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他是武汉大学“国宝”级学者,发现了世界上唯一的女性文字“女书”;她曾是湖北省最年轻的副省级检察长;他一度沉迷山郊野外寻觅“女书”的真迹,醉于追梦疏离家庭;她曾全心寄情于工作,对他“抛妻弃子”恨得牙根痒,不止一次地发誓要与他“一刀两断”;2011年6月,他借助美国好莱坞的平台,利用电影《雪花秘扇》将“女书”广为传播,还本色出演了“教授”一角色;而她,辞去了一身职务,回归最平淡的“人妻”。风风雨雨36年走过,“女书”教授宫哲兵与妻子周冶陶,用一个与“风花雪月”完全无关的故事,演绎了什么叫“爱情”。
樱花浪漫“天书”可憎
宫哲兵和周冶陶的最初相遇,是在就读武昌实验中学时。那时,两人同为红卫兵代表,一同代表学校赴京接受毛主席的接见。一路颠簸中聊下来,彼此之间就有了好感。不过,由于历史原因,最终,两人没有捅破爱情的那层窗户纸。随后,宫哲兵高中毕业,进入部队服役,而周冶陶则先是应征入伍,接着又考入武汉大学中文系,这份朦胧的情愫就这样一直埋了下来。
但是,该相遇的人,终究会相遇。1972年4月的一天,宫哲兵代表部队到武汉大学参加湖北省篮球赛,比赛结束后,想起那个魂牵梦萦的女孩,他在樱花树下徘徊了又徘徊,思量良久,这才怀着一丝侥幸的心理,鼓足勇气站到中文系的女生宿舍楼下,双手搭在嘴边,嚷了一声:“周冶陶——”宫哲兵本只是试试看有没有一个身影站出来回应一声,没想到女生宿舍楼的窗户如同听到军训的号角声一样,“刷”地一下一排全打开了。宫哲兵的脸顿时窘得通红,愣愣地站在那不知所措。正在这时,一个扎着马尾、身穿绿色军装的女孩从楼上跑了下来,站在他面前:“宫哲兵,你找我呀?”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时低下头,笑了。
千里姻缘一线牵,再次相逢后,两人的关系密切起来。1975年7月14日,宫哲兵和周冶陶走进了婚姻的殿堂。婚后,宫哲兵顺利进入武昌区公安分局刑警队,而周冶陶则留校担任武汉大学中文系外国文学教师。两年后的元月5日,儿子宫步坦出生,幸福的生活画卷向两人徐徐展开。
然而,安逸的生活并没能让宫哲兵那颗不安分的心停留,他想重新拾起课本,像妻子那样“走在樱花大道上”。可是,繁重的工作和襁褓中的儿子让他有了一丝顾虑。这天,他像往常一样哄儿子睡觉,望着儿子那张粉嫩的脸,他一边轻轻拍一边暗自叹息了一句:“儿子,爸爸得再进一步才行啊,才有信心给你更好的未来。可是,唉——”宫哲兵独自在纠结着,可没想到这一幕正好被在阳台上晾晒尿布的周冶陶看见。晚上,哄睡儿子后,周冶陶将宫哲兵拉到身边,轻轻地说出了自己的主意:“老宫,你追求上进,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拖你的后腿?你尽管放心地去考试,孩子有我。不懂的地方,也有我……”
就这样,宫哲兵铆足劲,拿起了研究生考试课本,而周冶陶呢,不仅承担下了所有的家务,还包揽了辅导的重任。整整365个日夜,夫妻俩夜夜亮灯苦学,一旁酣睡的,是尚在襁褓中的儿子。
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年后,宫哲兵考上了武汉大学的研究生!接到通知书的那天,夫妻俩紧紧地抱在一起,被夹在中间的儿子宫步坦,则咯咯地大笑出声……幸福,再次像花儿一样开放。
然而,这样的幸福未能维持太久。3年后,宫哲兵被分配到中南民族学院政治系任教,随后,他对少数民族文化和探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当时,政治系正在编写一部《南方少数民族哲学社会思想史资料》,宫哲兵承担瑶族和苗族部分。第一次读到瑶族千家峒的故事时,宫哲兵就被深深地打动了,夜不能寐之后,他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进入瑶族聚居地瑶山,寻觅瑶族绚丽多彩的民间文化。
瑶山地处广西偏远山区,交通不便,信息不畅,当宫哲兵从一座山走向另一座山时,他与外界失去了联系。家中的周冶陶失去丈夫的消息,焦急万分,她四处打听宫哲兵的下落,又通过当地警方查找,可是却一无所获。
更要命的是,儿子也“火上浇油”。一天深夜,宫步坦突然高烧39℃,心急如焚的周冶陶把儿子放在自行车上直奔医院。可是,由于夜黑灯暗,加上心急火燎,自行车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摔出去3米多远。周冶陶慌忙从地上爬起来,寻找儿子的身影。可是儿子呢?不见了!周冶陶像疯了一样一边哭喊一边四下摸索,空旷的街道只剩她的哭喊声……当周冶陶最终一身汗满脸泪地将儿子抱到医院的急诊室时,她咬着牙,恨恨地下了决心:“宫哲兵,你一回家,我就与你一刀两断!”
