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记张守义和钱绍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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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守义交往的具体时间已不记得了,但肯定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我责编的书,主编的刊物、有不少请他设计过封面,我的诗集《红石竹花》也是他装帧设计的,并赐插图多幅,画如其人——本色,他的设计和画最大的特色,我以为是朴素。
  他的创作的艺术魅力背后,有一个广阔深邃的精神世界在。
  罗丹说:“美是到处都有的,对于我们的眼睛,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守义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搜寻、探求,因而他总能不失时机地“发现”美。有次闲聊时他说,某天,一位行人袜子上的图案、色彩吸引了他,像铁屑被磁石吸引,他不自觉地跟着这位行人同行了很长一段路程,直到被袜子的女主人质问,才惊觉过来,连忙向对方道歉,并表明自己身份。他夫人在旁边插话:“这类尴尬事可多了!”我不能不叹服守义对美的痴迷。
  1986年秋天,参加在浙江千岛湖召开的“绿色诗会”,会议结束后,我从北京转车回银川。到北京一段,与绿原同车。在北京,我下榻人文社招待所。
  这个招待所与绿原、张守义的家属宿舍在同一个院子里,出外办事回来有时去绿原和守义处聊天。
  回银川前夕,到张守义家,他让我欣赏他的作品和收藏品。他家啤酒瓶特多,令我惊奇的是:他竟是一位只喝啤酒从不吃饭的“酒仙”。平常嗜酒者都有一个大腹便便的“啤酒肚”,然而守义却是瘦骨嶙峋。但精气神却不错,原来他是因胃病才得独享啤酒之福。
  闲谈中,我问他单位有没有给绿原配公车,我回银川行李多,特别书沉,想搭绿原便车去车站。我思忖,以绿原当时级别即使不配专车,上下班当会有公车接送。守义摇摇头,笑道:“明天去车站,用我的车子送你!”
  我一楞:“你有车,他没车?”转而猛醒,忙问:“什么车?”
  他知道我误会了,说:“我的自行车!”
  大家都笑了,“哎哟!想岔了。”“你以为我有小轿车?”
  当然,他的好意我心领了。第二天是若琴帮着携带行李陪我和我爱人挤公交车去了车站。
  记得1995年,我责编邵燕祥的《热话冷说集》,正找人设计封面。邵燕祥嘱意于守义。在4月27日的信上他说:
  
  北京的封面设计家,我最佩服的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张守义——他的胃已切除,靠啤酒营养为生,但所作装帧、封面画等,绝对不俗。他与绿原或牛汉应该都熟,(中略)你可写一信,将此丛书宗旨、(开本、页码、及装帧,有无勒口、环衬……)总的宗旨,各人各书内容大体说明,请绿原或牛汉转交请托,作一统一而又有变化(色彩、图花之类)的设计。不过,无论从张守义的知名度、质量、或个人境况说,稿酬以从优为宜。
  
  燕祥如此详细安排,可见对封面之重视,找守义设计是为了免得封面及装帧落入俗套。同信他还提及“北京有位曹辛之,更加资深的老设计家,但近年多病,不操此业久……”。所以,他特别关照我对张守义“稿酬以从优为宜”。
  谈到“稿酬”,这又使我想起几十年编辑生涯中这件我从未遇到过的“奇”事。某次,我按时为张守义汇寄出他应得的稿酬,数字不小。两个月后,突然遭到退汇。接到退汇单后,我很纳闷:照我们社当时付酬的标准来说,已算是很高的了,如果嫌稿酬低了,也该商量着办,拒收?太刺激了吧!我马上打长途(当时打长途电话意味着事情紧急)等到拨通电话,我首先致歉,而后才说:“你嫌稿费开低了?也该打个招呼嘛,怎么退……?”他却连连抱歉:“呀!真对不起,我,我忘了。……通知单收到后,我忘了去取!不是嫌少,不是嫌少!”后面又发了一大段诉苦的话。他说他“忙,忙,忙得把稿费的事丢到脑后去了”。一再叮嘱我不要增补,让我原数再汇一次。我最后边笑边骂他一声:“马大哈。”
  守义就是这么一个忙得忘记去邮局取稿费的“马大哈”。
  1998年我的诗集《红石竹花》出版前请张守义和钱绍武设计插图,都获得慨允。守义读过诗稿后,决意从事新的探索,作套色插画八帧,并作尾花若干。绍武在繁忙的工作之余,挤时间也画了多幅素描,为我的小书增光添彩。
  两位艺术家均系艺坛高手,其图构思新颖而质朴,笔力苍劲中时见灵气飞扬,既有装饰性又盎然诗意,毫无图解原作的缺点。特别值得提及的是他们为拙作《后奥赛罗》一诗各插一图,自然各有独特的风格。构思构图显著不同,且都出人意料。
  装帧设计家张守义一幅乃套色插图。用极淡极淡咖啡色的古希腊神庙粗大廊柱照片作背景,配以黑色剪影:奥赛罗高举苔丝特蒙娜笔挺挺横陈的尸体,庄严地面对庙廊,献祭牺牲于神前,似抢地呼天,浩叹爱极生恨之无常,又似谴责苍天无眼,竟让人世孳生出依阿戈这样的丑类!
  雕塑家钱绍武的一幅既借鉴了罗丹的素描技法,又继承运用飞动的线条勾勒奥赛罗跪伏于苔丝特蒙娜尸床旁的形象。摒弃任何烘托,以其痛彻心肺的场景,显示可怖的美。忏悔无声,却营造了一种令人沉浸其中的悲剧气氛。画面上见不到依阿戈,而隐于画面背后满是依阿戈的鬼影憧憧。由此可见出一个教唆犯逍遥法外,直接害人者也不知忏悔的时代,与当今依然自恃浸泡在“高尚”的信仰里,做了恶,却毫无忏悔之意的小人相比,摩尔人奥赛罗显示了他的天性的高贵。
  提到绍武兄拨冗为《红石竹花》诗集插图,不能不提及收在这本集子里,我为他的一幅肖像画而写的诗:《她的灵魂会这样呼喊》。诗写得不好,但我忠于自己的艺术感受,态度是认真的。
  在诗前作为“题记”,我抄录了画家的“作画札记”:
  
