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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门口,仔仔细细地看著门铃上方那块小小的黄铜门牌。地方肯定没走错,但他没料到会挂这么个不知所云的牌子。不过,看上去品位还不错,也很贴心,恰到好处地让人感受到了他们的用心。这真的很考验智慧。没人愿意在这样的地方看到花哨、粗俗的宣传。
他按了门铃,一边等一边看墙上贴的一张小小的告示:“楼道打扫。如果轮到您打扫,请一定要……”
“您是麦克唐纳先生吧?”
“是我。”
她面带微笑,没有显得过于热情,却刚好让他放松了下来。
“快请进。我们正在等您呢。”
他跟着她穿过窄窄的走廊,走进一间办公室,一眼就能看见下面的广场。正值盛夏,窗外满是绿树,好像一幅晃动的绿窗帘。他迅速扫了几眼屋里的情况。这是间办公室,不过不是公用的。档案柜顶上放着一瓶花,是一枝盛开的康乃馨。康乃馨再合适不过了。谁说这样的地方会摆上玫瑰花,那样可就露骨了。
“请坐吧。”
她已经在办公桌后面坐下,面前的一份档案也摊开了。“您在表格里做的自我介绍不多哟。”她说。
他瞄了一眼她手上那张纸,认出了自己龙飞凤舞的笔迹。
“我总觉得写自己的情况很尴尬,”他说,“你懂的。”
她点点头,右手比画着,就像在说:是啊,我们懂的,来这儿的人都有相同的经历。
“您看,”她说,“我们是想把事情做得好一点。要是我们把世界观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介绍给对方,那肯定不行。哪怕是音乐品位上的细微差别都可能严重影响两人的交往。”
“那杰克·斯普拉特和他老婆呢。”他脱口而出,但立马打住。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完全没过脑子,但他立刻回过神来,这个比方打得不合适。杰克·斯普拉特不吃肥肉,可他老婆不吃瘦肉(“杰克 · 斯普拉特和他老婆”是英国童谣中的人物,童谣全文是:“杰克 · 斯普拉特不吃肥,他老婆不吃瘦。你瞧他俩凑一桌,盘子都给舔干净。”此处意指两人之间差异明显但能互补并和谐相处—译注)。
不过她没在意他说的啥。“好在我们的情况是这样,”她接着说,“我们已经占了先机。我们专为大体型人士提供服务,这样很多人眼中的难题就被我们化解了。如果大家差不多都是大体型,那他们至少已经有一个共同点了。”
他点点头。没错,他就是因为这个才选择他们家的。可能他不应该措辞太委婉,至少不用在心里客气。这家中介就是为胖子开的。给胖子们牵线搭桥!这些他是想过的啊!可要是他把这些话都讲出来,她又会怎么说?她肯定会取消他的资格,认为他态度有问题或者自我认知太消极。
“我现在还真有几个人选可以介绍给您,”她从半圆形眼镜上方看着他,接着说,“特别是这位女士,她特别迷人。我对她很了解,她跟您一样都喜欢听歌剧。她以前结过婚,好几年前的事儿了,现在已经离婚了,挺让人难过的。但她绝对不是过错方。”
“永远不是,”他说,“胖的这一方永远不是过错方。”
她飞快地皱了皱眉,但马上又挂上了笑容。
“人们对身材比例偏大的人士总是特别不公平,”她对他的观点表示赞同,“这就是一例。”
他们又聊了几分钟。她从一个高高的白色咖啡滤壶里给他倒了杯咖啡,还端来了精致的巧克力饼干。他拿了两块,又赶紧向她道歉。
“我好像拿了两块饼干。”他说。
她摆摆手,“放心拿,别多想。我也是看见巧克力就忍不住想吃。咱们都有的小毛病。”
此刻,他站在剧院外面,紧张地看着手表。她在电话上说可能会晚到一点点,但他还是没想到要等十五分钟。不当心时间的话,他们就看不了歌剧的开头,而且得等到第一次幕间休息的时候才进得去。一想到这个他就担心得不行。初次见面的头几分钟是最尴尬的,他该怎么跟她聊天呢。看看歌剧至少还有点儿事儿干。
好在她终于到了,穿着一身儿微微闪光的浅蓝色纱裙,毫不费力地跳下了出租车。
“埃德加?”
他伸出手去和她握了握手。
“妮娜?”
她握住他的手,过了好几秒都没放开。“我就知道是你,”她顿了一下又说,“不好意思来晚了。”
他想了一会儿。她怎么就知道是他呢?在等人的肯定不止他一个—大街上又不是空无一人,不过他转眼就想明白了。他是剧院前面唯一可能来自胖人婚介所的人。这个简单的理由让他觉得说不出的沮丧。
他们进了剧院。看歌剧的还是平时那些观众,有些人他还认识。这让他觉得挺安心、挺放松的。她也注意到有人跟他点头示意、招手问好。我也不算是无名之辈啦,他心里想着,我可算是小有名气呢。
“那个人是‘肥麦克’,”一个男的悄悄跟他老婆讲,“他人不错的,就是日子不太好过。”
“你怎么认得他?”他老婆也悄悄地问,“同事?”
