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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故事发生在十三世纪中叶，张广才岭北麓的一个小山村。村子叫依兰哈喇，满语意为三姓。东胡、秽貊、肃慎、鲜卑、扶余、高句丽和契丹等古代少数民族，都曾经在此处游猎并居住。这里山水交融、林丰草茂、地广人稀，再加上地理位置偏僻和具有天然屏障，远离战火，成为关东地区的一块世外桃源。
村里共有一百多戶人家，分别住在相邻的三个小山坳里。三处居民分别姓葛依克勒、胡什哈里和卢业勒，他们都是肃慎人的后裔，同属于一个女真人的部族。按理说，同为一族，应该和睦相处，可由于三姓都想当村主，逐渐便有了内部摩擦，虽然没有像“打冤家”那样成为仇敌，吵吵闹闹鸡争鹅斗，也就成为家常便饭。就连妇女和孩子也都旗帜鲜明，渐渐形成三大阵营。
然而有一个人却是个例外，她既不是三姓之中的任何一姓，也不同任何一姓住在一起。她是老萨满达乌伦二十多年前从乱坟岗里捡回来的一个汉族女孩儿，复姓百里，名叫灵芝，如今已经三十二岁了，独自住在村外的一个山洞里，村里人都叫她灵芝姑娘。
据灵芝姑娘自己讲，她的曾祖父叫百里无痕，是北宋朝廷户部的一个小官员，因为通晓女真人和蒙古人的语言，在靖康之变时，随同徽、钦二帝被掳到北国当通司（翻译），后来因无法回到中原，就在当地娶了一个女真人做妻子。徽、钦二帝死后，百里无痕就在当地开起了一个小学馆，靠教授孩子们读书度日。灵芝姑娘的祖父和父亲继承了这一职业。她还记得小的时候，家里常有一百多个学生，小学馆办得非常红火。后来遭遇一场瘟疫，夺去了全家人的生命。据说，她也被邻居用炕席卷起，扔在了山后的乱坟岗里。
意外的是，她没死，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据老萨满达乌伦后来讲，她那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中师父从帽儿山来到了依兰哈喇，亲切地抚摸着她的脸颊，让她天明之后到后山去救一个人，去救一个会给后世带来巨变的人。
虽然是梦，达乌伦深信不疑。她遵照师父的话来到后山，果然在乱坟岗里找到了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女孩子。女孩子昏昏沉沉，面皮青紫，浑身上下皆是红色的斑痕，紧一口、慢一口地捯气儿。从此，这一老一少居住在山洞里，相依为命。这个女孩儿就是灵芝姑娘。
由于灵芝姑娘从小跟着父亲到学馆读书，认识了许多汉字，会背诵许多唐诗宋词，来到依兰哈喇这个地方以后，又跟着老萨满达乌伦学习了佛教和萨满教的一些知识，掌握了作法请神、行医治病等技能，很快成了老萨满的一个好帮手。
人如其名，灵芝姑娘的模样儿就像灵芝仙草一样，打冷眼儿看着没有鲜花那般娇媚可爱，但是越看越耐看，越看越顺眼，有一种内在的、朴实的、憨厚的美。她的双手特别灵巧，会用兽皮缝制漂亮的衣服，会用羊毛织成暖和的帽子，会用鸟翎编成美丽的外套，会用木材建造坚实的住房，村里的许多姑娘都拜她为师。她的心地还特别善良，谁家有什么大事小情，只要是用得着的，她都会主动前去帮忙。谁家的大人或者孩子病了，她会精心医治，直到痊愈为止。因而她受到了全村男女老少的尊重，三姓人家都把她视为知心人。
灵芝姑娘的善良淳朴和聪明能干，赢得了许多男人的心。十几年来，不断地有人向她求婚，老萨满达乌伦也希望她早日成家，但都被她婉言谢绝了。不是她觉得人家不好，也不是她一个也没有看上，她就是一点儿出嫁的心情都没有。每当有人提亲的时候，她的头脑中很快就闪过一个念头，接着冥冥之中就好像有一个声音传来，驱使她马上做出拒绝的表示，她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她多次向自己的恩人兼养母老萨满求教，老萨满达乌伦望着她意味深长地说：“人生百岁，万事随缘。我的孩子！你的缘分还没有到啊！这也许是神的旨意，该不是在让你等什么人吧？！”灵芝姑娘听后，似懂非懂地摇了摇头。
