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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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乡的滋味也就是童年的滋味吧,我生在乡村,因而我童年的滋味就显得格外的原始而纯粹:简单的米面饭食、家蔬,以及极少见到的荤腥,再就是野菜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缺衣少吃,野菜也和家蔬一样珍贵。说到野菜,我至今还记得在雪窝窝里挖荠菜的情景,脸被冻得麻木,清鼻涕止也止不住流。可荠菜不惧寒,它已经感受到了春天的气息,就在所有野菜里面率先生长起来,而这时候各家各户的菜园子里,大都还空旷着。若遇灾年荒月,荠菜就是及早能填肚皮的时蔬了。雪窝里的荠菜小而鲜嫩,色泽绿中泛紫,锯齿形的叶片如碎米粒一般,所以家乡人又叫它地米菜,亲切像呼唤自家孩子的乳名,让人怜爱。家乡人常吃的野菜除荠菜外,还有蕨菜、香椿、榆钱、苦菜、马齿苋、黄花苗、苜蓿、马兰头等,当然,等吃到这些野菜的时候,就该到三月或四月间了。后来看到从浙江搬来我们村的冯老头一家子饥不择食地煮鱼腥草吃,才知道鱼腥草也是能吃的,和茅草一样,吃它的根。只不过吃鱼腥草给我的感觉总不太好,像冯老头讲南蛮子话,多来米发索拿稀的,怪怪的味道。我家乡把鱼腥草叫臭根草、或节节草,它们常和水芹菜一起长在深沟或塘边,一丛丛生机勃勃的样子。我们采水芹菜,会不小心碰到它,碰一手腥。
  香椿树每个村里都有,但感觉我们村尤其多,也不是谁要有意栽种,都是自生的,在河岸、堰堤,以及房前屋后不晓得啥时候就长起一棵来,与那些臭椿们混杂不清,所以也不怎么讨人喜欢。开始发芽苞的时候,像扎起的一只只的鸡毛毽子,老远会闻到一股鸡屎般熏人的臭气。而一旦做成了菜肴,又是异常地香了,真是怪事!香椿在我家乡被说成是一道长寿菜,并不知道来由。问过一些老人家,他们也稀里糊涂,只是说,这是祖上传下来的一个说法儿么。后来读书读到庄子的《逍遥游》:“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我猜想,这根由儿大约在庄子这儿吧。只不过庄子说的是樗,即臭椿,是不是乡亲们搞混淆了呢,也说不准。香椿味奇,然而单吃不行,需配以鸡蛋或白豆腐才佳。可是鸡蛋和白豆腐在那时候的农村和鱼肉一样的金贵,一般人家都舍不得,至多是略略采回一点,尝尝鲜,讨个长寿的口彩而已。那么多的香椿芽呵,就由着它们白白地长老了去。——也有没来得及老去的,是让毛毛虫给吃掉了,一条一条的毛毛虫,土蚕样吃得又肥又大。还隐约记得榆树是和柳树一起打苞发芽的,时间大约在二月的尾子上。浅浅的春色里,先是一树蒙蒙的绿雾,那是树的血液在树枝的皮下缓缓流动,然后叶芽在一夜间突然就冒出来了,榆钱儿也是。榆钱儿一冒出来我们就站在树下踮起脚跟儿张望,望着它变魔术似的,一天天变大、变圆,变得像铜钱一串串儿的,风一吹,哗啦啦向你招手了,就可以爬树上捋了。捋榆钱儿是件很好玩儿的事,可以顺手逮住好多的“嗡嗡虫”,“嗡嗡虫”是孩子的爱物,书上叫“金龟子”的,身上披着精致的、闪耀着或蓝或绿的金属光亮的盔甲,非常好看。不仅好看,若用一根细竹签打它的肩头(盔甲的缝隙)插进去,使手指捏住竹签,它就会嗡嗡嗡地叫起来——当然不是它叫,那是它的翅膀高速扇动空气发出的振动的声音。
  只是别小看了这些小虫子们,嘴巴像刀子一样厉害,经常是好几只聚集在一起,集体作案,把好端端的榆树皮像凿深井一样凿开一个洞眼儿,然后围拢一圈,如坐宴席,兴高采烈大吃特喝由洞眼流出来的汁液。印象中我家乡榆钱儿是用来煮稀饭的(我没见过有谁家拿它来做菜吃)。随着我年纪越来越老,现在可供怀想的,也只是那一碗汪汪的碧绿了,连煮熟的米粒也是绿的,是被榆钱儿染的。还有它的清香。榆钱儿的清香是香在稀饭里面的,端着碗闻不到,要吃到嘴里才行。那一碗汪汪的绿,也是任何一种家园菜不能比的。
