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家营盘

来源 :江南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vict1234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
  唢呐声一响,城管就来了。
  说,你们声音也太大了知道吗?说,你们这样做,违反了城市噪音管理条例知道吗?影响了大家的生活知道吗?说,已经让你们闹了三四天,我们也是冒着挨批评丢饭碗的风险,好了好了,从今天开始,你们不许再这样吹吹打打了。
  我爹一个大嘴巴就朝臭虫扇过去,骂,老子影响谁了老子影响谁了?还算好,好几个大爹拼命拉着拦着,才没有扇到臭虫的脸。我爹继续挣着骂,说臭虫,你别穿上身黑狗皮就不知道自己是谁养的了!你不就是个蹲在村口卖臭虫的嗎?如今变成城里人了,就不认识你二大爹三大爹了?就不认识你三奶奶了?你三奶奶死了,老子们给她老人家摆个灵堂送个葬,你他娘的三天两头带着人来闹,这也不准那也不准,这还是许家营村吗?这还有点许家营村的规矩吗?不行,老子今天不教训教训你扇你几个大嘴巴你怕是歇不了火气!
  我爹骂着骂着还是挣出手来,一唢呐就朝臭虫砸过去。臭虫捡起唢呐,还想跟我爹论两句,村里另外两个小年轻见我爹动真气了,拉着他就跑。
  我爹一看,说不能饶了这群小狗日的,挣得更猛。那天早上,差点连老命都挣出来。
  这是我值夜班回来听说的事。我一停下摩托,就听说我爹被臭虫他们气病了,在医院里躺着呢。我一声不吭,拎上警棍就去找臭虫。什么都不要跟我说!他妈的臭虫你胆子也太大了,连我爹你都敢管,你真的是像我爹骂的,穿上身黑狗皮就不知道自己是谁养的了!他妈的臭虫你这是在找死!你找死也不挑个地方,还敢在许家营村撒野?
  我决定,找到臭虫,先打断他三根肋巴骨再说话。
  拉二胡的二大爹、敲锣打镲的三大爹、吹笛子的四大爹和拉手风琴的五大爹紧紧跟着我,说许老三,你别惹祸!唱哭丧调的四大妈五大妈也紧紧跟着,还有唱《山丹丹花开红艳艳》、《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的二大妈和三大妈。三大妈说,许老三,你爹还在医院躺着呢,你不去瞧你爹,就知道打架,你要是再闯出祸来,三奶奶的丧事你来办?
  我一听,只好站住。三大妈的话,我得听。我要是不听,我就连刘小芬的边都挨不上。刘小芬是三大妈家的老六,我正想追呢。
  我一站住,大爹大妈们就围上来,拉着我,扯着往医院去。一些说,去瞧瞧你爹。另一些说,去劝劝你爹。还有些说,臭虫就算了,他毕竟代表政府,别跟政府闹,能过就过能忍就忍,三奶奶的事,才是大事。他们睁只眼闭只眼,我们也得饶人处且饶人。
  那天早上,一路走,一路听见许家营村沿街的铺面“哗啦哗啦”拉起卷帘门的声音。好像真是被臭虫说中了,我们真的影响了他们的生活。
  我爹躺在乡卫生院,离我们村就半里路。门口是条天宽地宽的大马路,要等红绿灯。马路上车流车淌,常常堵得像是逃难,三个交警吹着哨子都管不过来。我爹的心脏病,就是被这些车堵出来的。我见他常常指着它们奔来跑去的样子大骂,说他妈的,老子年轻时候,就在这片僻坡上吹唢呐。说,老子年轻时候,想咋个吹就咋个吹。说,还要你红绿灯来管?
  果然,我爹根本躺不下去。我们赶到的时候,正在跟乡卫生院的医生吵,说是你们这鬼地方,闹都被门口的车闹死了,还瞧个球的病!牛和马都不会来!大爹大妈们忙凑上去,又劝了半天。那医生我知道,姓孙,是刘小芬她五姐的男朋友,也就是说,也许是我未来的五姐夫,我就闷朝一边,不敢说话。
  后来我爹不生气了,一把推开卫生院的会议室,让孙医生找个烟筒来抱上,“咕嘟咕嘟”,招呼大家伙商量起来。
  第一个问题,还是噪音的事。我爹问,这吹吹打打,还要不要整?我爹问完马上就答,当然要整!三奶奶这辈子太不容易,死了死了,还落不着个好了?问题是,声音太大,唢呐一吹,二胡一拉,笛子和手风琴再一响,锣鼓点子再跟上,四大妈五大妈再勾着腰杆一嚎丧,臭虫这个小倒招牌的,又要带人来干涉。三大妈说,你们不要拿人家臭虫怪了,三奶奶的灵堂要能顺顺当当搭起来,还不是得指望臭虫他们冒风险去求人,人家臭虫也难。
  第二个问题,烧纸去哪里烧?另外,三奶奶的后家来送祭帐怎么送?到时候,鸡鸭鱼全猪全羊人家要一字摆开,十几桌菜人家要抬来,摆哪里放哪里吃去?鞭炮怎么放?这城里去年开始,就他娘的禁止放鞭炮了。还有,出殡怎么出?到时候,全村男女老少孝男孝女要齐刷刷跪一排,去哪里找跪的地方?抬着三奶奶的棺材朝山上的坟地走,光过卫生院门口这条大马路,怕是一个城就要堵死,那些平时神来神往的车怎么办?还有还有,遇到十字路口,全村人要跪着,让三奶奶的棺材从身上过,这叫给三奶奶搭桥,怎么跪?怎么搭?到时候,唢呐又怎么吹?买路钱怎么撒?鞭炮怎么跟着棺材放?还有还有,棺材头上的那大公鸡是绝对不准少了的。还有还有……
  我爹说,哎哟哟!瞧瞧,这问题商量着商量着,就是一大堆了。
  我一听,头都大了。这个乱!
  二
  事情是这样的。
  三年前,我们许家营村被开发了。什么叫开发?房地产老板说一套,我们村长乡长区长副市长又说一套。具体说了多少套,我不管。我只管我眼睛里看见的。在我看来,开发,就是把我们村的山山水水拿水泥齐崭崭敷了一遍。
  仿佛一阵水泥的马群在城市和两条高速公路、三座立交桥的带领下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你挡都挡不住。一夜之间,我家的十多亩地被水泥抹平了,要知道,那可是十多亩好地,我爹说,是他当年送了生产队长半条猪腿才分得的,一到冬天,地里还会冒热气。一到春天,田埂上开出细碎的小花。刘小芬一看见,就哼哼,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弄得我不知道她是要我采呢还是不要我采。
  还有,雨一下,桃子就熟了。我爹每天都会骑上单车,屁股后面带个红色的塑料桶,到我家那二亩三分的桃园里,扯上一桶。回来的时候,一头的毛毛汗,见着三大妈,远远跳下来,停稳,伸手从桶里拿出一个,袖子上蹭蹭,擦干净,说,他三大妈,这是我种的,离胡桃,拿一桶回去,给你家那些闺女尝尝。三大妈笑眯眯接过来,一掰,分成两瓣,那桃子肉露出来,又红又水,忙一口咬进去,满嘴的甜和润,才抬头夸起来,说,哎哟哟,我都好几年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桃子了。她五大爹,你真是把你家的地,伺候成月子婆了。我爹就谦虚,忙摇手,说,哪里哪里,没有你家种得好没有你家种得好。把他身边那辆泥咣咣的单车,摇得“哗啦哗啦”响。   还有,我家那个四合院,坐北朝南,冬暖夏凉。只几下,就被推土机扫平了。一堆烂瓦黑砖,换来的,是一百多万元的补偿款外带两栋钢筋水泥的小洋楼。我妈当场笑得腰杆都弯了,说这辈子加上辈子上上辈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真是说准了说准了,要想富,就要当拆迁户。我妈还说,还以为这辈子要靠你爹呢,我看是不用了。我就靠这几栋房子,收收房租过日子了。最后,我妈还总结性地抹了一把眼泪,说,我天天摸黑下地喂猪砍柴没日没夜熬冬望秋,总算,把这好日子盼来了。
  我家这样,許家营村家家户户都这样。人家房地产老板,公平得很。就连我们村那座叫康桥的桥,也用推土机推了。桥下面的那条小河,也拿水泥板盖上,变成了一条卖旧货古玩服装鞋袜的步行街,方圆团转,名声大得很。
  这样,就惹着了三奶奶。
  三奶奶九十多岁,身板硬朗,眼睛亮晶晶的。头发不管是黑是白是多是少,都梳得油光水滑有条有缝。守寡七十多年,无儿无女。每天,搬个草墩,在康桥西头的那棵老柳树下一坐,等她七十多年前参加革命武装起义的丈夫回家。我爹说,那时候,康桥的西头就是许家营村的村口,三奶奶在老柳树下等三爷爷的光景,比他的岁数都长。
  其实三奶奶的丈夫三爷爷,早就死了。我爹说,清溪中学革命武装起义的第三年,许家营村就得知了三爷爷壮烈牺牲的消息,三奶奶的心里,其实清楚得很,就是不愿意承认,她把那消息往身上一塞,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去村口桥头坐下了。七十多年,三奶奶天天眼睛盯着,脸上盼着,一刻都不敢松缓。许家营村的人敬着她,没有谁敢说一句闲话。一日三餐春夏秋冬,挨家挨户轮流照顾。老辈子的人要是教训大姑娘小媳妇,都会拿三奶奶做榜样,都会说,你瞧瞧人家三奶奶,你再瞧瞧你。所以,人家说我们许家营村的女人,守规矩,识大体,要是出嫁,人都要显得尊贵些。
  好了,如今一开发,三奶奶的桥头不见了,三奶奶身后的小河不见了。把三奶奶急得老泪纵横,呼天抢地,喊,你们三爷爷找不着路了,找不着路了……老柳树倒是在,成了一家服装店门口的风景。人家为了招揽生意,每天在树荫下放个模特,穿红挂绿,扭腰撒胯。三奶奶的地盘,就此消失。
  后来三奶奶拖着她的草墩,寻到更远的地方——乡卫生院门口那条大马路人行道上的一棵梧桐树下。肯定是受到了惊吓刺激,三奶奶往那儿一坐,就有点疯癫,再也不起身。她说,我要是一回家,你们三爷爷要是来了,找不着路。
  天老爷!人行道啊,熙来攘往刮风下雨日晒灰扑不说,光三奶奶背后那几家卖手机家用电器的,放出来的音响喊出来的广告,就能把人吵死震死。三奶奶不管,安静得像一棵树,眼睛总是在人缝中,瞧出去老远,像是一眼,就能瞧到她过去的日子。
  先是商家出来干涉,被我们许家营村的人三下两下捂着嘴按回去。后来城管出来管,也被许家营村的人三拳两腿呼啦啦打回去。这事闹到副市长那儿,副市长很强硬,说这是关系到市容市貌的问题,限有关部门三天之内解决。谁解决得了呀?这只是市容市貌的问题吗?我爹他们抱着老烟筒“咕嘟咕嘟”说,副市长太嫩,看问题根本看不远。
  所以,三年多了,三奶奶照样天天坐在那儿,等她男人革命完回家。许家营村的人看不下去,还专门给她老人家搭了个活动棚子,一遇天阴下雨,就给她老人家撑开来,遮着挡着。
  三奶奶的地盘没有了,在许家营村,还只是桩小事。许家营村的大事,是一开发,家家户户,几乎都被来路不明的女人占领了。
  怎么说呢?这事说起来别扭得很,他娘的不伦不类。
  怎么说呢?开发商有的是钱,拿钱砸,像打桩机样的,硬是在我们许家营村的后山上,砸出一个五星级酒店来。这是好事,我们许家营村,一下就变得霓虹闪闪,灯明火亮的,在这城里,像浑身穿了名牌,招人爱。不好的是,按照人家的说法,五星级酒店,都要开个夜总会,这是五星级评比的配套设施,这是规矩。所以,夜总会一开张,我们许家营村的房子,好租得很。家家院子里,都有五六七八个外地女人住着,她们昼伏夜出,她们浓妆艳抹,她们来无影去无踪。
  这些女人是干什么的?总有人会这样问。我爹一把捂住他们的嘴,警告,说,这事,千万说不得。没有办法,你有房子,人家有钱,人家拿着钱来租房子,样样手续都对路,你总不可能不赚人家的钱吧。如今地没了,只有房子了,你总不可能再把房子空着吧,就像你总不可能把地荒着一样。
  所以,我爹一家一家串门,挨家挨户交代,说这事,是许家营村的秘密,只准做不准说,说不得。
  没有办法,你们说说,别扭不别扭?