爱恨纠结的幸福与无奈
大半年的独自寻觅后,次年3月,宫哲兵终于回到了家,长发如野草般丛生,胡子拉碴,脸上、身上伤痕斑斑。他将重重的一大包资料和照片丢在大门口,长长地舒了口气。听到响动的周冶陶闻声而来,当即怔了,长期等待产生的怨恨也涌上心头。她扫了一眼丈夫,冷冷地拉下脸:“请问这位先生,你找谁?”眼见着妻子怨气横生,宫哲兵也不辩解,自顾自地走进客厅,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然后急急火火地说:“老婆,我好饿,我想吃你做的回锅肉。”丈夫的无赖与可怜样让周冶陶一阵心疼,她苦笑一声,转身去了厨房。
一桌饭菜端上来,宫哲兵狼吞虎咽风卷残云,正埋头吃得起劲,一旁一直为他夹菜的周冶陶突然说了一句话:“老宫,以后,不会再去那些地方了吧?”一听这话,宫哲兵当即急了,他将嘴里的一块回锅肉囫囵吞进肚子,急急地解释说:“小陶,我发现了濒临绝世的‘女书’!世界上唯一的女性文字!我要让它重现于世!”话音刚落,只听周冶陶“啪”地一声丢下筷子,转身离开。
妻子对自己没了好气,可“女书”的魅惑让宫哲兵再也顾不了那么多。3个月后,宫哲兵给周冶陶留了一封长达5页的信,然后偷偷出发,再次来到湘桂交汇处,寻找传说中的瑶族聚居地千家峒。
千家峒是瑶族的发祥地之一,曾经与世隔绝,像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一样,只是一直存在于瑶族的民间传说中,瑶民曾经发起过一次又一次返回千家峒的运动,但500多年过去,千家峒依然不知在何方。这样的地方,对痴迷于瑶族女书的宫哲兵来说,无疑是片神秘的“圣地”。当周冶陶看到丈夫留下的长信时,她马上联络全家,打电话力劝丈夫。在年迈的公公和年幼的儿子都恳求过后,她放下了最后一句狠话:“如果你坚持要去,就先给我一纸休书!”
