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丹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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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下午五点半,她把卤鹅摊准时出到梨花街北头那棵老梨树下。
  二十年前,她刚刚从曲柳镇嫁到黄花县城的时候,梨花街宽阔敞亮,两边栽满了梨树。梨花盛开的时候,漫天雪白,花香袭人。现在呢,梨树所剩无几,代之而起的,是两排外墙贴满白瓷砖的两层商铺。她前几天听人议论,说县里准备把梨花街改成梨花巷了,原因很简单,如果它是街,黄花县会被外人小看的。她觉得这个理由很可笑。她卤鹅摊上的木菜墩,从父亲手里传给她,经历许多年的千刀万剐,虽然已经薄得不到三寸了,她仍然不想换新的,讲究的是那份感情,看到它,就能想起很多往事。难道街道的名字不是一样吗?有时,一个名字惹出的回忆比一本书还多呢!
  但她从来不和人一起议论,她每天下午五点半来到梨花街北头,卖完四只卤鹅,就推起不锈钢卤摊匆匆忙忙地赶回家。她喜欢听那把正阳刀斩在卤鹅上的声音,喜欢听木菜墩发出的沉闷的声音。那声音才是实实在在的生活,才是生活的希望。
  四只卤鹅,她只卖四只。
  她尝试过卖五只,有时能卖掉,有时卖不掉。卖掉了,要多占用近一个小时的时间;没卖掉,占用的时间更多,心里总想着卖掉,不知不觉就耽搁了。回到家里,女儿优儿已经靠在椅背上睡着了,手里还捏着一支水笔,面前是没写完的作业。
  而且,卖不掉的卤鹅,即使放到老汤里重温,味道也不一样了,那种从里到外散发出的淡淡的银丹草的气息就不纯正了,像是涂上去的一样。一只没有纯正银丹草气息的卤鹅,就没有魂了。没有魂的卤鹅,就没有脸再带到梨花街北头了。
  于是,她只卖四只。四只卤鹅的利润,可以勉强维持她和优儿的生活了。
  刘田静给她算过一笔账,说活鹅十元一斤,一斤半活肉出一斤卤鹅肉,一斤卤鹅肉的成本就是十五元,你卖二十五元,净赚十元啊!这四只卤鹅,你闭着眼也能赚二百元。
  刘田静是她的邻摊,也是四十岁左右,卖夫妻肺片。卖的东西不一样,便可以相安无事,还可以做朋友。
  她从来不分辩,辩了也没人信。她用的鹅,全是两年左右的土鹅,而且是在大运河的活水里吃野食长大的。
  那个给她供鹅的人,就是一直坚守在曲柳镇的她的跛腿老娘。
  二
  他总是在周五晚上七点钟左右出现在她的摊子前,向她点点头,用右手的食指指一下某只卤鹅的前段。这个时间点,她已经卖掉了两只卤鹅。他喜欢吃前段,半只卤鹅的前段,带一个翅膀。喜欢吃卤鹅的人都知道前段好吃,肉筋道,有嚼头;后段肉厚,有些柴,后味差。
  他来的时候,街上正热闹,身边经过无数形形色色的人和车。他站在摊子前,左手拎一只黑色真皮公文包,右手时不时扶一下眼镜,面无表情地看着远处的夜色,或者近处的灯光,偶尔会注视她一下,并无言语。她手脚麻利地斩鹅。她知道他喜欢较小的鹅块,她猜想他吃鹅时也是很斯文的。吃鹅就应该斯文,不然,舌尖上的味道留不住。
  他第八次来买卤鹅时,刘田静已经注意到了他的规律,说,这男的每周都要来一次嘿!吃鹅也要有规律吗?又说,这人长得像个领导,但肯定不是,领导周五晚上有在家吃饭的吗?
