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幻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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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弯上弦月在薄薄的云朵里缓缓穿行,德明老汉蹲在家门口那棵老杏树下眯着眼睛吧嗒吧嗒抽烟,月光斑驳地从树隙间漏到地上也漏到他皱纹纵横的脸上。一阵清凉绵柔的风丝绸般滑过树枝间,滑落在他的脖颈间。溶溶的光斑在他身上和脸颊上闪烁跳跃。巷子里偶尔传来几声牛哞狗吠,房前屋后蛙鸣蝉唱此起彼伏。德明老汉摁灭了那支廉价的过滤嘴烟头,他吐了口浓痰长吁短叹到,唉,如今的年轻人呐,折腾、使劲折腾,死老婆子也跟着折腾,气煞人也。
  前些日子,他的大儿子冬儿带他去省城西宁海湖新区转了几圈,仰望着林立的高楼大厦他唏嘘不已,感慨颇深。眼前的海湖新区翻天覆地的变化,发展速度之快令人咋舌。他年轻时候来过彭家寨,那时候的彭家寨是西宁郊区民风淳朴的小村庄,如今找不到村庄的痕迹了,如果不是大儿子点拨,他还以为那个村庄已经消失了呢。如今的彭家寨家家户户都盖了三层的简易楼房,听说要搬迁呢。


  大儿子两口子带他去了海湖景区火烧沟,那清澈见底的河流、郁郁葱葱的树木、浩瀚的花海让人流连忘返。这里的天空澄澈湛蓝,漫步在花团簇拥的栈道上,空气清新湿润,沁人的花香浸润着他的五脏六腑。他内心感叹,好清爽啊。他的小村附近都是钠、铝、锌、硅、铅等有色金属冶炼厂,小村上面的天空灰蒙蒙的,麻雀已经悄声匿迹了。曾经山清水秀的村庄如今面目斑驳,一片荒凉中零星地点缀着些许的绿。这几片绿还是寥寥几户人家的田地,为了不让土地荒芜,家中上了岁数的老人梗着脖子急赤白脸的跟小辈们闹翻了,然后赶着小毛驴或骡子翻茬播种。小辈们厌烦农活,宁可撂荒了土地也要出去打工挣钱,德明老汉每当走过那些荒芜了的田地,他郁闷,他的心隐隐作痛,鼻翼酸酸楚楚的。
  德明老汉浑浊的眸子里满是惆怅。他喃喃低语,我的村庄呢?我的村庄呢?山谷里回荡着,村庄呀,村庄,村庄在工厂的夹缝里苟延残喘。
  但是,在德明老汉眼里无论怎样旖旎的景色都不比村庄那么闲适和惬意。再怎么颓废荒凉那也是他的根,他难以舍弃的牵挂,他对土地和家园浸透了浓厚的感情。他心里惦记着家里的骡子和猪呀鸡呀狗的,还有那几亩薄田里的庄稼。大儿子还想带他把西宁城的每处风景都看个透,他说他心里憋闷得慌,家里的牲畜都托靠给本家的叔伯们了,他焦躁不安,要打道回府了。大儿媳妇说难得来一趟西宁城,既然来了就把心放宽,把海湖新区所有的景区都看个够,尤其是夜景,要不,让冬儿带你去健身基地活动下腰腿。你苦了半辈子,该享受的都要享受。
  隔两天老大两口子又带他去了北川湿地公园和药水滩,傍晚又去灯红酒绿的酒吧一条街散步。酸奶、酿皮、手抓羊肉、烤羊肉等青海名吃应有尽有。大儿子让他挨个品尝一下,他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大儿子知道他其实舍不得花钱,大儿子说是我花钱让你享受,你别心疼几个钱。他说谁的钱不是钱?都是手掌磨出茧子来额头上淌汗卖力气挣来的。