妻子拿出了“杀手锏”,已行至千里之外的宫哲兵则玩起了“缓兵之计”,他一边避实就虚地在电话中承诺尽快回家,一边打理好行李,踏上了漫漫登山路。
与此同时,宫哲兵又“用事实说话”,将自己首次瑶山之行的发现——“女书”写成论文《关于一种特殊文字的调查报告》,在学术期刊上发表。此文一经刊发,立即引起了学术界、新闻界的广泛注意,认为这是“‘女书’作为文字被发现的标志”。看着一篇又一篇赞扬丈夫的文字,周冶陶苦涩的心里泛起了一丝骄傲,为了缓解对深山老林中丈夫的担忧,也为了“以示警告”,周冶陶全身心投入工作,对宫哲兵不再事事过问。
幸运的是,走遍了湘桂瑶族聚居地山山水水、村村寨寨的宫哲兵不仅全身而归,还发现了与千家峒有关的文献、古地图、古县志几十本,并从众多瑶族长者中得到了第一手资料,最终,他确定,传说中的千家峒,是都庞岭主峰韭菜岭为中心,包括广西壮族自治区灌阳县东部、湖南省道县西部、江永县西北部的一片地区。回到武汉后,他撰写了《妇女文字与瑶族千家峒》并公开发表,这次,他不仅引来了国内各大主流媒体的大篇幅专题报道,还吸引了全世界的关注。
看着丈夫如此痴迷“女书”,又取得了如此成就,成天提心吊胆的周冶陶也想开了,既然堵不住,自己又舍不得,那就由他好了。
周冶陶不再干涉宫哲兵的“女书”之路,宫哲兵便在“女书”的发现之途上越走越远,先后发表了一系列论文著作,并多次赴国外参展。可宫哲兵在学术上的忘我不断延展到生活上,时常让周冶陶哭笑不得。宫步坦读初二时,一次学校开家长会,此时的周冶陶已是湖北省检察院副检察长,公务非常繁忙。无奈之下,她只好请宫哲兵抽空去给儿子开家长会,并再三叮嘱要将儿子的成绩单抄回来。可等她回家找宫哲兵要成绩单时,宫哲兵却两手一摊,委屈地说:“我开完家长会,才知道去错了班级……”
“每次想到当初他的那些糗事,我真是能气得从睡梦中跳起来。”多年后,回想当初的情形,周冶陶总是这样打趣。
携手人生有你有我
日子平淡地过着,直到2006年9月8日。这天,宫哲兵参加武汉大学的教职工体检,被结果击了重重的一棒:慢性淋巴细胞白血病,晚期。医生估计存活期不超过3年。拿着诊断书,宫哲兵足足呆了半晌,随后,他急急地向医生请求:“请您一定替我保密,这些年我亏欠家人实在太多,我不想让他们担心。”
然而,秘密还是被揭穿了。一个月后的国庆假期,武汉大学的几位领导到宫哲兵家探望。当从领导们口中突然得知丈夫身患“血癌”时,周冶陶一个踉跄差点晕倒,她扭过头看着身边像被揭穿了谎言的孩子一样满脸惭愧的丈夫,眼泪一下喷涌而出:“老宫——”
突然而至的重病让周冶陶多年来的怨恨瞬间消失,也让宫哲兵对妻子更加愧疚不已。第一次,他像个孩子般将自己完完全全地交给了周冶陶。为了在最短的时间内取得最佳的治疗效果,周冶陶采纳了医生建议的中医维持疗法,接着又自学了按摩,每晚定时为宫哲兵泡脚20分钟,通过中药和按摩活络筋脉排毒。虽然这一切在宫哲兵眼里等同于无谓的徒劳,但他还是默默地、佯装积极地接受了这一切。他在病中日记上偷偷写上一句话:“如果这一切可以让她心安,活着再怎么痛苦我也愿意忍受,对她完完全全的依赖,是我如今能给她的唯一‘报答’。”
宫哲兵想尽办法配合妻子努力治疗,然而病情依然不见好转,他一天比一天憔悴下去。看着自己日渐消瘦的身体,宫哲兵内心焦急起来:他一直想将这么多年来的研究成果集中整理成书,将目前的“女书”成就系统化,可受病情困扰,这个梦想,恐怕永远也无法实现了。
正当宫哲兵努力压抑自己焦躁不安的内心时,突然有一天深夜,周冶陶对着天花板,轻轻地对宫哲兵说:“老宫,我们一起来完成‘女书’的整理吧,我知道你放不下心,我也一样。”一句话,让宫哲兵如鲠在喉,痛苦得别过脸去……
从那晚起,夫妻俩的追梦之旅便展开了。为了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出书,周冶陶甚至还将对“女书”同样兴趣浓厚的儿子宫步坦拉了进来,充当宫哲兵的助手,一家三口秉烛夜读的故事再次重现……看见妻儿如此竭力支持自己,宫哲兵非常兴奋,激情盎然,努力数月后,汇集了宫哲兵22年研究心血的《女书通》出版了。
妻子的支持和梦想的实现让宫哲兵有了最大的安慰与鼓励,他超过医生的预期,平平安安地度过了两年。2008年10月30日,宫哲兵生日,对着妻子做出的满满一桌菜,生平第一次,宫哲兵说出了最动情的话:“医生说我活不过3年,没想到我今天还在家里过生日。我要活下去,给你一个幸福的晚年。”夫妻俩对着一个生日蛋糕,相拥而泣……
或许是夫妻俩的情谊感动了上天。2009年10月底,美国好莱坞著名导演王颖买入华裔女作家邝丽莎小说《雪花和秘密的扇子》的改编权,并以宫哲兵发现“女书”为原型改编成电影剧本《雪花秘扇》。随后,王颖找到宫哲兵,希望他担任该片学术顾问,对全片有关“女书”的内容提出修改意见,并本色出演剧中的“女书”教授。接到邀请的那一天,宫哲兵一把拽住周冶陶的手:“走,我们一起去片场!”