  别扭的事多了。就拿我和臭虫的身份来说,也别扭。臭虫是招聘的,你说他是城管吧,他不是正式的。你说他不是吧,他天天要管那些摆摊设点的。我也是招聘的,原来叫联防,现在好听点,叫协警。你说我是警察吧,我不是。你说我不是吧,我天天要管事,而且,还在派出所管治安的事。没有办法,自从开发后,我们这儿的很多年轻人,都像我和臭虫这样,个个有工作,个个又随时可能没有工作。
  这就跟许家营村一样。你说它是城吧,它明明是个村。你说它是村吧,它又到处都是钢筋水泥和来去匆匆的脚步声。
  不说这些了。现在,我想说说江小娥。
  三
  江小娥来租房子那天,我最记得,天黑得像块煤炭,雷声四起,要下大雨。江小娥“嗵”一声就跳进来,天老爷,人长得,比天还黑。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个躲雨的,就没有太在意。后来说要租房子,我们才来了兴趣。问要怎么租?她口气大,说要租一楼临街的铺面,要做生意。
  我们家的两栋楼,早就租满了。楼上,住了十来个女人,一楼临街的铺面,全是开发廊的。我只好带着江小娥,去找刘小芬。刘小芬家的房子,稍微背了点,楼下的铺面,还空着一间。
  刘小芬一看江小娥那模样,气不打一处来,一年三万的租金,被她说成三万五。你再看江小娥,微微一笑,说可以。说只有懒的,没有贵的。只要努力,哪儿都是成功。   这样,江小娥就在刘小芬那儿开起了发廊。这女人怪,长得黑,但特爱跟人交往,用她的话说就是,要善待和尊敬每个人,这样,人家也才会善待和尊敬你。不就是讲个人缘嘛,人缘好,生意也就好,说得那么费劲干什么?
  只要有人说话,江小娥总是双手叠放在小肚子前,头微微歪斜着,倾听学习的样子。如果人家不问她,从不插嘴。这样,脸上擦的粉,不管怎么薄,都像要从歪斜的耳根边掉落下来。江小娥说,每个人,都是我的老师,我都能从他们身上学到有用的东西。
  这种人,你让我怎么说?
  不过,人家确实很拼。白天发廊里理发,顺带推销几个洗发水和化妆品的品牌。发廊太多,竞争激烈,江小娥还洗上了脚,在发廊里辟了一块地,中药泡脚,科学养生,六十块一个人。到了晚上,就去夜总会,凭着她的善待、尊敬、倾听、学习,当上了领班。
  我是在江小娥租房子的时候,一不小心,同她加了个微信。这样,我每天都能收到她问候。比如,一天早晨,收到了个这样的:人,不去学习,哪来知识?不去工作,哪来财富?不去拼搏,哪来成功?不参与大趋势,哪来的机会?不进入大平台,哪来的缘分?不相信一切,就会被时代所淘汰!!!什么人都不相信,什么人都与你无缘!!!所谓困难,困在家里就难。出路,走出家门就会有出路!!!思路决定出路,高度决定视野!!!有信心不一定会赢,没信心一定会失败!!!人,一定要有正能量,一定要有斗志和不服输的精神!!!成功属于有目标、有方法、有斗志和有正能量的人!!!早上好!
  天老爷!我一打开手机,满世界都是感叹号,这还是人说的话吗?
  还有一天早上,她这样说:舞台再大,你不上台,永远是个观众;平台再好,你不参与,永远是局外人;能力再大,你不行动,只能看别人成功。只有参与、实干、拼搏的人才会有收获!天冷加衣,天阴路滑,注意安全。早安!
  我靠!我们公安局派出所那舞台,我一个协警上得了吗?我们公安局派出所那平台,是我参与得了的吗?我再实干、再拼搏,又能有啥收获?工资,都只能是人家的一半,要是没有我们许家营村的房子和房租,今后,怕是连刘小芬都养不活。
  后来我爹是这样对我说的。我爹说许老三,人生在世,总得有点追求,不要一天到晚只想钱。我们家现在,最不缺的就是钱。你当个协警,不管怎么说,也算个警察,拿国家的工资,干国家的事情,不管怎么说,都是为我们老许家争光了。不管怎么说,我们老许家在许家营村,都算是有脸有面了。我爹想了想,又说,钱算个什么?你还怕今后没有钱?
  我一想,也是,我爹说得有道理。就不管工资,只当警察了。
  所以说,这个江小娥,还怪有意思的。人长得黑吧,你在微信上,又不忍心把她拉黑。
  有一天晚上,我们巡逻,江小娥急匆匆给我发个微信,说要我在五星级大酒店门口等,她下楼来找我。我还没有来得及回,一抬头,就碰上她了。
  江小娥很急,看上去,像一块焦拧的抹布。说三哥,楼上有几个人,在我包房里闹事,撒酒疯呢,你能不能?能不能……那天也是,鬼使神差,我问了一句,谁?跟着江小娥就上去了。
  闹事的叫林安,我认识,隔壁山上林家屯村的。他们村有煤,过去比我们有钱多了。现在我们一开发,他们不行了。不过我听说也快了,这城市,很快就要发展到他们村了。一见他,我突然莫名其妙兴奋起来,上去就是两个大嘴巴加两大脚,把狗日的打得酒醒了一半。我让他们七八个人全部靠墙站好,一个一个挨边问。
  我问,怎么啦?闹什么闹?找死呀?吃饱喝足了还不高兴呀?我又揪着林安的头朝墙上狠狠撞了两下,问,到底是哪儿不高兴?哪儿不高兴?