  我看到了被忧伤淹没了的姑娘,忧伤渗透了她的里里外外,甚至渗透了她的每根发丝……现在他正坐在我的面前。我多么想在他的眼里找到一丝希望的光亮呵,我打开洞察奥秘的眼睛,我的心颤抖了,我不禁为这纯净的不见底的幽暗颤栗了,我不忍画下去。姑娘不是也有过轻松的时候吗?迪斯科的狂放不是也曾消融过她的心吗?……人民给了我这样的眼睛和手,那么就让我画下这片忧伤吧!历史的某一个阶段,曾经存在过这样一个灵魂。
  
  回想起当时边看他笔记本上的“作画札记”,边听他当面对我讲画中人的人生遭遇。画室中只有两人,而我面对画像,明显地感觉到她的存在:
  
  对画成三人
  
  我感到一种莫明的阴冷
  我们凝视她
  她也凝视我们
  
  明亮的、美丽的眸子
  满溢温柔
  显得深沉
  
  里面住过爱神
  里面住过美神
  
  那睫毛抖动了长长的
  那嘴唇嗫嚅了失血的
  我听到她的声音
  还不无亢奋
  ——这不是我
  ——这不是我
  
  我似乎看见她声音嘶哑地面对着画家:
  
  我不责怪画家
  以东方庄严的道德
  正视一个忧伤的灵魂
  你既能给那么多人像以绰约的风韵
  你既能给那么多女裸素描以新醇
  你本不该吝惜朝霞的色彩
  涂染我的红唇
  然而你只给我
  一抹失血的淡红
  你本不该滥施炭粉
  却给了我
  这么多这么多这么多乌云
  
  唯独对我
  唯独对我
  你涂出一个崩陷的
  人生的断层
  
  我深知,绍武性格乐天开朗,我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在他画室里小住几周,见他笑口长开,后来见黄苗子先生在文章中称他为“笑仙”不禁灿然。他从不吝啬赋予他的画和雕塑以阳光,这是他的性格使然,但我也深知他从不容许艺术说谎,现在乌云满纸,他不过是用他心中的阳光为这个忧伤的灵魂在“历史的某个阶段”作的投影。
  这首诗的插图因尊重画中人肖像权没有用原图,绍武为之另画了一幅头像。
  守义和绍武二位的这些插图,凝聚了他们对艺术的深刻理解与表现功力。比如,两幅《后奥赛罗》的插图,没有对莎翁的悲剧原著的深刻理解,画面上构思的力度就不会如此凸现;没有他们对艺术追求的执著痴迷,就不会得到这样的成就。他们平时都非常重视民间歌谣的搜集。绍武在得到我赠送的诗集样书后,2000年春节给我的一封信上曾告诉我守义写生中的一段掌故:
  
  谢谢您又给了我一本诗集和那本封我为什么权威的书。最近又碰到守义兄,他给我讲了一段他在陕北写生时听到的山歌。我以为是我近年来最大的收获:他正坐在山坡上画画。坡东边,来了一对情人。坡上的唱道:“坡下的妹子我爱煞你,请一位画家来画你,把你画在枕头上,一夜一夜抱着你。”坡下的对道:“坡下的哥哥我恨煞你,请一位画家来画你,把你画在砧板上,一刀一刀剁碎你。”守义是用地道的陕北话叙述的,更为生动传神。尤其是女孩所对,精彩之极!
  
  同一封信还提到欧阳山尊先生采得的类似的歌谣:
  
  前几年在出去郊游的大汽车上,偶然听欧阳山尊先生提到他在陕北采风所得:“妹妹要穿卫生衣,逼着哥哥走山西,哥哥掉在黄河里,妹妹想死你!”单纯真挚,有异曲同工之妙。偶然记起一并告你,就算我代你采风吧。
  
  感谢绍武兄为我“采风”。从他们各自的作品都可体味到中华民族独有的韵味,我怎能不以优秀的传统文化养育我的诗呢?
  从他们的这类生活细节可以想见,艺术家随时随地都重视生活中所见所闻,把它们作为触发自己灵感的酵母,濡润自己的美感,所以,他们的作品不满足于只纯“客观”地记录生活现象,而洋溢着自己的个性和一股生人气息。从他们为我的诗集所作的插图来看,都是他们非凡的想象力和敏锐的感觉所凝成的花朵,它使画和诗的内容紧密结合,取得了能够取得的最大的艺术力量;从它们可以感受到画外之象,弦外之音,含蓄蕴藉,余味无穷。优秀艺术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对自己所从事的劳动,锲而不舍,所以才能创作出一幅幅美不胜收的艺术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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