  她淡然一笑,他是谁,与自己没有关系。但是,真没有关系吗?有时,她心里也会想一下。
  他第一次来买卤鹅,是三年前的夏至,周五。她记得那个日子,不是因为那个节气。那天,是她在梨花街卖卤鹅一周年纪念日。她想纪念一下,就把卤鹅的价格往下降了三元,却没有告诉任何人。纪念是自己的事情,说出来了,就有些酸气了。他来时,是晚上七点十分,手里拎着一只黑色真皮公文包,西裤长褂,脚上是黑色的单皮鞋。他要了一块前段。她斩鹅的时候,他突然说了一句:你这卤鹅,有杨丹草的气息。
  她愣了一下,抬起头看着他,问,你说什么?其实她听得很清楚,但是,她不相信。
  杨丹草?只有一个人说过,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那时她父亲在曲柳镇经营一家规模不大的叫“工农”的饭馆,因为卤鹅做得好,吸引了不少回头客。卤鹅好,一半是因为所有的鹅都是她母亲在流经镇南的大运河里散养的,一半是因为杨丹的手艺好。杨丹是她姐姐,比她大十三岁,高中毕业后辍了学,在饭馆里给父亲帮厨。说是帮厨,其实只做卤鹅。这手艺还是父亲的祖父传下来的,传到父亲时,吃卤鹅的人好像越来越少,父亲有些寡淡,就把手艺传给了杨丹,自己专心经营饭馆。想不到,这卤鹅在杨丹手里像大运河边的杨柳一样,越长越粗壮,很快就成了饭馆的金字招牌。
  杨丹制作的卤鹅,甘爽鲜香,软糯醇厚,卤汁如酪,且有一种从内到外透出的淡淡清香,嗅之若无,食之却有,食后良久,清香仍然在舌尖和意念中缠绕,回味无穷。到店里品卤鹅的,百分之九十是奔着那缕清香去的。没有人知道那缕清香从何而来,父亲不知道,母亲也不知道。但是,她知道。每天黄昏时分,姐姐都要带着她来到大运河边,剜一种叫银丹草的植物。回到饭店后,用清水冲洗两遍,晾去水分,然后在石臼里捣碎,涂在已经腌制三个小时的鹅腔内。第二天早上,用温水把银丹草冲净,再下锅卤制。那一缕似云似风的清香,就来自银丹草。
  姐姐做了两年卤鹅,就到了二十四岁。那年春天,在饭馆的橱窗前,出现了一张戴黑框眼镜的年轻白净的脸。那是一个儒雅帅气得令人心动的男人,看到姐姐,他的眼神就像厨房里熊熊燃烧的炉火。她告诉姐姐,说那男人的脸快被火烧着了。
  渐渐地,姐姐的眼睛里也有了炉火。她知道,姐姐和那个男人恋爱了。
  那个男人姓方,是黄花县城一所师范专科学校的辅导员。他来曲柳镇,带了五个学生,目的是参加社会实践。她却觉得,他来就是为了姐姐。
  很快,男人便随着姐妹二人去大运河边采银丹草。大运河水清泠泠地往东流,欢快的波浪声,没有姐姐的笑声好听。
  男人喜欢吃姐姐做的卤鹅,他说那种淡淡的清芬的气息,与姐姐身上的氣息是一样的,温暖而迷人。
  男人说那种草不叫银丹草,叫杨丹草。   连她都听得出,男人是在向姐姐表达爱慕。爱慕姐姐的男人很多,他是唯一把银丹草叫作杨丹草的人。
  她仔细看站在卤鹅摊前的男人,虽然他眼神里透出无限沧桑,虽然表情被忧郁遮掩得风雨不透,但是,隐隐约约能窥到三十年前那个姓方的男人的影子。是他吗?也许是,也许不是。是与不是,与姐姐都没有关系了,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他没有回答她,微微闭了一下眼睛。
  她对他一笑,不再追问。
  他拎了那只装了卤鹅的保鲜袋,转身走了。
  从那以后,每个周五的晚上七点左右,她的卤鹅摊前会准时出现他的身影。即使很熟了,他也没有很正式地打过招呼,最多是迅速地笑一下,再加一个点头。到后来,他们之间便有了一点默契,他往卤摊前一站,她便迅速地把卤鹅的前段斩好,称好,装好,然后附上一小袋卤汤,递到他手里,說出钱数。他点头,掏钱,然后转身慢慢地离开。
  这真是个好男人唉!嫁给这样的男人,是要修行八辈子的。刘田静看着他的背影,总是这样说。
  三十年前,母亲也是这样对姐姐说的。母亲这么说的时候,姐姐就笑,说,我一个女孩子,值得老杨家八辈子为我修行吗?