  顺带说一句,我毕业于省警察学校,中专,学校里,好歹还是散打代表队的,练过拳脚。只是毕业后,我这样的,考不上公务员,我们村开发,人家照顾,才有了工作。所以,对付林安他们几个,老子胆子大着呢。
  果真,林安他们大气都不敢出,一副闭上眼睛等死的样子。我还想上去再教训几拳,这个时候,江小娥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一路笑著叫着一路扑上来,软软的胸脯抵着我,说哎哟,是三哥呀,三哥快坐快坐,林哥他们几个,是我的客人是我的客人。接着又忙招呼林安,说林哥,这是我三哥,快认识认识,我们许家营村的。
  我一看这架势,就知道江小娥在搞什么鬼,一口喝干她递上来的一杯啤酒,抹抹嘴,说江小娥,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天晚上,事情被江小娥弄得不痛不痒的,我很不痛快。江小娥知道我的脾气,第二天忙请我吃饭,算是赔罪。她说三哥,没有办法,想在夜场混,就得这个鬼样子。江小娥一半眼泪一半愁容,朝嘴里塞了一小口小炒肉,委屈得像个卖火柴的小女孩。
  我记得,也就是在那天,三奶奶病倒了。
  三奶奶平时,要坐到夜深人静,要等到人行道上看不见一个人了,她这一天,才收工,才起身,收拾好她的草墩,支好那个村里人给她弄的活动棚子,心满意足地睡去。
  那天晚上不一样。许家营村的人都说,那天晚上,三奶奶仰头朝天上望,就瞧见夜空中几团乌黑的云,架着一轮明月。只不过,那月亮是红色的,清辉遍洒之时,像是有血从天上淌下来。三奶奶一见,失身跌坐在树下,捶胸顿足,披头散发,对着大街放声哀嚎——你们三爷爷再也回不来了……再也……回不来了……
  没有办法,我爹他们只好组织人,把三奶奶抬回去。那天晚上,我也在,我从来没有见我爹的眼睛那样绝望过。我爹一声长叹,说,你们三奶奶,要死了。
  四
  我爹说,你们三奶奶,原来可不是这样的。为什么这么说呢?我爹说,因为你们三爷爷,原来是个教书先生,在清溪中学教国文。
  三奶奶娶进门来的时候,虚岁十七,小姑娘,天真,眼睛里没有一丝灰尘。不识字,裹个小脚,疼,整天哭。三爷爷一见,那还得了,指着就骂,说成何体统,成何体统,都什么年代了,还缠足?真是岂有此理,给我解了。
  三奶奶不敢,说要是解了,害怕三爷爷不要她。三爷爷问,谁说的?这么愚蠢?三奶奶说,我妈教我的。三爷爷突发感慨,说,前人曰,缠足者,教之乎?虐知乎?戏知乎?吾以为教则足弗及也,以为虐或戏,则忍于其母,复忍于其女,桎梏之而剥其肤,而伤其肢体,此岂仁人君子之为哉?   三爷爷的这些话,虽然半懂不懂,后來,还是被我们许家营村的人整理出来,当作训条,刻在我们许家祠堂的东墙上。
  三奶奶那时也听不懂,云里雾里的,还是不敢。三爷爷一看,干脆一把捉住她的脚,把那裹脚布一剪子剪了,拎到村口,在康桥桥头,当着众人一把火烧了,宣布,我家的媳妇,不准缠足。
  那时,三奶奶嘴上不敢说,心里,喜欢得很。
  后来,三爷爷干脆就教三奶奶识字。头两个字,就是“喜欢”。三爷爷指着那两个字,说,喜欢。三爷爷说你跟着我读,喜欢,我喜欢你的喜欢。三奶奶就跟着读,喜欢,我喜欢你的喜欢。三爷爷又说,喜欢,你喜欢我的喜欢。三奶奶又读,喜欢,你喜欢我的喜欢。
  后来就教到了一个字,爱。三爷爷说,爱,我爱你的爱。三奶奶读,爱,我爱你的爱。三爷爷说,爱,我爱众生的爱。三奶奶读,爱,我爱众生的爱。三爷爷说,《说文》中解释此字,是说加惠于人之意,亦即怀福人之心,有利人之行。
  这个字,三奶奶完全听得懂。弥留之际,听说她还常常念叨,爱,我爱你的爱。爱,我爱众生的爱。
  江小娥后来被我们处理过两次。
  一次是同陈二打架,争客人。那天也怪,明明是陈二的客人,却被带到了江小娥订的包房里。后来我才知道,江小娥她们这种领班,每个月的订房数量,是有任务和提成的。要是完不成任务,一个月的班基本算是白上,还要被笑话。江小娥那天晚上得了便宜,自然装傻,连忙把那几个客人让进房来,伺候得服服帖帖。等发现进错房了,也不好意思再换。
  陈二自然不依不饶。先是问,后是骂,到了最后,就是打。两个女人,哎哟,打得那叫好看,抓脸扯头发,撒泼砸杯子,一嘴一脸的血。到了最后,就喊人,两个人拿着手机打,比谁认识的大哥多。很多无所事事的小流氓,开始朝我们许家营村五星级大酒店聚集。
  我们派出所接到报警,快速出击,稳准狠,在事情没有闹大之前,把两个人带上了警车。
  后来两个人在派出所铐了一夜,清醒了。我问清醒什么了,江小娥答,不该打架。我又问,仅仅是不该打架那么简单?陈二答,不该喊人。我一拍桌子,最后问,除了打架喊人就没有点别的了?两个人一个瞧着一个,好像都想让对方说出点深刻的来。
  没有办法,一人罚款两千。交起钱来,两个人倒是爽快。我一看,说,两千算轻的了,给你们个教训。要是闹大了,直接进监狱。
  江小娥后来盯着陈二说了一句,三哥放心,下次一定不喊人。陈二一听,来了脾气,跟着说,三哥,下次谁喊人谁是众人日的。
  我们副所长在一旁看着,也只好笑笑,又使劲拿她们瞪两眼,把她们放了。
  第二次比较严重,是跳脱衣舞。脱衣舞是什么东西?我就不好意思说了。反正,等我们冲进去,几个脱得光溜溜的女人正在几个穿得齐爽爽的男人面前,使劲扭屁股。我一看,差点没有羞死过去。老子一声炸吼,管你三七二十一,统统给老子带回派出所去!
  江小娥虽然没有脱,但作为这间房的主管,算是主谋,处理当然是最重的。罚款不说,还要拘留十五天。江小娥先还硬,说,三哥,这是我们夜总会引进的全新创收项目,一切为客人着想,犯你们哪一条了?我说江小娥,老子不管你什么新项目新来路,老子只管我们这儿的老规矩,你犯了,就跑不脱。江小娥还硬,说等我们经理来!我说江小娥,我们正四处找呢,早跑球了。江小娥这才“呜”一声哭起来,说,三哥,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说江小娥,老子这回要让你尝尝铁是怎么打出来的,小锅是怎么做出来的!
  没有想到,江小娥才关了七八天,我爹倒找上门来了。
  我爹那天早上丧着个脸,来我们值班室,一屁股坐下来,就不走。我见是我爹来了,忙招呼上去,又是倒茶,又是递烟。同我值班的几个小年轻,都是我们许家营村开发时招进来的,见我爹来了,还神抖抖问,五大爹,哪个惹着你老人家了?我爹站起来就走,说,哪个敢惹我,就是你们几个敢惹我。
  我们一听,全部吓得愣生生的,一个都不敢动。
  后来等江小娥放出来,事情才弄明白。
  一开发,我妈倒好,锄头把一扔,猪食槽一摔,天天去跳广场舞了。我爹他们变得无事可干,老几个,天天晒太阳吹牛皮,等嘴皮都吹干了,还要等着跳完广场舞的老娘们回来煮饭给他们吃。这样的日子一长,先觉得好过舒服的统统不好过不舒服了,个个心想,总得找点事做。
  我爹更是。我爹原来在我们许家营村,算是个管事的。村里东家生个娃娃西家娶个媳妇,南家读个书北家找个工作,都得来找他老人家商量商量,问问事情要怎么做,该不该做,合不合道理,有没有什么做不好,犯着许家营村的老规矩。就连村主任,有时候要断个什么事,还要跑来我家汇报汇报,听个意见,瞧个脸色,才敢拿主意。
  现如今不同了,现如今没有地了。我爹常常唉声叹气,我爹说,没有地了,也就没有牛了马了,人就变了,再也不要老规矩了。也就是说,我爹说的话,基本没有人听了。我爹在许家营村,很难再管事了。
  就翻箱倒柜,找出了年轻时候吹的唢呐,对着嘴一试,还勉强吹得响。那个兴奋。从此,我妈去跳广场舞,我爹就在广场旁边的回廊里吹唢呐。有一回我碰上,我爹还拉我坐下来,指着花红叶绿的广场,说,许老三,老子年轻时候,就在这片僻坡上吹唢呐。你妈,就是被我硬生生吹来的。
  后来,我二三四大爹,六七八叔叔,就硬生生被我爹的唢呐吹来了,他们这家凑个鼓,那家捎个锣,这家凑个二胡那家带个笛子,最牛的是我八叔叔,还会拉个手风琴。一合计,要整个乐队,让我爹的唢呐领头。我爹一听,那个得意。
  这一回,还听说他们经过长期排练,要在三奶奶出殡的时候,整体亮相,露个脸。
  说到整体,就牵涉到江小娥了。
