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十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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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读《坡仙集》
  从学生时爱逛书店,养成我一生嗜好,但有闲钱便买书。及至退休,翻检存书,竟有许多好书未曾读过。于是选出十来种置于手边,既已失之东隅,应该收之桑榆了。
  初到太原工作时,上肖墙有一处不起眼的店,专卖古旧书籍。家住附近,休闲日就去看书。书店一位研究版本的老先生,推荐我买了一部《坡仙集》,品相虽不甚好,尚且完整无缺。此书是李卓吾评辑的苏轼诗文十六卷本,明万历四十七年程明善所刻。后来看到《中国古籍善本书目》载此版本,北京故宫、复旦大学等几家图书馆有藏。
  明代的李卓吾,是一位思想超异、风节独特的知识分子。人说他“好为惊世骇俗之论,务反宋儒道学之说”。因为他反对思想禁锢,就必然不能为禁锢思想的王朝所容忍,终于死于狱中。他的等身纂著,包括许多对于前人著作的编辑和批评。所选评苏东坡的遗著,辑为《坡仙集》,这个书名本身便表明了一种独具的眼光。与其说他在评赏苏轼的文章,不如说是在表白他内心对于超凡脱俗的东坡人格的崇拜。
  此书十六卷。卷一诗赋,收录《赤壁赋》等数篇名文。卷二、卷三为传、碑、记、叙、祭文、祝文、杂作。卷四至卷十,有论文、表状、书函、奏议。卷十一至十五为别集。卷十六为年谱、本传。别集中辑录了东坡平生的言谈佚事,共472条,大多趣味十足,耐人品读,这是本书独一无二的特色,不同于苏轼文集的任何其他版本。
  我在文化大革命的年代,大学毕业被派遣到海南岛昌江县。其地名为昌江,乃因有一条发源于五指山的昌化江,辗转曲折,流入岛西的海洋中。宋代时,岛西这一片土地,属于昌化军管辖。苏东坡当年贬谪至海南,奉旨“昌化军安置”,即是此地。现在的行政区划,原昌化军地域的南部为昌江县,北部为儋州市。东坡书院所在地划入了儋州。从昌江的南罗港北去,到达东坡书院所在的中和镇,大约五十公里的路途。昌江大部为黎族居住区,文化大革命那时仍然十分贫困。我在那里艰难度日,不免常常想到苏东坡这位古人,很想读他的诗,尤其想知道他当年的流放生涯。可惜我那时手边没有一本东坡文集,只能从其他书中读到他一些零星诗文。与李卓吾同时的学者焦兹,为《坡仙集》作序说:“先生之文学者,未尽读,即读而弗知其味,犹弗读也!”诚如斯言,我以前的阅读极其有限,即使读过一些东坡的诗文,并不能真正领悟其深味,等于完全没有读过一样。现在手披此书,每有会意,尤其是“别集”中那些佚事,多条涉及海南谪居期间的行迹,反复详玩,感触殊多。
  东坡于绍圣四年(1097)渡海,是年六十二岁。其时子由(苏辙)也谪雷州,兄弟相遇于藤州,同行南下。至雷州诀别之日,东坡因病痔呻吟,子由亦终夕不寐,互相赠诗慰勉。东坡临渡前对友人说道:“独与幼子过(苏过)南来,馀皆留惠州。生事狼狈,劳苦万状。然胸中亦自有翛然处也。今日到海岸,地名递角场。明日顺风,即过琼矣。”李卓吾看到这一段记述,感叹说:“此数语,坡公自画过海图也!伤哉!痛哉!”
  《坡仙集》卷末,录有“燕石斋”的《年谱后语》,其中写道:“谪琼州昌化军安置,初僦官屋。为有司迫逐,乃买地城南,结茅数椽。邻天庆观,极湫隘。尝偃息桄榔林中,摘叶书铭,以记其处。在儋四年,食芋饮水,其穷甚矣!”这段话的意思是说,东坡初到昌化军时,租赁公家的房屋暂居,但官方不允许他长住。在被迫逐之下,不得不自己买地,由当地士民帮助施工,建成了三间茅屋。此屋邻近佛寺天庆观(有《天庆观乳泉赋》传世)。“极湫隘”意即非常低矮狭小,湫隘必然潮湿,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能知道海南那种暑热湫湿的难忍滋味。“食芋饮水”是概括一种缺乏食粮和蔬菜的生活窘况。海南昌化那一带古来极其贫瘠,民间习惯吃薯类食物、喝凉白水。即使在东坡离去一千多年之后,文化大革命中到了那儿,仍然还是“食芋饮水”那样的生存状态。
  尽管处在“其穷甚矣”那样的境地,东坡却能与当地士民欢洽交处,诗文中不时流露着高邈而诙谐的趣味。其生活之乐观,情怀之澹宕,举几则佚事可见。
  东坡在儋耳,因试笔,自书云:“吾始至南海,环视天水无际,凄然伤之,日‘何时得出此岛耶?’已而思之,天地在积水之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国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岛者?覆盆水于地,芥浮于水,蚁附于芥,茫然不知所济。少焉,水涸,蚁即径去,见其类出涕曰‘几不复与子相见!’岂知俯仰之间,有方轨八达之路乎?念此可以一笑。”戊寅九月十二,与客饮薄酒,小醉,信笔书此纸。
  东坡老人在昌化,尝负大瓢行歌田亩间,所歌皆《哨遍》也。馌妇年七十,云:“内翰昔日富贵,一场春梦矣。”里人同呼此媪为“春梦婆”。一日,被酒独行,遍至子云诸黎之舍,作诗云:“符老风流可奈何,朱颜减尽鬓丝多。投梭每困多情女,换扇偏逢春梦婆。”
