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瞧着他像棵树，但不知怎的，长着长着竟精神分裂了。
　　当池大为从箱底翻出《中国历代文化民人素描》时，他父亲的自画像让他全身的血一股一股往头顶上涌，浑身像筛糠般颤抖，他太明白“做个好人”是要付出多少的代价，大学四年级那晚的校园游行让他的灵魂受到了圣洁的洗禮，他的信念就像日出东方一样无可怀疑，无可移易。他深深的明白，他是人，一个真真切切的人。
　　他守着平民的高贵，摸着知识分子的良心，看厌了像丁小槐那样只差摇着尾巴的“猪人”，对于政治上一个个温柔而又虚假的骗局，他灰心，气馁，沮丧，懊恼，甚至恐怖。他拼尽自己的力量，发出了难能可贵的声音，结果马厅长的一个皱眉，把他调离了原先的岗位，到了中医学会，一个凉飕飕的位子。
　　他庆幸自己来到了这个岗位，眼不见为净，还能安静的钻研学术，娶了护士董柳当老婆，还有了个儿子。但生活在筒子楼里，没少气受，权和钱放在个人身上，或许还没能把他给忽悠倒，放在一家人的生活上，那意义就不一样了，那是一家子的命根子，关键时候真能要了那一家人的命，于是，他开始怀疑自己。
　　生活对于他而言，发生了变化，他深深的意识到世界上没有比钱更浅薄的东西了，可也没有比钱更深刻的东西，钱能干什么？钱什么都能干，至少他能买儿子的奶粉。他的工作性质，使他像是沉在水底，感觉不到生活中的风浪，却无法躲避日甚一日的无赖。但他始终不明白，就算自己已经站在生活的边缘，并且随时可能跌入万丈深渊，却还是要死死的抓着那点可怜的自尊不肯放。到底是别人不肯放过他，还是他自己不能放过自己。
　　儿子一波出事了，两千块钱的医药费没有着落，一分钱逼死英雄汉，更何况在医院躺着需要急救的是自己的亲生儿子。结果丁小槐这个他都不把他算作人的动物一个电话就把事情搞定了，早上醒来，瞧见隔壁病房一个副局长的小女儿动个阑尾手术，床前床后都被花篮包围，连床下都塞了四五个，他儿子一波出了那么大的事，愣是没人探望。他走在大街上，看着人来人往，心中突然酝酿出一股狠毒之气，用手比划出一把手枪，一路走过去，见了不顺眼的人，就把右手抬起来，食指勾那么一下，算是毙掉了一个人。没走多远他就毙掉了九十九个人，最后，他举起枪，顶着自己的太阳穴，食指勾了一下，心中轰的一响。
　　人只有一辈子，这一句话把所有的道理都说完了。作为厅里第一个研究生，他要这样忍气吞声，默默无闻的一辈子么？科长处长这些他以前不屑一顾的头衔，现在都有了一种神秘的光环，可望而不可及。否定自己，成了他唯一的出路。拜访晏老师，求取到了真经，一年间，老婆调动了，房子有了，职称有了，位子有了，工资涨了，博士读了，说话也管用了，整个儿就跟做梦似的。只是人倒是弄的不像个人了。那日去拜访晏老师，趁着他去上厕所，忽然，鬼使神差地，他身子往前一窜，双手就撑在地上了。他四肢着地爬了几步，昂着头把牙齿龇了出来磕得直响，又把舌头伸出来垂着，在心里“汪汪”地叫了几声。
　　他的厚颜无耻让他名至实归，在马厅长的提携下，他如愿当上了厅长。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不仅平反了那些曾因马厅长而一直被积压职称的知识分子，还坚守着不在新建大楼上贪点钱，这样一来，倒是给了他道德的勇气，一时间他又想重建崇高，重建神圣，但他在这条权与钱的路上走的实在太远了，已然积重难返。最终还是放弃了改革的道路。
　　回到家乡，回想当年的信念曾如日出东方一样坚定，到如今才发现真诚与信念只存在于回忆之中。把自己看成生命的终极，于是，将自己变成了精神流浪者。他踏上了他父亲的坟墓，他理解他父亲，相信人性的善良，相信时间的公正，把信念和原则置于生命之上，但他，作为他伟大父亲的儿子，已经埋葬了当初的自己，在大势所趋别无选择的口实之中，随波逐流地走上了另一条道路。那里有鲜花，有掌声，有虚拟的尊严和真实的利益。为了走的更长远，他必须要毁灭自己。他用打火机打燃了火，将那本《中国历代文化名人素描》连带他父亲的自画像一齐烧烬。
　　（作者单位：浙江师范大学行知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