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茜菲老师是我在广州市十五中学（现并入广东华侨中学）读高中时的班主任。在我的记忆中，她一袭齐耳短发，短圆脸，加上整洁的蓝色衣服，一副当时知识女性的形象。而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她的声线浑厚饱满，说起话来字正腔圆，像演舞台剧似的。
　　新学期开始没多久，和这位新班主任还未熟络，我所在年级便要奔赴农村分校了。所谓的农村分校，是当年根据“平战结合，立足战备”的原则设立的，每学期师生均轮流去分校，以劳动为主，自己动手建校舍，学习种植水稻、蔬菜和养猪等。
　　我没有和本排（当时按军队编制，教学班均称排，下同）的同学们一道去分校。当时我已经是学校宣传队的队长，负责编剧，宣传队演出的小话剧、相声、三句半等，均来自我的手笔。而且，我还要当演员，或唱歌，或跳舞。我还曾在一个小舞剧中担任过男一号，饰演一位化装成擦鞋仔的南越游击队员，和女一号饰演的女游击队员合力把一名美国大兵打昏，然后装进一个庞大的箱子里。
　　我因为宣传队有演出任务，一个多月后，才来到远在广州花都的农村分校。此时，伍茜菲老师已经和排里的同学很熟络。她和大家有讲有笑，和几个担任排干部的女生，偶尔还有揽头揽颈的亲呢动作。只有我感觉到伍老师不大关注我，而且总用一种陌生的眼光来看我。是因为我脱离了本排一个多月，还是因为我当时在排里并不是重要人物？我有些小心眼地揣测着。
　　的确，虽然我在学校宣传队算是个人物，但回到自己排里，却怎么也排不上号。我不是排里的学生干部，当时排里已有5个团员，可我仅是入团培养对象之一。那时老师还是“臭老九”，说话腰杆不硬。学生则因为读书少，大都野得很。所以老师都喜欢选一些不但成份好，根正苗红，而且高大粗壮，嗓门大的同学当排干部。这些同学在劳动时肯出大力，流大汗，给大家起带头作用，还可以协助老师震慑、管治野学生。我的家庭成份不好不坏，个子也不高，所以回到排里不入老师法眼，倒是正常的事。
　　我们在分校除了劳动，还会上一些文化课。也就是在这次分校时，让我见识了伍茜菲老师的文学功底（伍老师在解放初期，曾就读于由文学巨匠欧阳山先生任院长的华南人民文学艺术学院，杜埃、陈残云、华嘉等著名作家都曾在该学院任过教。所以，她虽是中学教师，但对写作颇感兴趣，退休后还常为《周末画报》《舞台与银幕》等撰稿。师丈余静干也曾任杂志主编，还在电视连续剧《乐叔与虾仔》中饰演剧中主角乐叔）。初中时，偶尔的语文课学的都是批判文章、社论，味同嚼蜡。可就在分校，我爱上了伍老师的语文课。伍老师不但把课文的字、词、句分析得透透彻彻，而且还用浑厚的女中音，声情并茂地朗读课文。遇到对白，她还绘形绘声模仿出课文人物的语气，就如戏台上的表演（伍老师还曾在电台客串过播音员）。
　　在分校上了几次伍老师的语文课后，发生了这么一件事。那天，轮到我们排打泥砖（建校舍用），收工时经过分校的教室，邻排的同学刚好下课。我感觉到迎面有几道异样的眼光扫来。正诧异间，又发现附近有几个人在对我指指点点。
　　我不觉失色。我在学校绝对是个乖孩子，从没有做过什么让人指指点点的坏事呀！惊疑问，邻排一个相熟的同学笑嘻嘻地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伍老师在课堂上读了你的作文，要我们向你学习。”接着，他模仿伍茜菲老师的口吻，说：“李国伟指出……”
　　没错，伍茜菲老师上的语文课不但与以前大不相同，而且，还布置了让同学们想象空间很大的作文作业。四十五年过去，我已经记不起那次伍老师布置的作文题目，但肯定不是只要求大家写批判文章那种。所以，那次作文自我感觉发挥得不错。
　　因为我们排上语文课布置作文在先，现在轮到邻排要写作文了，于是，伍茜菲老师便把我的作文拿到邻排作范文。最让我激动的是，伍老师在课堂上引用我的作文时说的那句：“李国伟指出……”
　　那年代，只有引用党和国家领导人的讲话，才会用“某某某指出”这样的说法。可伍茜菲老师……我只觉有一股暖流从胸腔往脑门上涌，就凭这句“李国伟指出”，我怎么可以认为老师不关注自己呢？
　　接着，又发生了一件更令我意想不到的事。当时，全中国掀起了一股学哲学的热潮，我们在分校也学起了哲学，什么一分为二、对立统一，成了同学们业余时间经常讨论的话题。
