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洛夫诗歌中“时间”的几副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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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我们准备谈论洛夫时,时间这个幽灵开始在诗歌的地平线上徘徊。于是时间在这一刻幻化为更为清晰的数字——1928,2018,1946,1949,1996……这是洛夫的时间,他还是不可避免地以这种方式与时间融在一起。暗夜里,“时间”爬出来,“洛夫”显现,超现实的时间感撞击着原本的理性思维,这一刻,时间显示出它的神奇力量,我们仿佛邂逅了某一夜与时间对话的洛夫。九十载时光,七十年创作,时间累积着洛夫,洛夫也一直对视着时间,一条完整的与生命汇流的诗歌创作时间线,一段触摸时间、思考时间、想象时间的生命历程。洛夫与时间,以及在他创作当中的诗歌与时间,显现出特殊的迷人光彩。
  这么说并非故弄玄虚或刻意夸大,洛夫对时间的敏感和一再书写已经得到许多确认和关注。从其诗歌本身来看,洛夫有两首直接以时间为题的诗作,一是《时间之伤》,二为《漂木》中的一组《致时间》,长诗《石室之死亡》中也多次直接抒发时间之慨,其它直接或间接表达时间之思的诗作更是不胜枚举。也已有评论者开始关注洛夫诗歌中的时间意识,杨少伟《论洛夫诗歌中的时间意识》[1]及李建东《将超越化为永恒——洛夫诗歌中的时间意识》[2]均指出了洛夫诗歌中体现出的道、佛时间观,并认为洛夫在诗歌中实现了由瞬间到永恒的了悟,完成了对时间的审美超越。研究提示了洛夫诗歌与时间的羁绊,但同时又对这种羁绊做了较为简单的理解和处理,在这样的研究里,洛夫诗歌与时间的关系像很多作家所遭遇的一样,呈现出感知时间焦虑——通过传统儒释道获得时间解脱的艺术路径。这路径里自然留有洛夫的脚印,但这样一种“外在的圆满”似乎尚不能完整演绎洛夫与时间的共舞。限于笔力,本文也不能夸词能对洛夫诗歌与时间的关系做出系统关注,而只取一角,以洛夫诗歌中的时间想象,或更通俗表述,洛夫诗歌中“时间”的幾种面孔为切入点,提供关于洛夫诗歌与时间的多层性及丰富性认识的初步印象。
  一、隐在永恒之后的神秘者
  偏早期的诗作中,洛夫已经表现出对时间的“兴趣”,早期诗集《灵河》中有一首小诗《这岛上》,开头几句提到:“这岛上,有神奇的无名树与绿眼睛的叶/根须的触角伸向岩石里,探索时间的奥义/林间隐伏着也激响着的是生命的流泉。”[3](《这岛上》)也许正是从这里开始,洛夫开始了他“探索时间的奥义”之旅。从这里我们也能感受到一开始洛夫与时间的关系还是比较轻松的,他分明感到时间身上的神秘气息,带着好奇与探究的心理想要靠近。但时间本身此时还未与他正面相对。
  在早期的诗作中,涉及时间感受的是对代表着永恒的一些自然景物的咏叹。试看几例:“那众多的岛,那郁郁的棕榈是你的臂/环抱着居无定处的云彩,你与时间同在……哦,在一个有月亮的晚上/你以全身的光华洗我玷污的额,濯我伧俗的足/我便满足于那荣耀、那洁白、洁白如雪/而且我不再匮乏,我愿与你恒在/当落日盈盈下沉,我便站在岩石上挥手向世界告别。”(《海》)这里吟诵的主要对象是海,海是洁白的、荣耀的、强大的,与时间同在的植物,“我”满足这样的永恒,也有与这永恒“恒在”的愿望。这里,“时间”在永恒和有限间的力量还未被识破,时间只是隐在的背景。同样的诗作还有《微云》:“超越时空的浩瀚/无心无欲,你便无所羁绊……历万古浩劫无损于你的贞洁,浩浩荡荡,如清风拥抱明月/不羁、不朽,永恒的存在,真实的虚幻/无所生长,何从幻灭/我恒向你仰望/那里有你的轨迹,你的实体?你只怜我以逼人的光华/从虚无到虚无,正如我来自红尘又归向红尘/向你仰望,苍穹无际,你正把我引向无际。”(《微云》)歌颂微云的浩荡、不朽与永恒,虽然有“我”来自与归去的表达,不过“我”显然没有在此停留,便顺承着微云的无际而转向一种想象与抒情的无际中了。