  到现在我依然认为,人世间的好饭食,榆钱稀饭应排第一。榆钱不需要你去田间管理,不需要打药施肥,它是天然的绿色食品。只可惜吃榆钱的时间实在是太短了点,也就三几天吧,一晃时节就过去了。不过有这几天的时间垫底儿,野韭菜、野茼蒿、鲜嫩的苜蓿也都争先恐后地生长出来了。野韭菜是生长在山坡下面的红土里。枣南的山地多,沟沟坎坎的红土也多,但野韭菜似乎并不是很多,不像荠菜、苜蓿、灰灰菜那么容易挖,有时候一半天也挖不够一顿吃。野韭菜是野菜里面比较俏的一种。杜甫有“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的句子。他说的是家韭;南北朝时有个美食家叫周颙的,太子文惠问他菜食何为胜,他答春初早韭。说的也是家韭。我敢打赌他们都没采食过野韭菜。其实野韭远比家韭的味道长、奇还厚,若谁家拿它来打鸡蛋,或掺地皮菜、掺草菌子,那味道,往往能鮮过半条庄子去。但“初春早韭,秋末晚菘”,是说要早吃才鲜嫩,到夏天就显得苍茫了。再就是地皮菜和草菌子也不常有,地皮菜平时看不到,草菌子平时也看不到,都像是穿了隐身衣的,要等到老天爷连续下了好几天雨,猛一放晴,或者不用放晴,继续下雨,它们才能长成现身。地皮菜真像是土地的皮肤一样,肉肉儿地贴着地面伸展;草菌子则是从堆积的落松针和沤烂的栎树叶里摇摇曳曳着站起来,亭亭玉立的模样。地皮菜和草菌子都是需要雨水滋润的。我和母亲冒雨去山上采,往往连家也来不及回,就拿到街集上卖掉了,自己倒是很少吃到。(据说家韭、葱、蒜,僧人食谱里是没有的,属于禁忌之列,而野韭菜却可入斋,食之于僧舍,不知是何道理。)
  要说我小时候吃的野菜,吃得最多的还算是草紫吧。草紫学名紫云英。我家乡原本是没有这种野菜的,碰到农业学大寨,试验种二季稻米,把它当绿肥从南方引进的。草紫是很贱很贱的植物,秋后播撒在收割完毕的田地里,越过冬,一场春雨后便疯长起来,不出半月就波浪起伏,一片一片锦绣无边。吃这种野菜不能太早,亦不能太晚,要刚巧儿赶在它结蕾开花之前,取其茎,切一二寸长短的细丝,过滚水,然后回锅用香麻油、盐、加少许辣椒和醋,爆炒出锅,嫩而脆,比之现在流行于餐馆的豌豆苗的味道,鲜远了。但草紫是队上种的绿肥,禁止采割,想吃它都是要等到天黑定了,偷一筐回来。村里偷草紫的人多,常会在同一块田里相互碰到,碰到就碰到,不打招呼不说话,大伙心照不宣,各不管各。   去年春天,在汉口航空路吃到一顿野菜宴,有二十几盘之多,其中就有草紫。我问服务生,这是紫云英吗?他说是。可我如何也没吃出当年的味道来。


  “大麦黄,小麦黄,家家户户收割忙,头场麦子头面馍,大蒜坨子赛肉香!”这唱的是枣南一带的麦黄歌。枣南的麦子,大都在阴历四月十几到二十几开始黄头,这段时间整个村庄都淹没在一片片金色的海洋里。田间地头的野菜呢,都长成草了,而园子里的家蔬一时又接不住茬,比如青菜、菠菜、瓢瓢菜等等,都老去了,若再摘来吃,就发涩、苦,锅里煮不烂也咬不动。而黄瓜秧的藤子,大多还没爬到一拃长,早些的也才开出第一朵小黄花;莴笋不过三两匹叶子,二道苋菜,要么没来得及撒下地,要么是撒下地了还没长起来,毛白菜、水萝卜也都还没有长起来。蒜苔倒是有的,正待在大蒜地里等着抽哩。但大蒜一般的家户只是当佐料种,那时候自留地也少,蒜种得就更少了。完全把它当菜来吃,经不住吃。豌豆角、蚕豆角是长起来了,可那是生产队的粮食,最看管得紧,不像用作肥料的草紫种得多,你偷一点儿队长可以睁只眼闭只眼。然而正是割麦插秧的“双抢”时节,农人体力消耗大,没有菜吃那是不行的,这就瞧好儿各家的“存货”——各式各样的腌菜了,咸鱼、腊肉、酱豆子、臭豆腐、隔年的腌白菜、腌萝卜条儿,还有平时留待换油盐钱的鸭蛋、鸡蛋,这会儿都得拿出来了。家境差些的难免要东摸西凑,也各有不同。但有一样东西是每户必吃的:大蒜泥就新面馍。吃大蒜泥这道菜,最要紧的是第一场麦得快快打下来,晾晾干,连夜赶一盘磨。有了新面,先年晒干的大蒜(一定要是先年的老蒜)还一把一把地倒挂在墙壁上,搬架梯子上去,揪它几坨,剥去层层的老蒜皮,洗净,放在石擂窝里捣碎,捣成蒜泥后,少盐,多油,调均匀,只待白馍起锅,乘热气蘸而食之,有一种被开发出来的蒜的奇香。