  观赏音乐喷泉时德明老汉突然想起孙子孙女儿,他暗自嘀咕,哎呀,让我家的娃们来这里看看这音乐喷泉多好啊,场场爆满的影视城看电影时满脑子也想着孙子。万达广场观赏小孩们跳拉丁舞时他鼻翼酸楚了,他想,人家们的生活条件就是好,让娃们学跳舞,唉,可怜了我家的娃们。


  两口子察言观色,看老人眼神里藏着的凄惶苦闷,两口子苦口婆心地劝他别再执拗了,让春儿两口子在海湖新区买套房子。他眼神里也略有所思。
  村里十几户人家拿到土地款后撂荒了山地在省城西宁买了房子,人家的娃们在城里念书,儿子媳妇和老婆子在西宁打工,人家们真的就成了城里人了。小儿媳妇花花老在饭桌上嘀咕,说好羡慕人家呀,我们还窝在这里,被工厂排放出来的毒气侵蚀着,大人可以将就着,可娃们能将就吗?语气里浸透了怨气和忧虑。
  小儿子春儿说,与其在城里花几十万块钱买房子还不如在家里盖四五层宽敞的楼房呢,何必花那笔冤枉钱呢。花花乜斜了一眼春儿说你就没看见工厂周围的庄稼都被污染成啥样了?种麦子颗粒无收,种大豆豌豆土豆和油菜籽都连年减产。何况人呢,大气污染那么严重,人能坚持多久?隔壁的泼妇陈占花常把狗屎和垃圾堆在我家门口不说,还常常把污水泼到我家庄廓墙上,大清早跑到我家门口擤鼻涕……你若忍气吞声,她就得寸进尺,你若跟她辩解理论,她先人老子姑舅表亲的谩骂诅咒,满嘴喷出来的粪简直呛死人哩。她儿子在海湖新区买了两室一厅,她每天在巷道里炫耀,说他们在西宁有了房子就不怕儿子讨不着老婆,她说她已经是城里人了,就该把自己拾掇得像个城里人呢,得穿裙子穿旗袍哩。巷道里的女人们整天聊八卦溢美嚼舌根,她们捕风捉影说麦穗婶子的坏话,陈占花把破鞋子扔进麦穗婶子的家里,麦穗婶子忍让着,委曲求全地把眼泪吞进肚子里。看见这些聚堆嚼舌根的女人我就憋了一肚子的气,我根本不想跟她们同流合污。
  春儿说你跟泼妇一般见识一万个划不来,门对门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忍一忍,心平气和,退一步,海阔天空。得睁眼闭眼装糊涂。唉,西宁的房价一路飙升,我们买不起,我们是靠力气挣钱哩。德明老汉迎合着儿子的话说花几十万块钱买来鸟巢大小的房子,一家六口子蒜瓣似地挤在一块儿不憋闷死才怪呢!
  老伴儿杨桂兰瞟了德明一眼,眼里满是讥讽。等媳妇收拾碗筷抹了桌子走进厨房后她朝老头子撇撇嘴说,死老头子,你还想跟儿孙辈们挤在一起住呀?你不是说城里的房子是鸟笼子吗?榆木脑袋不开窍,人老了就想图个清静。老年人跟年轻人能过到一块儿吗?我们识趣点,单独过,他们有他们的活法。你要心疼儿女,就给他们自由,别捆绑束缚着他们。
  我几时捆绑束缚过儿子儿媳妇?
  我是说思想上给他们自由!榆木疙瘩总不开窍!杨桂兰手指着自己的脑袋说。
  夜深人靜时,小两口还在嘀咕着。春儿唉声叹气的,说多数人家住在村里不是好好的吗?非要在城里买房子?就靠我们俩辛辛苦苦挣来的仨瓜俩枣买西宁的房子,干脆累死得了。   那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娃们的身体被工厂的毒气侵蚀呀!我们俩可以去西宁打工,每年还房贷呀!
  说得容易,几十万哩,你以为在骡马市场讨价还价呀?
