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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问茶 田园湖山风韵长
从北京出发,坐了一夜的火车,一到杭州,就立即走访浙江作家协会主席叶文玲先生,谈起杭州茶事,她回忆起西湖南山路国际茶人村品茶诗会的情景。在茶席中她兴致勃勃,出上联云:生生所好,相期于茶;古籍出版社王翼奇先生对出一联,岁岁为文,独言以纸;戴盟先生对曰:句句求新,记志以笔;诗会副会长张学理先生云:字字堪珍,最惜是墨;次日,王翼奇先生又打电话给叶文玲先生,另加两联,其一:款款之情,尽抒诸笔,其二:娓娓而谈,不绝如缕。杭州茶事诗意雅致如是。
时近傍晚,浙江同乡丁凯,与某大学的两位女博士,邀我到浙江大学附近的茶馆安然坐下,一起将光阴就交付给温润的龙井茶。茶馆橘红的灯光映照墙上龙飞凤舞的书法,龙井茶配上西湖藕粉以及富有杭城特色的茶食,别有一番江南情味。杭州茶馆皆配有茶博士,泡茶使长流壶,将沉重的茶壶高高举起,滚烫的茶水在一米多长的壶嘴中泻下,宛如飞虹,将茶碗中的茶叶冲得上下翻滚,宛若杂技,堪称绝活。茶席间谈诗论文,情趣盎然,感受雨中湖山如茶,朦胧婉约,淋漓尽致。每人消费五十或者百元,品尝了一夜的龙井,神志清新,了无倦意。
西湖沿岸许多茶馆,点缀着湖山的风景。次日早晨七时,从西湖北山路苏堤下车,一路行走。湖山的茶味充满了蜜意柔情。我在湖边见到了一个茶亭,诸多老人围坐品饮闲话唱戏。身边就是西湖的明波,令人感到特有的潮润。茶亭上有匾:绿水芙蕖。品味绿色之水,西湖仿佛就是别致的茶壶。茶客早已落座,一边品茶,一边凝望湖水,悠然出神。
梅家坞是个远近闻名的茶村,与西湖一山之隔,非常桃源,是我去龙井问茶的一站。龙井问茶,好在“问”字,品饮就是一种“问”,在舌尖上“问”出妙来。梅家坞翠峰环绕,茶园连片,出产的茶叶色绿、香郁、味醇、形美。外国友人纷纷来此访问,周恩来总理曾五次亲临这里,关怀指导茶叶生产,正是采茶季节,采茶少女三三两两,让我听到声声的茶歌。作曲家周大风在这里采风,创作了著名的《采茶舞曲》,越剧曲风,乡土韵律,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中小学音乐教材。梅家坞尽管是个茶村,有浓郁的田园情调,但现在却成了一个喧闹的茶市。当地茶农告诉我,自2000年一条长约两公里的隧道开通后,村民迅速致富。据说梅家坞村民人均茶地不到一亩,但采茶制茶可获8000多元的收入,占全年总收入的一半,再加上茶楼招待服务,一年收入丰厚。梅家坞的茶市名声在外,吸引许多的商家顾客。明前茶价很高,产量稀少,价格每千克一两千元不等。因为获利丰厚,这里也出现一些假龙井茶,外地的茶叶一到梅家坞后,身价倍增,200元钱一斤的茶叶标价七八百元,朋友告诉我,买茶要“眼睛生水”,当心。
我坐上了27路公交车,直上龙井茶园。诸多小木楼点缀在茶园之间,空寥寂寞,穿过茶园,我走上山顶,远望四山围绕,隔山茶园绿浪层层,旷人心目。绕道而下,我也见到了十八棵御茶。龙井问茶,皇家的气味少了一些,在浓郁的田园风味中,又多了商业的意趣。从原路下来,经过龙井村,沿路两旁店铺中,摆了许多茶灶。一些农民妇女在现炒现卖,热情地与我打招呼,问其价格,200元一斤。刚采下的鲜茶摊放在竹簟之上,我走过一段下坡路,登上了一个长满绿茶的小山岗,见龙井村白墙青瓦,一片安闲。采茶女告诉我,她们是茶户所雇的。龙井村茶户在自家的门前,摆起茶灶,供应饭食,出售新茶。