  三
  她卖卤鹅的第二个周年纪念日,周五,正赶上省里在黄花县城验收省级文明卫生城市创建成果。来了一个检查组,明察暗访,似乎在验证申报材料上是真是假。县里派了很多工作人员上街督查,禁止所有摊贩白天出摊,晚上七点解禁,解禁后,也只能在背街小巷出摊。她的心里忽然有些忐忑不安,低眉内省,却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
  区良去世以后,她很少有这样的感觉。
  区良是区玲的哥哥,区玲是她在县一中的同班同学。高中毕业,等待高考放榜的时候,区玲请她吃饭,在饭桌上告诉她,区良看上她了,要娶她。她认识区良,高二时班里举行过一次联欢会,他配合区玲演过一个节目,是一个小品,名字和内容都忘了。但是,她印象里有他:一个白白净净的男人,骑着一辆银灰色的三轮车,车上放着一架钢管焊制的梯子和一个乳黄色的电工包。那时,区良已经参加工作,在供电公司的电力维修班。她感到区玲的话挺可笑。嫁给一个电工?怎么可能!区玲告诉她,区良说她是世界上最美的女孩,如果他一生只能做一件事,他只有一个选择:把她娶回家。她知道自己是个美女,有很多人对她说过她很美,给她写纸条的男生比班里的板凳腿还多。那些纸条,她一直当草稿纸用,从学期开始,能用到学期结束。她和区玲开玩笑,说如果我考不上大学,就嫁给区良。那要是考上了呢?区玲天真地问。那我还有什么理由嫁给他?她笑着说。
  她没有想到,她的命运就像在结了薄冰的河上跳舞,爆裂的声音说来就来。她没有考上。一年以后,她真的嫁给了区良,唯一的原因就是他爱她。在区良的搀扶下,她从冰冷的河底一步一步走上了岸。区良是个好男人,虽然平常了一些,却温柔体贴,带着她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她以为生活会一直安静而甜美地继续下去,不料区良在一个夏日的晚上死于一场电力维修事故。那时优儿刚刚一岁。如梦如幻。好像区良以前给她的幸福仅仅是为了对比以后的悲苦,好像区良以前的存在只是为了证明她的存在,好像那个男人就是一颗流星,他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就是为了在她的天幕画上一道深深的痕迹。
  梨花街北头的摊子全转移到旁边的一条小巷里,面对面摆放,中间的空隙不到一米,勉强能通过一个人。她的摊子在最里侧。生意清淡,大家开起了玩笑。她也跟着笑,心里却像长了荒草一样,总觉得巷子外面有一双眼睛在寻找她。晚上七点二十,她再也按捺不住,不管不顾地把卤鹅摊推出了巷子,回到梨花街北头那棵老梨树下面。
  巷子里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吃惊地看着她的背影,就像看着一枝忽然飞出围墙的梨花。
  她感到一阵轻松。
  一辆银灰色的奇瑞汽车从西边开来,经过二百米外的汇丰大厦,停在一百米外一家小小的停车场。他从车上下来,手里拎着一只公文包。她看到他向自己走来,长舒了一口气。
  如果这个男人是方,那么,姐姐就是为他死的。但是,家里人不怪他,都说杨丹没有那个命。
  如果杨丹不死,嫁了别的男人呢?会不会幸福呢?说不清。
  曲柳镇上的所有人都认为那个叫方的男人和姐姐是前世修成的姻缘,是牛郎和织女。他们没有在一起生活过一天,走在一起,却让人一眼便认定是夫妻。他们有夫妻相,这是父亲和母亲最欣慰的,也是父亲和母亲极力促成这桩婚姻的重要原因。但是,有夫妻相又如何呢?有夫妻相的人,就一定能生活在一起吗?
  和方认识的第一百五十天,姐姐喝药自杀。他没有背叛她,但是,他的家庭拒不接纳她。那个家庭,据说有着非常显赫的背景,就像黄花城里的黄花塔,可以把一切事物当作脚下的尘埃。他把姐姐带回家,想破釜沉舟。但是,他的母亲狠狠地羞辱了姐姐,姐姐彻底绝望。姐姐是在曲柳镇自己家里自杀的,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在姐姐的遗体前,他右手从衣袋里掏出一把裁纸刀,用尽全身力气在左手腕上划了一刀。这一刀几乎要了他的命,也割断了杨家对他的仇恨。
  每年给姐姐上坟,母亲都会痛哭流涕:丹啊,你没有那命!