  东坡尝从乞园蔬,出其临别归海北诗云:“我本儋耳民,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远游。平生生死梦,三者无劣优。知君不再见,欲去且少留。”其末云:“新酿甚佳,求一具,谩写此诗,以折菜钱。”
  自海还,过惠州,州牧故人出郊迎。问海南风土人情,余谓:“风土极善,人情不恶。其初离昌化时,有十数父老,皆携酒馔,直至水次,送某登州,执手泣涕而别。曰‘此回与内翰相别,不知甚时相见。”’
  东坡在儋耳,谓子过日:“吾尝告汝:我决不为海外人,近日颇觉有还中州气象。”乃涤砚索纸笔,焚香曰:“果如吾言,写吾平生所作八赋,当不脱误一字。”既写毕,读之大喜,曰:“吾归无疑矣。”后数日而廉州之命至。
  东坡海南归,有问者,答曰:“此乃余骨相所招。少时,入京师,有相者云‘一双学士眼,半个配军头。异日文章虽当知名,然有迁徙不测之祸’。今日悉符其语矣。”
  东坡初到海南时,看到天水无边,曾经感伤地说,不知何时才能从这岛上出去。但他又想到,天地都在大水之中,中国不过是在小海之中,谁又能不是住在岛上呢?虽然都在岛中,但这天地间总会有四通八达的道路。好比一盆水倒在地上,将一个芥子浮在水上,一个蚂蚁正爬在芥子上,过一会儿水干了,蚂蚁出来见了它的同类激动地流着眼泪说:“我差点儿见不到你们了!”这真是有趣,用一个蚂蚁的寓言,说明了人在天地间浮游的哲理。东坡能以如此看待他的孤岛生涯,那是多么博大的胸怀,又是多么幽默的情味呵!   “这个翰林过去的富贵,成了一场春梦了!”一个往田里送饭的七十岁的农家妇女,竟然说出这话来,竟然当着东坡的面这样说,东坡又竟然把这个“春梦婆”写到诗里,由此可知,东坡和昌化人民真是如同鱼水,生活在一起,欢乐在一起。东坡离开昌化前,到邻里的朋友家中留了一首诗,说他本来就是海南的人,把海南作了家乡,倒把故乡四川当作寄生的地方了。这首短诗中一片真情,却又说写这诗是拿来换取下酒蔬菜的,出语又亲切又诙谐。当他乘船告别之时,十多个父老带着酒菜到码头送行,情景足以让人感动。回到大陆后,人们问他海南的风俗人情如何,他回答了“极善”两字,正是这两字中凝聚了四年的深情厚谊。
  东坡谪居昌化的第四个年头,一日对跟随他的小儿子苏过说道:“我说过我决不会老死在海南的,近来感觉有了回去中原的气象了。”于是洗净砚台,取出纸笔,焚香祷告说:“若是果然如我所说,把我平生所作的八篇赋默写一遍,就不会错写漏写一字。”待将八赋写完,竟然真的没有一字错漏,立即大喜言道:“定能回去,没有疑问了!”过了几日,果然就有圣旨到了。此事说来蹊跷,但我们不必当真,也许是父子开开玩笑,却真的兑现了。后来东坡又对人说,他被贬海南,是他的“骨相”的缘故,年轻时相面的人说他“一双学士眼,半个配军头”。这话更不必当真,大可能是东坡自己编造出来的雅谑。
  先前拜读东坡的诗文,觉得他是一个雄才旷世的人物,是一个何等魁伟的形象。而许多的趣味横生的佚事,却让人看到真正的东坡原来如此风趣可爱,甚至有似汉代东方朔的那种滑稽。《赤壁赋》写道:“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东坡身上真的有飘飘俗仙的那种仙气。我想,这是由于他汲纳了儒释道三教的灵魂,因而他的逸怀玄识便能“浩然不见涯”。他不是“致君尧舜”而沉郁悲歌的杜甫,也不是“师古圣贤”而以文载道的韩愈;他不是辛稼轩式的金戈铁马的英豪诗家,更不是朱元晦那种道貌岸然的所谓醇儒。与那些正心诚意的圣贤君子相比,东坡是一个离经叛道者;与那些忧谗畏讥的宦海中人相比,东坡就是一个神仙中人。这样的仙气,是杜甫、韩愈诸人所不具有的,东坡大概就只是与谪仙人李白同游于尘垢之外了。
  历代编纂的苏东坡的文集,版本不胜枚举。而李卓吾的辑评一出,“坡仙”名字随之叫响,别开一格,妙不可言。
  二。苏轼咏海南的诗
  我阅读的东坡的诗集,一是《集注分类东坡先生诗》,上海涵芬楼景印《四部丛刊》本;二是《苏文忠公诗集》,纪晓岚评本,清同治八年刻。
  《四部丛刊》本的东坡诗集,分为纪行、述怀、咏史、古迹、仙道、佛老、雨雪、风雷、山岳、江河、泉石、亭榭等等数十个门类。分门别类虽细,但只见外物,不见内蕴,应是一弊。
  纪晓岚评本,则大体以写作时间排序,便于读者了解诗人的人生经历和思想变迁。全书五十卷,收录东坡各体诗作共计2745首。谪居海南期间所作,见于卷四十一至卷四十三,古今体诗共计136首。
  读完东坡咏海南的诗,掩卷默想,深刻之印象有如下几点。
  一,平和的心流出平和的语。
  东坡贬为琼州别驾,其弟苏辙贬为雷州别驾,二人路遇又将分离,夜不能寐,子由以诗劝兄止酒,东坡和韵赠别,其情景想必是很伤痛的,然而,诗句中并没有显露出凄切情绪。东坡这首诗的前几句写道:“时来与物逝,路穷非我止。与子各意行,同落百蛮里。萧然两别驾,各携一稚子。”纪晓岚批曰:“说得和平。”
  东坡到昌化不久,逢重阳节,作《和陶九日闲居》诗,末尾几句写道:“坎坷识天意,淹留见人情。但愿饱杭徐,年年乐秋成。”(“杭徐”指粳稻、糯稻。)纪批日:“收得和平而满足。”又有《谪居三首》,分别是:《旦起理发》、《午窗坐睡》、《夜卧濯足》,纪批曰:“三诗并自在流出,妙不率易平衍,是为老手。”