二
不过灵芝姑娘的缘分还真的很快就到了！阳春三月的一个傍晚，忙乎了一整天的灵芝姑娘觉得有点儿累，就早早地躺到炕上睡下了。矇眬之中，她觉得有一个穿着黑衣黑裤的黑老太婆来到她的身边。那老太婆告诉她，明天上午辰时末、巳时初龙蛇交会之时，江上会漂来一件稀世珍宝，念你慧根深厚，行善多年，特来知会于你，自然福报深深，受益无穷，切记切记！说完如风儿一般悄然离去。灵芝姑娘醒来却是一梦。她起身推窗一望，晚风轻吹，花香阵阵。冥冥之中，她感觉这不是个梦。
第二天上午，灵芝姑娘来到江边。三月里的胡里改江一槽春水，千里生香。从大山里奔腾而来的激流到这里放缓，像一条弯弯曲曲的飘带，江面上漂浮着一层好看的野花瓣儿。江岸上一排排奇形怪状的柳树，刚刚展开嫩绿的新叶。带着新叶的那些柔软的柳条儿，一个个伸出温柔的小手，轻轻地抚摸着那色彩斑斓的水面，像是在亲吻着久别情人的面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情意。树上的小鸟在喳喳地叫着，时而呼地飞起，似乎在与天空中南来的大雁遥相呼应。忽然，有几条很大的鱼儿从水中跃起，它们蹿起来有数尺之高，瞬间又“唰”地落入水中。那溅起的浪花和啪啪的水声，仿佛在向树林和飞鸟宣告，它们才是这条大河的主人。
灵芝姑娘心中有事，无意观赏这江边的春色。眼见得太阳升起老高了，辰巳交会的时间已过，哪有什么漂来的稀世珍宝啊？她开始怀疑昨晚的梦，刚想转过身子往回走，忽然一群白鹤从头顶上飞过，伴随着长空中那好听的叫声，她发现从南边飘来一艘小木船，正在沿着江边顺流而下，不觉眼前一亮，三步并作两步飞跑过去。
原来是一段粗大的树桩，树桩中间有一个很大的树洞，树洞里半躺半坐着一个两三岁左右的孩子，身边围站着好几只白鹤，白鹤们的脚下堆放着好些干果和松籽。那几只白鹤仍然静静地站在那里，好像是那个孩子的仆人。
眼前这一幕让灵芝姑娘感到十分新奇。这么小的孩子坐着这样的“木船”，居然在惊涛骇浪中穿山越岭，顺流而下，平安地到达这里，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他是从哪里来的呢？他的父母亲是什么样的人呢？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还有，那些白鹤为什么要护卫他？
此时，树桩好像专门来寻找灵芝姑娘的，慢慢漂近岸边，停在她面前。这个孩子眨巴着黑亮的大眼睛看着她，胖胖的小脸上洋溢出些许笑容。她发现这孩子穿着鹿皮做的皮衣皮裤，头上戴一顶貂绒软帽，脚上着一双虎头软靴，帽子和袖口上都绣有龙的图案，很显然这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公子。她毫不犹豫，探下身子，一伸手把孩子抱了起来。说也奇怪，那孩子被她抱走之后，树桩上那几只白鹤好像完成了护送任务，一个个扇起翅膀欢叫数声，在她和那孩子的头顶上踅了好多圈，然后才一起向北边飞去。 灵芝姑娘抱着孩子向村里走去。孩子十分乖巧，不哭不闹，而且把头拱在灵芝姑娘的怀里，一个劲儿地磨蹭，蹭得她的胸脯痒痒的、麻麻的，一股股异样的暖流瞬间溢满全身，也让她的脸“腾”地红了起来，有些不知所措。她以为这孩子饿了，于是一边加快脚步，一边用手拍着那孩子说：“饿了吧？不着急！我们马上就到家了！到家里就有吃的了！”