  我们从洛夫早期的这些诗作中,窥到他对于代表着神秘永恒自然物的偏爱及对“恒在”的内心追求。“时间”这时候坐在永恒后面,正静静地看着这个年轻人。还未直面时间力量的年轻的诗人洛夫,这时还是以一种温柔的想象在猜度着时间。
  二、张着血盆大口的追赶者
  很快,洛夫就感觉到了时间带来的焦虑感,“我听到一阵轻微的/骨折的声音/好威风啊/那步步紧逼的岁月”(《秋来》)时间变得咄咄逼人了起来,诗人因时间而起的焦虑也在加重。“窗子外面是山,是烟雨,是四月/更远处是无人/一株青松奋力举着天空,我便听到年轮急切旋转的时间,”(《暮色》)存在主义认为:“焦虑就是有限,它被体验为人自己的有限。这是人之为人的自然焦虑,在某种意义上,也是所有有生命的存在物的自然焦虑。这是对于非存在的焦虑,是对作为有限的人的有限的意识。”[4]对自身有限的观照放大着无情追赶者的身影。洛夫开始对时间流逝的表征对象以及参与时间切割的意象格外关注了,具体表现在诗中有了大量黄昏、落叶、白发等暗示时间流逝的意象,同时对现代切割时间的“钟”、“日历”格外敏感。我们整理了一些关于“钟”及“日历”等映照下的时间书写:
  书页间的缝隙中、时间与蠹虫、都露出森森的白牙(《漂木第一章》)
  掀开窗帘,晨色涌进如酒/太阳向壁钟猛咬而去/一口咬住我们家的六点钟”(《晓之外》)
  钟声急速地衰老/回音,如我掌中飞出的纸鹤/再无力飞回(《漂木·向废墟致敬》)
  我被时间日夜追缉/躲入书本中又给一群圣人吓了出来/大家短命我又何苦霸占肉身不放/日历每天都要叫一声痛/神啊!这时你在哪里(《漂木·致诸神》)
  这里的“时间”,不再是躺在历史中一个虚幻的概念,它爬到了作者生命的切实体验中。我们看到,洛夫用古典意象“落叶”与“黄昏”写时间,并非轻巧地借用“落叶”和“黄昏”自然沉淀的关于时间流逝的象征义,而是时间跌入自我生命感知的脉络中被放大的瞬间体会。所以一片树叶落下,时间发出骨折的脆响;青松举着天空,仿佛听得见时间走动的声音。洛夫的这些“超现实”的意象背后,正是自我经验时间的感受与表达,那些看似超现实的语句表达,正是个体对生命、时间的真切新鲜的体会。当诗人开始直视自我的生命,他开始了与“时间”的对视,沉睡在概念中的时间苏醒,它不再是早期某种跟永恒关联的虚无漂浮物,它活了,而且存在感十足。就如洛夫描述的感受:“(时间)时时在吸我们的血,扯我们的发,拔我们的牙”(《瓶中书札之三:致时间》)时间在洛夫这里显现了它狂妄的、肆意的野兽吞噬者的一面。   所以我们再看那些写钟、日历等与现代时间体验密切的诗句,里面混杂着“猛咬”、“绞肉机”、“追缉”、“痛”、“割裂”与“盲乱”,时间“露出森森的白牙”,让人惊怖。时间以它独有的恩宠,以它自身的永恒时刻嘲笑个体的有限,在时钟的滴答中,在无声的叹息中,时时逼迫着,显现它无所不能的力量。洛夫想象中的时间被生命化、形象化,我们由此看到时间追击者与洛夫之间密布的焦虑感。
  在洛夫诗中,接下来我们自然也见到了洛夫对时间巨兽的各种反抗,一开始他:
  我一气之下把时钟拆成一堆零件/血肉模糊,一股时间的腥味/嘘!你可曾听到/皮肤底下仍响着/零星的嘀嗒(《致时间·51》)
  于是我再恨恨踩上几脚/不动了,好像真的死了/一只蒼鹰在上空盘旋/而俯身向我/且躲进我的骨头里继续嘀嗒,嘀嗒(《致时间·52》)
  通过对时间显现物时钟的摧毁来试图中止时间的逼迫,一场充满了形式主义的暴力反抗。最后,当然,时钟七零八落,时间依然森森地“嘀嗒”着,面对时间焦虑的张牙舞爪的躁乱在这样一场战斗中颓然败下阵来。冷静下来的诗人自然开始了新的纾解焦虑、应对怪兽的思考。