  德明老两口也争论起买房子的事情,杨桂兰说人活着就是为了让儿女过上好日子,事事都得依着儿女。我支持花花买房子,你没理由阻挡。
  德明老汉翻身坐起来愤然嘀咕,你每晚在我耳根旁嘟囔嘟囔的,你嘴巴困不?死老婆子,我耳朵磨出了一层茧子了。德明老汉披上衣服气呼呼地走出去了。他走出家门就蹲在那棵老杏树下一根连一根的抽烟哩。他恪守着老祖先们七十二行,庄家人为王的祖训,他热爱土地,不想撂荒每一寸土地,土地就像他呵护过的孩子。他每天早上早起路过荒草凄凄的田野时,嘴唇嗫嚅着,眼神里掠过一丝苍凉和悲怆,顿时,他的心田里也杂草丛生。
  前些年,这里的土地被工业园区征占后剩下的部分土地因为污染严重,多数农户把土地租给园林绿化承包商栽松树苗、小叶杨、紫叶李等。部分农户的山地也撂荒了,但德明老汉和老伴杨桂兰年年播种。中秋时节收割后晚秋时节老汉赶着骡子翻茬、沤粪。春天驾辕拉犁铧去播种。儿子口口声声埋怨他思想太陈旧,跟不上时代了,他气得吹胡子瞪眼,他鄙视儿子,随口说你懂个屁。
  小儿媳妇花花跟着村里的十几个女人乘车去西宁海湖新区打工了。隔壁的五十多岁的寡妇麦穗也跟着这些不甘寂寞的女子去了城里。麦穗的土地一分一厘都没被征占,她的两个儿子也都到了娶媳妇的年龄,兄弟俩都去沿海城市打工了,年年月月不回家,那几亩薄田她雇人播种,秋收打碾时,麦穗雇人收割。村里也就有了太多的闲言碎语像冰雹一样袭击她,人们看她的眼神也就多了意味深长的复杂表情。她没有抱怨,没有愤懑。她丰满的唇角浮出一丝苦涩的笑,薄凉的俗世里她深情地活着,优雅地老去。花花她们去酒店里做保洁,麦穗去一个火锅店里打杂,听麦穗说火锅店里的服务员大都是没考上高中的丫头们。德明老两口没瞌睡就磨嘴唇,德明感叹,哼,五十多岁的麦穗也跟着年轻人瞎折腾,这钱在她眼里心里就那么受用?她老胳膊老腿的夹杂在小丫头小媳妇蛋子们中间也不合群呢,犹如一群小绵羊中间挤进去了一只雌性老山羊。杨桂兰说麦穗这辈子也不容易,男人死得早,她心里很苦,这日子还得挣扎着过。我们村里六十几岁的女人大都出去挣钱哩,有的在松树苗圃和小叶杨等苗圃里拔草,有的还跟着年轻媳妇们去山坡上栽树哩,我听说邻村有两个七十几岁的老太婆也去栽树哩。有能力挣几个钱花也是好事啊,现在的年轻人思想负担重,老年人只要身子骨硬朗着就出去挣几个小钱也能多多少少减轻年轻人的压力和负担呐。
  杨桂兰叹口气,转移了话题说,村里十有八九的人家在海湖新区安家落户了,我家尕媳妇花花也想在西宁海湖新区买房子住,去饭店里打工来去方便些,吃过晚饭去公园里散步、听首曲儿心里很舒畅哩。特别是孩子们学舞蹈学器乐或画画更方便,不久的将来他们会成为多才多艺的栋梁之才呢。德明老汉说,城里的房子像个鸟笼子,住着憋闷死哩,我不赞成。杨桂兰说年轻人赶时髦哩,她们一点都不憋闷。正赶上了这个时代,我们筹钱给小两口买房子吧?德明老汉一骨碌翻身坐起来,瞳孔放大了,他盯着老伴儿,目光咄咄逼人,语气带着不满,他说你脑子里进水了?怎么由着她折腾?简直是白日做梦!