  诗人能够写出平和的诗,因为他的心地是平和的,心中消尽了尘虑,没有任何芥蒂,诗句就会像清纯的泉水一样,自然地流淌出来。心地能够如此平和,是因为他的人生历练和修养达到了一个超然境界。他在《贺子由生第四孙》诗中有这样一句:“早谋二顷田,莫待八州督。”东坡自三十六岁出京外任,除中途下狱,又曾供职翰林之外,先后有过杭州、密州、徐州、黄州、汝州、定州、惠州、琼州等八个地方的游宦与谪居经历,因而他自注曰:“吾前后典八州。”其间曾两度守杭州,还不包括到任时间短暂的英州。既有如此丰富的经历,加之熟读经史,崇尚佛老,从而使他的晚年能够彻底超越世俗,能够心地完全平静。尽管儋耳之地蛮烟瘴雨,饮成食腥,他却能澹虑忘忧,恬然作诗为乐。
  二,写不尽的慕陶情结。
  中国古代的士大夫,基本上是奉孔周礼教为正统思想,遵循着追求“修齐治平”的人生道路,这样的主体意识表现在文学风格上,基调便是现实主义的。但在文化人的心目中,同时又崇尚着一种超尘脱俗的文化品格,或是离经叛道而遗世独立者,或是仙风道骨的浪漫主义者,历来最为人所仰慕。因为俯就现实容易,超脱尘俗很难,所以,超乎现实的飘逸奇瑰的文化品格,才最具有超越时代的魅力。历史上具有超然于物外的浪漫主义境界的文化人,最典型的是屈原、陶潜、李白、苏轼四人,他们有别于世人,近乎于仙人。但四人又各有品格:屈原哀怨,陶潜淡静,李白狂放,苏轼诙谐。比较而言,东坡虽有怨忿,却不及屈子深沉;东坡虽亦疏放,却不及太白狂傲。东坡的特点是在淡静中增多了一些幽默,因而他最接近于陶渊明。东坡一生仰慕陶渊明,一方面由于客观上的坎坷经历而使他寄情于山水、游心于世外桃源;另一方面,不能不看到内里的先天因素,东坡与陶渊明生来就有着最接近的天性。浏览东坡在海南所作的诗歌,其中题为“和陶”的诗竟有五十八首之多。纪晓岚对这些“和陶”诗作了多处评点,如批日:“此章颇有陶意。”“有自然之乐,形神俱似陶公。”“俱浑然深厚,逼近陶公,字句偶露本色,所谓形骸之外。”除“和陶”诗外,东坡喜读陶渊明《归去来辞》,集其字而缀成十首,纪晓岚评说是“借事消闲”、“十首皆代渊明语”,举其中二首:   曲是中国古代诗歌分流出来的韵文文学的一种,是文学与音乐共同孕育的一个艺术品类。大抵因为是完全用以歌唱的文学,声调又多曲折,所以叫曲。曲的最灿烂的时候,是两宋金元那个时代。特别是元曲,散曲和杂剧两种,各有非凡成就。散曲内容如同诗词,抒情记事都是作者自己的表达。而杂剧有演唱、有科白,是代言式的故事表演。折段、宫调的完美和戏曲语言的丰满,标志着我国丰富多彩的戏曲文化从这里走向了成熟。
  元曲的楷模,得到后世艺术家的崇尚和传承,明清两代的杂剧传奇作家屡有佳制。但到了清中叶,地方戏所谓“花部”兴起,雅部的文人戏日趋衰退,处在这个阶段的戏曲作家蒋士铨,就成了元曲传统光芒的一个最后的闪烁。
  《中国文艺辞典》对于蒋士铨有如下介绍:
  蒋士铨(1725-1786)。中国诗人。字心馀,一字苕生,号清客,又号藏园。清世宗雍正三年生于铅山,卒于高宗乾隆五十一年。乾隆二十二年进士,官编修。在翰林八年,归,未几复起为御史。为人深于情,勇于义,风神散朗,如晋魏间人。而激扬末俗,甄拔寒士,有古烈士风。与袁枚、赵翼友善,先二人座二十馀年。
  著有《忠雅堂集》、《绛雪楼填词九种》传于世。他的作风,沈郁雄俊。以其发于风义之气,故流露而为激楚凄怆之音。读之使人雪涕。古诗胜近体,七古尤胜。苍苍莽莽,不主故常。正如昆阳夜战,雷雨交作;又如洞庭君吹笛,海立雪垂。昊兰雪谓其“序事诸作,以班马之才,行杜韩之法,沈郁顿挫,变化错综。”洪亮吉谓其“如剑侠入道,尚馀杀机。”在乾隆间,与袁、赵并称三大诗家。他亦工古文,亦善词曲。九种曲中之《空香谷》、《临川梦》最有名。尝以《空香谷》就正于袁,袁谢不长于曲,他说:“只当小病一场,姑赐观览。”袁阅毕,翌日他问何处可取?袁赏“尽由他恁地聪明,也猜不透天情性”二语。他大笑道:“先生真诗人,非曲人也!”
  《绛雪楼填词》又称《红雪楼九种曲》。上引辞典介绍,九种曲中以《空谷香》、《临川梦》最有名。又有评论家认为,以《四弦秋》的哀切、《香祖楼》的清婉最为出色。其他几种为:《一片石》、《第二碑》、《冬青树》、《桂林霜》、《雪中人》。
  姚梦兰的身世剧。《空谷香》三十出,写红颜女子姚梦兰的悲苦人生。姚梦兰是清乾隆时南昌知事顾瓒园的妾,以其真人真事为基础,首尾加了神话色彩。第十六出有一阕《金络索》,借仙人口,言人间事:
  人间一点名,簿上三分命。百岁勿勿,打合穷愁病。劳劳过一生,自担承。把苦乐闲忙取次经。从教身子随时挣。想起心儿异样疼。何堪听,霜钟月析一声声。尽由他恁地聪明,也猜不透天情性。
  这一阕词概括了全剧的主题。虽是写的一个女子,却也说出了人世间所有“劳劳一生”的苦命人的心声。姚梦兰的养父把她当做金钱的交易物,而她性情刚烈,两度以死抗争。一个纨绔子弟企图逼婚,姚梦兰以利刃刎颈,哭泣道:“命运限煞人,如之奈何。世界逼得奴,没个腾挪。是苍天不肯容人活,教奴怎样逃躲!”这段唱词极悲痛。写到那个纨绔子弟时,有句科白说:“只要尽卷地皮,何须略顾天理。正所谓‘痴儿且享贪官福,拙宦空循古道行。”’此处说的“痴儿”很有点像当今某些权势者的子女,只会倚着贪官享福,甚至强横而不顾天理。对比这下,那些正直廉洁的官吏,枉自遵守着古训,却往往被社会嘲笑为愚拙的人。“拙宦空循古道行”一句,显系剧作家的牢骚语。蒋士铨浮沉于宦海多年,不甚得意,心中的沉郁流露于笔下。剧本结尾的诗中写道:“偶借酒杯浇磊块,聊将史笔写家门。”可知作者别有慨息。
