。
  黑夜里,她的脉搏强弱不均,远去的日子慢慢退去温润,时间的沙粒渐渐隐去锐利的痕。
  亲情,爱情,无以复加的想念。油盐酱醋泛起光阴的印迹。
  仔细听,唯有氧气滑过湿化瓶时轻微的颤动,柔软,纯粹,与世无争。
  一切刚刚开始,被重置的生命体征不断变换。心电监护仪公正无情,时刻提醒我心怀温暖,用最冷静的柔韧靠近她,理解她,安慰她。
  咳痰。喘息。心慌。气短。稀释药液。稀释时间。稀释所有无能为力的借口。
  时间的海水蓝得清透。她在一片白色里紧闭双眼,无助地扭动身体,默认源源不断的氧气抵达肺泡深处。
  大循环,小循环,竭尽全力的奔突撕裂骨质,掩埋穿透窒息的荒芜感。
  在被医学命定的公式里,无助的我生不出三头六臂,能给她的只有一双手。


  他,喘息不止,如一株枯萎的树。失去水分的枝子紧握落日的余温,矮下去,又浮起来,青筋暴露。
  天空晦暗。疼痛与疼痛击掌相悦,呼吸机分秒必争,用明亮对抗黑暗的真。
  惊恐。苍白。盲目的希望。那张开的口唇分明是一扇分不清前路的门,依赖一根吸痰管的功效试探命运的深浅和冷暖。
  清洁。消毒。深一点,再深一点。吸痰管推门而入,执着于细枝末节的清理。
  痰液缓缓进入储液瓶,肺野的呼吸音越来越自由。死神的旨意渐次沉默,隐匿的恐惧退出喘息之城。
  轻一点,再轻一点。多少次重复吸痰术,锥心的隐痛渗透不同的表情,然后,也将我慢慢渗透。
  大滴的泪水溢出来,黑暗弥漫的病房里,我看不清那双充满水波的眼。
  刺痛被忽略。尘埃被忽略。我在尘埃深处,隐姓埋名。
  其实,生命的意义可以直白地表达。活着,只是满足所有爱的本能。
  梦的残端,清亮的气流穿透无数清净之词。肺朝百脉,时光轻轻翻过,爱在掌心里再次和春天相认。

爱 情


  他,75岁,她,73岁,两枚毫无交集的叶子被一纸诊断书引入爱情之门。
  珍珠晶光莹润,出于沙砾,归于沙砾。两颗心在沙砾的缝隙里相逢,拥有彼此的问候。
  褪色的记忆重现光芒。旧事复归原处,酸甜苦辣更新序列,重设朽毁的密码。
  从此,时间浸入时间。寸关尺,三部九候,沉沉浮浮的脉象开始消融虚幻的人间风景。
  蹒跚的脚步绕过转角的台阶,在洒满晨辉的走廊里踩出轻巧的音符。佝偻的身影镶在光影中,淡远,亲切,有些失真。
  病魔无情,人有情。生命复活的时候,爱也会复活。
  心脏支架置入术后状态,是他无法忽略的心慌和虚弱。高血压三级的危险真相,是她防不胜防的头晕和彷徨。
  心慌,头晕,呼吸不均。刺眼的波点需要穷尽意义的医学名词来一一破解,击碎,消除峰回路转时的凶险。
  记忆可以收藏每一分每一秒的情绪。理性的药粒将日子反复抛光,由表及里镀金镀银。然后,任由他和她的目光追随流水和夕阳。
  天高地阔,充沛的热情日渐稀薄。夜深人静时,烛光微温,有爱的时刻只允许希望叠加希望,尘埃滤净尘埃。
  爱就爱了,不需要理由。讓爱成为活着的理由。
  晨曦漫漫。她是他的温暖,他是她的光明。
  茶气氤氲,席次犹温。暖心的烛火在方寸之间渐次丰盈。

十字路口


  站在十字路口,风声缓缓而至,暖意缠绕着指尖和发丝,春天不近不远。
  无论何时,无论风向如何变幻,此刻,我都需要一个理性的词语分辨前后左右。
  车身呼啸而过。我在风中,风在低处,高山流水的远意漫过树梢。
  50米,100米。被肢解的时间紧裹轮椅的筋脉,他和她,在倒置的时间里左右徘徊。
  车影布满瞳孔,天空的幕布上,偶数与奇数交替出现。白发如雪,落在春日的黄昏。
  苍老的脸斑点零落,弯腰,驼背,脚步蹒跚复蹒跚。两个枯瘦的身影已经失去逆风行走的勇气。
  时间应该慢下来。允许尘埃忘记尘埃,允许漶漫的光在瞬间聚集,升发,蔓延温暖的写意。
  比如: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一句话,一场缓缓靠岸的风。
  车轮依旧滚滚向前。时间已经慢下来,慢下来的还有一位扎马尾辫的姑娘。
  姑娘轻推轮椅穿过十字路口,轻盈的碎步里没有附加的慌张和犹豫。
  云层缱绻,夕阳如火,他和她,收拢银发,以温软的笑意延伸我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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