  你也没打听打听如今的丫头们找婆家首先要问问你们家在西宁买房子了没?没房子那就免谈!我家儿媳妇花花的愿望就是在海湖新区买套房子呀,她脾气温和,心眼儿不坏,凡事她都随着我们老两口。别家的媳妇老跟婆婆唱白脸。我们就依着孩子们吧?孙子上学了,我也闲着没干头,麦穗说海湖新区万达广场的一个酒店里要洗衣工着哩,她说就我这个岁数的也要哩。德明老汉很惊愕地看着她,浑浊的眸子里迷惑不解。杨桂兰说,麦穗比我大三岁哩,我的体力比她好着哩,我肯定干得了那份活。
  婆媳俩都去城里打工了,儿子去铝厂车间里干活,俩孙子去上学了,家里只有德明老汉了,日子过得漫长又枯燥,他心里有些许的凄凉。他知道老伴是为了凑钱给小两口买房子才去打工的,她本来就有年轻人的那份干劲,更喜欢折腾。他暗自嘀咕,咦,这婆媳俩肯定是同一个鬼投胎来的,顽劣!
  婆媳俩回家来在饭桌上嘁嘁喳喳炫耀西宁南川河畔的麒麟湾公园,媳妇咂巴着嘴说如果在麒麟湾附近买套房子住下来那就是天上人间哩,神仙过的日子啊,那里早晨有晨练的老人,他们打太极拳,也有舞剑的,有吹拉弹唱的,还有跳广场舞的。黄昏时的景色幽美,尤其是有月亮的夜晚麒麟湾公园小桥流水,杨柳依依……可惜那里的房价太贵了。顿了顿,她瞥了一眼老公公,说海湖新区的房价不比麒麟湾的贵,海湖新区的飞速发展也带动了一方经济的活跃。我们附近十几个村庄的女人都到海湖新区好几家酒店打工哩,偏远山区来打工的也多着哩。它集商贸金融、科技文化、旅游服务、行政办公、居住休闲为一体。乡下的人们也经不起城市物质和时尚文明的诱惑,都想拥挤到城市里拼搏哩。
  春兒调侃,嘘——肃静,倾听我们家的知识分子讲解开了海湖新区的时尚文明了。
  德明老汉把碗蹾在桌上气呼呼地出去了,花花和春儿瞥了一眼老公公佝偻的背影,都噤了声,花花内心躁动的欲望被老公公冷厉的眼神冻结了,只得偃旗息鼓了,她默默地吞咽着饭菜。桂兰怕花花心里憋气,和颜悦色地说我们娘仨挣个三年五载的,再贷些款,不用发愁,不管是海湖新区还是麒麟湾公园附近,车到山前必有路的。
  花花跟伙伴们是三班倒,白天她和同伴休息时她们搭伴出去溜达,去万达广场商店转转,看看那些衣架上的服装,伸手摸摸,质感不错哦,她克制住自己,要勤俭节约着过日子哩,锁定目标一心要在海湖新区买套房子哩。这样想着她嘴角浮出一丝浅笑走出商店去了几何书店,站在扶梯上俯视下面,她看到大人领着孩子学画画、做手工,还有弹钢琴和拉二胡的。她想,如果我们在海湖新区有了家,我得了闲空带着娃来这里让娃学画画或由着娃的兴趣爱好读书、学乐器、做手工。她憧憬着未来,嘴角绽放出灿烂的笑。她先去阅览图书,她想买两本毕淑敏的散文集,手触摸到钱她的心硬了硬又不往外掏钱了,她选了一本贾平凹的散文集坐在阶梯垫子上聚精会神地阅读。


  十五岁那年她考上高中,家里没钱继续供她上高中了,她去省城一家火锅店打杂,跟她一块儿打杂的一个小姑娘接到家里人打来的电话,说那小姑娘考上了一所重点大学,看着那个小姑娘激动得又蹦又跳的,她哭了,那个夜晚她又在被窝里哭着,一宿难眠。她觉得有书读好幸福啊,可是,命中注定她这辈子要打工,要嫁人,然后拉扯孩子平平淡淡过日子。