  这个江小娥,你别看她长得黑,唱个民歌花灯小调,用我爹他们的话说,倒是尖溜溜脆生生的。说是有天早上,她闻声跑到我爹他们这边,二话不说,扯起嗓子就唱开来。   她唱:太阳出来照半坡哎,照半坡哎,妹在繡房巧梳妆哎,巧梳妆。左边梳个龙戏水,龙戏水,右边梳个凤朝阳,凤朝阳。大红的头绳,哎呀,我就两边缠呀……
  她还唱:好久么不走这方来呀,这方的姐姐好呀么好个人才。早知姐姐人才好么,十里当作五里来。姐姐小乖乖呀,十里当作五里呀么来……
  江小娥这又尖又脆的嗓子一亮,小乖乖呀,我爹他们老几个,再也不能没有她。江小娥成了我爹他们乐队的主唱。那个兴奋,那个得意,好像找到了专门对付我妈她们的核武器。
  所以,我后来反应过来,我爹那天早上,是来派出所捞人的。后来听说,江小娥放出来,我爹他们,还专门请她吃了一桌,又压惊又接风又洗尘的。
  把我气得!你们说说,这叫什么事嘛。
  五
  三奶奶后来就大方起来了。风风火火,利利索索。我爹说,三爷爷的事,她样样管。
  我爹怎么会知道那么多三爷爷的事?其实这些事,我爹说,都是我爷爷说的。我爷爷比三爷爷小很多,比三奶奶还小几岁,但也是同辈,三爷爷的很多事,我爷爷都知道。听我爹的口气,我爷爷对三爷爷,敬重得很。
  那是当然。三爷爷在清溪中学教国文,我爷爷,在家里放牛。这要放在过去,一个是秀才,一个,自然当烧柴。所以,三奶奶的一举一动,我爷爷也敬重得很。
  三奶奶做什么事,都愿意带着我爷爷。那年月,因为三爷爷有薪水,三奶奶家好过得很。有口好吃的,三奶奶也总要惦记着我爷爷,分给我爷爷吃。三奶奶就像带自己的亲弟弟一样,把我爷爷悄悄带大了。我爷爷,后来总是管三奶奶叫老姐姐。逢年过节,家里总是要另外做好一桌菜,叫我爹给三奶奶送去。
  所以,我爹给三奶奶送了一辈子菜,我爹对三奶奶,基本上是儿子对妈的样子。三奶奶死了,我爹就像死了亲妈一样,比我们村里谁都难过。我爹说,三奶奶的丧事,要办得像我亲奶奶一样好,一样场面。
  三奶奶后来是怎样同三爷爷过日子的?在我们村,只有我们家讲得最清楚。
  清溪中学同我们村,隔着一座山,五六里路。也就是说,清溪中学在清溪镇上,我们村,在镇东南五六里的山沟里。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三奶奶,怕是小脚被三爷爷解放开了,成了大脚,反正,每天都是要跑两趟的。
  一大早起来,三奶奶就跟着三爷爷出门了。这是第一趟,不论刮风下雨,她都要去清溪中学三爷爷的那间小屋里,给三爷爷煮碗面吃。面是现揉现擀的,三爷爷每天早上,喜欢吃一碗三奶奶现擀的面。从知道三爷爷的这口偏好起,三奶奶就再没有让三爷爷送进嘴里的一根面,从她手指缝中漏掉过。
  反正,是同三爷爷一路去,多好。要是逢着露水,四周一片晶莹,山里的青草和树叶都湿漉漉的,散发着一股清嫩香甜的气息,像是又给他们两个的日子,透透洗刷了一遍。这个时候,三爷爷就会给三奶奶讲关于露水的诗词。三爷爷说,秋荷一滴露,清夜坠玄天;三爷爷说,白露暧秋色,月明清漏中;三爷爷说,萧疏桐叶上,月白露初团;三爷爷说,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三奶奶听不懂,三爷爷就一句一句讲给她听。比如露从今夜白,三爷爷总要再多吟两句:有弟皆分散,无家问生死。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吟完,一声叹息,埋头朝前走去。
  有一次,春天的早晨,逢着一树梨花,三爷爷冲口而出,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又吟,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谁此凭栏杆?又吟,一树梨花一溪月,不知今夜属何人?接着一声长叹,道,启朱唇、金风桂子,唤残梦、微雨梨花……三奶奶就不敢说话,只远远跟着,陪着。这种时候,她总觉得三爷爷的心思,就像那山腰上飘忽不定的雾,有时候远,有时候近。有时候沉迷,有时候缥缈。
  自然,事情总是到了那碗面那儿,就会缓过来的。
  三奶奶对三爷爷说,有我在,今后,再也不会让你自己去煮一碗面了。三奶奶边揉面,边开始唠唠叨叨。三奶奶说,你瞧瞧你当初吃的,那叫个啥子吗?买人家晒干的挂面,挂面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人家在里面掺了啥?人家说掺了鸡蛋,你就当鸡蛋面买呀?那,那挂面时间长了,还生虫虫,是不是人家也在里面掺了虫虫呀?
  这样说着说着,一碗面就做出来了。一勺刚炼的猪油,就着滚烫的面汤水往里一浇,就是汤了。这碗汤里,还要滴上几滴麻油,点上葱花,拌上蒜泥,添上辣椒,最后,等被切成小指宽的面条一出锅,往碗里齐齐一放,再加上一勺自己炒的酱肉,再加上小半碗自己炒的鸡蛋,或者,再加上一块巴掌大的腊肉,往上头一盖帽,就着那股烫热,再往三爷爷面前一放,三奶奶就觉得,自己的日子,今后,就是那么滚烫余香了。
  趁着三爷爷吃面的工夫,三奶奶要么晾衣裳,要么洗衣裳。三奶奶总是会一把抓起三爷爷丢在木凳上的衣裳,就去洗。三爷爷总是说,哎,还没穿几天呢。三奶奶就回,几天?有我在,今后,再也不会让你自己洗一件衣裳。有我在,今后,你的衣裳,两天一换。
  三奶奶的声音,在那些早晨,总是水淋淋的,带着太阳的亮光和自己呼哧呼哧的味道。
  这些事做完,三爷爷上课去了,三奶奶就回。很多时候,她就顺着流经康桥的那条小河走,哗哗流淌的水波,总是一闪一闪,映着她脸上想不尽的心事。要是春天,她就顺手摘几把野菜,棠梨花、龙爪菜、薄荷尖、灰灰菜……漫山遍野的,等回到许家营村,再去地里拔几棵葱、白菜、豆角,或者,割一把韭菜,摘一把豌豆尖,扯几个小瓜,中午的菜,就齐了。要是夏天,三奶奶会背个篮子,顺山而去,等回来,一篮子的菌子,什么青头菌、牛肝菌、老人头、奶浆菌……要是运气好,还能碰上鸡枞、干巴菌,反正,山里应有尽有,那篮子,每天都不会空着。三爷爷,每天都能吃着山里的珍馐。
  有时候,我爷爷没去放牛,三奶奶就会叫我爷爷来吃。吃完了,带着我爷爷,一起去给三爷爷送。顺着那条小河往回走的时候,我爷爷经常能听见三奶奶哼唱一首歌:山那边哟好地方,一片稻田黄又黄。大家唱歌来耕地哟,万担谷子堆满仓。老百姓哟管村庄,讲民主,爱地方,年年不会闹饥荒……   我爷爷当时就想,是三爷爷教她唱的。我爷爷当时还看见,三奶奶一唱,旁边小河的水,好像就停下来,就连鱼儿,也停下来。还有阳光,我爷爷告诉我爹,只要三奶奶一唱歌,天上的云彩就会开个口子,让阳光朝三奶奶聚拢来。三奶奶,就像穿了件新衣裳。
  三奶奶总是会把偎在怀里的午饭,“呯”一声放在三爷爷的桌上,然后,对着正在翻书的三爷爷说,有我在,今后,再也不会让你吃一顿冷饭。
  所以,我爹说,给三奶奶办丧,有很多事。可头一桩,就是要在村里,一溜桌子摆开,让全村人吃一顿三奶奶的面。
  好了。到了这里,我想,我该说说刘小芬了。我怕我再不说,就忙不得说了。
  其实,我说江小娥,就是为了说刘小芬。反过来,我说刘小芬,也就是在说江小娥。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两个字,感觉。
  有时候,我感觉刘小芬和江小娥,就是一类人。
  这话怎么说呢?那年我十六岁,刘小芬十四岁,她悄悄给我发个信息说,要我在她家瓜地里等她,她有急事。我正上晚自习,一看,那个高兴,连忙从教室溜出来。
  等我冲到她家瓜地,还没站稳,刘小芬后脚就到了,算准了样的。刘小芬很急,夜色中,一张白白的脸,被树影瓜叶弄得乱糟糟的。刘小芬说,许老三,我爹被我妈赶出去了!我一听笑起来,我说,我还以为什么急事呢,你妈真厉害!
  刘小芬脸一扭,眼睛一瞪,说,你还笑!帮不帮忙找我爹?帮不帮?不帮就算了!我急了,我说刘小芬,我没有笑,帮帮帮,我又没有说不帮啊。
  后来我们找到隔壁山上的林家屯村,刘小芬她爹在林安家,好好地打麻将呢。刘小芬这才一声骂起来,说打打打,一天到晚就知道赌,老婆娃娃都要打不见了!我说刘小芬,你才管得宽呢,现在哪个闲着不打麻将?你爹你也敢管?刘小芬说,我就是要管,正因为他是我爹,我就是要他现在就回家!我说刘小芬,你爹怕不是被你妈赶出来的吧?刘小芬说许老三,你管得着吗?你到底帮不帮?帮不帮?不帮就算了!