2010年3月,《雪花秘扇》杀青,而太过劳累的宫哲兵也病发住院。他担心自己不知哪天就去了,便想建一个“女书”展馆,为后人留下一点“女书”研究的遗产。得知丈夫的心思后,周冶陶当即筹出5万元启动基金供丈夫使用,并积极进言献策:“展馆也要有现代元素,你把参拍《雪花秘扇》的相关照片资料、一些拍电影的道具移至展馆,会吸引更多的年轻人。”受到点拨的宫哲兵立刻向《雪花秘扇》摄制组表示买下剧组制作的神庙道具,好莱坞摄制组得知宫哲兵是为了“女书”展馆,当即无偿捐献。
在周冶陶的帮助下,2010年年底,武汉大学女书馆如愿建成。开馆的那天,宫哲兵和周冶陶手牵着手走在当年走过的樱花大道上,相视而笑。
更大的惊喜还在其后。受一位学者推荐,周冶陶带宫哲兵赴四川省泸州市就医。经过半年治疗,2011年6月,宫哲兵的白细胞、血糖两项指标竟都接近正常!拿着化验单,夫妻俩相拥喜极而泣。
“我相信,我们都能兑现彼此的诺言,携手走完人生旅程,携手完成‘女书’梦想。”走过36年风雨,对未来,病中的宫哲兵,依然充满了饱含幸福的信心。
背景链接
“女书”,又叫做“女字”,是世界上唯一的女性文字,起源和主要流行于湖南永州、江华大瑶山以及广西部分地区,是当地女性特别是中老年妇女的文化工具。女书不仅符号形体奇特,记录的语言和手段也奇特,一般为七言诗体唱本,每篇长可达四五千字,短只有几十字,书写在精制手写本、扇面、布帕、纸片上,用于自娱自乐、歌堂对歌、书信往来、宗教祭祀、结拜姊妹、诉写苦情、记传等,靠母女代代相传流传于世,女书严禁男子学习,完整地记录了女性的心态。
樱花浪漫“天书”可憎
宫哲兵和周冶陶的最初相遇,是在就读武昌实验中学时。那时,两人同为红卫兵代表,一同代表学校赴京接受毛主席的接见。一路颠簸中聊下来,彼此之间就有了好感。不过,由于历史原因,最终,两人没有捅破爱情的那层窗户纸。随后,宫哲兵高中毕业,进入部队服役,而周冶陶则先是应征入伍,接着又考入武汉大学中文系,这份朦胧的情愫就这样一直埋了下来。
但是,该相遇的人,终究会相遇。1972年4月的一天,宫哲兵代表部队到武汉大学参加湖北省篮球赛,比赛结束后,想起那个魂牵梦萦的女孩,他在樱花树下徘徊了又徘徊,思量良久,这才怀着一丝侥幸的心理,鼓足勇气站到中文系的女生宿舍楼下,双手搭在嘴边,嚷了一声:“周冶陶——”宫哲兵本只是试试看有没有一个身影站出来回应一声,没想到女生宿舍楼的窗户如同听到军训的号角声一样,“刷”地一下一排全打开了。宫哲兵的脸顿时窘得通红,愣愣地站在那不知所措。正在这时,一个扎着马尾、身穿绿色军装的女孩从楼上跑了下来,站在他面前:“宫哲兵,你找我呀?”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时低下头,笑了。
千里姻缘一线牵,再次相逢后,两人的关系密切起来。1975年7月14日,宫哲兵和周冶陶走进了婚姻的殿堂。婚后,宫哲兵顺利进入武昌区公安分局刑警队,而周冶陶则留校担任武汉大学中文系外国文学教师。两年后的元月5日,儿子宫步坦出生,幸福的生活画卷向两人徐徐展开。
然而,安逸的生活并没能让宫哲兵那颗不安分的心停留,他想重新拾起课本,像妻子那样“走在樱花大道上”。可是,繁重的工作和襁褓中的儿子让他有了一丝顾虑。这天,他像往常一样哄儿子睡觉,望着儿子那张粉嫩的脸,他一边轻轻拍一边暗自叹息了一句:“儿子,爸爸得再进一步才行啊,才有信心给你更好的未来。可是,唉——”宫哲兵独自在纠结着,可没想到这一幕正好被在阳台上晾晒尿布的周冶陶看见。晚上,哄睡儿子后,周冶陶将宫哲兵拉到身边,轻轻地说出了自己的主意:“老宫,你追求上进,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拖你的后腿?你尽管放心地去考试,孩子有我。不懂的地方,也有我……”