  夜晚,站在酒店窗前俯视街灯下穿梭的车辆和漫步在唐道街的人们,她心底滑过一丝叹息,唉,啥时候我们一家也享受这里的现代化生活?夜晚欣赏音乐喷泉,我家的娃还没见过音乐喷泉呢?我绝不会让我的娃像我们这代人一样背负着超负荷的重压去生活。啥时候我们一家去领略大美景区火烧沟?带着我的娃去科技馆探秘,带着老人去全民健身馆锻炼身体。
  她已经恋上这座城市了。她思忖着,她要说服家里的老公公和自己男人,在海湖新區买套房子已经刻不容缓了,也让自己的两个孩子在城市里接更受好的教育。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活着要一天天的提升自己的精神和气质,要有很好的生活质量。
  土地征占时花花家得了十几万块,存进了银行已经五年了。饭桌上花花向公爹试探着要钱,说十几万块钱也就够一套房子的首付款。但是,德明老汉落着脸不吭声,吧嗒吧嗒抽完一支烟,鼻子轻轻一哼,走出去了。花花眼神里溢满了祈求凝视着婆婆杨桂兰,那眼神里对杨桂兰寄予了花花全部的期盼和渴望。杨桂兰悟出了儿媳妇的心思,她说你别熬煎,我们一家子都拧成一股绳,我就不信别人能办成的事情我们还怕办不成的。
  杨桂兰不知道该咋向老头子开口,她懂得老头子是个倔强的人,说一不二。几十年风风雨雨走过来了,她事事都依着他。她是个不爱聒噪的人,她喜欢一个人静静地琢磨一件事情,喜欢静静地坐在屋檐下做针线活。小儿子春儿娶来的媳妇也是个不爱聒噪的姑娘,这让她特别称心如意,她没有闺女,就俩儿子,大儿子娶了媳妇另起锅灶了,大儿子两口子得来的二十几万块土地款付了首付款在海湖新区买了一套房子,装修后住进去了。得闲空了花花领着婆婆和两个娃去嫂子家玩,她其实是心里向往北川湿地公园和药水滩去的,杨桂兰能揣摩到花花的心思,这媳妇就向往城市里的生活。杨桂兰把花花当成了亲生的闺女疼爱,啥事她都跟花花商量,她在花花面前不摆婆婆的架子,不分辈分,婆媳之间就跟同龄人似的,啥事都依着花花。她思谋着无论怎样都要说服老头子把那钱取出来交给花花交房子的首付。
  她的布满老茧的手抚摸着老头子的肩膀然后慢慢滑到他的皮包骨头的胸脯继续往下滑,老头子转过身来看着她,问,太阳又从西边出来了!干了一天的活不累啊?她说不累。到了这个年龄,对床弟之事杨桂兰特别反感,如果有事求着他,她就主动些。她说老大两口子在海湖新区买了房子,我家花花做梦都想着在那里买房子。她其实不是为了攀比,而是为了娃们的将来着想,我们不能……。
  哼,说话听声,锣鼓听音。哦,我说呢,你今晚咋像蛇一样黏糊糊地贴紧我,我就知道你有事想巴结我,我偏不让你们婆媳俩得逞,你们敢上蹿下跳的。这两个妖精骨子里渗透了坏水!我就不明白城里到底有啥好,你们婆媳俩脑子里都灌进了屎糊糊。杨桂兰回敬他一句,到底谁的脑子里灌进了屎糊糊,胡搅蛮缠!