  我说帮啊!我又没有说不帮。但我说完,还是有点心虚。这大人的事,怎么帮?更何况,那个时候,我就把刘小芬她爹,当作我未来的老丈人了。
  后來我还是被刘小芬逼着,爬上林安家屋顶,把他家的保险丝从电闸里拔了出来。到现在,我根本记不清那电闸我是怎么弄的,我只记得,林安家灯黑下来的一刻,我像一只猫,“噌”就蹿出去老远。没有办法,人都是逼出来的。
  刘小芬那天晚上,还是没有把她爹叫回去。停电的时候,人家连门都没出,点上蜡烛,就又搓开来。就是说,我老丈人他们,根本没有理我们。
  刘小芬冲着那排蜡烛摇摇晃晃的光,一声轻叹,说许老三,记着,今天这件事,我只跟你一个人讲。我说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
  当然了,刘小芬有什么事,我当然愿意她只跟我一个人讲。
  第二天下午放学,臭虫在小河边叫住了我,臭虫说,许老三,你昨晚跟刘小芬去找她爹了?我心里一沉,问,你怎么知道的?臭虫说,刘小芬告诉我的呀。臭虫说,刘小芬还说,你胆子也太小了。
  我一把抓住臭虫的领脖子不放,紧接着我们两个就打起来,滚进河里,呛了很多水。我不是因为刘小芬说我胆子小生气,我是因为这件事,她不止跟我一个人讲。
  六
  更多的时候,我感觉刘小芬和江小娥,又不是一类人。
  这不明摆着嘛,刘小芬长得白,江小娥黑。刘小芬白得像她家菜地里的水萝卜,拔出一截白一截,那个嫩,好像全身的毛孔冒的不是汗,而是露珠子。江小娥黑得,像她发廊里的洗头水,泼在地上,连地都是黑的。
  刘小芬不仅长得白,人还生得好看,从小一双丹凤眼,瞧谁,都是怨怨的,人还没开口,别人已经可怜起她来了。江小娥不行,江小娥那个丑,脸长得像个盘子,眉毛像是少了一半,任她怎么说话,别人都懒得理。
  还有,刘小芬是租房子的,是房东,江小娥是住房子的,是房客,地位上,根本别想跟刘小芬比。也就是说,刘小芬是本地人,而江小娥,是外地人,说话,都要跟刘小芬陪着三分小心。
  这些都还不说,我记得,我考取警校那年,那个高兴,请刘小芬进城,狠狠吃了一顿。回来的路上,遇上林安,开着他爹煤矿上的越野吉普,威风得很,一脚刹车停下来,嘴伸向刘小芬,问,说刘小芬,坐不坐?刘小芬白了他一眼,说,才不坐,全是煤灰。林安讨不了好,脸黑了黑,一脚油门,一溜烟走了。
  我那天很不高兴。林安这狗日的,这不欺负人吗?连看都不看老子一眼!这不明摆着是在冲老子挑事吗?刘小芬看出来了,带我爬上路旁的一座小山,指着远处波浪翻滚的晚霞,说,许老三,你知道吗?我喜欢一个人,就要喜欢到底。
  我那时候还小,只知道刘小芬说出来的话,那个好听,那个爽。只知道刘小芬的眼睛,被一片急速滚过的霞光,烧得又红又亮。
  有段时间,三爷爷经常晚上开会。我爷爷告诉我爹,三奶奶,就天天在怀里偎上香喷喷的晚饭,一趟一趟,往清溪中学送。
  有一回,天寒地冻,三奶奶走到半路上,下起雪来,一脚踩塌,掉进了旁边的康桥河里。我爷爷老远跑过去,三奶奶人已经被水没了顶,可是那双手,还在高高举着三爷爷的晚饭。等我爷爷一把把她拉上来,三奶奶冻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眼睛朝饭盒一瞟,还挣着问,饭,饭没泼出来?
  后来三爷爷死都不让三奶奶送饭了。三奶奶呢,死都要送。没有办法,三爷爷想了个主意,迎到半路上来吃。他们坐在山坡上,小河边,梧桐树下,甚至,一个挖过白泥的小山洞里,三爷爷总是就着斜阳的余光,吃得异常香甜。
  要是没有什么事,就吃得缓下来。这种时候,三爷爷总是要给三奶奶悄悄讲一些革命的道理。三爷爷问,你知道解放区吗?三奶奶摇摇头,说,不知道。三爷爷不管,继续说,你当然不知道。不过,你以后会知道的。三爷爷说到这儿,顿了顿,说,解放区,就是人人都有地种,个个都收粮食。种了地收了粮食,都是自己的。耕者有其田,劳者均其地,农民翻身,人人平等……   有时候,会在家里吃。三爷爷没事,喜欢喝口酒,就会跟三奶奶,小声哼唱:山那边哟好地方,一片稻田黄又黄……唱着喝着,喝着唱着,总是让三奶奶觉得,山那边的日子,就快要像那春天的野花,一山坡一山坡漫过来了。
  三奶奶还学会了一首歌,平时不敢唱,只在心里哼: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只要歌声响起,很奇怪,无论在什么地方,三奶奶都会说,点起蜡烛,快!点起蜡烛,你们三爷爷就回来了,就回来了。
  我就知道了,三奶奶过去的日子,都是有烛光的。
  土地,那可是我们农民的命根子呀!一次,三奶奶站在清溪中学三爷爷那间小屋外,听见三爷爷在跟一屋子的人悄声说话。三爷爷说,我们要到解放区去,我们也要武装起来,解放我们家乡的土地,解放我们家乡的人民,废除封建剥削的土地制度,耕者有其田,让土地回到人民的手中……紧接着,三奶奶就听见一阵既节制又清晰的掌声,很多人压低着声音附和,让土地回到人民的手中!
  臭虫家的地,也被开发了。
  臭虫可是个种庄稼的好把式。全家十来亩地,都是他一个人种。不好好学习,初一就退学了,说是就想种庄稼。果真,见到地,那个勤快,天天卷着裤脚披着蓑衣站在地里,就像个将军,高头大马刀枪剑戟站在队伍前,威风得很。
  你看他翻地,根本不用拖拉机,他说拖拉机喷出来的那股黑烟子,会伤了地里的经脉,就像一个人抽烟,会污了肺上的纹理,不好喘气。他说人会喘气,地也会喘气。这地要是喘不好气,就出不好庄稼。他还说,拖拉机那“突突突”的声音,还会惊了地里的生灵,要不得,要不得要不得!
  臭虫用牛犁。不知道他怎么搞的,反正,那牛,跟他对脾气得很。每亩地,只要土被犁一翻松,他家的牛,肯定是要在地里拉两泡屎尿的。臭虫见了,总是像见到金元宝,那个高兴,忙刨土盖起来,说是别跑了热气。后来,我们还笑他,说屎壳郎离不开牛屁股。臭虫嘴一撇,说你们懂个球!
  等地统统犁了一遍,臭虫又提着个耙耙,一亩一亩,要把地耙平。不让别人插手,说是他在听土地老爷说话呢。问,那土地老爷到底说什么了?臭虫说,土地老爷说了,他臭虫,地種得好,今年,要给他个状元当当。我们就哈哈大笑,当着臭虫的面,笑得肆无忌惮,臭虫也笑,比我们笑得还野。
  耙平了,还不行,臭虫还要戴上手套,一处一处摸,把地里还在硬的土?子,刨出来,一只手垫着,用另一只手上的一个小榔头,一点一点敲碎。天老爷,再压上肥料,我们都说,臭虫的地,就像女人的身子,被他伺候得软乎乎的。
  你们说说,这样的地,能不出好庄稼吗?那些年,臭虫得意得很。
  除了种地,臭虫还卖臭虫。黑漆漆一层,在盆里爬,看了,叫人心里总是一寒,浑身毛刺刺的。臭虫说,怕什么,赚点钱贴补贴补。
  问题是,那臭虫是什么?我们叫拱屎牛,据说专门吃粪便的。一听,就觉得恶心。可臭虫不觉得恶心,臭虫闲不下来,他最闲的时候,就是到处捉拱屎牛的时候。捉满半盆,抬到村口,往显眼处一放,卷起泥巴点点的裤腿一蹲,等路过的人来买。臭虫说,你们不懂,这虫,专门撵人身上的恶疮怪瘤,治癌症。
  他娘的,你倒是样样都懂了!你臭虫也不想想,你这样干,再卖,再有钱,十里八村,哪个姑娘会瞧得上你?
  一旁的三奶奶,还会帮他说话。三奶奶说,真的真的,拱屎牛,治疥疮,当年救过好多游击队员的命。臭虫高兴,卖了钱,总是要跑老远,要么端碗凉粉,要么端碗白米酒,来给三奶奶吃。
  所以,三奶奶死了,臭虫,肯定也是要难过好几天的。
  七
  可臭虫又不得不管。臭虫现在不卖臭虫了,臭虫变成个城管了,有模有样的,我爹他们搭灵堂、吹唢呐、嚎哭丧调、放鞭炮……统统,都是他管的事。
  最要命的是,这些事,全都是三奶奶的事。我想想,臭虫,肯定难做人了。怎么管呀?你们来管个试试?就像我爹说那个副市长样的,这只是市容市貌的问题吗?你臭虫,太嫩!
  所以,我决定,不找臭虫的麻烦了,虽然他气着我爹他们,但我爹他们,也确实让人家为难了。
  三奶奶的灵堂,就搭起来了。
  要开着车,去很远的地方,才砍得着松枝柏杈。苍松翠柏,这是一个人的死必不可少的陪衬。还有就是要砍一棵柏树,笔直的,在灵堂的门口直直竖起来,之后,在上面挂上灵幡。这叫竖幡。在我们许家营村,一个人死后,如果没有这棵笔直的柏树竖起来,那就说明这个人有问题了,非奸即盗,最起码,也是做人太差。所以,三奶奶的灵堂前,是肯定要竖幡的。
  问题是,怎么竖?三奶奶的小洋楼,就在那条步行街上,这是我们村为了照顾三奶奶,集体讨论给她分的。就在村口,就在河边,离康桥和那棵老柳树,也就百十步,说起来走起来,都方便。如今不对头了,三奶奶方便了也没几年,死了,倒成麻烦了。
  怎么说呢?过去竖幡,在我们村,都是在门口挖个坑,把树笔直栽下去。现在,这儿变成步行街了,你要是再挖个坑,那不是笑话?我爹他们开会合计了一晚,还是想不出办法来。最后我爹一拍大腿,说,这幡,无论如何都得竖起来,雷打不脱!我不管你臭虫还是许老三,我不管你们想什么,来我们这儿指指点点说什么,打不脱就是打不脱!违反了城市管理,罚款多少,我们认交!
  后来我爹又专门找着臭虫,说臭虫,你去跟你们领导说,就说我说了,这城里的规矩要讲,那我们许家营村多少年的老规矩,到底讲不讲?
  臭虫一是没有办法,二是吸取了上次管唢呐的教训,硬着头皮说,大爹,放心,灵堂都搭了,还怕竖个幡?