  汤显祖的梦。明代戏曲家汤显祖,江西临川人,所著传奇《牡丹亭》、《紫钗记》、《南柯记》、《邯郸记》,称为《临川四梦》。蒋士铨晚于汤显祖一百数十年,属不同朝代的人,却有着同样的身世之感。他喜爱汤显祖的戏曲,更仰慕其人,发自肺腑真情,撰写了传奇《临川梦》二十出。
  《临川梦》剧情,大致概括了汤显祖一生的经历。第一出中有道白说:“公相自宝其权,匹夫独守其志。我汤显祖即使终身穷困而死,断断不羡那郁轮袍之富贵也!”这句话足以显示其刚正人格。汤显祖才气既高,而秉性耿介,一生不趋奉权势,仕途必然坎坷。又有人劝他讲学,他说:“诸公所讲者性,仆所言者情也。”他只是沉缅于言情说梦,因而把毕生精力用在了写戏上,所谓“以生为梦,以死为醒”,诚然是以戏剧警示人生。《牡丹亭还魂记》是汤显祖的代表作,也是南曲中久负盛名的佳作,以死而复生的一种超现实的构想表述了情爱的奇妙瑰伟。当时有娄江女子俞二娘读了此书,竟然酷爱其词,痴心思慕作者汤显祖,以至忧怀成病,断肠而亡,可见作品是何等魅力。
  蒋士铨把俞二娘的故事写入了《临川梦》中,他说,这一娄江女子为汤显祖而死,她的思想情操是远远地超出于当局那些执政者们之上的,这样一个有贞心的女子足以使那些贪荣嗜利的醉梦中人感到惭愧。这个剧本的构思也很奇特,不仅让俞二娘的灵魂最终找到了汤显祖的家中,而且还让汤显祖在梦中会见了《四梦》中的人物。戏剧的最后一出,叫做“了梦”,出场的一个“睡神”是专管人们做梦的神物。下面是“睡神”出场的一段道白:
  我睡神是也。方才玉茗花神,传达自在天王,命引汤公入梦,与众仙真会于玉茗堂中,只得遵奉钦依。但我这两面镜儿,乃混沌山中、蒙泉底下,天生一块昏铜,被懒惰天尊、叫糊涂力士,放在蒙懂炉中炼成此物,专会钩魂摄魄。
  第一个快活的是庄周这个老头儿,他每夜在里面,与个蝴蝶儿厮闹。其馀万万千千的人,出出进进,我也不能查考。只有两件东西,极是龌龊:凡要发财的,便来钻进去上上粪坑;要升官的,便来扒进去看看尸骨。那种臭味,连我也薰得头疼,无奈世上的人求之不得。
  这是借睡神的口,说出了升官发财的梦是何等地肮脏。全剧的尾声又有词曰:“浮生梦太劳,写幽怀、叹寂寥。痴人梦太胶,画凡情、苦絮叨。”“堂前玉茗今枯槁。把四梦、都从一梦销。可叹这梦境相承,梦难了。”可知《临川梦》一剧,由褒扬汤显祖为主线,而落脚到教导世人莫为荣利所惑,同时又为人世的迷梦难以了断而不胜感慨。   白居易与琵琶女。马致远的元曲《青衫泪》,及其后的明代人所作《青衫记》,将唐诗《琵琶行》演绎成戏曲故事,大意说弹琵琶的商人妇是白居易的京都旧交,原有情约,重逢于浔阳江上而感触旧情,以致悲泪洒湿青衫。蒋士铨认为那些作品“命意敷词,庸劣可鄙”,因此,他反其意而创作了四出《四弦秋》。这四出曲词,几乎等于把白居易的长诗分写成了四首诗:第一出《茶别》,写“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第二出《改官》,写“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第三出《秋梦》,写“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第四出《送客》写“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每出各有韵味,词多哀婉。如一曲《黑麻令》:
  抛撇下青楼翠楼,便飘零江州外州。诉不尽新愁旧愁,做了个半老佳人,厮守定芦州获州。浑不是花柔柳柔,结果在渔舟钓舟。剩当时一面琵琶,断送了红妆白头。
  剧中写到白居易,每有世事动乱、朝堂不宁的忿议,将诗人塑造成了一个贞刚直臣。有词句曰:“叹人心死尽,叹人心死尽!”反复歌咏中充满了忧国之情。
  从《香祖楼》想到社会教化。全剧三十二出的《香祖楼》,演说钟约礼与他的妾李若兰的离合故事。此剧其实不甚成功,剧情虽曲折,但以神仙出场作为衔接,似有凑泊之病。惟有若兰病危中与情人会见一场,曲辞尚能悲深感人。说到叛匪事,引出了“古今变乱,原是官吏逐渐酿成的”一段议论,词曰:“吏治亏,纲纪颓。做良民受不得各样欺。且图些食共衣,且免些寒与饥。因此上、效倭蛮,横行无忌。”这似乎是主题以外的插笔,却也是作者有意抒发其时政感慨。
  此剧主人公李若兰的悲苦遭遇,全是因为她的继父是一个恶汉,她的亲生母亲竟也为虎作伥,拿个女儿图财,而又贪得无厌。“贪狼无厌,中山之毒肆流;黠鼠多谋,半夜之奸叵测。”在政府无力救济民生的环境中,遇上这样的恶人是最无奈的事情。尽管我们这个民族有着伦理道德的传承,历来崇重人民的教化,然而,贪官当政、世风恶化、污浊横流的世道却会反复出现。这里其实反映着传统文化上的某种缺陷。所谓国民性的改造,无非是要引入现代文明的法治精神,以改造旧的教化方式,这是有识先贤早已论述过的。蒋士铨的戏曲仍然局限于旧式的教化,无不以宣扬忠孝节义为根本。类似这样的戏,现在的舞台上仍然在演,但那种教化作用恐怕已经微乎其微了。
  我手边的《红雪楼九种曲》,是清乾隆年蒋氏红雪楼的原刻本。据《中国古籍善本·集部-曲类》,多所大学图书馆藏有此书。我是在书市上买到的,扉页也钤有一家图书馆的印章,是否文化大革命中流散出来也未可知。凡丢失物品常常会发一个“寻物启示”,捡到物品也有发“招领启示”的惯例,惟独书这种东西似很特殊,丢了无人寻找,捡得无须归还,盖有别人家印信的书可以公然拿到市上卖钱。究其原因,若从积极的方面想,可认为图书就是知识,图书转手等于传播知识,所以大可不必追问它属谁所有。若从消极方面说,似乎是现在的人们对于书籍这种东西,越来越不予看重了,譬如某些公有图书馆的管理者,丢失了他的一块手绢可能会心急如焚,到处寻找,丢失损坏了一套善本却不过如同扔了一根秋草罢了。