  杨桂兰气呼呼地披着衣服去孙女儿的房间里睡了。杨桂兰好多日子都不搭理德明。她每天下班急匆匆地换身衣服从万达广场那儿乘车回到家已经七点钟了,她手忙脚乱围上围裙做晚饭,老头子喜好豌豆面的搅团,儿子喜好拉面或面片,孙子孙女儿说一看面食腿肚子发软。桂兰先给父子俩做了面食,然后问孙子孙女想吃啥呢?他们俩嚷嚷着要吃麻辣宽粉,她就急匆匆去买火锅底料。等收拾完厨房里,她感觉腰膝酸软,双腿发抖。她眼神里闪过一丝悲凉,唉,老了,真老了,心累,身子骨更累。她守着孙子孙女儿写作业,靠在沙发上怎么就睡着了,做了个梦,梦里她跟花花在万达广场散步……孙子把她摇醒了,让她去炕上睡。这会儿她睡意全无,她一直生闷气,这些日子饭量减少了,额头骤然重叠起皱纹,鱼尾纹也增多了。她嘴唇嗫嚅着,这头犟驴!我可万万不能跟你一个鼻孔里出气,我还得时时刻刻为儿女们着想哩。
  她长嘘一口气,取出没绣完的那幅《梦幻家园》的十字绣摊开来飞针走线。看着绣布上的小桥流水、花鸟树木,她眼前豁然亮堂了,咦,这风景咋像麒麟湾公园呐,太像了,我得挤时间把它绣好哩。等花花两口子买了房子,房子装修好了挂在他们俩的客厅里。这么想着她眼角浮出惬意的笑,额头堆积起来的皱纹像犁铧翻过的犁沟,咋看起来面容显得苍老了许多。她熬了一个多月的夜晚绣那幅十字绣,额头皱纹又添了几道了,脸颊布满了褐色斑,头顶的白发也很显眼了,心里烦闷的时候不是挑错针脚配错线,要么就是漏了针脚,唉,这脑子犯糊涂了。她索性卷起来放进笸篮里,依旧恨着老头子,赌气跟他冷战到底。
  老头子突然找人设计房子格局,找包工头估算主体建筑材料的大致费用。他要在家里盖两层楼房。他的建议遭到了花花的不满,花花说你盖你的,我反正要在海湖新区买房子,哪怕豁出一辈子的精力还房贷我也心甘情愿,我为了我的儿女,你是为了你自己,你自私、虚荣!
  你活了多大岁数?你还跟我唱对台戏了?你以为我怕你不成?
  我知道你不怕我,我是娶来的媳妇,这人心呐,隔肚皮着哩,但房子我买定了,你们谁也休想阻挡住我。
  花花隔三差五地回一趟家,回来看看孩子就回西宁。她绷着脸不跟德明父子俩说话。春儿也很少回家了,他趁休息时间搭车去海湖新区见媳妇,顺便领媳妇到处逛逛。德明老汉说养条狗也比这白眼狼们强多了,狗还懂得感恩呢,婆娘比他娘老子亲。
  老伴也不理他,他孤单寂寞得像荒野里的一棵久经风霜的老杨树,几经岁月的侵蚀剥落,风雨飘摇中再也挺立不了。他沉闷地咀嚼面条,颗颗浊泪滚落到碗里。
  一家人难得聚在一张饭桌上吃饭。春儿回家来拿媳妇换洗的衣服,德明老汉说山地里的豌豆熟了,趁秧杆柔劲时割下来扎成困用手扶拖拉机拉到家里晒房顶上,晒干了透泷了我用连枷捶打。我们仨去割豆子,七分地的豆子半天能割完的。春儿说你每年劳心费神种庄稼,一年能收几袋子粮食呀?劝你别种别种,你还拧着脖子偏要种。   哦,看這样子,我不在了你就让土地撂荒?
  那当然了,还用你说?你不在了我懒得务劳那些破庄稼,反正工厂污染得树木都枯黄了,我徒劳啥呢?你没听见村里的老人说的口头禅吗?70后的不会种田地,80后的懒得种田地,90后的不明白种田地是啥玩意儿。
  德明老汉愣怔怔地看着春儿,春儿提着大包小包走出去了,他踉踉跄跄走进屋子呆愣着。他一天比一天苍老,他盖楼房的事也搁置一旁了,家里人意见不一致,他身单力薄的,他感觉自己快支撑不住了。
  大儿子回来劝他,说你别一根筋拧巴着,随了年轻人,他们爱咋折腾就咋折腾去。这破村庄也今非昔比了,你没看见化工厂的滚滚浓烟排放出来弥漫在田野里,天空也被烟雾笼罩着,到处是刺鼻的气味,甚至令人窒息呢。人要做长远打算哩,不能只顾眼前的蝇头小利。
  难道我错了吗?