“不是。校友。他比我高一级。我们以前老给他取绰号,还想办法整他—小男孩都那样儿,你知道的。他以前挺惨的,可怜的家伙。要不我们哪天请他吃个饭,补偿一下吧。”
“不行,我是不行的。我的事情那么多。你看看下个星期,我得……”
他俩在幕间休息的时候聊得很好。通常这样的场面会比较尴尬,他俩却一点没觉得,他很开心。整个过程特别自然。
“其实我是有一点担心的,”她说,“我只通过那家中介所见过一两个人,还不怎么习惯。”
他望着她。“我以前一个也没见过。从来没有过。”
“那你肯定超紧张啦,”她调皮地戳了一下他的胸口,“快老实交代!”
他笑了起来。“嗯,我可能是挺紧张的。谁知道事情会怎么发展啊。” “这下好啦,”她说,“完全不尴尬呢。”
歌剧落幕后,他俩从侧边的出口走出剧院,愉快地顺着街道往前走,来到了他订好座的那家意大利餐馆。他跟她解释说,这个地方是朋友推荐的,观剧后的晚餐是这里的特色。
“你真有心呢!”她说,“太适合打发周二的晚上了!”
“是周一。”他纠正了一下。
他俩都笑了起来。
“嗯,周二也可以,要是你愿意……”他没继续说下去。不能说了。现在还没到再约她的时候。得等上几天的冷却期,然后再给她打电话、发邀请。中介所就是这样跟他讲的。
“不要太心急,”他们这样告诫他,“您有大把的时间来考虑。女士也不喜欢心急的男士。要等到你们都考虑清楚彼此的感觉才行。”
走进餐馆,老板把他们领到桌前,动作夸张地帮她拉出了椅子。她点了一杯雪莉酒,他要了一杯金汤力。然后,两人面对面坐下,看着对方。
“我爱死意大利了,”她说,“真想快点再去呢。佛罗伦萨、锡耶纳、维罗纳。”
“罗马,”他接着说,“威尼斯、博洛尼亚。”
“噢,佩鲁贾、乌尔比诺。”
他俩静了一小会儿,又都想到了要说的话。
“我以前在那儿租过房子,”他说,“我租了两个月,整天除了坐在阳台上看书,别的啥也不干。我就一直看书、看书。”
“噢!”
“到了晚上,我就步行去广场看那些看别人的人。”
“他们超迷人呢,”她说,“意大利人。他们让我着迷。他们真是让我着迷呢。”
两人又静了下来。
“你喜欢吃意大利菜吗?”他问,“我喜欢吃。”
“噢,我也喜欢呢,”她回答,“各种各样的香草。”
“还有橄榄油,”他补充道,“橄榄油是无可取代的,绝对的。”
“埃德加,我跟你想的一样呢。完全没办法替代。必须用初榨橄榄油。非用不可。”
他俩吃得很开心。她笑话他吃意面时费劲的样子。她就能很轻松地用叉子吃面。
“我就是不行,”他说,“无可救药。”
“哪天我来教教你,”她说,“这可算得上是一门艺术呢。”
他俩又碰了碰杯,细细品着冰镇过的奥维多白葡萄酒。酒酸酸的,带着淡淡的黄色。他说他似乎看到了酒的淡黄色流进了她的双眼。她听得津津有味。
“说不定真能流進来呢,”她说,“反正这个想法超棒!”
两人喝了不少酒,老板又拿过来一瓶,放进冰里镇着。喝完酒,他一边喝着咖啡,一边说:“说实话,我很高兴找到了这家婚介所。当个胖子不容易啊。没人关心我们有多难。”
她点点头:“太不公平了。”
他继续抱怨着:“你也知道,瘦的人很少会意识到他们有多残忍。他们笑话我们,给我们起绰号。”
“就是呢,”她说,“我听到小孩子叫别人‘胖子’的时候,就跟他讲:‘想想人家这样叫你,你是什么感觉!想想啊!’可是大部分时间他们做不到感同身受。”
他拿起没喝完的酒瓶,往两人的杯子里倒上酒。“我在学校的时候被起过绰号。”他说。
“太坏了,”她说,“都有哪些绰号啊?”
