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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在加拿大寄宿学校旧址附近,发现了数百名儿童的尸骸,震惊世界。著有《停止伤害原住民儿童:终止加拿大的医疗殖民主义》一书的加拿大儿科医生、麦吉尔大学助理教授萨米尔·胡赛因在采访中毫不犹豫地指出,这些尸骸的背后是一项针对原住民的“殖民和种族灭绝计划”。
5月28日,人们在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甘露市的原住民寄宿学校旧址附近发现了215名儿童的遗骸。6月24日,萨斯喀彻温省玛丽瓦尔市的寄宿学校旧址附近又爆出了751个无名坟墓。这两起新闻播出后,加拿大举国哗然。加拿大曾有139所寄宿学校,最后一所直到1996年才关停。在您看来,我们是否有必要将所有的寄宿学校都搜查一遍?
原住民希望可以祭奠逝去的亲人。加拿大真相与和解委员会曾于2008年到2015年多次召开听证会,根据了解的情况,有3000到6000名儿童死在了寄宿学校,这还是最保守的估计。这些儿童的家人一直在说:“孩子去了,就再也没回来过。尸骨总得有吧,我们要找回尸骨。”有的家庭几十年如一日,想找司法机构讨个说法,但直到2008年,时任总理史蒂芬·哈珀向公众致歉后,政府才采取措施,调查寄宿学校。
多年来,我们一直在否认历史,如今,我们看到了甘露市的遗骸,也该听听原住民的呼声了。这一次,加拿大皇家骑警参与了甘露市寄宿学校旧址的挖掘工作。原住民认为他们没资格参与这项工作,因为多年前,他们也曾伸出黑手,将孩子们强行掳走。我觉得这是原住民的事,他们有权自己做主。
甘露市和玛丽瓦尔市寄宿学校数以千计的原住民儿童是怎么死的?
真相與和解委员会详细列出了死因:有的试图从寄宿学校逃走,却死在了逃亡的路上;有的被火烧死了,寄宿学校条件恶劣,火灾并不少见;还有的自杀了。不少孩子都受到了精神虐待和性侵。这里要强调一下,有半数孩子是被肺结核等传染病夺去生命的,这就不能不谈到医生的失责。他们有时会故意让孩子吃不饱饭、营养不良。有的孩子甚至沦为了医学实验的小白鼠。1932年到1972年,美国医生为研究梅毒对人体的影响,展开了塔斯基吉实验,拒不治疗非裔梅毒患者。1942年到1952年,加拿大医生为了增进对营养成分的认知,故意让原住民儿童饿肚子。在寄宿学校杀死原住民孩子的,正是殖民主义。
这些寄宿学校总共接收了15万名原住民儿童,但他们在里面受到的并非教育,而是奴役。谁该为此负责?
政府、军队、卫理公会、长老会、英国国教、天主教……它们都有责任。1883年,首任加拿大总理约翰·亚历山大·麦克唐纳指出,为了让“这些野蛮的孩子摆脱父辈的影响”,有必要建立教化学校,教授基本技能,主要是教他们种地。这是为了将“印第安人扼杀在摇篮里”。实际上,每个人都有责任。就拿寄宿学校的清洁工和厨师说吧,他们虽然没有虐待过孩子,但他们一直知晓此事。如今,加拿大政府和天主教还在互相推诿责任。别争了!没有人是无辜的。我们都应该行动起来。
如何理解您在书中提到的医生的失责以及“加拿大医学殖民主义”?
医生是帮凶,这样的说法我经常听到,但这么说,绝对说轻了!经过我的论证,我可以负责任地讲,医生主动参与了加拿大的殖民和种族灭绝计划。他们一开始就坚信原住民是劣等种族,这一观点给殖民地的等级制度提供了所谓的合法性。殖民主义能在政治上站稳脚跟,离不开加拿大医生对种族主义和民族主义的尊崇。加拿大联邦是1867年成立的,但早在此之前,就有医生在温哥华岛和加拿大西部散播天花病毒,这一行径杀死了当地半数的原住民,为殖民政府征用土地提供了“便利”。1876年,联邦政府颁布《印第安土著居民法案》,自此,原住民的权利、自治权以及保留地都受制于联邦政府。与此同时,医生们也在继续为联邦政府卖力,他们会以传染病为借口,强行隔离原住民,从而清除征用土地的障碍。
近一个世纪以后,白人的医院依旧禁止原住民入内。医生为了给种族隔离添砖加瓦,建立了所谓的“印第安人医院”,在这里,原住民的小孩就算得了肺结核,也用不上白人“专属”的抗生素。还有成百上千的原住民儿童自住进医院后就人间蒸发了,这一现象一直持续到了1980年。这些孩子要么死了,要么被别的家庭领养了。如今,魁北克依旧有不少原住民在寻找消失的女儿、姐妹或侄子。
现在没有原住民寄宿学校和“印第安人医院”了,但加拿大社会依旧有强行领养原住民儿童的现象。从这个角度讲,加拿大的体制是否还有种族主义的成分?