就这样,宫哲兵铆足劲,拿起了研究生考试课本,而周冶陶呢,不仅承担下了所有的家务,还包揽了辅导的重任。整整365个日夜,夫妻俩夜夜亮灯苦学,一旁酣睡的,是尚在襁褓中的儿子。
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年后,宫哲兵考上了武汉大学的研究生!接到通知书的那天,夫妻俩紧紧地抱在一起,被夹在中间的儿子宫步坦,则咯咯地大笑出声……幸福,再次像花儿一样开放。
然而,这样的幸福未能维持太久。3年后,宫哲兵被分配到中南民族学院政治系任教,随后,他对少数民族文化和探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当时,政治系正在编写一部《南方少数民族哲学社会思想史资料》,宫哲兵承担瑶族和苗族部分。第一次读到瑶族千家峒的故事时,宫哲兵就被深深地打动了,夜不能寐之后,他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进入瑶族聚居地瑶山,寻觅瑶族绚丽多彩的民间文化。
瑶山地处广西偏远山区,交通不便,信息不畅,当宫哲兵从一座山走向另一座山时,他与外界失去了联系。家中的周冶陶失去丈夫的消息,焦急万分,她四处打听宫哲兵的下落,又通过当地警方查找,可是却一无所获。
更要命的是,儿子也“火上浇油”。一天深夜,宫步坦突然高烧39℃,心急如焚的周冶陶把儿子放在自行车上直奔医院。可是,由于夜黑灯暗,加上心急火燎,自行车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摔出去3米多远。周冶陶慌忙从地上爬起来,寻找儿子的身影。可是儿子呢?不见了!周冶陶像疯了一样一边哭喊一边四下摸索,空旷的街道只剩她的哭喊声……当周冶陶最终一身汗满脸泪地将儿子抱到医院的急诊室时,她咬着牙,恨恨地下了决心:“宫哲兵,你一回家,我就与你一刀两断!”
爱恨纠结的幸福与无奈
大半年的独自寻觅后,次年3月,宫哲兵终于回到了家,长发如野草般丛生,胡子拉碴,脸上、身上伤痕斑斑。他将重重的一大包资料和照片丢在大门口,长长地舒了口气。听到响动的周冶陶闻声而来,当即怔了,长期等待产生的怨恨也涌上心头。她扫了一眼丈夫,冷冷地拉下脸:“请问这位先生,你找谁?”眼见着妻子怨气横生,宫哲兵也不辩解,自顾自地走进客厅,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然后急急火火地说:“老婆,我好饿,我想吃你做的回锅肉。”丈夫的无赖与可怜样让周冶陶一阵心疼,她苦笑一声,转身去了厨房。
一桌饭菜端上来,宫哲兵狼吞虎咽风卷残云,正埋头吃得起劲,一旁一直为他夹菜的周冶陶突然说了一句话:“老宫,以后,不会再去那些地方了吧?”一听这话,宫哲兵当即急了,他将嘴里的一块回锅肉囫囵吞进肚子,急急地解释说:“小陶,我发现了濒临绝世的‘女书’!世界上唯一的女性文字!我要让它重现于世!”话音刚落,只听周冶陶“啪”地一声丢下筷子,转身离开。
妻子对自己没了好气,可“女书”的魅惑让宫哲兵再也顾不了那么多。3个月后,宫哲兵给周冶陶留了一封长达5页的信,然后偷偷出发,再次来到湘桂交汇处,寻找传说中的瑶族聚居地千家峒。
千家峒是瑶族的发祥地之一,曾经与世隔绝,像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一样,只是一直存在于瑶族的民间传说中,瑶民曾经发起过一次又一次返回千家峒的运动,但500多年过去,千家峒依然不知在何方。这样的地方,对痴迷于瑶族女书的宫哲兵来说,无疑是片神秘的“圣地”。当周冶陶看到丈夫留下的长信时,她马上联络全家,打电话力劝丈夫。在年迈的公公和年幼的儿子都恳求过后,她放下了最后一句狠话:“如果你坚持要去,就先给我一纸休书!”