他的眼光转向了别处。
“我现在也不记得了,”他说,“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是现在想想,也不能怪那些孩子。他们都是跟大人学的。大人小时候就被灌输了这些观念,于是恶性循环代代相传。”
“书本也是帮凶,”她说,“瞧瞧小说里怎么描写胖人的。”
他激动得狂点头。“他们就会损我们。写胖子走路的样子,他们用的都是‘摇摇摆摆’这种词儿。还有电影里面,全是荒唐的、低俗的情景—摔地上了、卡在什么地方了,好像生活就那样似的!”
“你以前一定过得很难呢,”她说,“想想在学校时那些绰号。”
他有点儿奇怪,也挺生气,怎么她又说到他的童年了。他觉得她不该问他有过什么绰号。那样实在是没礼貌。
“你为什么要说我以前一定过得很难,”他很不满意地说,“你以前一定也过得很难吧。”
“我?”她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对啊。本来就是啊,你跟我一样胖。”
她的下巴差点掉到了地上。“拜托,”她的嗓音一下变得冰冷,“我根本就不胖。”
他放下酒杯,惊异地盯着她。
“你明明就很胖。我还可以说,你比我更胖。”
“啊!啊!”她捏着餐巾去捂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突然要来羞辱我。我真的不明白呢。”
她站起身来,宽大的浅蓝色纱裙在半明半暗的餐馆里静静地闪烁。
“很遗憾居然是这样的结局,但我也只能离开了。”
“这得怪你啊,”他说,“是你挑起来的。我绝对没有比你胖。这是显而易见的,根本不用说。”
他要站起来找老板付账。今晚突然彻底变成了灾难,必须立刻终止。可当他想要站直身体的时候,他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他卡椅子上了,卡得严丝合缝。
他扭了一下屁股,又扭了一次,都没用。他卡在了椅子的两个木把手中间,每动一下好像都卡得更紧、更扯不出来了。
她注意到了这个情况,站在桌子那头得意扬扬地看着他。
“没错吧!”她说,“这就是证明。我说得没错!”
他恼火地哼了一声,又扭了一下。正好老板看见了这边的情形,赶紧冲到桌边来了。
“太不好意思了,先生,”他说,“我来帮您出来。别着急。”
他弓下身子去扯椅腿。由于用力太猛,木腿“咔”地响了一声,一条腿断了。
“好哩,”他说,“等我再扯断几根,您就能解放出来了。不好意思啊!”
她一直看着老板扯。突发状况让局面发生了一点变化。她本来打算冲出去的,这下觉得做不出来了。她挺同情埃德加的,虽然他刚刚羞辱了她。这样尴尬、丢脸的事情不应该发生在他头上。 “快好了,”老板蹲下来扯另一条木腿,“说不定这能给我们餐馆的菜品打广告呢!要是大家看见像您这样的肥胖人士来用餐,吃得都卡椅子里了,他们就知道我们的菜有多好吃了!”
她倒抽了一口气。
“你胆子真大呢!”她怒声说,“居然敢这样说我们!”
埃德加也怒了,但他又感到一阵狂喜,因为她上前一步,猛地推了老板一把。老板根本没料到她这一招,刚刚还扯着的木腿也没拽得住,跌倒在地。
“埃德加,”她说,“起来,套着椅子走。这样的地方,我们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他往前探出身子,把自己撑了起来,椅子牢牢地卡在他身上。他弓着腰、摇摇摆摆地出了餐馆,妮娜紧紧地跟在他身后。
老板从地板上爬起来,望着服务生。
“可是,我说什么了?我说什么了?这些胖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服务生没说话。他没有听到对话的关键部分,整个场面在他眼里就是個谜。
外面还是温暖的夏夜。街上本来就没几个人,就算有几个,这会儿也忙着往家里赶,没有注意到一个体格壮硕的女士和她身边那个男士。男士和她差不多,或者可能更壮硕,他半坐在椅子上,好像卡住了。
“坐下来吧,”她说,“坐到椅子上,你能舒服点儿。肯定很快就有出租车开过来了。”
于是他坐了下来。终于不用再驮着椅子了。
他抬头看着她。
“实在对不起啊,我刚才在里头不是故意惹你生气的。我说话没过脑子。”
她微微笑了。“我也要说对不起呢。我没有考虑你的感受。你别往心里去。”
“不会的。”他说。
两人静静地等车。远处,窄窄的租屋街上有人在放唱片,是好听的男高音。
“你听,”她说,“你仔细听。”
“真好啊,”他说,“真好听啊。”
接着他拍了拍自己的膝盖。“要不要坐下来,”他说,“我们一起坐着听这美妙的歌声,一起等出租车吧。”
她朝他微微一笑。为什么不呢?除了餐馆里的那点不愉快,这个夜晚还是很浪漫的。她喜欢他。也许,他俩能一同对抗这个世界的轻侮。为什么不呢?
她理了理裙子,轻轻欠身坐在他的膝盖上。
椅腿全断了。
(龙梅:电子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邮编:6117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