原住民表示,和寄宿学校时代相比,今天被强行掳走的原住民儿童更多!加拿大儿童仅有7%为原住民儿童,但人们领养的孩子,有近一半是原住民的骨肉。人们常提“20世纪60年代的风暴”,那时候强行领养的现象非常猖獗。有人表示,现如今又何尝不是21世纪的风暴呢?并且,殖民时期的政策依旧以其他形式继续存在着,魁北克的青年保护中心就常常禁止因纽特儿童讲母语。可以说,我们在继续否认他们的文化和身份。 5月底,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的一位律师揭露,有社工在原住民小女孩的体内强行放置宫内节育器。这场2021年的暴行谈不上新鲜,因为数十年来,加拿大医生都在倡导所谓的优生优育政策,一直在试图让更多的原住民妇女绝育,这场暴行只是这一政策的延续。这就是为什么我说,当我们谈到殖民和种族灭绝,我们不仅在讨论历史,也在讨论当下的社会。
2015年,真相与和解委员会承认,加拿大发生过“文化上的种族灭绝”,但您认为这是避重就轻,因为加拿大发生过的就是“种族灭绝”本身,您为何这样讲?
我这么讲,都是依据1951年生效的《防止及惩治灭绝种族罪公约》。法学家拉斐尔·莱姆金是公约的主要倡导人之一,他最早是想把“文化上的种族灭绝”也加入进来,但加拿大、美国和英国都坚决反对。如今,加拿大人似乎愿意承认该国发生过文化种族灭绝,但这样想,主要是因为加上“文化”二字,罪孽好像会比真的种族灭绝轻一些。
我们今天光谈和解是不够的, 民族平等才有可能谈和解,但当下加拿大的政体是殖民政体的延续,在这一框架下,平等根本就是空谈。
并且,2019年,国家也公布了数千名原住民妇女失踪和被杀的调查报告,宣称加拿大确实对第一民族(印第安人)犯下了种族灭绝的罪行。这在当时引发了轩然大波。我们回到公约,根据里面的定义,“对其身体或心理造成严重伤害,阻止其生育,抢夺其血肉”,均属于种族灭绝。比照公约,我们单看加拿大对儿童犯下的暴行,就称得上种族灭绝了。
自2015年起,现任加拿大总理贾斯廷·特鲁多一直致力于和第一民族达成和解。甘露市的事件曝光后,他更是明确表示:认可报告的结论,承认上千名原住民妇女失踪和被杀害的事实。他虽然没用到“种族灭绝”的字眼,但他能这么表态,难道不意味着我们在承认历史上迈出了一大步?
文字既承载着意义,也承载着权力。它可以揭示真相、揭露不公,但它也可以掩藏真相、延续不公。谈到贾斯廷·特鲁多,我们永远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可以说出无懈可击的话,但他不一定會采取行动。就在他高调表态的同时,加拿大政府依旧拒绝给原住民提供赔款。我们今天光谈和解是不够的,民族平等才有可能谈和解,但当下的政体是殖民政体的延续,在这一框架下,平等根本就是空谈。我们倒不如谈谈补偿,这既牵扯到赔款,也牵扯到归还原住民的土地。不过,政府显然还没准备好。
甘露市和玛丽瓦尔市的发现令人震惊,每有类似的报道,都会让我们深切感受到过去的伤痛。在您看来,加拿大人作好正视过去的准备了吗?
公众已经意识到偏见在继续危害社会,医药行业更是重灾区。因此,我们有必要治治我们的种族主义病。这之后,我们才有可能对体制层面的问题动刀。数十年来,原住民一直在敦促加拿大正视他们的伤痕,承认他们的权利,我们作为殖民者的后代,不应再回避了。我们要做的,不是像过去一样找借口,而是采取行动,制止针对原住民的暴行,承认原住民的自治权。
[编译自法国《世界报》]
编辑:侯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