龙井茶龙井村皆因龙井而得名。龙井原名龙泓井,是汉代高道葛玄炼丹的遗迹,葛玄的法孙葛洪也在这里炼丹。龙井边有龙井寺遗址,该寺的方丈辩才,与苏东坡结为茶友。宋人斗茶时,用茶筅搅动茶汤,水乳交融,乳花多者为优胜,据说辩才给苏东坡饮用的是天台乳花茶,故东坡诗云,天台乳花世不见。在龙井茶园我见到了一小段文字,说是南朝山水诗人谢灵运在天竺翻译佛经时,从天台山带去茶种,种植在香林洞附近,故龙井茶的前身也就是香林茶。
有人说,浙江有两龙,杭州的龙井和开化的龙顶。钱江源头出产的龙顶茶,与龙井茶堪称双璧,如同双峰插云一般美妙,双峰脚下的中国茶叶博物馆,是一家以茶叶和茶文化为专题的国家级博物馆,有8000平方米的建筑面积,1991年建成向社会开放。博物馆掩映在绿树之间,藤萝爬满院墙。小桥流水,洋溢着浓郁的茶香。茶史,茶事,茶具,茶俗,茶萃,茶缘,涵盖了中华茶文化的精粹。这里举办各种国际性的茶事活动,促进了茶文化的交流和传播。博物馆的大厅里如同瀑布一样的水流,在镌刻着茶字的墙壁上泻下,让我感受到茶文化的源远流长。
绿树,绿水,绿茶,绿韵,互致和谐。叶文玲先生道,茶是一杯淡,二杯鲜,三杯甘又醇,四杯五杯韵犹存。如此品饮,方品出茶的神魂底骨。她又说,饮茶可谓茶醉。在西湖品茶,真的如痴如醉。人到西湖不到龙井问茶,实在枉来西湖。喝过茶中奇品而不看仙居阆苑一样的茶叶博物馆,也是遗珍之憾。我想对叶文玲先生说,我两者都得到了满足,没有什么遗憾可言了。在杭州的湖山中,我体会到真正的茶醉。
天台品茶 云水丛林悟禅道
龙井问茶,看到谢灵运将天台茶带到杭州去的茶事,我兴致盎然追溯天台茶。天台山是佛道圣地。葛玄最早在天台华顶峰上种植茶叶,已有一千七百多年的历史。这是有文献记载的浙江最早种植茶叶的史事。华顶山成为浙江产茶最早的地区。从杭州到天台仅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在车上记起了唐代诗人皎然的诗句,“越人遗我剡溪茗,采得金芽爨金鼎”。剡溪在越中,源头在华顶峰,上游是石梁。此地出产之茶叶当属上品。
在天台品茶,首先是悟道,道家饮茶,与餐霞服雾坐忘相结合,成为修炼成真的法门,指望长生不老、白日飞升。赤城山闻名中外,在崖端的道家第六洞天玉京洞品茶,别有升仙之慨。皎然诗云:丹丘仙人轻玉食,采茶饮之生羽翼。丹丘山也就是东横山,崖色赤红,与赤城山遥遥相对。汉代时,仙人丹丘子修炼于此,余姚人虞洪在天台瀑布山下,遇到这位仙人,获得仙茶。此事记载于陆羽的《茶经》中。
在天台城乘公交车,到了国清寺,在隋塔之下的松林中,约两三朋友同品共饮天台茶。朋友梦初在国清寺学禅,曾说在国清寺方丈楼边的小关里饮茶,禅意无穷,与隋塔松林下品茶,旨趣相同。国清寺掩映在丛林之中,梵呗阵阵,晚钟声声。在茶席间,读天台茶书,得知天台茶是国际性的名茶,影响波及海外,唐代时期,韩国使者金大廉带去天台茶种,植于智异山双溪寺附近;日本高僧最澄法师到天台山学习天台宗教义,歸国后将天台茶种带到了日本,种植于比睿山日吉茶园;宋代时日僧成寻到天台山学佛,亲眼见到石梁方广寺罗汉供茶时杯中呈现瑞花纹和“大士应供”字样的神异,并细致记录在他的《参天台五台山记》中;也在宋代时期,日僧荣西到万年寺学禅,归国后将天台茶种子播种于肥前的脊振山,并赠予尾高山寺的明惠上人。荣西所写的《吃茶养生记》为日本最早的茶书。自荣西开始,经过大法师、一休和尚、珠光、千利休等人的完善,日本茶道日臻完善。日本茶道的发脉就在天台,天台茶同样体现“和”“敬”“清”“寂”的精神。