  他把自己暂时从与时间的个人对战中拔除出来,看向那些也曾与时间遭遇的前人,获取与时间对抗、或者说超脱时间的某些方式。具体而言,这种反抗可以从两个层面上来看,一是重新整合自己的时间观念,从对时间的单纯长度的关注中解脱出来,注重时间中的价值感或者说是意义追寻,从精神上获取“永恒感”来实现对有限时间的超越。其实“对时间的刻写和描述总伴随着对超越时间维度的设置,此维度即是永恒。对永恒维度的设置是不同文化体表征时间的非同寻常的主题。”[5]古人有许多这种追求永恒的尝试,洛夫从这种借鉴中开始了对“时间永恒”的大量书写。其中超越时间进至永恒的方式,有杜甫式的:“我们拼命写诗,一种/死亡的演习/写秋风中的寒衣如铁/写雪地上一行拜拜的屐齿/写战场上的骸骨/爆裂如熟透的石榴/写天地间/一只沙鸥如何用翅膀抗拒时间的切割/我们以最新的意象征服时间”(《杜甫草堂》)以一种积极行动,突显生命精神的昂扬姿态表达对时间的征服与轻蔑。也有禅宗“瞬间即是永恒”的领悟,如:“仅闪烁过瞬息的光华/但在时间的长流中你已永恒”(《陨星》)。
  反抗的第二层面是通过现实途径打破单一时间线和个体现实时间,通过精神上的时空穿梭丰富时间体验的长度和层次感。洛夫回到古达,与杜甫对话,与李贺共饮,进而将现实生命融入历史、天地之间,在物我同一的自由之境中洞穿时间的虚无,获得无限与永恒。诗集《魔歌》自序中就讲述了这一化万物入天地的心理过程:“诗人首先必须把自身割成碎片,而后揉入一切事物之中,使个人的生命与天地的生命融为一体。作为一个诗人,我必须意识到:太阳的温热也就是我血液的温热,冰雪的寒冷也就是我肌肤的寒冷,我随云絮而遨游八荒,海洋因我的激动而咆哮,我一挥手,群山奔走;我一歌唱,一株果树在风中受孕,叶落花堕,我的肢体也随之碎裂成片;我可以看到‘山鸟通过一幅画而溶入自然本身’,我可以听到树中年轮旋转的声音。”[6]
  时间追赶带来的焦虑同时成为诗人诗歌创作的内在动力,这样一种对时间的体认以及超脱时间的方式,切实地发生在洛夫身上,成为他诗歌时间表达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大部分对洛夫诗歌时间的关注者着眼之处也在这里,这里呈现出的“时间焦虑——对抗焦虑”阐释路径与洛夫诗歌艺术上的某种倾向相互确证,成为洛夫诗歌时间意识的重要部分,而对洛夫时间意识的关注往往也停留在这里。
  事实上,就对“时间”本身的感受与体会而言,这里时间显现出的面孔虽然极大程度激发了洛夫的创作,但这种“时间感”本身却并不独特,甚至是普遍意义上的,因而洛夫才有无数前人的超越经验可借鉴。而就在试图反抗与超越时间的与“时间”本身的相处中,在时间与生命的同一感中,洛夫有了自身更为独特的对时间的体会和认识。这就是时间在洛夫这里的第三副面孔。
  三、背负历史创痛的受伤者
  在与时间的交锋中,在向着时间的深度摸索中,“时间”这位“仅次上帝的恩宠”(《致时间·41》)竟然慢慢在洛夫的眼中显现了另一面孔。它不再凶神恶煞、气势逼人,而变得苍老、沉重、疲惫甚至伤痕累累。
  时间似乎不再是主宰者,而变成了承受者,“钟表把时间切割得哼哼唧唧”(《漂木·瓶中书札之四:致诸神》)不是时间让钟表疲惫,而是钟表让时间破碎;时间要承受“我”的个体记忆,那些旧照片、过期护照、指甲刀、过期药水……“这些都是时间之痂/岁月脱落的毛发”(《致时间·25》)更重要的,时间还要承受沉重的、无限的历史负压。洛夫有一首诗名为《书之骚动》:
  一册薄薄的李商隐 上面是
  一册大字足本的聊斋 上面是
  一册烫金封面的战争与和平 上面是
  一册社会进化论 上面是
  一册实用经济学 上面是
  一册市场调查学 再上面是
  一册厚黑学
  一样无限好而命不好的李商隐
  蓝田日暖,被成吨的铅字压得
  两眼冒烟的李商隐
  纵然昨夜的那只蜡烛也已成灰
  历史中悬着一滴
  固体的泪