  她时不时抬头看他。他越走越近,几乎可以看到他脸上忧郁的神情了。突然,一辆白色小卡车停在卤摊前,从车上跳下三个戴红袖标的男人。一霎间,她有一种崩溃的感觉,走出那条小巷子时心存的侥幸,在此时全部结成冰霜。没有反抗,反抗意味着一笔重重的罚金,意味着她将永远失去在这里经营的资格。在三个男人动手没收卤鹅摊的时候,她迅速地藏起了半只卤鹅,把它包在一只透明的保鲜袋里。
  他站住了,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看热闹的人比早晨树枝上的鸟还多,她眼眶酸酸地站在那些人中间,似乎也成了看热闹的人。
  他停留片刻,看了她一眼,转身要走。她连忙赶过去,把那半只卤鹅递到他面前,说,不好意思,今天没有卤汤了。
  他接过去,微微点一下头,掏出一百元递给她。她想说不要钱,如果不是为他,也许她抢不下来。但是,她没有说,默默地收了钱。这时她才想起,钱包也在卤摊上。   她歉意地看着他,说,钱包也没了,下次再找你钱。
  他微微地吃了一惊,看了一眼那辆正在离去的白色小卡车,说,你能记清里面有多少钱吗?
  她点点头。
  他转身走开了,背影有些僵硬。
  她有些失魂落魄。这样的事情,她还是第一次遇到。哪来的勇气呢?就一个人把卤摊出在这里了。她想去找刘田静,却发现刘田静就站在她身边,用一种很陌生的眼神看着她。
  刘田静比她有本事,应该能帮她要回卤摊。
  刘田静让她三天以后去找老陈,并把老陈的地址告诉她,叮嘱说,一定要带两条大中华,老陈不喝酒,就抽烟一个爱好。
  为什么要三天以后?她问。
  三天之内,就是老陈的爹去,也要不来。刘田静说,这三天是杀威的。
  威?有威吗?她觉得好笑。
  她没求过人,想象着自己拎着两条烟站在老陈家门外的情景,脸有些红。这时她想起了区良,想起了曲柳镇。如果区良还活着,自己就不用这样出头抛面了;如果在曲柳镇,也没有这些事了。
  姐姐去世以后,父亲曾经和她说过一句话:如果你自己还不是城里人,就不要和城里人结亲。她记得这句话,但是,糊里糊涂的,就嫁给了区良,就成了城里人。是城里人吗?那些和她一起出摊的女人,大多嫁了黄花城里的男人才摆脱了乡镇。她们都说自己是城里人呢!别管是与不是,这辈子肯定要住在这里,死在这里了。
  住在这里,就得守这里的规矩。
  区良死后,她多次想过以后的日子,想不清。天上的鸟儿想过以后吗?它们不想!所以它们总是快乐地飞翔。
  第二天上午,她去了一趟书店,买了两本孩子教育方面的书籍,又给自己买了两本小说。上高中的时候,她喜欢东北的一个女作家,一直追着读。这几年忙了,几乎没有时间读书,她想把断掉的习惯找回来。回到家门口,看到自家的卤鹅摊在门外停着,一个留着平头的年轻男人正在敲门。她认得他,昨天晚上见过,是那三个戴红袖标的男人之一。年轻男人看到她,愣了一下,脸上挤出很多笑,伸出手想和她握一下,看到她手里的书,又愣了一下,把手缩了回去。
  年轻男人让她清点一下卤摊上的东西,说如果没有缺损,就物归原主了。又掏出一个钱包,放到卤摊上,让她点一下钱数对不对。她认得自己的钱包,心里突然咚咚狂跳了几下。她点钱的时候,年轻男人有些紧张,两眼直直地盯着她的手指。她点不清,脑子里迷迷糊糊的,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年轻男人让她打一个收条。她清清嗓子,说,你们也没给我打欠条呀!说完后她有些害怕,担心好好的事情突然就黄了。但是,她觉得应该这么说一句,把想说的说出来,即使冒些险也值。
  年轻男人搔了搔头,有些低三下四地说,大姐,我回去得有个交代不是?你要是不打这个条,我没法向老陈汇报。老陈熊起人来,一点面子都不给的!