  六,在《昆曲大全》中学习
  戏曲是中国文化的大宝库,语言文学、音乐美术、历史经典、人伦礼教,俱在其中。
  我小时候,伯父是村剧团的编导,懂得戏曲音乐,我跟着学了工尺谱和板眼的一些知识。家乡的小戏叫武乡秧歌,大戏是上党梆子。进城上学之后,看梆子较多,我喜爱上党梆子高亢放情的唱腔,和它热烈回环的音乐。1963年秋天在北京,同学购了票约我看戏,到了长安剧院才知道演的是昆曲《晴雯》。这是北方昆曲剧院一出新排的剧目,编剧是时任北京市副市长的王昆仑与他的女儿王金陵。那时北京正在纪念曹雪芹逝世二百周年,《晴雯》上演也属于纪念活动的内容。但从剧情看似是刻画晴雯的不屈个性,有意张扬反抗精神,主要情节无非是撕扇、补裘、抄检。这是我第一次接触昆曲,与铿锵激越的梆子戏的差异很大,那种斯斯文文的演唱和念白让人颇觉新奇。但北方昆曲剧院当年上演的时间很短,不久就进入了现代京剧独占花魁的时代。
  样板戏盛行的那些年,昆曲被完全淡忘了。事隔多年之后,我偶尔得到了一部《昆曲大全》的书,读书略似观剧,也足以让人一时痴迷。
  这部《绘图精选昆曲大全》,是1925年上海世界书局的石印版,编者署名怡庵主人。全书四集,每集六册,收录传奇剧目五十种,每种选四个折子,合计二百个折子戏。编者说:“从前坊间出版之曲谱,大抵谬误百出,且于曲调妄加删节。本编力矫斯病。采曲,则选声文并茂为宗;订剧,则以雅俗共赏为的。”出于这样的宗旨,此书品质是无可挑剔的,虽然全是折子,没有全本,却如编者所称,“脍炙人口之曲无不毕采”。
  我在地摊上买到此书时,只有三函,缺第二集。直到退休以后,看书的闲暇多了,因为这套书不全而甚感遗憾。经我女儿帮助从网上搜寻,在外省的一个私家书号中发现了《昆曲大全·第二集》,商价三千元购了回来。书寄来后,看到这六册一函的每册扉页上,都钤有某个军事机关的藏书印。当年在地摊上买三函只花三百元,现在一函的价是三函的十倍,而且有人家机关的印鉴在上。无论如何,整套丛书得到完补便是令人心满意足的。
  初读《昆曲大全》,《双占魁》中的《遇虎》一出使我很感兴趣。此剧的大意,写公子于斌与烈女李湘英的婚姻离合。于斌的父亲是明朝正德年间的御史,受权臣江彬陷害,于斌与母亲逃回闽南故里。若干年后,于斌赴京应试,途中遇虎,经李湘英搭救,二人私订终身。剧情的发展大概为两条线索:一条是于斌在京高登魁甲,一条是李湘英随父上山结交义士,成为武林魁首。其中《遇虎》一出,情节颇与上党梆子《皮秀英打虎》相类,都是着力塑造一个勇于追求爱情,自订婚约,不受礼教拘束的英武少女形象。我早年听梆子演员吴婉芝的这一段演唱,声情动人,留下很深的记忆。皮秀英上山打虎,救了受伤军士吴桢,遂相恋订婚,这原是失传的元代故事《双龙剑》中的折子。秀英与湘英,吴桢与于斌,姓名有一些谐音,大约是北曲传到南方之后作了改编。   据说《双占魁》一剧,原是田瑞亭、田菊林父女的独家戏,梨园失传。《昆曲大全》中收有四个折子,而且有工尺谱和板眼标出,可知并未完全湮佚。但戏曲艺术必得人传人,如果只是按谱自学,没有名师口授手教,唱念做打的精微处都很难学到。如果从这种师承的意义上说,昆曲其实已经大部失传了。
  2001年5月18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公布第一批“人类口述和非物质遗产”,中国的昆曲艺术名列其中。入选理由的陈述中,说到昆曲已有六百多年历史,被称为“百戏之祖”,举出晋剧、蒲剧、上党戏等许多地方剧都受过昆剧艺术的哺育和滋养。“百戏之祖”一说似乎过甚其词。其实在悠久的戏曲发展史上,南北方戏曲有着相互学习的过程,北方剧种的产生甚至要早于昆曲。上党梆子人物荟萃的泽州,在北宋时就有艺术家孔三传首创诸宫调。发源蒲剧的河东地区,金元时期就已经出现了戏曲活动的繁荣景象。
  昆曲的诞生,一般认为是在明代嘉靖、隆庆年间。郑振铎《中国文学史·昆腔的起来》写道:“昆腔的起来,是南戏革新的一个大机运。在昆腔未产生之前,南戏只是像野生的蔓草似的,无规律的发展着。正德以前的南戏作家们,以无名氏为多,盖大都出于乡镇文士们的创作,教坊优伶的演习,词多鄙近,曲皆浅显明白如说话,妇孺皆听得懂。”创作昆山腔的一位伟大的音乐家,即是魏良辅,经过对乐器和歌唱法的改良,才使昆曲成为有严格规范的雅正戏曲。