妻子拿出了“杀手锏”,已行至千里之外的宫哲兵则玩起了“缓兵之计”,他一边避实就虚地在电话中承诺尽快回家,一边打理好行李,踏上了漫漫登山路。
与此同时,宫哲兵又“用事实说话”,将自己首次瑶山之行的发现——“女书”写成论文《关于一种特殊文字的调查报告》,在学术期刊上发表。此文一经刊发,立即引起了学术界、新闻界的广泛注意,认为这是“‘女书’作为文字被发现的标志”。看着一篇又一篇赞扬丈夫的文字,周冶陶苦涩的心里泛起了一丝骄傲,为了缓解对深山老林中丈夫的担忧,也为了“以示警告”,周冶陶全身心投入工作,对宫哲兵不再事事过问。
幸运的是,走遍了湘桂瑶族聚居地山山水水、村村寨寨的宫哲兵不仅全身而归,还发现了与千家峒有关的文献、古地图、古县志几十本,并从众多瑶族长者中得到了第一手资料,最终,他确定,传说中的千家峒,是都庞岭主峰韭菜岭为中心,包括广西壮族自治区灌阳县东部、湖南省道县西部、江永县西北部的一片地区。回到武汉后,他撰写了《妇女文字与瑶族千家峒》并公开发表,这次,他不仅引来了国内各大主流媒体的大篇幅专题报道,还吸引了全世界的关注。
看着丈夫如此痴迷“女书”,又取得了如此成就,成天提心吊胆的周冶陶也想开了,既然堵不住,自己又舍不得,那就由他好了。
周冶陶不再干涉宫哲兵的“女书”之路,宫哲兵便在“女书”的发现之途上越走越远,先后发表了一系列论文著作,并多次赴国外参展。可宫哲兵在学术上的忘我不断延展到生活上,时常让周冶陶哭笑不得。宫步坦读初二时,一次学校开家长会,此时的周冶陶已是湖北省检察院副检察长,公务非常繁忙。无奈之下,她只好请宫哲兵抽空去给儿子开家长会,并再三叮嘱要将儿子的成绩单抄回来。可等她回家找宫哲兵要成绩单时,宫哲兵却两手一摊,委屈地说:“我开完家长会,才知道去错了班级……”
“每次想到当初他的那些糗事,我真是能气得从睡梦中跳起来。”多年后,回想当初的情形,周冶陶总是这样打趣。
携手人生有你有我
日子平淡地过着,直到2006年9月8日。这天,宫哲兵参加武汉大学的教职工体检,被结果击了重重的一棒:慢性淋巴细胞白血病,晚期。医生估计存活期不超过3年。拿着诊断书,宫哲兵足足呆了半晌,随后,他急急地向医生请求:“请您一定替我保密,这些年我亏欠家人实在太多,我不想让他们担心。”
然而,秘密还是被揭穿了。一个月后的国庆假期,武汉大学的几位领导到宫哲兵家探望。当从领导们口中突然得知丈夫身患“血癌”时,周冶陶一个踉跄差点晕倒,她扭过头看着身边像被揭穿了谎言的孩子一样满脸惭愧的丈夫,眼泪一下喷涌而出:“老宫——”
突然而至的重病让周冶陶多年来的怨恨瞬间消失,也让宫哲兵对妻子更加愧疚不已。第一次,他像个孩子般将自己完完全全地交给了周冶陶。为了在最短的时间内取得最佳的治疗效果,周冶陶采纳了医生建议的中医维持疗法,接着又自学了按摩,每晚定时为宫哲兵泡脚20分钟,通过中药和按摩活络筋脉排毒。虽然这一切在宫哲兵眼里等同于无谓的徒劳,但他还是默默地、佯装积极地接受了这一切。他在病中日记上偷偷写上一句话:“如果这一切可以让她心安,活着再怎么痛苦我也愿意忍受,对她完完全全的依赖,是我如今能给她的唯一‘报答’。”
宫哲兵想尽办法配合妻子努力治疗,然而病情依然不见好转,他一天比一天憔悴下去。看着自己日渐消瘦的身体,宫哲兵内心焦急起来:他一直想将这么多年来的研究成果集中整理成书,将目前的“女书”成就系统化,可受病情困扰,这个梦想,恐怕永远也无法实现了。