  老陈?她更迷糊了。给年轻男人打过收条,她坐在屋里想了半天,越想脑子越乱。
  当天晚上,她仍然去卖卤鹅,却老老实实地待在那条小巷里。昨天晚上的经历,想一下都让人头皮发麻,再发生一次,会做噩梦的。当她推着卤鹅摊走进小巷时,看到了姐妹们惊愕的目光。那一刻,她忽然有些自豪。自豪什么呢?脸上,渐渐地有些热,有些红。
  她一连想了几天,也没把事情想清楚。周五,检查组走了,禁令解除了,她又站在了那棵老梨树下。当他向她走来的时候,她的心里突地跳了一下,似乎明白了。他来到她面前,像往常一样,只是简单地点点头。她的眼睛有些热,却只是一瞬的感觉。手脚有些忙乱,这是以前不曾出现的。她没有收他的钱,说上周没找钱,这周就抵了。他也没有说什么,转身要走的时候,突然就看了她一眼,很正式的一眼。她的眼睛又热了一下,说,你,那个……他愣了一下,迎上她的眼神,似乎在鼓励她说下去。她却说不出来,脸竟然红了。他淡然一笑,转身走开了。
  她是想表示感谢,还是想落实一下心里的疑惑?说不清,只是想说些什么。
  四
  周五晚上总是繁忙的,四年多的时间,一直如此。她站在卤鹅摊后面,看着眼前熙来攘往的人流,如看着一幅在墙上挂了多年的油画。
  附近的街上,上周新开了一家卤鹅店。她担心生意受影响。如果坚持不下去,怎么办呢?她以前也想过这个问题,那时的答案很简单:坚持不下去,退到哪里都行!但是,现在她不想退,一步都不想退。这几天她一直在想这件事,她知道自己早晚能想出办法来。
  今天她仍然做了四只卤鹅。优儿明天不上课,她心里比较安稳。晚上七点半多一点,已经卖出去两只。他还没有出现,上周的这个时间,他已经把卤鹅摆到餐桌上了。也许,他还会喝一杯酒。也许,儿子也坐在他身邊——她知道他有一个儿子,高高大大的,阳光帅气。半年前的一个周末,她在街上看到他,他的身边有一个女人,一个男孩。她能猜测出来,那女人是他老婆,男孩是他儿子。那女人长得不算漂亮,但是很有气质。那种气质如果不是与生俱来的,就是在优越的生活环境里养成的。那一刻,她想起了姐姐,三十年前的疼,就像来自一个刚刚撕开的伤口,让她站立不稳。
  那人不会来了,刘田静说,过点了。刘田静脸上的神情说不清道不明。自打那次她的卤鹅摊失而复得,刘田静在面对她时,脸上一直是这样的神情。
  其实,你现在有一个机会。刘田静又说,抓住了,你就不要在这里顶风冒雨了,说不定,你还能把老陈顶掉呢!
  她没回答,用一块洁白的抹布擦拭着卤摊,眼睛却是向西看的。
  他老婆上个月死了,你可能还不知道。刘田静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在她脸上飞快地扫了一下。
  死了?她很惊愕地问了一句。
  死了,我一个亲戚在二号厅,她在三号厅。
  黄花城只有一家殡仪馆,总共只有三个厅。黄花城的人开玩笑,最恶毒的,是在饭店里遇到时,问别人订了几号厅。
  她突然感到一阵难过。那个优雅的女人,说没有就没有了?   那个三号厅,去了好多人,都是天天在电视上露面的。那些人要上礼,全被拒了,那要拒掉多少钱啊!刘田静脸上的表情很夸张,似乎当时的场景又出现在眼前。
  我们在二号厅看着,感到自己白活了几十年,再活多少年都是白活。刘田静又说。
  白活?她看着刘田静,很奇怪眼前这个城府深深的女人会有这么悲观的想法。什么是白活呢?长江里的鱼,白泉河里的鱼,谁是白活的呢?
  我听说了,他在市里工作,手里权力大得很暧!我就不明白了,有恁大的权力,为什么不把家搬到市里去?你看看咱这黄花县城,有什么好留恋的?刘田静的声音越来越大。
  她走开一些,看着阴沉的天空,想,也许很快就要下雨了。
  又来了两个买卤鹅的,第三只卤鹅很快就没了。
  我说的你听见没有?刘田静问。
  你说什么了?她微微一笑,眼神一直注视着西边。
  刘田静撇了撇嘴,说,你要是能攀上这高枝,就成了喜鹊了。以后,也可以照顾一下咱这帮老姐妹啊!
  她愣了一下,突然低声说了一句,你神经病吧!