  《琵琶记》是传统昆曲中保留很少的几个全本戏之一,内容是关于赵五娘与蔡邕(伯喈)的故事。陆游有一首绝句写道:“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诗中的蔡中郎就是指东汉文学家蔡邕。可知在南宋的时候,蔡伯喈的故事已经被编写成说唱文艺。随之有南戏《赵贞女蔡二郎》出现,演说蔡伯喈科举及第,遗弃妻子,不忠不孝,被天雷击死。到了元末明初,作家高则诚不满于将蔡伯喈诬为反面人物,改造原戏而编撰了《琵琶记》。高则诚的作品,将赵五娘刻画成十分感人的孝妇贤妻的典型形象,同时对于蔡伯喈沉沦于功名中的无奈,及其在忠与孝的伦理观念矛盾中的苦闷,作了合理的描述,艺术上非常成功,历演不衰,称之为南曲之祖。明代毛晋编辑的《六十种曲》,将《琵琶记》置于第一套、第一曲,全剧四十二出,应是保持了高则诚的原作。但南曲戏文并非就是昆曲的剧本。《昆曲大全》中的《琵琶记》,选择了四个折子,分别是:《称庆》、《规奴》、《嘱别》、《南浦》;对照《六十种曲》可知,这四个折子分别是高则诚原作的第二出“高堂称寿”、第三出“牛氏规奴”和第五出“南浦嘱别”。原作“南浦嘱别”一出,在昆曲中分成了两个折子。剧情的曲折起伏实际还在全剧的后半部,而《昆曲大全》选的却是前面的几折。由此使我们感觉到,昆曲特别注重于单折戏的唱念艺术,注重于富于抒情性的戏段,表现着一种舒缓深婉的情境,因而不很在乎全剧的完整故事性。尤其是“南浦嘱别”可以说是最富于缠绵悱恻情调的一场戏,夫妻对唱如下:
  (工调·尾犯正)无限别离情。两月夫妻,一旦孤另。此去经年,望迢迢玉京。思省,奴不虑山遥水远,奴不虑衾寒枕冷。只虑公婆没主、一旦冷清清。
  (前腔)何曾想着那功名。欲尽子情,难拒亲命。我年老爹娘,望伊家看承。毕竟你休虑着朝云暮雨,暂替我冬温夏清。思量起、如何教我割舍得、眼睁睁。
  (前腔)儒衣才换青。快着归鞭,早办回程。怕十里红楼,休恋着娉婷。叮咛,不念我芙蓉帐冷,也思亲桑榆暮景。频嘱咐知他记否,恐自语惺惺。
  (前腔)你宽心,须待等。我肯恋花柳,甘为萍梗。只怕万里关山,那更音信难凭。须听,没奈何分情破爱,谁下得亏心短行。从今去,相思两处,一样泪盈盈。
  (鹧鸪天)只怕万里关山万里愁,一般心事一般忧。桑榆暮景应难保,客馆风光怎久留。他那里慢凝眸,正是马行十里九回头。归家只恐伤亲意,搁泪汪汪不敢流。
  这些唱词很流畅,很抒情,又很文雅,出自高则诚的原创。昆曲是对于民问南曲的规范整理和雅化,而高则诚的《琵琶记》本来就是文人的雅作,其唱词和念白都是可以被昆曲所采用的。
  文艺的雅与俗,总是在反复较量和轮回变化中。昆曲所追求的高雅曼妙的艺术品味,及其所擅长表达的世事哀怨的情调,属于传统士大夫文化,称为戏曲中的稚部,而其他地方戏曲也就被视为“乱弹”,又有“花部”之谓。但昆曲自明代后期成为中国戏坛之一枝独秀,到了清乾隆朝已达鼎盛。随着社会商品经济和市民阶层渐成气候,“花部”的地方戏应运崛起,尤其是京剧诞生之后,昆曲逐渐衰落下来,近代几成绝响。当昆曲已在国人的记忆中逐渐淡忘的时候,却有幸入选第一批世界“非遗”代表作,这是对于一项古老艺术成就的肯定,是昆曲昔日辉煌的回望,也是冀望它永远保存在人类的记忆中,然而,我以为这并不意味着它会重新振兴。
  江苏新版的《中国当代百种曲》,收有新改编的昆曲《琵琶记》,为北方昆曲剧院首演本。新编剧本共六场,与高则诚四十二出的原作相比,把大半以上的戏都省略了。新编剧第一场即是“辞官辞婚”,蔡伯喈已中状元、奉旨招婿,“南浦嘱别”的一幕则是采取了转场、倒叙的表现方式,新改编的唱词是:
  赵:(唱江儿水)妾的衷肠事,万万千,未雨绸缪泪涟涟,你的爹行事多有偏,只一子不留在身畔,(我与公公去说,不怕)奴家声名不贤。
  蔡:(唱忒忒令)我苦哀哀推辞了万千,他闹吵吵抵死来相劝。将我深罪,不由人分辨。只道我恋新婚,逆亲言,贪妻爱,不肯去赴选。(教我有口难辨。贤妻,俺只有拜托你——唱玉交枝)双亲照看,你扶持他老年。饥时劝他加餐饭,寒时频与衣衫添。
  赵:做媳妇,事公婆,不待你言。你做孩儿,离父母,何日返,不念芙蓉帐冷,当思桑榆暮年。(蔡郎呀,愿只愿你——唱尾犯序)儒衫才换青,就着归鞭早办回程。十里红楼,休恋着娉婷。
  蔡:宽心,且宽心音讯待等,俺岂是逐浪浮萍。
  合:从今后,两处相思一般泪盈盈。
  新改编本不仅利用布景变换作了转场、倒叙,唱词和宾白也力求向当下的口语接近。虽然保留了某些原作,但传统的儒雅韵味已显得不足。可知昆曲并不宜于改革,如果硬让它适应现代观众的欣赏趣味,必然加入现代口语,加以现代化的舞台处理,昆曲或许将不成其为昆曲,甚至相当于倒退回魏良辅之前的“词多鄙近、曲皆浅显”的民间南曲时代。   《昆曲大全》有“凡例”说:“本编将曲白、板眼,悉心订正,与梨园演唱无异,使度曲者不致相碰。”又说,板、中眼、小眼、宕板、宕眼,都有规定符号标示;有笛色、锣鼓,亦均一一注明谱中,以便阅者。此书编者必是昆曲专家,极其严谨。由此想到,曲有谱和诗词有声韵格律一样,具备了严格规范。从中国文学艺术的历史上看,诗、词、曲出于同一源头,先有风雅颂,继有汉魏六朝乐府,唐宋时期的词大抵都可以歌。词与曲渐而分化,乃以可歌唱的为曲,至金元以后戏曲始有空前的发达。诗、词、曲既有着血脉关系,也有着同样的艺术规律。譬如昆曲在声腔上有许多讲究
  忌“犯韵”,忌四声莫辨、阴阳含混,若是韵辙不正规、油腔滑调,就谈不上表达曲情韵味。这些艺术规范,体现着声韵和文情的关系。中国的语言文字有平仄四声和阴阳轻重的区别,情发于声,声合乎情。无论制曲,还是作诗、填词,都应当懂得声韵的妙谛。凡诗词曲的佳作,必然使声韵谐合于文情,“声情并茂”正是这个意思。
  联想到当代的诗词曲作者,大都缺乏对于国语声韵的研究,有些人习惯于流俗语言和普通话音韵,误以为那样便是创新。其实应当想想,前人为何要编制韵书、词律和曲谱,为何不用他们当时当地的语言音韵写作,为何要按律按谱、要遵照韵书,正如雅化的昆曲一样,那是前贤对于文学艺术的儒雅和高尚品格的追求。我们若能体会到前代文艺家的良苦用心,就会懂得他们探索形成的艺术规范,是值得遵从而不可轻易抛弃的。对于传统的艺术形式,我们可以用新的思想感情去焕发它内在的生机,而不是去改换它的外部形貌。有一些美好的传统艺术即使不能继续生存,宁愿让它保持着原貌死去,我们只去看它的化石也好,切不可让它改换一种庸俗不堪的头面而复活起来。种种假古董都是极其可恶的。