  这样的吃法,讲究的是油要小磨芝麻油,馍要头面贴锅馍才好(现在城里大大小小的餐馆里都有模仿着做贴锅馍的,但有两样他们模仿不来:一是纯正的小磨油,二是新麦面)。
  等麦上垛了,秧插完了,园子的菜也呼呼地长起来了,五月端午也到了。
  五月端午应该是乡村人过的最疲惫的一个节吧。“双抢”(抢收、抢插)没日没夜地刚忙妥当,累。但心情还是很好的,大人小孩儿都好。尤其做母亲的,先两天就慌着要给自己的孩子缝制红胸兜兜、香袋,使五彩线扎手链子,没有五彩线的就找来棉纱线染上红墨水,做代替(据说这些都是能驱鬼辟邪的),开始做雄黄酒,去碾子上碾糯米,洗粽子叶,割艾蒿和菖蒲,准备红枣,煮甜咸鸡蛋,讲究些的煮的是茶叶蛋。在我记忆中,雄黄酒特别的辛辣难闻,但无论大人孩子,都必须要沾那么一点点,假模假样地湿个嘴唇儿,并不真喝,然后父母再慎重其事用它抹一抹孩子的额头和后耳窝,什么道理到目前我依然不清楚。似乎粽子也不是很好吃。——“五月五儿,是端阳,吃粽子,蘸白糖”,这是端午里我唱过的儿歌。儿歌好唱,但那时候白糖是要有糖票才能买到,我家没糖票,母亲就给些盐。给盐的粽子咸咸的、黏黏的,所以不好吃。当然好吃的东西还是有,是鸡蛋。我以为还有比鸡蛋更好吃的,是腌鸭蛋。按我们那儿的乡下风俗,五月端午都应该吃煮鸡蛋才对,或许是我们家养有一群鸭的原故,有两年我在端午节吃的鸭蛋,反而比鸡蛋多——在端午节的那天中午,端一碗饭从灶屋走出来,走到场子里去显摆,看到好多的孩子碗里都是切成两瓣或四瓣的煮鸡蛋,而我碗里的是几瓣咸鸭蛋,鸭蛋原本就比鸡蛋个儿大,又因为腌过,又因为那时候鸭子还没有人工饲料喂养,所食无非是堰塘河汊里的小虾螺蛳草虫之类,煮熟后蛋黄如橙金,色泽自然比煮鸡蛋红得鲜亮油润,咬那么一丁点儿,含在嘴里香一会儿,再就一口饭,唉!那美味……只可惜舌尖的记忆是如此清晰,而时光易老,除了回味,再没办法跟你说出来。
  但我还是想说,在那个年代(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大家都很穷,困难的生活,却把生活过得像生活,哪怕对待一个小小的端午节,都是如此的细致、认真、不浮躁。想起老车有句话:我并不是要怀旧,我怀念的是那个年代的认真和不浮躁的心境(大意)。“蛋黄如橙金”的那一瓣咸鸭蛋,现在回忆起来,大为感动。
  我家乡的鸭蛋好吃,但籍籍无名。袁子才在《随园食单·小菜单》里说,腌蛋以高邮为佳。高邮是汪曾祺先生故乡,汪先生又是美食名家,翻读他《故乡的食物》端午的“鸭蛋”那一节,果然,他也是以高邮腌鸭蛋、特别是以双黄蛋的质细柔嫩为骄傲。我至今没有机缘尝到高邮的腌鸭蛋,没比较,既然袁子才说好,汪先生说好,那应该是、也一定是好的吧。


  从小满到芒种以后,园子里的家蔬就丰富了:黄瓜、瓠子、葫芦、丝瓜、苦瓜、扁豆、茄子、暑白菜等等,都陆陆续续走上餐桌。但荤菜还是很少见的。并不像人们说的那样:是天热了,人的口味都变得淡了,吃青菜受活。而实际是自春到夏,随着田地里的农活儿一路紧一路地忙过来,吃过来,今天腌腊肉,明日熏腊肠,都消耗得差不多了,即便是还有余下的那么一点点荤腥,也是要留到秋收的,不敢再动它了。这时间各家各户最怕的就是有亲戚朋友登门来,就常听到有主妇们叫苦犯难:“没一样见血的菜,咋能把客待出去哟!”