  诗中可怜的李商隐被无数的后世各种种类的书籍压迫,而他那一滴“固体的泪”其实正是时间的,时间所负载的历史的,所以洛夫会说:“千年前的一滴泪/掉在一本线装书上/合拢书/仍可听到夹在某一章节中的/时间的暗泣”(《泪落无声》)洛夫在仿佛中听到时间的叹息,在与时间的长久对视中,洛夫想象中的时间不再是冷漠无情的,它也会为它所经历的暗泣。再往下去,真正站在时间角度上对其进行实体和人格化的观照后,洛夫发现曾觉得时间拥有的最强大和傲人的“无限”其实也可能是悲剧的“无限”。时间一刻不停地奔跑着,“你是否听到,轻悄的脚步声宛如/从时间的嘴里哼出的/一首失声天涯的歌”(《致时间·36》)没有尽头,没有目标,“好累啊/秒针追逐分针/分针追逐时间/时间追逐一个巨大的寂灭”(《致时间·50》)无法止下的脚步,最终指向的虚无与寂灭,时间之前不可一世的张牙舞爪在此时看起来分外悲凉。   《致时间》里有一节还写道:“摇篮中我儿子被一头白发追赶得不停换尿布/祖母的微笑带有浓浓的樟脑味/箱子里旧衣服的每个纽扣都很完整/唯有时间受创最深/墙上的日历被翻得不断冷笑”(《致时间·20》),儿子和祖母被时间追赶,可是这时的洛夫所看到的不是被追赶者的慌乱或焦虑,而是深深感慨“唯有时间受创最深”,这真是石破天惊之语,在这样的对时间的体会中,个体洛夫越过了自我,站在了时间洪流之外,以大悲悯的情怀注视时间。这时候回过头来再看他的《时间之伤》,似乎也有了别样意味。时间之伤里洛夫所经历的种种,口袋里的退伍令,隔壁军营的号声,既是时间加诸个体上的创伤记忆,同时也是时间的伤疤,“时间之伤在继续发炎/其严重性,绝非念两句大悲咒所能化解的。”(《时间之伤·2》)时间之伤在发炎,被灼伤不仅仅是个体的我,也有时间本身。思考再继续,造成时间之伤的罪魁祸首又是谁呢? “当时间被抽痛,我暗忖,自己或许就是那鞭痕/或许你的手势,第一次挥舞时/一伸臂便抓住一个宇宙/而闪烁自一鹰视,鹰视自一成熟的静寂/犹闻风雷之声/隐隐自你指尖”(《石室之死亡》)最后,面对时间受伤的反思指向了自己,洛夫意味着时间的抽痛,看到因果之间的奇妙转换,时间之伤,谁施谁受,再不像看上去的那样理所当然。
  在这样一种超脱自我感受,转换视角的对时间人格化的感受中,洛夫的时间想象越出了一般层面上的时间焦虑,在时间被赋予的创伤者的这一想象中,时间拥有了更加层次丰富的内涵,同时我们又不妨把这种想象视为洛夫抵抗时间焦虑的另一种方式。毕竟,时间也是一位受尽创伤的,被无意识推动着停不下来的,驶向虚无的可怜虫形象也可以让被它野兽面恐吓的我们得到些许安慰。
  四、自然生命的接纳与承载者
  越过了执着追求永恒来抵挡时间焦虑的阶段,经历了与时间同位感受时间的时期,晚年洛夫对时间又有了新的理解。或可将其称为“自然生命的接纳与承载者”,这一副面孔初看似乎并不新鲜,洛夫早在《致时间》的小序中就提到他的认知是:“时间,生命,神,是三位一体,诗人的终极信念,即在扮演这三者交通的使者。”(《致时间·序》)但这一认知在经历过对时间的种种思考沉淀下来的具体表达,最终超越了单一的理念,蕴含着洛夫对生命及时间洞察的智慧。
  这首先表现在洛夫对永恒的解构与背叛上:
  起床的第一件事
  照例是用力推开污浊的昨夜
  以及那些
  比时间更令人惊怖的东西
  在这多活的千年中
  我终于发现
  脸,并不那么重要
  永恒,也不过说说罢了(《我那颗千禧年的头颅》)
  迈入千禧年,洛夫发现有比时间更令人惊怖的东西,而“永恒”也不过是说说罢了,他最终放弃了追求永恒来抵抗时间,叶橹把这称之为“清醒的失败”[7]这是从洛夫与时间抗争的过程来说的,而这里更愿意从结果呈现上将此理解为洛夫与时间和解后对时间新的洞察。
  这洞察体现在对生命与时间相互依存的最终确认上。在《瓶中书札·致时间》里已有关于这个问题的思考:
  我从来不奢望自己的影子重于烟
  可是有时只有在烟中才能看到赤裸的自己
  神的话语如风中的火焰,一闪
  而灭。生命与之俱寂