  搭灵堂,更麻烦。三奶奶那栋房子的一楼,大家伙为了让她有点收入,左说右说,租给了一家卖皮衣皮草的。这下好了,你总不可能让三奶奶的棺材停二楼三楼去!我爹想了很久,又一拍大腿,说,叫卖皮衣的搬走,马上搬走。你们告诉他,要是不搬,他所有的皮衣裳,就给三奶奶陪葬了。
  把人家吓得,当天晚上就搬得空荡荡的。   灵堂的正中,原本是皮草店收银的地方,挂上了三奶奶的遗像。中间那个皮草超短裙专柜,停上了三奶奶的棺材,明亮的漆,沉寂的黑,顿时有了几分肃穆的气氛。松枝一直铺到屋外,在门口搭个两人高的木头架子,上面交缠着松的浓绿和柏的清香。白纸黑字,一副对联两边写道:守一生千般不舍,望一世万人楷模。横批:音容宛在。
  江小娥一见,哭得像是她奶奶死了一样。跪在三奶奶棺材前,边抹眼泪边唱:好久么不走这方来呀,这方的奶奶好呀么好个人才哪……太阳出来照半坡哎,照半坡哎,我在绣房给奶奶梳个妆哎,梳个妆……
  刘小芬一来,不说话,光抱着手看。里边看看,外边看看,左边看看,右边看看,最后,指着地上一枝松枝,说臭虫,这枝还没挂呢。臭虫看看她,又回身望望街上的行人,也不管了,闷头一把抓起,插进跟前的木头架子里。
  这样一来,三奶奶的灵堂,就占着了步行街。想想也是,这每天人喊货欢的街上,突然伸出半截灵堂来,就像是喧嚣的大厅里,突然熄了一片灯光一样。让来逛街的人,突然间要想点什么,突然间不舒服起来。扫兴了。
  后来还是臭虫想了一个办法,说这竖幡,不用硬要把树栽进地下去嘛,根据那些商家开业搞充气彩虹门的經验,我们搭个架子,把树架起来,然后再用绳子拉住,搬几块大石头来,压死就行。大家就照着他说的做了,果然,那棵柏树,就在步行街最显眼的地方,笔直立了起来。
  我们县的历史里,有这样几段记述:一九四七年八月三日深夜,让国民党县政府深感震惊的清溪中学起义开始了。四日凌晨三点整,全体师生宣誓完毕。之后,他们靠着仅有的三十杆枪,迅速占领了镇公所、保安队驻地。枪毙了反动的镇保安队队长,并且依据有利的地形,同县保安队鏖战周旋了一天一夜。八月五日夜,在国民党援军即将到来之时,他们趁着茫茫夜色,从清溪镇东突围,冲进了深山。
  八月六日凌晨,国民党援军开进清溪镇,包围了清溪中学,接着,他们放火烧毁了这座历史悠久、远近闻名的学堂,熊熊大火整整烧了两天两夜,据说,映红了整个清溪镇。
  八月七日,清溪中学全体师生已朝东南方向疾进了一百多里,躲开了国民党一个团的围追堵截,胜利到达霸王垭口,同我游击队会合。从此,他们走上了革命的道路。
  三奶奶没有跟他们走。
  起事的当晚,三爷爷让三奶奶进城,给县中学的校长送封信去。三奶奶不想去,说,那么黑的天,那么远的路,我不去。三爷爷说,别耍娃娃脾气,这封信很重要,我腾不出手来,你今晚一定要送到。三奶奶说,我怕。三爷爷说,怕啥子吗?叫上小桃子跟你去。三爷爷说着,还从兜里掏出钱来,说,你们把信给了庄校长,就在城里找个客栈住一晚,太累,歇歇,明天一早再回。
  三奶奶那时,毕竟是个孩子,一听说可以在县城里玩一晚,欢天喜地,那个高兴,叫上我爷爷,活蹦乱跳就去了。我才搞懂,我爷爷,名叫小桃子。
  去县城的路没有那么好走。在三奶奶的记忆中,那是大片大片的苞谷地,风一吹,听得见山洪一样摇动叶片的声音。三奶奶大声叫着“小桃子,小桃子”,在密林般的苞谷地里穿行。一抬头,月亮依旧远远挂在天上,清辉遍洒之时,偶尔可以看见我爷爷从一人高的苞谷秆的包围中露出身来,回头冲她笑,皴黑的脸上,尽是白生生的表情。
  那天晚上,他们一直走到后半夜才来到了县城。城门早关了,他们只好找了一面干净背风的偏坡,靠着一棵树,沉沉睡去。
  等把信交给庄校长的时候,太阳早出来了,四周热烘烘的。三奶奶心不静,催着庄校长问,那信里写的啥?庄校长看完信,深深看了他们一眼,说,吃饭吃饭。
  三奶奶不吃,叫上我爷爷就走。三奶奶出了县中学大门后才跟我爷爷说,我心里怪怪的,怕是要出事。
  后来我爷爷盯着一笼热气腾腾的破酥包子,就不走。三奶奶说,小桃子,走,回去我给你蒸。我爷爷一听,干脆一屁股坐在包子旁边的长条石凳上,说,没力气了,走不动。三奶奶没有办法,只好掏钱给他买了一个。我爷爷接过包子,“嗖”一下蹿出去老远,一嘴咬上去,一股油顺着下巴就淌了出来。
  后来我爷爷突然想起来,忙回身把包子递给三奶奶,说,你吃。三奶奶使劲摇头,说不饿不饿!你吃你吃!吃完赶紧走,我老觉着,要出事。
  果然,在阳光蒸腾的苞谷地里,他们听见了密集的枪声。等三奶奶辨清那枪声是从清溪镇方向传来的时候,就要倒。我爷爷扶着,一路几乎是把三奶奶扛回了家。
  我爷爷后来跟我爹说,要是没有那个破酥包子,你们三奶奶,当时怕是要死在苞谷地里了。
  三奶奶昏迷了整整一天,我爷爷去地里扯了苞谷穗子,加米汤煮,一勺一勺灌下去,才缓过来。等再醒来,已是第二天。
  三奶奶一翻身就朝清溪镇跑,我爷爷一溜烟跟着。到了那儿,恰好瞧见清溪中学的房子烧了起来。很奇怪,三奶奶反倒不慌了,折返身就走。我爷爷一路追着问,三奶奶都不吭声。
  到了小河边,三奶奶才放缓了脚劲,“扑哧”一声笑起来,说,小桃子,我仔细瞧了,那中学里,一个人都没有。你三哥他们,八成是上钟山解放区,为人民的地,闹革命打游击去了。三奶奶说到这儿,眼泪才流出来,说小桃子,你三哥,他把我们支开了,不要我们革命了。走,我们找庄校长去。
  那么,现在,臭虫没有地了,又闲不住,除了上班当城管,又会干什么?
  狗日的拿着房子整。狗日的像伺弄他家地一样,伺弄他家的房子。下了班,除了找臭虫,就是整天戴着个手套,这儿捡块砖,那儿拾片瓦,他家的院子里,堆得到处都是。要是没有事,他可以在那堆砖瓦前,待一整天。要么把它们从东边搬到西边,要么,又从西边搬到东边。遇上下雨,他就扯块塑料布,盖得严严实实。后来干脆斧子锯子锤子的,在家门口一字摆开,给那堆烂砖碎瓦,搭起个棚棚。
  出太阳的时候,他又把它们全部搬出来,一块一块,翻着晒。我们这个小区的路,常常被他占掉一半。有人烦了,就问他,说臭虫,你到底要干什么?臭虫拎起一块砖,用手套把上面的灰土拍得干干净净,说,什么也不干,浑身的力气,放不住。大家就笑,说臭虫,原来你狗日的,是吃饱了撑的!   八
  后来大家不笑了,眼睁睁看着臭虫,在他家的楼上,用这些砖和瓦,硬生生又盖了一层楼。封顶那天,大家都来瞧,有人忍不住,问,说臭虫,你还不够住?
  那天风大,臭虫戴着手套站在楼顶上,声音被风刮得飘飘浮浮的。只听见他在说什么,今后……房子就是……地了……又说什么,子子孙孙……孙孙子子……
  他娘的臭虫,你连老婆在哪个丈母娘的肚子里都还不知道呢,就敢叫什么子孙孙子的!你也不怕大家笑死你个孙子养的。
  臭虫才不管你笑不笑,臭虫连臭虫都敢卖,还怕你笑。江小娥后来专门为这事,感慨过,发过微信,说,无论你起多早,总有人比你起得更早;无论你睡得多晚,总有人比你睡得还晚;无论你多努力,总有人比你更努力!“放弃”二字十五笔,“坚持”二字十六笔,放弃和坚持就在一笔之间! 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坚持不懈,终会成功!——献给奋斗在人生路上努力奔跑的臭虫……
  我是说,不管怎样,臭虫因为这些事,在我们许家营村,还真变成了个带头的了。家家户户,臭虫干什么,就都跟着干什么。臭虫加层,家家户户就加层。臭虫说你们年轻轻的,别在家里这样闲着,闲着不好。家家户户就忙着出去找事干。在五星级大酒店当起了保安、清洁工、水电工……五星级不成,就四星三星找着干。除了卖臭虫大家不干,后来事情发展到臭虫弯腰捡个什么,家家户户就都戴起手套,弯腰捡拾起来。
  这样,就发生了陈福旺的事。此为后话,按下不表。
  单说这天,三奶奶入棺的大日子,江小娥起得最早,梳洗整齐,出门走了一截,才听见鸡叫。等鸡叫得差不多,她已经径直往步行街三奶奶的灵堂来了。
  作为外地人,江小娥在我们许家营村,总是活得小心又小心。见了人,低眉顺眼,客客气气的,不敢有半点马虎。客气到什么程度?可以这么说,即便是我们许家营村最怂最没人理的人,要是遇上了,她都得想方设法捏着鼻子跟人家套近乎,还要看人家高兴不高兴。高兴了,回她一句,她小心接着。不高兴,人家径直走了,她也不敢生气。大家开玩笑,说是恐怕在路上遇着头牛,江小娥都得偏着身子,客气地打招呼。
  所以,只要我们许家营村有事,她都抢着干,特别卖力气。人家起得早,她比人家起得更早,人家走得晚,她一定要走在每个人的后边。嗨!还真他娘的应了她发的那段微信了,放弃和坚持就在一笔之间。我总在想,这个江小娥,心里怕是有什么鬼事情。
  走着走着,江小娥撞上了起得比她还早的臭虫。
  臭虫“呼”一下,突然黑漆漆从他家院子门口站起来,一肩膀撞在江小娥的奶子上。江小娥奶子大,被臭虫吓得一晃一晃的。她忙捂住胸口,差点没叫出声来。臭虫戴着手套,拎着半截砖“嘿嘿”笑着,对江小娥说,早。
  江小娥突然心里一阵感动,把捂在胸口的手腾出来,拿着臭虫使劲擂一拳,说,妈呀,吓死我了。接着就站住不动,问,怎么,你又要往上加楼呀?臭虫说,加!怎么不加!我仔细研究政策了,我们这楼,最多可以加到六层呢。江小娥马上就“啧啧”起嘴来,说,不得了不得了,你们村,你不富谁富呀!看来,我们都得向你学习呀!