  然而,也用不着多着急,相信主妇们总归有办法。没有肉鱼,并不等于没有美味。化腐朽为神奇,素菜荤吃,猪油渣夹茄子就是一道。在我们村,素茄子的吃法是很多的,如“黄豆熬茄子”,即用炒黄豆烩煎茄子,起锅时加芫荽;还有“凉井水冰茄子”,把蒸熟后的茄子用井水凉透,切细方条,蘸油盐酱和蒜泥,都特别好吃。猪油渣夹茄子是因为有猪油渣,就算是荤吃了。猪油渣如何能夹住茄子呢?原来是乡人们为了强调荤吃,把猪油渣冠在了茄子的前面,应该叫茄子夹猪油渣才对(看来食品里也有个地位尊卑问题)。做法是把茄子切片,每两片之间夹猪油渣,外裹面糊,生煎,或油炸。猪油渣是先年炼猪油时就备下的(还可与韭菜、鸡蛋一起包饺子),因为这道菜费油太多,故非要紧亲朋来,极少做。
  还有一道甜菜,“黑糖腌老黄瓜”,也值得一说。值得说,一是好吃,二是离开农村后几十年我再没有吃到过。所谓老黄瓜,自然是长得偏老的黄瓜了,而且最好是将要罢园时候的老黄瓜。做法简便:削去老皮,去籽瓤,洗净,切薄片,过沸水淘掉生腥气,沥水,风凉半干后用黑糖(蔗糖)渍至二到三天取食。其色浅黄,口感是脆里带着韧劲,甜中微微有酸,极爽口,比生吃、比炖老黄瓜汤完全是另一风味——地地道道的夏天的风味。   我家乡的美味既平实又朴素。热天里,就主食米面而言,有两种吃法现在在城里已经很难见到了。一是烙馍,二是米汤煮锅巴稀饭。烙馍和锅贴馍一样,先要用米酒做成的酵母(城里人用苏打)加温水提酵,酵提好了再接面。接面是既要手艺又要力气的活儿。有力气,才能把面和得有劲道;要手艺,是因为在扯拉搓揉之中,干面粉与水量的把握很难恰到好处。经常听到村人们私下窃笑谁家的新媳妇又接下了一案板面:一会儿水多了要加干面粉,一会儿面又干了再加水,结果面团越接越大,直到面盆装不下了放在案板上,可面还是没接好,最后弄得一塌糊涂无可收拾。新媳妇觉得丢脸,急得哭泣。这不是笑话,是真事。
  面接好了,要略“醒”,再盘揉一番,用擀面杖擀压至寸厚,锅盖大小,就可上锅烙了。馍曰烙,当然就不是蒸也不是烤,得用文火在锅底慢慢烘焙。直烘焙得一面暄白,一面焦黄才算成功。烙馍有甜咸两种,所谓甜并不是加糖,只是不放盐,淡的。一般做淡的多,因为淡的是原味,能吃到麦子的真香,比咸的加了葱花或撒了芝麻的味道纯正。
  我相信吃过用米汤煮锅巴稀饭的人,他一辈子都忘怀不了那种香,那种无法说清的“稀饭”里面的米汤香和锅巴的煳香,直诱得人会担心连碗盏一起吞下去。这种美食城市人是无福享用了。城市人不用柴火烧锅,用的是电饭煲,电饭煲没米汤,也没有焦黄微煳的锅巴可煮。饭店里倒是有一道锅巴菜:把刚离火的油炸锅巴放在盘子里,立即烩以虾仁儿火腿之类,滋啦一声,食欲大振。但实际上这是吃不出锅巴的香味儿的,且不说有虾仁、有火腿片或其他菜在里面作怪,单说锅巴一经油炸,其原香早就消失殆尽了。更何况,此锅巴原非彼锅巴(不是用柴火烧,是用电炕的)。柴火与大米这是一对千年不移的老“冤家”,猛然被电从中撬了一杠子,属“第三者”插足,能有个什么好?记得2001年秋在草原上吃手把羊肉,用电煮的硬是没有用牛马粪煮的香,这都是无可奈何的事。


