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和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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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溪乡


  几天前,我从上海回到湘南,再从城里去
  乡下,登上了一座明朝山大王修筑的城寨。
  站在那被密林掩盖的废墟顶点,远远就望见
  我出生并生活了十年的小镇。东溪与西溪
  两河交汇,像两条细线,将茫茫无际的竹海
  拥紧和捆绑。乡政府的四合院,露出那片我
  玩沙的空地,食堂后的鱼塘填埋之后修成了
  篮球场,河面多了几座石桥,而被山洪
  冲毁一半的手工合作社,依旧摇摇欲坠地
  悬在河岸。我想到了再往上游走大约一里
  就是她的家。三座砖瓦房连在一起围住河堤,
  独门独户的高院中央,种了一棵枝繁叶茂的
  桑树。那个中午,听不到拖拉机的突突声。
  我蹚水过去,手小心翼翼地伸进石头缝里,
  终于爬上高高的河堤。几只黑鸡从柴堆上
  飞下来,警惕地望着我。我又听到狗的叫声,
  但似乎还隔着一段距离。二楼的门上贴着
  两只大红囍字,两串金黄的玉米安静地
  贴紧一副宽长的对联。我从花花绿绿的
  晾衣杆下钻过去,压下一根长枝条,捋了
  一大把桑叶塞满了两只裤袋,就听到了
  她的声音从某个地方响起。枝条立刻就弹了
  回去,我感到半边脸火辣辣地痛了起来。
  我迅速退回堤岸。在她的身影像一座山一样
  移动到我头顶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倒向了
  河里。我浑身湿透,踏着湿滑的鹅卵石,
  慌不择路地爬向对岸。我不敢回家,我母亲
  还在睡午觉,父亲进城公务还没有回来。
  我在乡间小路上,来来回回走了一个下午,
  让那暴烈的阳光一次又一次,毫无遮掩地
  照射在身上。终于我听到了学校的上课铃,
  看见她抱着一堆课本在教室门口站了一会儿,
  又轻轻地走了进去。教室其实是一座因超生
  而罚没的河畔民居,三四年级各占一层。
  我养的蚕大概再有几天就要吐丝了,它们
  此刻在我课桌的青霉素盒子里,饿着肚子,
  爬来爬去。操场上的国旗被风吹得哗哗响,
  上体育课的低年生,被老师呵得呆立不动。
  我看见她的丈夫忽然出现在了教室门口,
  那个黝黑的高个子男人,从自行车前筐里
  搬下一只大西瓜,然后又快快地冲下长坡。
  我回到馬路上,拦住骑车从邻县来卖棒冰
  的小贩,向他递过去还没有干透的一角钱
  纸币。盐水棒冰的清凉,在舌尖蔓延,
  冰碴的破裂声,清脆,而又无比的饱满。
  我依依不舍地,看着棒冰变成一根瘦长的
  竹签,然后将淌了些汁水的手指放进嘴里
  狠狠吸了吸。再过些时候,就要放学了。
  我的同学陆陆续续从教室走出来,很快
  散布到小镇的角角落落。天上的月亮,
  现出它若隐若现的倒钩。我从后窗爬进去,
  取出装蚕的纸盒。我原路返回的时候,
  脚下依旧是流淌不息的河水。扳住窗框,
  我一抬头,就看见她在黑板上写下的
  两个字:光亮。

月鳢


  我母亲去早市买了三条月鳢
  养在浴缸里。小时候,父亲和我
  常用手动打鱼机,在山间河湾的
  洞穴处寻觅这种鱼。它们动作迅疾,
  身上布满秤杆刻度一般的白点。
  我父亲将它们视为业余渔猎生涯中
  的珍宝,洗净紫苏,小心地煎煮,
  然后就着小酒,从它们被煎成金黄的
  尾部开始,轻咬一小段,放下,
  再继续咬一小段,细细腻腻地似乎
  要咀嚼出那种曾经纵横于山野之中的
  香脆与霸道。父亲夹起一条更大的
  送进我碗里时,似乎有意让那带斑点
  的尾巴,像我后来见到的机翼一样
  高高地翘起来。那粒斑纹,中心晦暗,
  而四周渐次明亮,犹如斑驳的群星
  在交迭与环绕。它的眼珠已消失不见,
  汤汁被某种气泡微微地鼓动着。
  我用筷子触碰到它,仿佛听到山涧
  冰冷的泉水,在无数星辰的招引下
  即将从它身体深处的某个黑洞中
  喷薄而出。我试着抬手遮挡什么,
  但什么都没发生。只有父亲的呓语
  像山洪爆发过后,积满路面的泥浆。
  手术后第三天,他终于与我道出了
  许多秘密。他说,病房里其实时刻
  都有茅草在飞,天花板上有人悬垂
  在很高的地方走,空调口发出轰隆的
  声响,是因为它连通了一条暗河。
  这是五年来他接受的第三次全麻手术,
  这也是他第二次与我分享长久以来
  他秘而不宣的另一个世界的讯息。
  现在,我已不再惊慌失措,甚至
  在母亲急得痛哭失声的时候,
  我竟然不由拿出了呵斥的声势。
  湘南的民俗认为月鳢最有利于伤口
  愈合,抓到野生月鳢的农民会
  第二天早早地挑到医院门口来叫卖。
  那些月鳢醒来,在集市的喧闹中
  躲避高楼大厦间隙里漏进来的阳光。
  而在梦呓的父亲不时睁开眼睛
  往虚空中,投掷另一种虚空的时候,   城市另一头的浴缸里,还有
  三条彷佛携带着整个宇宙在黑夜
  搅出水花的生物。不知它们即将
  会往我父亲虚弱的身体里加入
  怎样凶猛的星云、岩石和气流。