  刘田静的脸突然红了,把手里的不锈钢夹子扔到砧板上,发出响亮的碰撞声。
  她有些歉意,认识几年了,她从来没说过这么唐突的话。
  上周五晚上,他带着卤鹅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说,我单位附近有一种银丹草,与你用的这一种,形状和气息都有一点差别。
  她用的银丹草,是大运河边的。母亲每隔两天就托班车司机带过来一包,她到车站去取。
  我下周给你带一些,你可以试用一下。他说。
  太麻烦了。她说。
  上个月,刚刚麻烦了他一次。虽然知道他有能力,不费事,心里还是过意不去。无法以桃报李,接李的时候,手软,心也软。
  优儿小学毕业了,要上初中。按照属地就学的规定,优儿应该去七中报名。七中是黄花城八所中学里最差的一个,三个年级,共有一百二十名学生,七十名老师,每年会考都倒数第一,外号很伤人:垃圾站、收容所。
  刘田静的儿子蛋儿也应该去七中上学,但是刘田静托了人,已经得到了准信,蛋儿可以到六中报名。六中也不怎么好,但是,比七中好。她央刘田静再张一次嘴,让优儿也到六中去。刘田静嘴上答应着,却一直拖着不办。她知道刘田静的想法。周五下午,她去银行取了一万元,准备晚上交给刘田静。为优儿搏一下,花钱不冤枉。那天晚上,他去买卤鹅的时候,一眼就发现她情绪低落,斩鹅的时候,有一刀差点剁在左手食指上。他问她是不是家里有事。她摇头,说没有,身体不大舒服。他突然说,你家女儿应该上初中了吧?她有些惊讶,一时不知所措。他点點头,说,我明白了。明白了?是什么意思呢?但是,这句话让她浮躁委屈的心突然安静下来。她没有把钱交给刘田静。她突然想起一部电影里的台词:你是个姑娘,你应该等待。她已经不是姑娘了,但是,她是女人。第二天晚上,她刚刚把卤鹅摊推到老梨树下,就见一个戴眼镜的年轻男人向她走来,让她三天以后带着孩子到县一中报名。她的泪水涌出了眼眶。欠他的情,没有能力还,只有默默地在心里感激。
  他要帮她带些银丹草,事不大,却触动了内心柔软的地方。
  她心里明白,即使他说的那种银丹草能让卤鹅味道更好,也很难坚持。他说的银丹草,也是在大运河边生长的吗?怎么长期供应呢?靠他吗?怎么可能!父亲说过:萤火虫为什么要自带光明?因为它们不想麻烦月亮。
  不麻烦。他淡然一笑。
  接下来的七天,她总是在想,他会带来吗?那种银丹草与流经曲柳镇的大运河边生长的银丹草真的不一样吗?会更好吗?
  下雨了,先是雾雨,很快变成小雨。她撑开随身带来的红色油布伞,绑在卤摊上,遮住自己,也遮住卤鹅。
  刘田静嘴里骂骂咧咧,三两下收了摊子。
  你还剩不少,明天会馊的。她向刘田静笑了一下。
  刘田静头也不抬地推着摊子走了,说,东西馊了,也比人馊了好。走了七八步,突然又说,有什么好等的?等来了又能怎么样!
  她感觉被狠狠地噎了一下。看着刘田静一左一右努力扭动的两片肥腚,她忽然想起那句话:你要是能攀上这高枝,就成了喜鹊了。
  攀高枝?她的心痛了一下。刘田静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这个世界上,有些水注定要流进长江,然后人海;有些水,只能在小河里流淌。她是大运河里的水,散发着大运河的气息,她怎么可能与别的水融在一起呢?
  快晚上九点了,雨没有停歇的意思。一个年老的男人打着雨伞走到卤摊前。她忽然有些担心:只剩半只卤鹅了,他要多少呢?