  “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一想到秋色,我就胃口大开。这大概是与我在枣南的生活有关。枣南乃丘陵之地,到了秋天,绿叶老而青果黄——野山楂、野棠梨、野毛桃满山都是;橘树是公家种的,一园一园的,苹果也是。但都是山里面那些生产队的。(不知为何,除桃园外,橘树园、梨树园和苹果园我们队都没有)。枣子是红遍屋前屋后的。花生是种在河滩上的沙土地里。花生我们队也很少种。很少种并不等于我们就很少吃,因为隔壁生产队有,反而还吃得多。我们村和我差不多年龄的小孩儿有二十好几,秋天里正是我们大显身手、爬树偷摘果子的好时候。也有被逮住过,揪过耳朵,揍过屁股,但小娃子记吃不记打,屁股疼忘了,嘴巴甜却时时想起。也经常有因性子急吃错时间的,比如才鸡蛋大的苹果,没到熟呢,等不及,吃到嘴里木渣一样木涩涩的;比如桔子,那完全是又酸又苦呵,酸苦到脑壳晕掉;还有枣子,趁大人们午睡时偷偷爬上树去,都还是青气蛋子,结果吃得多了,肚子疼,冒稀。这都是吃错时间的记忆,那时的表情应该是龇牙咧嘴的吧。
  倒是菱角不用太去在乎早晚时间。尽管有“七菱八落”之说,无奈村里的孩子太馋,只要一长出来就捞着吃。小的时候它嫩,愈小愈嫩。小的时候是不能用水煮的,煮了落一包水,苦水。到了八月中秋,它的壳子就长硬了,壳里的仁也实了,这时候可以乘小船下塘里摘。我们村有船的人家少,多数是用大木盆(最好是杀猪的长腰盆),一个妇女或是半大的一个孩子蹲在里面,拿只葫芦瓢,一边划水、一边拣大个的摘,有的还哼着歌子,游戏一般,很是惬意。当然孩子定要是个会水的,妇女也定要是个会水的才行,不会水有危险。其实会水了也危险,菱角的根须那么长,水有多深它就有多长,鱼网一样,再有水性的人,若是不小心腿脚被菱角的根须缠住,也白搭。所以那些水性不太好,或者会水但把握不大而胆子又小的人,都是使长竹竿绑上铁勾子或镰刀,站在岸边捞。——捞有捞的局限,是竹竿长短的局限,所得自然也受局限;可撈也有捞的好处,顺带着把菱角秧子也捞起来,摘下菱角,秧子洗洗干净,切碎,拌米糠或麦麸皮喂猪。
  印象中我家乡堰塘的菱角有好几种,不过数两个角的菱角最多,叫二角菱,也还有四个角的,叫四角菱;也还有秃头的,叫和尚菱。和尚菱比二角菱、四角菱的个头都大,像个大元宝,你看它老黄老黄的颜色,皮壳却脆,有手劲的人可一掰两半,米仁白玉似的,生吃脆甜,但含淀粉多,煮熟后仁是干的,面口,到底不如四角菱和二角菱的味道好。四角菱和两角菱生吃熟吃都鲜爽。但是好东西往往都难得,这两种菱角的角刺实在是太尖利了,锋芒毕露,稍不注意就扎舌扎唇,疼痒难忍,让人敬而远之。乡歌里唱:“七月老,八月落,新娶的媳妇采菱角,盆里的菱角没腰窝。哎呦呦,挨个扁子还好过,挨个刺头扎死我,该死的,光笑不疼我。”——那“挨个刺头扎死我”的“刺头”,指的就是四角菱和两角菱。
  但若不扎舌扎唇,吃得太容易,又无意思。
  秋天里采莲子,也是一件极美的事。小时候读杨万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句,觉得太夸张了,不真实。我们村后半里地有一条荷花塘(又称九连荡),叫它“一条”,是因为它特别长,弯弯绕绕有二里多长,夏天里的荷花、荷叶活泼泼地长起来,摇摇曳曳的都要高出塘堤许多去。但是它高出塘堤再许多也接不到天上去呵?一到入秋,好多的荷花都渐渐地凋谢了,长成莲蓬了。我们脱了衣裤下塘里去采莲,“采莲南塘秋,莲叶过人头”,起来身上都有了一道道鲜红的伤痕,是荷叶杆儿上的青刺挠的。最喜小儿无奈,溪头卧剥莲蓬,剥着剥着,偶尔的一抬头,不过二里长的荷塘,猛然地就望不见边际了,层层叠叠的荷叶就真的接到天上去了——又觉得杨万里没夸张,很真实的。