  你没错,你就是活得太累了。
  大儿子等母亲杨桂兰回家来劝说了母亲,说你们俩别再冷战了,一家人不和睦外人趁机欺负哩,凡事大家心平气和地商量着办,彼此间别怄气。
  杨桂兰又拿出那幅《梦幻家园》摊开,德明老汉撩起门帘,眼神里有了期待,但悲戚戚的,瞥了她一眼,说我那间屋子里的灯比这间屋子里的亮多了,这灯太昏暗,会伤眼睛的,他转身走了。桂兰心里酸楚得很,她拿着绣布款款走进老头子的房间。摊开绣布,老头子凝视着绣布,杨桂兰听见他啜泣,抬眸瞅瞅,他浊泪淌了满脸,沟沟壑壑小溪般汩汩流淌。杨桂兰错愕的眼眸里布满惊慌,问,好端端的,你哭啥呀?
  德明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可惜了我的村庄,可惜了我的村庄呀,假如土地不被工厂征用,哪来这么多的烦恼?我根本不眼热省城西宁买房子居住的人们,我只习惯我的小院子,舒舒服服睡我的土炕,侍弄我的庄稼……。
  唉,年轻人的心思我们琢磨不透,两代人之间有很深的沟壑哩。他们有他们的活法,我们有我们的小打小算。我们这代人只要填饱肚子,衣衫齐整不褴褛就行了。我们活得简单、知足。他们要活得丰富,永不满足。他们还要让娃们接受好的教育。大儿子带你去逛夜市,万达广场上你没看见七八岁的小孩子跳舞吗?那叫拉丁舞,大人们跳的叫街舞,还有广场舞和锅庄。我家的娃就没见过拉丁舞,我们穷,学费交不起不说,我们在乡村里。若要让娃们也像城里的娃那样,会跳舞、会画画、会弹钢琴会拉二胡等,要付出一辈子的精力给娃们创造优越的条件哩。我家儿媳花花就是为了圆自己的大学梦,她走出去打工挣钱就是为了娃们过得舒坦,我们做父母的多点体谅他们的良苦用心。
  德明老汉静静地听着,杨桂兰滔滔不绝地说着。她说我没多少文化,我娘家的爹只教过我小学五年级的文化知识,但我懂得年轻人的心思,都说他们活得比我们这代人幸福、滋润。但他们过得压抑、沉重。做父母的要担当一部分责任,替他们着想。去去去,我烦死了,老在我耳根旁嘟囔嘟囔,我懒得听你的这些陈词滥调。
  德明老汉又气呼呼地摔开门帘走出去了,他近来胸闷气短,老是咳嗽,多半是干咳,咳出的痰里有血,隔三差五咳出血来。他怕老伴担心就没告诉她。她表面要强,其实内心很脆弱,一触就碎。伴着头晕头痛,有时候全身疼痛,实在疼得受不了他瞒着杨桂兰去医院检查。那些繁琐的检查过了后主治医生看了他的诊断书上写lv期,医生让他家属来一趟医院,他说他是个老光棍,主治医生长吁一口气说你是肺癌晚期。他惊愕地瞪大眼睛站起来,咄咄逼人的目光里满是迷惑。他问最多还能活多长时间呢?医生说这要看你自身的身体状况和心理素质,有的人能活两年甚至几年。他问这晚期肺癌会传染不?医生说不会传染。他脚步踉跄地走出了医院。他冷静下来还是每天伺候骡子。割草、拌料,去山地里转转。她对老伴儿脾气温和了许多。他看家人的眼神温和起来如初春的暖阳,但杨桂兰一点都没发现他微妙的变化,她一门心思打工挣钱,回家来做饭洗衣收拾屋子等零敲碎打的家务活儿。每晚还要摊开《梦幻家园》飞针走线。
  从万达广场那儿坐的公交车,呼啦啦上来一帮打工的女人,一路叽叽喳喳鸟雀般聒噪个不停,她的脸颊和一整个脖颈被她们的的唾沫星子雨点子似地袭击着,尖利的声音撞击着她的耳蜗,有的女人的嘴巴如刀片锋利,有的女人嘴巴如簸箕里倒豌豆。整个车箱里聒噪成一片噪音的海洋,像捅了马蜂窝。干活不太累,是女人们的聒噪声把她里三层外三层地裹挟起来,她胸闷憋气又头疼,好累啊!到一个站点下去几个女人,噪音相对低了些,到一个站点下去几个女人,聒噪随着人流溜出车门。车里只剩几个女人时,裹挟杨桂兰的层层声浪退了些,她头脑清晰了,精神好些了。
  休息日她要德明把衣服脱下来换洗,德明说还没穿脏呢,过一阵子洗吧。她不肯,她拽住德明的衣袖撕扯,那衣兜鼓鼓囊囊的,她伸手掏出折叠起来的一沓纸,挨个看,是医院里检查过的化验单等。德明慌了神,他匆忙走出去了。


  杨桂兰看了诊断书,瘫坐在地上,好半天才缓过神来。泪水模糊了双眼。她感觉天要塌了,死老头子,犟驴。她踌躇不安。告诉小两口吧,不妥,他们在城里拼命挣钱,不告诉他们,这病就这么搁着,眼睁睁地看着让老头子受病痛的折磨?