  我终于感觉到身为一粒寒灰的尊严
  存活
  以蟪蛄的方式最为完整,痛快,有效率
  時间形同炊烟
  飞过篱笆便是夕阳中的浮尘(《瓶中书札·致时间》)
  叶橹说:“在人的生命意识之外,时间和炊烟浮尘,是无‘尊严’无‘微笑或悲叹’的。所以说,时间虽然无所不在且威力无穷,但毕竟还是要依托生命意识的存在而存在的。”[8]也就是说,个体生命受限于时间,而时间同样依存着生命才避免荒芜。在这样一种对时间和生命关系的领悟中,洛夫与时间都沉静了下来,谁都没有棋高一着,时间回到它本来的样子,洛夫也恢复他本来的样子。不再为了时间的流逝躁动不安,也不再为时间所受的伤痛流泪,他接纳了时间,以及时间包裹生命的方式,时间回归到自然生命接纳与承受者的运命与角色上。
  一旦获得了这种认识,时间对生命所下的咒语仿佛灰飞烟灭,主体反而获得了面对时间的主动权。这在洛夫二00七年所做《掌中沙》得到印证,诗中有一小注特明:“生命犹如掌中之沙,还没数清楚便漏得差不多了”[9],以“掌中沙”比喻生命,前面直言掌中沙“渴望凡间的梦”,渴望“有力的腿”,“渴望风筝和它的天空”,强调它们“害怕危岩与飞鸟/怕停滞不动,怕死亡”。但最后:
  滚动才是唯一的存在方式
  一种抗拒绝望的方式
  但就在左冲右突上下挤排
  始终无法脱困的时刻
  其中一粒
  突然飞速地
  逸出掌心
  从手掌开始握紧的那一刻溜走
  不见了,找不着了
  它终于以不存在
  抵消了无常,拒绝了永恒
  二00七年九月十五日定稿(《掌中之沙》)
  终有一粒沙选择了“不存在”来“抵消了无常,拒绝了永恒”,生命对时间,在了然之后有了主动姿态,生命有限之美与时间无涯之美在这一刻都得到尽情释放。
  某种程度上,本文探讨的当然也是洛夫及洛夫诗歌的时间意识,但刻意回避了时间意识的表达而选择了“时间面孔”是想削弱其中的哲学与理性意味,注重探寻洛夫与时间之间感觉化与形象化的捕捉。洛夫诗歌特有的“超现实”意象营造是与他的独特感觉分不开的,而他与时间相遇、反抗、理解与了然的过程也充满着感觉化和形象化表达,笔者对洛夫诗歌中时间呈现的几种概括当然还有不完善或不妥帖之处,但确实存着以洛夫的方式感受“洛夫时间”并揭示其诗歌中时间的多重内涵与演变层次的努力。2018年3月19日,洛夫回到了时间的怀抱之中,或许,他与时间的关系还在继续,因为正如他所说:“我一无所惧地躺在时间里/真实的生命/死后才开始计时”(《致废墟·27》)。
  【参考文献】
  [1]杨少伟:《论洛夫诗歌中的时间意识》,《河南教育学院学报》,1997年第2期:第34页。
  [2]李建东:《将超越化为永恒——洛夫诗歌中的时间意识》,《华文文学》,2002年第5期:第38页。
  [3]本文中所引洛夫诗歌原文均引自洛夫:《洛夫诗全集》,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
  [4]保罗·蒂利希:《存在的勇气》,成穷等译,贵州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33页。
  [5]牛宏宝:《时间意识与中国传统审美方式——与西方比较的分析》,《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1期:第34页。
  [6]洛夫:《诗而有序 我的诗观与诗法》,《魔歌自序》,深圳海天出版社2014年版:第4页。
  [7][8]叶橹:《<漂木>:神秘的时间之旅》,《扬子江评论》,2007年第3期:第87页,第86页。
  [9]洛夫:《洛夫诗选》,北京九州出版社2012年版:第19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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