在病房


  在我回到家乡的晚上,我爸再次在厨房
  摔断了股骨。他面色红润,像一个懵懂无知
  的小孩一样躺在地上。酒气像一层保鲜膜
  紧密地包裹着他。在他身边,一只锅子
  从灶台上摔了下来,倾倒的垃圾桶里现出
  一堆辣椒头,以及几根蔫掉了的葱茎。
  三个小时前,我按完家里的门铃后开门上楼
  看见我爸妈就守在门口等我上来,我妈
  甚至穿着拖鞋跨出门,下了几级阶梯要帮我
  提拉杆箱。十一天前,我从上海出发,
  停银川,再飞乌鲁木齐,又去吐鲁番和敦煌
  最后从西宁往西一百五十一公里到青海湖。
  在湖边的第二个晚上,意外下起了大雨,
  雨点急促地摔在帐篷上,像无数倒向地面
  的高空电缆。我爸发信息说家里的三角梅
  开了,而且它要一直开到春节。第二天清晨
  我早于帐篷中剩余的十八个人醒来,看到
  朝霞下的青海湖面仿佛在缓慢抬升,它渐渐
  悬空在堤岸之上,而我伫立在沙土低地
  等待着那些霞光轻轻地擦过万事万物。仅仅
  擦亮,又不留痕迹。我预计隔日就飞长沙,
  那里离我的家乡只有一小时高铁的距离。
  一早我妈拉着我爸去了苏仙岭,听大妈们
  的合唱队,炎热的天气依旧像一顶帽子,
  盖在满山草木和山顶渐渐稀落的香火之间。
  在吐鲁番,我们几乎不敢在火焰山停留,
  立刻钻进葡萄沟,坐在维族司机家里的炕上,
  吃起了葡萄、哈密瓜、西瓜和几种面食。
  司机的儿子清秀而机灵,他父母不在的空档,
  他竟用普通话毫不怯生地问我们从哪里来。
  我来上海十三年了,已经长于初中之前
  待在父母身边的日子。十二岁开始住校的
  第一天,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他们赶走的。
  我仿佛看见他们身后留下的空地,有如
  在新疆看到的茫茫戈壁,危险又迷人心魄。
  很快,我经历了第一次失败的恋爱。三年后
  我将她以普通朋友身份带回家,我打地铺
  睡在客厅,而我爸和我妈对睡在隔壁的女孩
  品头论足了半个晚上。现在,依旧是晚上,
  病房的出风口上,飘着一根细细的红绸带,
  护士站打印机的响声从走廊中部细细密密地
  传来。我爸的呻吟里有一种沉重的塌陷,
  继而双颊下出现河湾般的皱折,一根白眉毛
  像一根树枝歪歪斜斜地伸向靠近我的一側。
  我妈一直没有在医院出现,她看见倒在厨房
  地板上的我爸,除了面目狰狞的怒吼之外,
  几乎瘫倒在宿命的泥潭里。一个小时前,
  她向我举起我爸藏在佛龛后的酒瓶,她斑驳
  的脸色似乎既属于一个成功的侦探,也属于
  铁锅的温水中扑腾了整整一生的一只青蛙。
  我静静地守在我爸身边,看见他双手交叉在
  胸前,他的呻吟渐渐被起伏的呼吸所替代。
  他左手的黄色手环上,护士潦草地写下了
  他的名字,而我的手机号码在上面像一串
  正在后退的藤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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