  德明走进家门时,杨桂兰愣怔怔地看着他,把诊断书递给他,说我们把钱取出来治病。
  德明涨红了脸说,大惊小怪的,我不是好好的吗?
  杨桂兰嘶吼着,你死了我咋办呢?他说你再找一个呗,找个比我年轻的。她啜泣起来,泪眼婆娑的,她求他去住院。他嗨了一声,说好端端的把钱扔进医院,我舍不得。小两口还想买房子哩,我老了,快七十的人了,何必花那冤枉钱。
  杨桂兰说七十咋啦,你不去医院活受罪,钱比你的命贵重?
  钱当然不比命贵重,但是,我半截身子快入土的人了,我这身子骨硬朗着,三年五载还死不了。你乖乖地去做你的洗衣工,我务劳庄稼活。我答应把钱取出来交首付款,只是,你别让小两口知道我生病的事情,别跟任何人说。杨桂兰说你必须住院治疗,我不会说你得的是肺癌,忽悠小两口子只是一点小毛病。
  德明蹙紧眉头思忖,他说行,就依你的。
  德明住进了县医院,他不让杨桂兰伺候,他说他是个大男人,让女人伺候他羞愧哩,他让桂兰去洗衣房做活。桂兰下班后去医院看他,值班护士说他下午打完了点滴偷偷跑了。杨桂兰叹口气坐公交车回家来,德明背着一捆碧绿的草走进来。杨桂兰气得没理他。
  他就这个犟驴脾气,她自从嫁给他就没听说过他感冒啦、肚子疼啦等等小毛病。也没见过他吃药打针的。
  清晨,杨桂兰乘车去城里了,孙子孙女上学了。德明推开家门看见门口一堆狗屎,他知道那是对门的泼妇陈占花故意堆在他家门口的。他拿出铁锨把狗屎铲了扔进陈占花的院子里。
  外面有人扯破嗓门先人老子地谩骂着,德明家门口集聚了十几个男男女女的。德明放下饭碗走出去了,陈占花手指着他的额头问,谁把狗屎扔进我家里了?德明老汉慢条斯理地说,你把狗屎堆在我家门口,你还有理了?我又铲起来扔进你家了。
  陈占花歇斯底里地诅咒,王德明,我咒你一家老小不得好死!陈占花嘴角冒出白沫,德明伸手抽了她一个满脸花(耳光),陈占花像一只发情的野猫,嘶吼着扑向德明,手指甲使劲剜进德明老汉的松弛的脸颊,尖利的指甲抓了几道血印,脖颈也有几道血印。陈占花又朝德明老汉的脸上唾了几口唾沫。看热闹的人们个个都不上前劝阻,德明老汉踉跄着后退几步,剧烈的咳嗽着,口吐鲜血,直挺挺地倒下去了。
  醒来后他看到床前站着大儿子两口子和小儿子两口,孙子孙女。他嘴唇蠕动了几下,但听不清他说啥。老伴儿泪涟涟地握住他的手说,你千万不能倒下,你一定要好起来。
  小儿媳花花眼里溢满了泪水,抽噎着说,爸,你治病要紧,我们不买房子了,我们一家和和美美过日子。
  德明笑了,艰难地说出一句,要——买——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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