  继续剥莲蓬。
  莲蓬都生得泡软泡软的像海棉,更像一只只的马蜂窝,有所不同的是,马蜂窝里藏的是白白胖胖的白蜂蛹,而莲蓬剥开了里面是青青的毛莲子。“青青的”是一层莲子皮,所以称毛莲子,再剥开,才是白仁儿,又叫白莲子。白莲子也是白白胖胖,但它白里泛青,倒像是蒙着一层淡淡青雾的白精灵。只不过在这个白里泛青的白精灵里,还藏有一个更小更小的绿精灵——一颗翠绿的莲子心,雅号叫“薏”,吃时“薏”子要剔出,当然也可不剔出,就带“薏”子吃,有微微的清苦味儿,是清新、清甜、清香里面的清苦味儿,有无上清凉。(长期喜欢一首词:“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我非江南人,可依仗着村后有一口长长的荷花塘,每每回忆起孩提时采莲——莲花、莲蓬的快乐,我也当自己就是戏莲的那一尾鱼。)   进城后再没吃到过鲜莲子了。酒桌上时有八宝饭,里面有放莲子的;还有莲子羹,熬冰糖的,那莲子比白蜂蛹还要白白胖胖,无论新陈,看着都漂亮。但中看不中吃,原来是加工厂用了双氧水的,吃不得。但不知道的时候还是吃了,吃进嘴里要么是格生生的,要么烂泥,早没一点莲子本来的清香味了。偶尔听说有乡下人到一些小巷里卖莲蓬,我竟然没遇到过。可要真是遇到了,恐怕也没有剥莲蓬的感觉了,采莲的乐趣没有了,童年没有了。
  说点儿荤的。秋天里的荤,就时令来说,其“色”可餐的当属螃蟹了。“秋风一起,就有愉快的‘沙沙’声在耳边响起,闭上眼睛,则是一片灿烂的金黄。不是风卷落叶,也不是层林尽染,那是蟹在爬。”这是沈宏非在另一个季节里对“秋色”的幸福憧憬。可惜我家乡无湖泊,河流又细瘦,螃蟹们自然不能与稻粱俱肥,也自然没有持蟹赏菊的文人雅事可说,那就不说它了。我说泥鳅吧,我们那儿与稻粱俱肥的,是一条条又肥又大的大泥鳅。
  螃蟹生江河湖汊,泥鳅长堰塘田间。这么说,与螃蟹相比,泥鳅似乎与农民、与稻粱更亲近一些。稻田里偶尔也有蟹,但你不能让它多,一多它们就会兴风作浪,用那双特别的大螯剪断秧苗,影响收成;而泥鳅基本上没有侵犯性,它自甘堕落地生活在稻根以下的泥水窝里,稻根是稻根,泥鳅是泥鳅,如街坊邻居相处友好,稻苗长高了它长大,稻谷黄时它也就跟着肥壮了。稻谷在收割之前,都是先要沿稻田的四边起沟沥水的,这时节,大人们务必是肩扛一锨,孩子则头顶一盆,大人每拔一株稻,每挖一锨泥,孩子都会拣起几条或黑青或黄白的大胖泥鳅来。待一块田四围的沟起通了,盆子的泥鳅也逮满了。
  乡村的荤腥少,泥鳅被视为秋季大补。如女人坐月子就拿吐过泥、清洗净的泥鳅加黄豆炖汤,炖它一个下午,待泥鳅透烂脱骨脱刺,炖钵里的汁液全成乳白色了,再放鲜姜和葱花儿,喝汤。当然红烧也好。若以辣子、八角、花椒、姜蒜干煸,则是大人们下酒、孩子们下饭不可多得的美味佳肴。所谓白天不懂夜的黑,那种平民独有的好吃食,是成天都有熊掌与鱼,其味蕾早已麻木的人很难体味得到的。有一位写美食的作家说,吃一款美味,是一次修行。这话说得好!我很庆幸自己从少年起就开始修行了,已修了无数次的行了。