  臭虫这狗日的还真不得了,那时,一声不吭,认认真真放下砖,摘下手套,使劲拍打了几下衣裳上的土,之后,走近江小娥,用手拐子轻轻在江小娥结结实实的奶子上,有意无意,蹭了好几下,说,晚上,来我家。我家那么大的房子……
  后來,江小娥承认,她和臭虫,真的是在那天晚上,好上了。
  江小娥后来一路来到三奶奶灵堂前,不知为什么,眼泪就是不争气,流个不停。人少的时候,她还有个躲处,悄悄流。后来人多了,尤其看见臭虫穿得仪表堂堂地来了,她干脆不躲,眼睛红红的,拿着餐巾纸,捂着嘴,一会儿,就湿一张。让人见了,倒觉得怜。
  我爹他们后来聚齐了,见江小娥这样,个个觉得这女子心好,三奶奶的死,让她动了真气。不觉出口喊,江小娥,你哭个什么吗?来来来,唱起来。江小娥就唱:好久么不走这方来呀,这方的奶奶好呀么好个人才哪……太阳出来照半坡哎,照半坡哎,我在绣房给奶奶梳个妆哎,梳个妆……
  后来风水先生来了,江小娥才不唱了。要钉棺,江小娥是外人,被挤出去老远。她只能怔怔地站在步行街上,看着来来往往越来越多的人,说不出一句话。
  三奶奶的棺材,是三天前用柏油炼的。滚烫的柏油浇进棺材里,由四五个人抬着,摇过去晃过来,远远看,像是在哄三奶奶睡。不一会儿,柏油就钻进棺材每一条缝隙里,凝固。再放在步行街上晒上三天,干透了,三奶奶睡进去,是不会漏一滴水一丝风的。
  三奶奶的寿衣,是纯丝绵和纯丝绸的,讲究,一针一线,都马虎不得。三套,先是穿一身白丝的,薄,贴身,三奶奶穿上,好睡觉。接着,又穿一套红的,厚得多,挡风,三奶奶穿上,好走路。最后,又穿一套紫偏红的,棉衣,三奶奶穿上,好御寒。脚上,三双剪子口的千层底,一双穿起,两双备着,那双脚怎么看,都是大大的,风风火火利利索索。头戴一顶黑色绒帽,把她一辈子的白发,都拢了进去,这样,三奶奶怎么看,都是年轻轻的了。一块玉,晶莹剔透,纯白无瑕,放进三奶奶嘴里,含着。一丝红线,这头缠住三奶奶的腕,那头空着,轻放一旁,像是等着三爷爷来牵她。
  到最后,一把挂面放进去,我爹突然老泪纵横,鼻子眼泪狂涌。风水先生忙喊,不准哭!眼泪不准滴在死人身上!我爹忙一转身,才把那泪使劲甩在一旁。
  这个时候,听见风水先生喊,镇钉!
  所有人忙齐齐退出门外,在步行街上跪作一排。一时,整个街道都静下来,那些起起落落的叫卖声,像一道道灵幡,一下子,被风吹出去老远。
  风水先生喊,右边两颗钉,门外的人,你们往左边躲一躲!左边一颗钉,门外的人,你们往右边躲一躲!
  风水先生钉好了这三颗钉,又喊,前边两颗钉呀,门外的人,你们往后边躲躲呀!后边两颗钉呀,门外的人,你们上前边来呀!舅舅些呀娘家人呀,你们瞧呀你们看,七颗子孙钉呀,齐齐钉牢啦,保佑三奶奶呀子子孙孙兴旺发达呀!   我偏头望了望我爹,我爹这时突然直起了身,拿着瞧热闹的行人望,嘴里念念有词,说,也好也好,你们也来瞧瞧三奶奶。也好也好,也让你们瞧瞧,三奶奶是谁!说完就站起来朝灵堂走,我忙上去一把扶着。我爹再怎么说,年纪也大了,哭不得,悲不得。
  我爹一把把我推出老远,走进灵堂,拾起唢呐,一曲《全家福》,被他吹得悲悲切切,上气不接下气。还好,吹着吹着,刘小芬来了,我爹趁机把调子降下来,停了停,再吹,就是《抬花轿》了。
  刘小芬进来,一身黑色短打,瞧着粗脚大手的,又挽着一个小巧的提篮,提篮里,是一瓣一瓣玫瑰花瓣,这一看,又明白她的心思其实是细了又细的。让人觉得这个女子的身上,总是散发着一股粗豪的异香。
  我想,我恐怕,就是喜欢她这个劲了。
  也不理人,也不说话,就是把那提篮里的花瓣,一把一把,撒在三奶奶的棺材上。那神情,像是一把一把,把那种子,撒在她家地里。撒完了,又跪下,屁股圆滚滚的,在三奶奶棺材前,磕了三个响头。
  站起来就走了,也不烧纸,也不哭两声,也不跟谁打个招呼。我想跟出去,问问她这是怎么了,想想,又不敢动,我爹他们都在,个个悲天悲地的,不方便。
  就听见三大妈“嘿嘿”笑两声,说,管她,我家这老六,就是个臭脾气,天王老子,都不愿意惹她。
  三奶奶,就在这样一个阳光轻洒的上午,从此,与世相隔。
  她和我爷爷,也是在这样一片轻洒在苞谷地里的阳光中,死跑活跑,又赶回县城,找到了庄校长。
  在我们这儿,有很多关于庄校长让敌人闻风丧胆的故事,都是讲他如何如何厉害,神出鬼没,刀枪不入,神仙保佑,等等。我爷爷讲起来,神叨叨的,我爹他们听了,又来讲给我们听,也是神叨叨的。我爹讲到最后,也许是发觉我表情有问题,总是要加上一句,不信?你去问问你爷爷,你爷爷跟着庄校长,送送信跑跑腿,后来,一个月还拿国家三百块的补助呢!
  我信,我当然信。只是,我从来没有见过庄校长。
  在我的想象中,庄校长肯定厉害。因为,他几句话,就说服了三奶奶。我爷爷说,那天,他们从县中学回来,三奶奶就拖个草墩,坐在了村头那棵大柳树下了。
  从此,我爷爷,成了庄校长、三爷爷他们游击队的义务通信兵,而三奶奶和她身后那棵大柳树,就是游击队信件的中转站。
  所以,三奶奶的事,仅仅是市容市貌那么简单吗?我爹说得对,你们呀,真的太嫩!
  九
  有一次,敌人的一个连,突然占领了我们许家营村。
  带头的,是个副连长,凶巴巴的。一打听,才知道是被山里的游击队打散了,迷了路,瞎摸瞎摸,见到许家营村,又累又饿,再也跑不动路,哼唧哼唧歇下来,要吃要喝。
  他们警觉得很,还派出一个排,全村警戒,布的都是暗哨。
  冬天,冷,一阵风“嗖嗖”刮过,人身上就是一阵冰凉钻心的疼,要下雪。三奶奶不管这些,包裹得严严实实,照模照样,去村头老柳树前坐下了。一大早,她眼皮跳得厉害,老觉得要出事。
  晌午时分,村口出现了两个人,天冷得一愣一愣的,他们嘴里,大团大团冒着热气。那热气遮住了脸,直到走近,三奶奶才看清,两个都是经常来她这儿送信取信的小伙。只不过,一个是游击队的人,一个是县城庄校长的人。只不过,过去两个人是从来不碰面的,怎么今天相约着来了?这不是明摆着朝敌人的枪口上撞么?
  三奶奶拼命給两个人使眼色,看来已经晚了。两个人瞧见三奶奶,还小跑几步迎过来,一个还说,三婶,这么冷的天,你怎么还坐在这儿?另一个还说,师母,就要胜利了,回去吧,许老师他们就要打回来了。
  果真,敌人那排长冒将出来,离他们大概五六十步远,二话不说,带人提枪就朝这边一路小跑,喊,那两个人,给老子老老实实站着,别动,动就是一枪!
  再看两个小伙,脸色大变,像是被冷风刮掉一层皮,半点人色都没有。三奶奶一见,这还了得。刚好,大团大团的雪花夹着乱卷的风飘起来,她忙小声喊,快,把你们身上的信递过来!
  游击队那个,反应快,一个小动作,在三奶奶手里塞了一支小枪,那枪热乎乎的,一摸,就知道是贴身揣着的。县城那个,紧跟着塞过来一个捏成一团的信封,还小声说了一句,赶快报告县城。
  三奶奶一把抓牢,同那把枪一起,塞进自己怀里。她的这个动作瞬间就被飘落的雪埋得干干净净。那时三奶奶瘦,棉袄大,对襟里,能藏进一个人。所以,等那排长带人冲到面前时,狗日的眼睛抡圆了,只会朝两个小伙身上瞪。挥起枪来,问,干什么的?