梦初曾让我读黄亚洲先生的文章,他把国清寺所品之茶,称为“天茶国水”。所谓的“天茶”与云雾相关,雾芽吸尽香龙脂,香龙脂就是山中的云雾。天台山名茶,如华顶云雾、丹丘雾芽、罗汉云蘖等等,都体现出云雾的精神。在天台山,除了国清寺,石梁飞瀑品茶,此间情味亦属上品。在上方广寺昙华亭旁静坐品饮,看四山凝翠,林鸟萦回,瀑声轰鸣,又是一种禅的境界。下方广寺外有一个茶座,可品茗看瀑,或者在石上品茶,全身被水濡湿的感觉,畅快无比。中方广寺建于晋代,为五百罗汉道场。入座先尝甘露蘖,余香吟诵罗汉经。罗汉茶,就产于石梁飞瀑的上游的平地村和万年山,堪称佛茶中的名品。
去华顶山,走访平地和双溪村。作为天台茶的重要产地,也更适宜于品茶。华顶山村品茶,所用的都是崖壁水,用竹笕接引,也称天台的竹沥水,据说苏东坡以此竹沥水与江苏无锡惠山泉相斗而得胜。华顶寺建于后晋天福年间,为佛教天台宗创始人智者大师开辟的十二道场之一。智者大师率先提倡僧人饮茶驱困悟禅,丛林中饮茶成风,形成了系统而完善的茶礼供养仪规。天台山周边的普陀以及新昌出产的佛茶,也是国内的名茶。在茶园边上的茅蓬或在寺院内品茶,可以看云海缭绕,树影婆娑,云水满怀,看山间采茶女茶歌轻唱,情味更浓。天台茶采摘一般在四月中旬,采一芽两叶或一芽三叶,正宗的云雾茶极品,仅仅一两斤左右,如国清寺隋梅一样,为稀罕珍品,僧人里用来接待最尊贵的客人。华顶茶园也就是葛玄的茶圃,可寻仙翁的遗迹。归云洞下,有八棵葛玄亲手所植的茶树,人称茶祖。国内外茶人一到这里,无不顶礼膜拜,虔诚致敬。天台山品茶,配上天台乡间特有的茶点,如水晶蛋糕、浸糖糕、番薯枣等,感受到乡土的甜柔和清素。回想鲜嫩的茶叶在枝头摘下,被火炒、被揉制、被烘干、被热水冲泡,经历了许多的水火劫难,在痛苦中解脱而超越的情怀,我感受到另一种幸福和欢愉。在天台品茶,我的心地变得高远起来,领悟到真正生活的禅道。
姑苏饮茶 水乡悠雅浸满杯
从天台山出发,行四五个小时的车程,直抵江苏常熟。常熟以产虞山茶著名。虞山也叫做乌目山,出产的是剑门绿茶。山中有 1500年历史的兴福寺,僧人待客都用虞山茶。作家池莉说,兴福寺的月亮是成精的月亮,我想,虞山茶、龙井茶和天台茶亦是成精的茶,这种“精”也就是人文的“精”、乡土的“精”、情感的“精”。
“常熟品茶最好的地方是沙家浜”。在当地电视媒体工作的朋友许军说。1939年,沙家浜的翠绿的芦苇荡中,隐蔽着36位江南抗日义勇军的伤病员。在当地百姓的保护下,他们恢复了健康,重返了战场。而这里诸多的茶馆,成了抗日力量的联络站。革命现代京剧《沙家浜》,茶馆的《智斗》一场戏,直到现在还盛演不衰。
驱车沿常熟到苏州方向的高速公路疾驶,我走进沙家浜。春来茶馆已不是京剧里的旧模样,花格子门窗把芦苇荡和茶座分隔开来。阿庆嫂的唱段茶烟一样缥缈。“开茶馆,盼兴旺,江湖义气第一桩。”“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有什么周详不周详!”华美的花腔韵律,如茶水入喉,充满了世俗而智慧的滋味。春来茶馆的匾额,是《沙家浜》剧中郭建光的原型、当年新江抗司令杨光先生的手笔。从春来茶馆的窗外望去,芦苇现在出水不高,远处小船穿梭。阳澄湖上许多茶馆挂着红灯。