  好在,他只买了半段,而且是后半段。她有些感激,少收了两元。
  她看了看四周,犹豫了一下,慢慢地弯腰,从一只不锈钢小桶里掏出一只红色的布质提袋,撑开看了看,然后扯下一只保鲜袋,迅速把剩下的卤鹅装进去,放到提袋里。
  她长舒了一口气。
  优儿吃饭了没有?应该没有。她不回去,优儿连糕点都不吃。她的心里有些歉意。明天,要依优儿的意思,一起去看场电影。
  雨丝如注,路灯昏黄。一阵风吹来,她哆嗦了一下。
  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身边的摊子也越来越少。
  忽然拥来一波下晚自习的高三学生,却是奔着一家朝鲜冷面摊去的。那个叫廉美的三十五岁的女人,靠一个冷面摊养活四口人,每天都要熬到晚上十点以后。最后一批放学的学生离开后,一天的生意便结束了。
  卤鹅摊上悬着的蓄电池灯忽地暗了一下,像一个疲倦的女人忽然打了一个盹。她坐在红色油布伞下,一点倦意也没有。偶尔有几个匆匆路过的男女向她投来诧异的一瞥,像是在猜测一个凄美的故事。
  姐,走了。廉美推着摊子经过她面前。
  她恍惚了一下,从沉思中挣扎出来。
  再向西边看一眼,只有在雨中坚守的昏黄灯光。
  她叹了一口气,从衣袋里掏出手机。每天把卤摊出好以后,她都要浏览一下短信和微信,然后把手机调到静音,安心工作。临走的时候,再恢复声音,再浏览一下有没有新短信和未读的微信。她的微信朋友圈很小,微信群只有两个:一个高中同学友谊群,一个梨花姐妹群。梨花姐妹群,全是在梨花街北头出摊子的女人,二十三个人。   梨花姐妹群里,刘田静半个小时以前发了一条微信,是从黄花县城一个微信平台上转来的:柳沟桥突发车祸,一男子当场殒命。文字很简洁,最简单的事故描写,事发时间是晚上八点半左右。
  刘田静发了一句评论:这么晚了,待在家里最安全,最幸福。
  柳沟桥扼着省道,在城西三公里处,建于三十多年前,听说最近在修整。
  她退出微信,收拾摊子,准备回家。手碰到装在布袋里的卤鹅,心里一紧,突然就愣住了。
  环视四周,眼前的世界被雨包围,似乎所有事物都被雨融化了。
  她把红色油布伞从卤摊上取下,擎在头顶,急急地往柳沟桥赶去。
  她曾经去过柳沟。一条水源充足的南北方向的大沟,从看不见的地方来,在看不见的地方消失。桥北五百米,有一片宽阔的水滩,种着多株垂柳和木槿树,一年四季都是景。半年前,她和梨花姐妹群里的十来个姐妹一起,骑着自行车来到水滩,整整玩了一上午。那是区良去世后,她为数不多的聚会之一。
  赶到柳沟桥时,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漆黑的夜色,浓厚得让人怀疑天还会亮起来。偶尔有车辆闪着贼亮的灯光冲过来,瞬间便不见了踪影。她跟着姐姐到大运河边剜银丹草时,有时会忙到天黑,她很害怕,总是紧紧拉着姐姐的衣袖。今天,她没有丝毫恐惧的感觉,仿佛那黑暗本来就是她的,柳沟桥周边的所有未知,本来就是她的。
  借助手机上的电筒,她看着眼前的柳沟桥,满心凄惶。桥面的南半边被蓝色铁皮圈了起来,正在施工的样子。容车通行的只有北半边,五米不到的宽度。北边的水泥桥栏,最西边的那根已經碎裂了,邻着的那根歪斜得很厉害,受了重创的样子。没看到撞毁的车辆,如果真有事故发生,早该处理结束了。桥面上,散落着一些银色、黑色的塑料残片,似乎在讲述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
  她有虚脱的感觉,斜倚在一根桥栏上,听见雨丝的沙沙声,听见桥下的水在流,听见水边的芦苇丛中传出鱼儿跃出水面的声音。她无法判断,无法得出结论。呆立了一会儿,她打开手机微信,从梨花姐妹群里退了出来。
  明天上午,她要去买一部老年手机。
  一辆卡车从东边冲过来,她只好往西走了两步,撤到沟坡上。卡车呼啸而至时,弧光一样的灯光把整个桥面笼罩住。她突然发现,那根受了重创的桥栏的根部外侧,悬着一大团草状的东西,像一个就要掉到沟里的孩子。她的心猛地揪了起来,她冲进卡车掀起的烟尘里,跪倒在桥栏边,把那团草一把揽起。
  清香的气息,温柔而绵厚,在雨夜里顽强地向上升起,像努力冲脱云层的月光,像在湿润的枝头缠绵不已的微风。
  她撕心裂肺地长长地呜咽了一声。
  哦!银丹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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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阵看电视剧《清平乐》,里面北宋文学家、政治家晏殊有两个细节令我难忘,一个是他在雨中吟“酒醒人散得愁多”,一个是他被贬出京城的时候,只带着一个儿子小七.来送行的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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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王海生是在水手街长大的。水手街靠近码头,石板横七竖八铺在地上,凹凸不平,油光锃亮。