  我家乡讲究秋收冬藏,不是谁家一定要想藏,是不得不藏。一过立冬,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园子里的青青若不藏着都要黄黄去了,那还怎么吃?也不是所有黄黄了的都不能吃,南瓜越黄越好吃。但前提是要在霜降前藏起来,藏在沙堆里、灶房里、地窖里——和红薯一起藏。和红薯一起藏的还有白菜、萝卜、晚秋的冬瓜和大葱,一家人猫冬似的其乐融融。也有分藏的,红薯单就一个窖,白菜萝卜一个窖,其它什么的一个窖,又像是兄弟分家,各自为政。但也有难得储藏的,是冬瓜,极具欺骗性,不知什么时候它就烂了,还总是从里面烂,千里大堤溃于内穴,偷偷摸摸,神不知鬼不觉的,可是你从外面看,依然是青皮白霜。经验是地窖要深一些好,尤其红薯窖、萝卜窖,要稍微深一些好。但太深了也不好,太深了温度偏高,哪怕窖口插有出气孔呢,也难免被“烧”着,或不到开春萝卜就发芽了——糠心,变花心大萝卜了,甚至连白菜也会失去鲜气,跟着走板变味儿,红薯也坏。挖地窖真是一件很讲就的技术活儿,并不是光有力气就能挖得好的,也不是每家每户的地窖都好使。所以在乡村,储藏,除挖地窖之外,还备有第二种手段:腌和晒。
  红薯是要晒的。红薯不能腌,腌也是偶尔的临时着糖渍一点,当零食。所以每年的秋冬各户在窖了红薯之后,余下部分都是晒红薯干儿。——切成薄片,直片横片,雪片一样撒在房前屋后的麦地、田埂、堰堤上晒,一夜醒来是早晨,冬阳之下举目雪白,老太太们好自说自话:那可不是雪,是过冬的口粮哩!事实上晒得干透的红薯干儿,坚硬异常,非常不好吃,牙口不好的咬不动,咬动了也木渣一样没味道,煮稀饭不好吃(难得煮烂),磨成面粉做红薯面馍(窝窝头)也不好吃。要等到挨饿的时候它才好吃。而窖藏的红薯就不同了,等待坐下了浆,啥时候拿出来都好吃。坐下了浆的红薯就不叫红薯了,叫甜食——生吃甜,煮稀饭甜,做干饭甜,烧红薯、蒸红薯,尤其拿到街头做烤红薯,能甜到你心尖儿上去。
  在我们枣南一带,萝卜白菜相对于红薯来说,窖藏的偏少,腌制的多(这可能跟一个地方的生活习惯有关)。萝卜在腌之前也是要用太阳晒一晒的,不过不能晒蔫了,干干水气即可,然后切成条,或丁儿,装坛时加盐、姜、碎大蒜、红辣椒。上好的腌萝卜条或者丁儿,吃起来极有韧劲,韧里带脆,以能“弹牙”为上品。往往吃到来年二三月,接到新鲜菜了还舍不得丢下它。吃到来年二三月舍不得丢下的还有腌白菜。腌白菜我家乡叫压白菜,是腌制时上面要压一块大石头,所以叫压白菜。压白菜是一冬的主菜,主菜天天吃。天天吃容易吃厌了。可腌好的大白菜百吃不厌,腌好的大白菜和大米麦面一样,吃一辈子也没见有谁吃厌过。据说北方人入秋后收大白菜,像收秋粮一样,成垛成垛码,成几百斤、上千斤地藏。去年冬天我出差沈阳,特地要了一道他们的地方名吃:大白菜猪肉燉粉条,的确好吃。不过那大白菜据说是从地窖里才拿出来的,新鲜得很。我们那儿腌白菜时都用大缸,口阔的人家还有用两个大缸来腌的。腌也简单,把洗净的白菜晾一晾,收收水,一破二,或一破四,往缸里横码一层撒一层盐,竖码一层撒一层盐,腌到缸口了要拣一块大石头压压瓷实。腌菜缸一般都放在灶屋里,过上十天半月,你就能闻到一股酸鲜好闻的气味了,嘴里会生出津液来。腌好的大白菜甜酸甜酸的,小孩子常常要趁父母不在家的时候,去灶屋偷食,揭开盖缸的草垫儿,卷起袖子,把手臂伸进刺骨的冰水里,捞上一片儿当零食吃。就这么偷着吃着,一个冬天就过去了。