苏州喝茶的地方,最好的还是在老城区。花木盆景专家兼作家周瘦鹃道,原先苏州虎丘出产的茶叶也很有名,到了清代后,太湖洞庭东山的碧螺春后来居上。碧螺春原是一种野生茶,康熙年间被人发现,采摘时竹篮装不下,揣在怀前,发出一股神奇的香味,人称吓杀人香,后来被人进贡给康熙皇帝,康熙嫌名称粗俗,遂改名为碧螺春。在茶席上友人庞亨福送给我一本新出的《现代苏州》,记者报道今春的碧螺春的价格也“吓杀人”。2008年的第一锅碧螺春一公斤卖到了3300元,极品的碧螺春卖到了每公斤万余元。在苏州,买到正宗的碧螺春也很难,所见到的大多是乌牛早。外地茶叶也乘虚而入,有人从现炒现卖的茶户手里购得的也许是假茶,这倒与龙井一样。
在苏州品茶,我感受到来自江南水乡文化和地域风情的浸染,有人说,在园林里喝茶,人太多,环境也太闹,少有安静,不如在小巷的茶馆中自在品饮,陆文夫写到苏州山塘街的茶馆,第一壶茶是清胃的,吃完早点后,然后去上班,但许多人都留在茶馆里,把胃里的所有东西消化完毕,方可过瘾,所以,苏州人把茶馆品茶称为孵茶馆,像母鸡一样安坐不动,显出江南特有的悠闲。
在周庄品茶,也等于在苏州品茶。在一条狭窄的小弄堂里,我见识了真正的阿婆茶。穿着蓝印花布衣衫的阿婆围坐在一起,做着针线活,茶具与绣花的小鞋香袋等放在一起,颇能吸引游客的目光。阿婆唱起本土的民间歌谣,是真正茶叶一样的吴侬软语,所用茶食有苋菜果,酱瓜、酥豆、菊红糕、豆腐干、熏青豆、茴香豆、醉枣、花生酥等。客人饮用阿婆茶需喝三开,也就是冲三次开水才可离席。隔壁的一个茶馆,有一位艺人弹奏着琵琶,演唱着评弹,等候茶客的到来。我顺手摄下一张照片。
周庄的三毛茶馆如北京的老舍茶馆一样著名,为茶客必到之处。“馆长”张寄寒,原来是文化站的干部。1989年他认识了台湾女作家三毛,与之书信往来,成为要好朋友。馆内陈列了三毛的亲笔信,以及与三毛有关的文章和照片。琴棋书画一概齐全,戏曲评弹不绝于耳,与茶韵融合非常和谐。张寄寒是乡土散文作家,写过一些与周庄有关的书。他送给我一本小册子,里面有著名画家吴冠中的题词:初识周庄,便识寄寒先生,周庄依旧,寄寒先生依旧。寄寒和家人一起卖他的茶也售他的书。每天早晨他和家人一早起来,迎接客人。每天夜里,更深人静的时候,他们打扫店堂,收拾茶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茶馆临窗落座,面朝水乡的河道,船娘摇橹载着满船花木穿过小桥,吴歌和桨声入耳,拨动着温馨的茶韵。
在昆山茶馆,可听评弹。苏州评弹,弹词开篇,是有韵之书,如京韵大鼓一般;而昆曲与京剧同台献艺,但在周庄苏州茶楼中倾听,别有典雅地域风味,华丽而精美。品一杯茶,欣赏原汁原味的《牡丹亭》,一曲《游園惊梦》,倾倒了多少人如茶的柔情!人与茶之间,人与人之间,除了温润的交流之外,更有一种眉眼中的传神。一种安详和默契。听听弹词,赏赏昆曲,聆聆古琴,清雅至极。古琴虞山派在音乐史上有重要的地位,最著名的琴曲就是《流水》。在流水一般的古琴昆曲中和茶味中,我感受到文化遗产的润泽。此间的心情,就像水里泡开的青叶,在激烈浮动翻滚中沉寂了下来,坦然地舒展,宁静而安详,释放着悠然的清香。在姑苏品茶,体现的是一种和谐的生活,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
此次江南茶事之行,我感受到,杭州问茶的湖山田园情韵,天台品茶顿悟的禅道精神,还有姑苏饮茶的水乡悠闲生活,焕发了江南茶事的特色和神采。
新近位于江南的皖浙赣地区,将打造“中国绿茶金三角”,安徽休宁、浙江开化和江西婺源联手开发优质的绿茶资源,“打造绿茶金三角,推出高山生态茶”,宣告中国绿茶新品牌的崛起。中国绿茶走向世界,我的江南茶事行旅又有了新的路线。我渴望着行走,在漾满绿色茶韵中的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