　　其时我正争取入团，不但积极参加学哲学，还写了一篇描述同学们晚上在课室里热烈讨论哲学的小散文，拿到了分校广播室广播。
　　没多久，我们在分校的劳动学习结束了，大家又回到校本部上课。那天，我刚踏进起义路校本部大门，发现门口的墙上贴了一张大字报，大字报前有不少同学围观。
　　我心里一紧，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走近细看，原来是一篇题为“分校来信”的文章，读了第一句，我立刻有一种触电似的麻麻痒痒感觉。
　　天哪，高高贴在墙上的，竟是我在分校写的那篇小散文！
　　后来我才知道，是伍茜菲老师极力推荐，让回校本部办事的老师从农村分校带回来，找人抄录后加上“分校来信”的题目张贴出来的。
　　这算是发表作品吗？这几年学校停课又复课，文化课并不被重视。而恰恰就在这几年间，爱书的我却偷偷读了不少书，而且不少是国内、国外的禁书。虽然当时作家仍是比老师更不名一文的“臭老九”，但我仍对作家充满仰慕。公开发表作品，当时我想也不敢想。
　　如果说，当年宣传队的老师把我创作的节目拿到学校舞台上演出，为我打开了文学殿堂的一扇门，让我窥见了圣殿内只能仰羡的辉煌。而伍茜菲老师在课堂上说：“李国伟指出…一”以及把我的文章在学校大门口张贴，则是为我打开了文学殿堂的另一扇门。她对自己的学生的一个小赏识，让原来只满足写剧本在学校演出的懵懂少年，有了更开阔的视野，获得了更多的自信；也获得了义无反顾闯入文学圣殿，成为一名作家的勇气。
　　自此以后，伍老师仍对我不苟言笑，但我已经可以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赏识、看到了激励。我开始拿看书时遇到的不懂的字、词、句请教她。记得有一次，我从同学那里借来一本记载英国著名诗人拜伦事迹的《拜伦传》，文中有一个词“揶揄”，这个词在我看过的书中从没出现过，虽然联系上下文知道大概意思，但无法说出这两个字的准确含意。那时没有电脑、手机搜索，甚至连新华字典也买不起。于是，我找到了伍茜菲老师。
　　伍老师听我这么一问，立刻警惕地睨了我一眼。她一定知道这个词不是来自课文，也一定不是来自当时新华书店可公开买到的任何书籍！但她没有深究下去，而是不紧不慢地给了我准确的词义解释……
　　这就是我们的伍茜菲老师。
　　一个好老师可以影响学生的一生！
　　高中毕业三年后，我以工人身份在省级权威文学杂志《广东文艺》（现《作品》杂志）发表了我的处女作一一短篇小说《加速》。
　　七年后，我参加了对越自卫反击战，并以战士身份在《解放军报》发表了反映我所在部队参战经过的报告文学《智多星与关门计》。
　　四十五年后，我已经出版了三十本文学专著，并早已戴上国家一级作家的帽子……
　　那是一条丑陋地伏在斑驳的水泥墙上的裂缝，是个再普通不过的风景。一般人不会这么过度的关注它，但是此刻的我却以高度紧张的心情注视着它。你们也许不理解我为什么会对这样一条裂缝感兴趣。假如你们知道有一只麻雀钻进去了，一定也会有我这种兴致的。
　　我着魔般地盯着那条裂缝，突然萌生出了一个想法——那只麻雀在裂缝里做什么？這条裂缝在我看来是这样的小，这样的狭隘，甚至连一根小指头都伸不进去，可这只麻雀却这么轻松地钻进去了。我甚至能想象得到它蓬松的羽毛与水泥壁摩擦的场景：一些短羽毛贴在水泥壁上，一阵风过，跟着蒲公英一起飞舞。它会飞到哪儿去呢？是淌着露珠的树叶，是潺潺流动的小溪，还是从窗子外飘进来，颤抖地停在我手心？不，不应该是这样的。这是从一只敢于钻进未知裂缝里的麻雀身上掉落的羽毛，象征着一个勇敢的灵魂……对，是这样的……羽毛被风带往远方，飘入云端，最终被一只有力的手接住，将它放在一个秤上。是的，它将代替上帝手中的权杖。秤的一边是象征“勇敢”的麻雀羽毛，另一边则是灵魂法——人的灵魂。这将是一个审判。来自上帝和世界的准则。想到这里，我开始兴奋起来。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裂缝，思绪却飘到一个与它毫不相关的地方法——不对，还是有联系的。就像是牵风筝的线，线从裂缝与麻雀这一头开始延伸，将种种穿梭于我脑海内的想法串联起来，带往另一头的风筝上。好了，还是说说“审判”这个问题吧。我将视线稍稍从裂缝上移开，以此来整理我那凌乱的思路。
　　我再度把注意力放在裂缝上法——那只麻雀还在裂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