  一个答,贩牛的。又问,这么冷的天,贩个球的牛,到底是干什么的?另一个答,我们又不知道天气,哪个晓得会下雪。
  那排长被两个人这样一说,来了气,拿着两个人狠狠瞪死,说,嘴还硬,带走,肯定是游击队的。
  三奶奶看着他们走远,拍拍一身的雪站起来,一个踉跄,靠在身后的老柳树上,这才知道自己心里有多怕。
  当天晚上,三奶奶叫上我爷爷,连夜冒雪,去了县城。那两个年轻人被那排长抽打了一天,三奶奶怕他们顶不住。
  大雪,一望无际的白和一望无际的静。苞谷地里空荡荡的,除了雪花,一点遮挡都没有。三奶奶和我爷爷,有时候一脚踩下去,是雪,有时候,是冰,还有的时候,是泥浆。走到最后,三奶奶喊我爷爷,说,小桃子,走不动了,怎么办?我怎么今天浑身不自在,一阵热一阵冷的,所有的力气都在往外淌。
  我爷爷怕走了力气,不敢说话,伸手从腰里扯出根牛皮鞭子来,一头伸给三奶奶,一头自己扯着,拖着走。三奶奶边走边哭,一声比一声大,最后,干脆嚎起来,拿着三爷爷骂,说你这个短命鬼呀,你趁早死了算了,叫我来这世上,受这活罪!说你这个短命鬼呀,你一甩手走了,还叫人牵肠挂肚的,我是哪辈子欠你的呀……
  我爷爷说,那天晚上,三奶奶把他也惹哭了。
  信最后肯定是送到了。根据两个人的情报,庄校长他们终于弄清了这股逃跑敌人的去向,立刻派游击队包围了许家营村,枪一架,基本不费什么力气,国民党那个连就投降了。那两个送信的,也顺利救了出来。   只是,三奶奶病倒了。
  我爷爷说,其实三奶奶那天晚上说她走不动,浑身不自在,就是病了。到了庄校长那儿,下身一直在流着血,只不过,紧张死了,血被冻成了冰坨坨,她也没发觉。后来瞧了中医,那个白胡子老中医说,三奶奶不会生孩子了。老中医还说,她这是气血两亏。原因?老中医说,她这是长时间担惊受怕遭冻受寒,伤了体内真气了。老中医最后说,胞宫又如土地,长期受寒,太冷太贫瘠,种子不会发芽了。过于思虑,脾气受伤,也不行。胞宫产生月经,月经源自肾阳的充足以及充任二脉气血的调和,不行了,不行了不行了。
  有一回,过年前,我们许家营村村支书陈福旺带着村里好几套班子,大包小包,去慰问三奶奶。见着,我们村支书陈福旺亲切地拉着三奶奶的手,动情地说,三奶奶,您老人家没有儿子,我就是您老人家的儿子。接着,他朝身后一指,说,他们都是您老人家的儿子。
  臭虫听说后,鼻子“哼”了一声,说,他还想当三奶奶的儿子?孙子都不够格。
  臭虫那时,正领着全村人,准备第二天去村委会门口,拉红布标呢。
  拉什么红布标?只见上面写着“坚决反对贱卖许家营村土地”十二个大字。还有一条红布标上,写着“让五星级宾馆滚出去”九个大字。
  好像是四年前的事了。也就是要盖五星级大酒店之前。五十亩地,狗日的村支书陈福旺六万一亩,就卖了,听说合同都签了。
  这还得了!我们许家营村是什么地方?听人说,马上就是黄金地段。什么是黄金地段?六十万一亩都止不住。六万一亩?二三四大爹问,这陈福旺是脑袋被牛踩着了,有毛病?三四五大妈嘴都撇歪了,说,人家被牛踩着?怕是你们被牛踩着了!六五三千万,现在变成六五三百万,那两千七百万,你们不想想去哪里了?
  肯定是被陈福旺狗日的贪吃了!臭虫一想起来,那个心疼。他不是心疼钱,他是心疼那五十亩地。那可是五十亩好地呀!土又肥又软又松,一眼看上去,到处平央央绿油油的,就像五十个大屁股媳妇,生出来的娃娃种出来的苞谷,哪个不是生龙活虎粒实叶壮的?不行!绝对不行!
  臭虫就带着全村男女老少,红布标一扯,堵了村委会的门。喊,陈福旺,出来!陈福旺,给我们全村乡亲父老一个交代!
  陈福旺就是不出来,就是不给交代。
  臭虫一看不行,当时就振臂一呼,叫大家转移战场,把队伍拉到了五星级大酒店的工地上。照样红布标一扯,照样喊,陈福旺,出来!陈福旺,给我们全村乡亲父老一个交代!后来喊着喊着,臭虫觉得不过瘾,显不出许家营村的素质,就加了一句“还我土地,给我出路!”这句话一喊出来,朗朗上口不说,群情激愤。
  这样一来,第三天,终于引起了上边的注意。
  你想想臭蟲,你们去堵村委会的门,那是村子内部的事,归陈福旺管。陈福旺不出来,你啃他屁股去!等转战到五星级大酒店工地,把工地一堵,那就不是内部的事了,那是社会的事,归社会管!有一回喝酒,我冲臭虫竖起大拇指,说臭虫,你狗日的脑袋,不赖!
  先来的是警察,接着,乡上的领导、区上的领导、市里分管的领导,呼啦啦来了一大帮。先说是群体事件,阻挠乡村城镇化发展,要抓臭虫。我爹就带着二三四大爹、六七八叔叔站了出来,一人杵着一把锄头,齐排排挡在工地门口。他们的后面,还站着二三四五大妈和一大群许家营村的女人,老老少少。
  刘小芬当时也在,老高八高,从一个搅拌机上跳下来,喊,说臭虫,别怕!你去坐牢,姑奶奶天天给你送饭!我们许家营村,养得起你!我一听,二话不说,抢过臭虫手里的钉耙,挡在了我爹面前。
  领导一看,事情根本吓不回去,就把手朝公安局局长一挥,撤了回来。开会,分析。领导就是领导,领导中就是有高人,一开会,事情根本经不住他们分析,矛头一转,直指陈福旺。当天,就被控制了。后来一查,狗日的陈福旺当真贪污,狗日的陈福旺不仅贪污,还买别墅,养小老婆,生野娃娃。
  就把陈福旺抓了。用后来领导们来我们村宣读的情况通报来说,叫行动迅捷,叫快查快办,叫严厉打击,叫坚惩不贷……
  陈福旺被判了三年,听说,最近出来了。
  十
  这会儿,我要说说三爷爷的死。
  三爷爷是怎么死的?我们村里的人个个认得,就是不敢告诉三奶奶。
  一九四九年底至一九五零年初,春寒料峭,那个时候,解放军大举南下,势如破竹,三爷爷他们钟山革命根据地,一片欢腾,个个脸上洋溢着红彤彤的笑,大家都在为迎接南下大军做着最充分的准备。也就是说,马上,我们这儿就要解放了。
  根据地东边的大部分土地,已经分给了农民,那些分了地的村子,到处人欢马叫热火朝天,似乎每一块地里,都挖得出乡亲们金灿灿圆滚滚的笑。西边的地还没有分,一方面,是没来得及,工作任务繁重;另一方面,地方反动势力阻挠得紧,还乡团和土匪勾结在一起,时时窜扰、威胁着当地百姓,人人自危,群众负面情绪很大。去那里一看,冷火秋烟的,马也不跑牛也不叫,人懒在家里,地荒在风里。
  这怎么行?那时,已经是根据地副司令的庄校长一拍桌子,说,成立工作队,顶风冒雪累死冻死,也要把土地在过年前,分到每一位农民的手中。说,解放解放,解放是什么?解放就是解放我们家乡的土地,解放我们家乡的人民,让土地真正回到人民的手中!说,我们一定要在解放军南下大军到来之前,实现根据地一片红!
  腊月初三,三爷爷带着一个工作队出发了,他们要去张家屯村,为人民做主,分土地。
  那天虽然冷,但晴空万里,三爷爷他们七八个人,心情好得很。一路走,一路唱,像是要让刮过的每一丝风,把他们对新生活的向往,带过每一道山梁、每一条小溪……
  中午时分,他们来到了林家屯村。那儿是道分界线、分水岭。怎么说呢?这林家屯村,在一面弯钩形的山脊上,要是往北走,就是我们许家营村,往南走,就是张家屯。
  很多人都劝三爷爷,说是咱们先去许家营村吧,去看看我们年轻漂亮的三嫂子,让她煮碗面给我们吃。
其他文献
培养学生的核心素养与创新能力必须从学生创新思维培养入手,发散性思维是创新思维培养的突破口。在教学中,教师要拓展学生发散思维空间,通过多角度问题设置,改变学生思维角度,培养
本文解决了快速清除引黄涵闸淤积泥沙设备的设计方案问题。该设备的工作原理是将高压水喷射到闸门前淤积的泥沙层,靠高压水的冲击力清除闸门前的淤积泥沙。它主要由高压供水
目的应用彩色多普勒超声检查探讨颈动脉粥样硬化病变与脑梗死的关系及其超声表现特点。方法对96例首次发病的脑梗死患者进行了颈动脉彩色多普勒超声检查。结果96例脑梗死患者
多效应治疗仪,具有远红外波、热疗、磁疗、均衡按摩的功效特点。利用温热效应,可促进局部组织血管扩张,增加血流量,改善血液循环,软化肿大的前列腺,缓解尿道压迫,达到排尿通畅之目的
[目的]比较血栓心脉宁片和复方丹参片治疗冠心病的疗效。[方法]将临床确诊的冠心病心绞痛患者50例随机分成两组。治疗组30例,对照组20例。[结果]血栓心脉宁片治疗冠心病效果
从特发性血小板减少性紫癜病因病机的研究、辨证分型的研究、分型与微观指标的研究、方药的研究等对特发性血小板减少性紫癜中医辨证治疗研究作了综述。指出:在病因病机上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