  七,两种金石学的图书
  金石学是我国独有的一门古老的学问,是现代考古学的先声。宋代就有了欧阳修的《集古录》、赵明诚的《金石录》等重要著述。清代是金石研究的鼎盛时期,金石整理和著录的成就空前绝后,一批金石学者为我国文化遗产的发掘、保存和传承作了特殊贡献。士大夫热衷于金石、训诂亦是一时风气,不少人成为了学者型的名宦。乾隆内阁大学士翁方纲、阮元,以及同光时任广东、湖南巡抚的吴大潋,都是金石大家。
  金石学的研究对象是传世或出土的铜器、石刻,以及简牍、甲骨、印章、瓦当等古代器物。冯云鹏、冯云鹓的《金石索》、王昶的《金石萃编》等是清代的金石名著。这类图书通过著录古物和考证文字资料,重现了历史文化的真实面貌。
  我虽然对金石古物有些兴趣,但也知道这门学问的深严,因而不敢问津。研究金石不仅须贯通历史知识,而且因为有古文字这道门槛,入门很难。曾经读过一些相关书籍,现在手边所存除了碑拓和古印谱,还有两种清代的金石图书,一是《褚千峰牛空山金石图说》,一是《金石屑》,两种各四大册宣纸印本。
  《褚千峰牛空山金石图说》是清光绪年间刘世珩补订本。钤有“太谷孔氏祥熙藏书”印鉴。
  褚千峰名褚峻,清雍正、乾隆间人,原是碑帖商入,为搜求古代金石文字,周游九州,跋涉名山,三十年备受艰辛,获得古碑拓片等一千馀种,并且锻炼成了一位拓碑和临摩图文的专家。山东衮州人牛运震,字阶平,人称空山先生,乾隆早年进入仕途,致仕后曾在太原、蒲州等地讲学,博学广识,于金石考据造诣尤深。经褚、牛二人合作,先将石鼓文至汉碑拓数十种,摹刻缩制成拓片,后又增入魏晋至唐碑,逐一加以文字解说,这就是金石学史上第一部有图有文的著作。到了晚清,经学者刘世珩增补后重新刻印。
  本书前半部分,收录汉之前金石四十四种;后半部分,收录南北朝到唐代的碑碣六十种。作者对于古迹一一了然于心,撰写了精确的释文。如“泰山石刻”,摩刻了残馀的二十九字,解说道:
  右泰山石刻,高三尺五寸,围四尺二寸,字径一寸七分。在泰山顶上碧霞元君宫之东庑。按:秦刻并李斯作。斯为八分之祖,手撰泰山、琅琊、会稽碣石。诸石刻,其文或传或不传,而字画则并湮然沉灭,与成阳劫灰俱尽。独有泰山碑,又残不全,仅仅存此二十九字,惜哉,惜哉!金石旧古文之传于后,岌乎其艰难。已志古者,好言周秦,然多翻摩转效之为,近傅会《岣嵝碑》《铜盘铭》皆是。精鉴之士所不敢道,孰与是刻以真。秦古文处太乙神明之巅,历千百年疾雷、烈风、怪雨而不摧灭,为可宝也。后之人欲规模秦汉者,舍是曷以哉?予登泰山,肃然有感于先秦之刻,故图而表之,以继周人石鼓鼎铭之文,以为汉金石刻前步焉。
  又如《瘗鹤铭》,图说临刻了其中“唯髣髴、此胎”五字,然后分别摩画了五块残石的形状,在每块残石上作了如下文字说明:“右五字,摘《瘗鹤铭》真迹。在此段中,六行,共二十九字”;“此段三行十二字”;“此段三行十七字”;“此段二字”;“此段三行二十字。在丹徒县焦山亭中两壁夹缝南向”。
  摩刻的图文或是作了缩小处理,或是摘取局部,但说明文字都写得详略得体,清晰而精炼。如上述《泰山石刻》的解说中并道出了作者的感想,不啻使人如见古石原貌,阅读间得益甚多。当年尚未发明照相和影印技术,印制这样的图文作品并非易事,赢得学界钟爱是可以想见的。
  《金石屑》也是一部有图有文的著作,刻印于清光绪二年。著者鲍昌熙,字少筠,浙江嘉兴人,以擅长篆刻闻名于世,而其实他是一位金石专家。篆刻与金石是同一种学问,没有金石学基础就成不了篆刻家。
  “屑”的意思,在这里是指本书的金石内容是零星的、琐碎的,细枝末节之类。这并非作者谦虚,书中所辑确实不是什么著名的周鼎汉碑,而是民间搜罗来的种种残铜片石,包括秦诏版残字、汉石经残字,以及宫灯、铜镜、铁琴、玉印、砖文、砚铭等等。如果没有这种拾遗补阙的东西,金石学的研究就是不完整的,血肉不丰满的,因而这个“屑”的意义是不可漠视的。
  此书第一、二册中,全部为秦汉古件。第三册载有魏晋南北朝和隋唐的碑碣、造像、古砖等。第四册内容是宋、元、明的一些零星书法文物,其中“元文宗‘永怀’二字”,是指元朝的文宗皇帝图帖睦尔,于至顺二年(1331)临摩了唐太宗《晋祠铭》中的两字。在此二字的拓片之后,附有元代书法家康里巙巙及明代董其昌的跋,如下:   上临唐太宗《晋祠铭》,因书“永怀”二字,亲刻之石,乃手印四纸,以赐奎章阁大学士臣阿荣,御史中丞臣赵世安,宣政使臣哈剌八都儿,及臣巙巙。臣伏睹宸翰遒丽雄强,神采辉映,龙跳虎卧,不足喻也。赐予之际,圣恩低回,复谓之日:“唯赐卿四人,其石朕已划去矣。臣等无任感激,悚惧之至。至顺二年正月三日,通议大夫、礼部尚书监、群玉内司事巙巙拜手稽首谨记。
  唐文皇《晋祠铭》笔法疏宕,褚遂良所谓“出逸少之奇纵”者也。元文宗临“永怀”二字,宣付玉局康里子山跋,酷类虞永兴《庙堂碑》,皆可传也。董其昌题。