  看到好多画家画大白菜的。齐白石就画过。郑板桥也画过。郑板桥的画题是:“萝卜白菜粗糙米,泥壶天水菊花茶。”他说的是生活态度——一种家常的、大白菜的生活态度。
  冬天里,还有一道腌韭菜花,也非常别致。韭菜花开一杆心。在一叶报秋之初,绿油油的韭菜就开始从两叶相夹的芯子里打起小骨朵来,然后抽花茎,约一周左右,花茎抽到一拃来高,花骨朵就大了,要放未放,这时采摘最宜。晚了不行,晚了花开了就显老了;早了太嫩也不行,因为腌韭菜花,是先要把韭菜花轧一轧的,太嫩了一轧都成水还怎么腌?轧是放在碾子上轧,加多多的大蒜,多多的生姜,多多的红辣椒和适量的盐,一起用石磙碾轧。轧韭菜花的时候气味极冲,冲得睁不开眼。我母亲说这叫“生鲜”气,等进了坛,腌上半月之后,“生鲜”变为“熟鲜”就好了。吃米饭,就馍,那“熟鲜”的鲜简直无可与比。这是一道把腌时蔬的鲜香发挥到了极致的珍馐。美食家汪曾祺先生称其为“神品”。
  当然,酷寒天里也不是所有的菜蔬都需要窖藏或腌制,还有不怕冷的,比如胡萝卜、菠菜等就是长在菜地里过冬的。胡萝卜可以长到立春前再起地。只是吃菠菜的季节稍短,过年前后吃一吃,开春就老去了。胡萝卜单吃单调,要炖牛肉才好吃。毛主席诗词《念奴娇·鸟儿问答》里有“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其实胡萝卜炖牛肉不比土豆炖牛肉差,甚至还好。只是胡萝卜年年都在种,而牛肉却不常有。记忆中我们村里人好像没谁有上街买牛肉吃的习惯(有钱人、没钱人都没这个习惯)。有牛肉吃的年份一定是很冷很冷的,要下大雪,三尺厚,把村里的老黄牛冻死几头,剥剥皮,好肉挑去街上卖钱,算集体公积金,剩下的筋筋骨骨一户分几斤或十几斤。大人望种田,小娃儿望过年。我们望过年先是望老天爷快下雪,下大雪,下他三天三夜,有牛肉分了,年就到了。
  也有不下雪的年份,或是下雪了耕牛保护得好,没有被冻死,这样的年份里就没有牛肉可吃了。其实不下雪,没有牛肉可吃也很好,在没有牛肉可吃的年份里想象着一锅子的胡萝卜炖牛肉,热气腾腾,想入非非,似乎比下雪了吃到嘴里的胡萝卜炖牛肉更有滋味。
  更有滋味是什么味?
  一次偶然翻读马塞尔·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序章里有一段关于“马德莱娜甜点心”的叙述:“……气味和滋味会在形消之后长期存在,即使人亡物毁,久远的往事了无陈迹,唯独气味和滋味虽说更脆弱、更虚幻,却更具有生命力。”普鲁斯特说的是甜点心,我说的是胡萝卜炖牛肉,说穿了都不过是童年里记忆的滋味,如人行江湖,而江湖日远。这么说来,所谓记忆的滋味其实也就是一切事物废墟上的回忆,是一种窖藏在岁月深处的——那种顽固而久远的——家乡的滋味!
  责任编辑 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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