周边散落着二十世纪初的德式、日式建筑,铁路与港口在此交会,货轮和火车笛声此起彼伏。租界时,两边有很多卖丝绸、烟土和洋火的老字号店铺。新中国成立后,政府把店铺拆了,盖了几排二层楼,灰砖红瓦。因为潮湿,门前长了青苔,房门声响起的时候,混浊的吱嘎声在街上回荡。晴天时,家家户户在窗口横根竹竿,人们把衣服从箱子里搬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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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的探讨磁敏感加权成像(SWI)对急性期脑梗死(CI)合并脑微出血(CMBs)的诊断价值。方法回顾性分析我院2018年7月至2019年7月收治的80例急性期CI患者的临床资料,均实施常规磁共振成像(MRI)检查,并行弥散加权成像(DWI)及SWI检查,评估其对CMBs的诊断价值。结果急性期CI合并CMBs在MRI各序列检查中存在不同影像学特征;DWI诊断准确度与常规MRI比较,差异无统计学意义(χ2=0.735,P=0.391);SWI诊断准确度分别高于常规MRI及DWI,差异有统计
目的探讨肝脏炎性病变与乏血供肿瘤的CT和磁共振成像(MRI)诊断及鉴别诊断,为临床诊断及治疗提供影像参考。方法回顾性分析2016年1月至2020年4月的20例肝脏炎性病变及20例乏血供肿瘤患者的CT和MRI的平扫及增强后动脉期、静脉期及延迟扫描的影像表现。结果肝脓肿10例,呈双环征;不典型肝脓肿5例,多发单环强化;胰腺炎累及肝尾状叶1例,边缘轻度强化;肝脏逆行胆道感染1例,边缘轻度强化,以胆管周围分布;肺炎克雷伯杆菌累及肝脏1例,边缘轻度强化;肝脏放线菌感染1例,肝脏肿大,边缘轻度强化;右侧乳腺癌术后放疗
目的分析放射影像技术在诊断小儿支气管异物中的应用价值。方法选择2019年3月至2020年3月期间,140例小儿支气管异物病例,以“随机单双号”将其分为2组,其中,70例为对比组进行X线检查,70例为研究组进行CT扫描检查,分析检查结果,比较检出率。结果研究组检出率99%(69/70)高于对比组的84%(58/70),差异有统计学意义(P<0.05);研究组各项异物征象检出率均高于对比组,差异有统计学意义(P<0.05)。结论针对小儿支气管异物患儿,采取CT扫描检查可获得较高的检出率,且能够
1.李洱说:“这个时代的写作是一种困难的写作.”(1说这句话是在二十几年前的1999年.如果把困难理解为面对剧变期的中国,文学的限度和无力感,“困难的写作”可能是李洱同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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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的 探究CT影像对急性梗阻性肾衰竭患者临床结局的预测效果.方法 回顾性分析2016年6月至2018年6月期间我院收治的168例急性梗阻性肾衰竭患者的临床资料,依据解除梗阻后3个月
目的探讨布氏杆菌脊柱炎的影像学表现。方法回顾性分析2017年1月至2018年12月本院收集的15例布氏杆菌脊柱炎患者的X线、CT、磁共振成像(MRI)影像资料,并将初次就诊时的MRI影像资料与其后复诊时的MRI影像资料对比分析。结果(1)病变起始于下腰椎椎体边缘(前缘或后缘),通常累及相邻的2~3个椎体,多者达4~5个椎体。(2)病灶周围有明显的骨质硬化,新生骨组织中又有新的破坏灶,破坏灶内无死骨形成。椎体中心亦可受累,椎体中心的破坏灶局限并迅速硬化。椎间盘破坏轻,椎体终板完整,可伴有椎小关节损害。(3)
一  “整个冬天,我都在铲雪,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了……”  我用笔在纸上写下这句话,以记录第十三个被大雪覆盖的梦境。火车在震颤。我的字歪歪扭扭,像被敲断了筋骨,软沓沓地挤在一起,在纸上呈爬坡之势。火车也在爬坡。有一阵,我分明感到它停了下来,喘气,颤动,摇晃,然后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慢慢挪动。车厢里有几双眼睛看着我,好像这缓慢是我造成的,又像是火车慢下来使得眼神不那么摇晃,他们将目光膏药一样粘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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脊柱骨折是指上至颈椎下至尾椎之间的骨折现象,骨折原因多是间接外力或直接外力大于脊柱可承受范围,还有部分脊柱骨折是由于老年性骨病、先天骨质缺陷或者恶性肿瘤引发的病理性骨折,病情严重者可伤及骨髓导致截瘫,甚至危及生命安全[1-2]。因此,采取科学高效的诊断方案对单纯的良性骨折还是病理性骨折进行鉴别,继而相对应地拟定手术治疗方案,对改善患者预后有十分重要的临床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