正当宫哲兵努力压抑自己焦躁不安的内心时,突然有一天深夜,周冶陶对着天花板,轻轻地对宫哲兵说:“老宫,我们一起来完成‘女书’的整理吧,我知道你放不下心,我也一样。”一句话,让宫哲兵如鲠在喉,痛苦得别过脸去……
从那晚起,夫妻俩的追梦之旅便展开了。为了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出书,周冶陶甚至还将对“女书”同样兴趣浓厚的儿子宫步坦拉了进来,充当宫哲兵的助手,一家三口秉烛夜读的故事再次重现……看见妻儿如此竭力支持自己,宫哲兵非常兴奋,激情盎然,努力数月后,汇集了宫哲兵22年研究心血的《女书通》出版了。
妻子的支持和梦想的实现让宫哲兵有了最大的安慰与鼓励,他超过医生的预期,平平安安地度过了两年。2008年10月30日,宫哲兵生日,对着妻子做出的满满一桌菜,生平第一次,宫哲兵说出了最动情的话:“医生说我活不过3年,没想到我今天还在家里过生日。我要活下去,给你一个幸福的晚年。”夫妻俩对着一个生日蛋糕,相拥而泣……
或许是夫妻俩的情谊感动了上天。2009年10月底,美国好莱坞著名导演王颖买入华裔女作家邝丽莎小说《雪花和秘密的扇子》的改编权,并以宫哲兵发现“女书”为原型改编成电影剧本《雪花秘扇》。随后,王颖找到宫哲兵,希望他担任该片学术顾问,对全片有关“女书”的内容提出修改意见,并本色出演剧中的“女书”教授。接到邀请的那一天,宫哲兵一把拽住周冶陶的手:“走,我们一起去片场!”
2010年3月,《雪花秘扇》杀青,而太过劳累的宫哲兵也病发住院。他担心自己不知哪天就去了,便想建一个“女书”展馆,为后人留下一点“女书”研究的遗产。得知丈夫的心思后,周冶陶当即筹出5万元启动基金供丈夫使用,并积极进言献策:“展馆也要有现代元素,你把参拍《雪花秘扇》的相关照片资料、一些拍电影的道具移至展馆,会吸引更多的年轻人。”受到点拨的宫哲兵立刻向《雪花秘扇》摄制组表示买下剧组制作的神庙道具,好莱坞摄制组得知宫哲兵是为了“女书”展馆,当即无偿捐献。
在周冶陶的帮助下,2010年年底,武汉大学女书馆如愿建成。开馆的那天,宫哲兵和周冶陶手牵着手走在当年走过的樱花大道上,相视而笑。
更大的惊喜还在其后。受一位学者推荐,周冶陶带宫哲兵赴四川省泸州市就医。经过半年治疗,2011年6月,宫哲兵的白细胞、血糖两项指标竟都接近正常!拿着化验单,夫妻俩相拥喜极而泣。
“我相信,我们都能兑现彼此的诺言,携手走完人生旅程,携手完成‘女书’梦想。”走过36年风雨,对未来,病中的宫哲兵,依然充满了饱含幸福的信心。
背景链接
“女书”,又叫做“女字”,是世界上唯一的女性文字,起源和主要流行于湖南永州、江华大瑶山以及广西部分地区,是当地女性特别是中老年妇女的文化工具。女书不仅符号形体奇特,记录的语言和手段也奇特,一般为七言诗体唱本,每篇长可达四五千字,短只有几十字,书写在精制手写本、扇面、布帕、纸片上,用于自娱自乐、歌堂对歌、书信往来、宗教祭祀、结拜姊妹、诉写苦情、记传等,靠母女代代相传流传于世,女书严禁男子学习,完整地记录了女性的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