  这是一则书林逸事。在蒙古人建立的元朝的帝王中,元文宗是一位难得的通晓汉文化的皇帝,他建立奎章阁,聚集儒学人才,使中国传统文化得到阐扬。康里巙巙字子山,不仅擅长书法,而且博览群书,是元代大臣中一位精通中国文化的杰出人士。元文宗临书唐太宗“永怀”二字,并拓印赐予臣下,又经康里子山题跋而传世,这是元朝统治者崇重汉文化的一个例证。可惜此事在今天已经湮没无闻。如果把元文宗的字和康里子山、董其昌的跋,一并刻碑立于太原晋祠的唐太宗碑亭,让大家知道这样一宗文化历史上的佳话,应该也是别有深意的事情。
  我在阅读《金石屑》时,注意到书中多处述及山西金石家宋葆淳,如:
  右秦诏版残字,山西宋芝山学博葆淳购于扬州,以赠吾乡张叔未先生延济,为清仪馆中吉金之一。近归吴兴吴平斋年丈,已摹入《两罍轩彝器图释》。
  右汉鐎斗,宋芝山学博得自扬州,以赠陈仲鱼孝廉者。按颜师古《急就篇》注:“鐎斗,温器也。”
  宜钱。汉农器宜,宜禾也。清仪阁藏。嘉庆癸酉四月,安邑宋葆淳记。
  嘉庆壬戌人日,余在京师,过宋芝山葆淳寓,以大钱千,买得是物。赵谦士光禄秉冲定为斗检封。阮仪徵师编入《积古斋钟鼎彝器款识·第十卷》,说因之然。未究用法若何,则名亦未敢遽断。道光丁亥十一月十七日,叔未张廷济。
  乾隆壬寅春三月三日,以宋芝山所藏“鱼符拓文”装册,并题记其后。覃溪翁方纲。
  以上几条跋文,略可窥见当年的金石收藏家们交流鉴识情况的一斑。
  宋葆淳,山西安邑人,字帅初,号芝山。其祖父、父亲都是进士出身,学问大家。宋葆淳于乾隆五十年(1785)前后中举,授隰州学正。不久告病辞官,游历于京师与江南各地。天性傲岸,只与文人墨客过从,所到之处以诗与书画扬名。作山水画,取宋人法,时人评论他的画“苍秀嫣润”、“机趣横溢”。自作“题画诗”说:“画虽一艺事,要须造其极。”“神妙绝畦町,意象超笔墨。”可见他的艺术旨趣是很高的。他曾自我品评说:“画为上,诗次之,文次之,字又次之。”其实他的隶、行、楷书都可入能品,于篆刻亦擅长。宋葆淳在诗书画之外,金石学的修养尤有名望,善考据,能鉴别,生平过手文物甚多。他的事迹在《墨林今话》、《广印人传》、《清朝书画家笔录》等多种历史资料中都有记述。
  明清两朝的文化名人多出在江南,山西的学者和文艺家容易被掩没。宋葆淳这样一位博学多才的人物,即使在山西本省早已不为人知。近些年来在挖煤战略的喧嚣声中,山西的文化愈益贫乏,以致表里山河的气势日趋颓唐。我们所以回瞻和景仰前贤,无非是希冀于有朝一日山西的文化人才能够重新勃兴起来。
  八,山西清代的诗人
  山西忻州,古称秀容。陈敬棠将清代忻州人士的诗文,辑成《秀容诗文存》,于民国二十二年春付印。兹摘录其《自序》中两段,文如下:
  吾忻自元遗山先生,以诗文著称于世,蔚然为一代宗工。至今已六百馀年矣!音沉响绝,继起少人。是果其诗若文之不足以传耶?抑传之者无人,致使纵有可传、亦磨灭而不彰耶?考有清一代,文物之盛,不逊于往昔。其间博学能文者,不尽无人。特以士风淳朴,诸先哲多谦抑自持,虽有著述,以为是区区者,乌足以问世。其殁也,及门后进又不克网罗放失、以导扬而表彰之。积岁愈久,散佚愈甚。此考求文献者之一大憾事也。
  民国四年,晋绅梁伯祥、田子琮诸先生,仿各省先例,征求文献,以备国史馆之采择。爰请当道,设山西文献征存局于京师,延沁水贾先生书农主其事。而以忻县采访之责属诸余。
  读到此文,方知在民国初年,山西有崞县梁伯祥、浑源田子琮两位学者,曾经致力于征求文献。并且在北京设立了“山西文献征存局”这一机构,主持人贾书农,即是贾耕,阎锡山都督府政务厅长贾景德的叔父。山西各地都曾安排专人搜集文献资料。忻州文献搜集整理的任务由陈敬棠承担,他历经十年时间,编辑出版了《秀容诗文存》十四卷,共录五十八家诗文。至于山西其他各地的文献征存状况如何,均不得而知,此事大概因战乱而荒顿了。“有清二百六十馀年,时代如此其久,人物如此其盛,”而诗文著述乏于整理,散佚甚多,诚如陈敬棠所说:“此考求文献者之一大憾事也!”
  陈敬棠还说:山西士风淳朴,谦逊的先贤们以为自己的著述不足以问世,所以没有梓印流传。类似的话,戴廷栻在编纂《晋四家诗》时就已说过。清初学者戴廷拭,字枫仲,祁县人,是当时北方反清活动的重要人物,在祁县城中建有“丹枫阁”,成为学者名流的雅集之所,一时闻名海内。民国元年,《晋四家诗》由常赞春校阅后重印。此集列入了清初四家——傅山、白孕彩、胡庭、傅眉的诗作。戴廷拭在集前的“凡例”中满含感触写道:
  四人虽共事吟咏,而皆不自重其篇章,随得随弃,家无藏稿。其会心有地,造适无时。或书之于崖石木叶之间.人既难见,见亦不辨。间有好事者,录而藏之,复多贤形逭尽之伪。是以搜集甚难。
  晋之荐绅先生,功业既著,文章亦传,顺风而呼,无事表彰。余但念夫晋之淹留林草、荒芜贫贱之诗人,不惟篇集失遗,抑亦姓名湮没,行当搜梓,以备晋人一种。此但以四人为先驱耳!愿晋人之同志者,有所秘藏,悉以诲我。
  戴廷拭既有感于四人诗稿搜集之难,更想到了那些荒芜无闻的“贫贱诗人”,只恐怕他们被埋没,希望把隐藏在民间的诗稿都能发现出来。真难得他有此良愿!无奈时势不容,尤其自清末以来,历经多年战争与运动的种种不测,不但是民间的布衣诗人已经姓名湮没,即使是功业显著的捂绅先生的著作也难免于秦火之灾。民国早年曾有端倪的文献征存,战后本当续成此事,然直至今日,政府和学界都仍然无视于此,令人憾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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