不料孩子突然张口说话了：“我不饿！我在船上吃了好多干果！都是那些白鹤送给我的，它们肯定是额娘派来的！现在我有点儿想额娘了！你长得太像我的额娘了，我就叫你额娘好吗？我叫布库里雍顺，家人都叫我小雍顺，你叫什么呀？今后我好称呼你呀！”
两三岁的孩子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的话，让灵芝姑娘暗暗称奇，也让她的脸更红了！她连忙说道：“说什么呢？你这孩子！那可叫不得！我还没有成家呢！怎么能叫额娘呢？我虽然比你大很多，但也只能以姐弟相称。我姓百里，名叫灵芝。小雍顺，今后你就叫我灵芝姐姐吧！”
“好咧！灵芝姐姐！这名字真好听！”那孩子不但嘴巴极甜，而且很会亲热。他的身子往上一蹿，小脸蛋儿直往灵芝姑娘的香腮上贴，弄得她浑身热血沸腾。
三
听说灵芝姑娘在江里抱回个孩子，村民都来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有的说：这胡里改江的上游都是山地，水深流急，弯道极多，多少年都没有人敢行船了！正经的水手和船工都没有人敢下水，他一个小孩子还坐个树桩，咋活的呢？他的爹娘呢？心咋这么狠呢？还有的说：这孩子居然有白鹤护卫，还为他采食，难道他是神仙吗？
众人正在议论纷纷时，老萨满达乌伦从外面走了进来。她看见灵芝的怀里还抱着个孩子，先是猛然一愣，等到她看清了这个孩子的容貌，突然大吃一惊：这孩子怎么如此面熟？难道在哪里见过吗？她搜索着自己的记忆，但实在是想不起来了！她抱过那孩子，亲吻着他的小脸蛋儿，突然眼前一亮。她盯住了孩子脖颈上挂着的一副银锁，喃喃自语：“这不是师妹的东西吗？怎么会戴在这孩子的身上？”
原来老萨满达乌伦是罂姑萨满的师姐，当年两个人在帽儿山跟随黑老太婆学艺之时，她见过这副银锁，知道这是师妹罂姑的东西。罂姑还流着眼泪告诉过她，这副银锁是母亲当年留给她的，生下她不久，母亲就去世了。银锁的正面镌有“长命百岁 吉庆永昌”八个小字，背面还刻着罂姑的名字。
达乌伦打开银锁，发现银锁里面藏着一张薄薄的羊皮，羊皮上面用朱笔写着许多小字。她从头到尾看了数遍，一下子全明白了！她递给灵芝姑娘，让大伙儿传阅，随即热泪盈眶地說：“天哪！这真是人间的奇迹呀！原来这孩子姓爱新觉罗，名字叫布库里雍顺。他是天上的仙姑吞朱果而生，是昆仑山的天神转世而来呀！”
达乌伦把羊皮书简重新放进银锁里，说：“这孩子千里迢迢来到此地，看来这是上天的旨意呀！天神降临，山河生辉，此乃我等三姓人家的光荣，也是诸神对我们的恩赐呀！别看布库里雍顺现在还小，但他秉承天庭的旨意，必将造福于这块灵山宝地！我等何不顺天应人，奉他来做这三姓的村主，这不是一件皆大欢喜的好事吗？”
听了老萨满的话，三姓老者走上前来，纷纷表示：赞同老萨满的提议，奉这位小神童为村主，也省得群龙无首，互相争斗，不知他本人意向如何？小小年纪能否挑起这副重担？
人们把目光“唰”的一下，投向年幼的布库里雍顺。大家都觉得这个孩子虽说是个神童，但是只有两三岁呀！如果他没听懂老者们说的话，或者说他回答不出个所以然来，那么这件事情也许就撂下了。出乎在场所有人的意料，小小的布库里雍顺不仅听懂了大家的意思，而且回答得有模有样、有板有眼：“我尊重各位长者的意愿，愿意在这里住下来，并为大家效力！但是我年纪还小，有许多事情弄不明白，这就要靠我的灵芝姐姐了！大家意下如何？” 这个小家伙把脑袋瓜贴在灵芝姑娘的脸上，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众人。他不但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还将了在场的三姓族人们一军。
几位老者听了小雍顺的话大为震惊，他们想不到这孩子小小年纪，居然如此老成，真不愧是神童啊！肯定就是天神转世。至于小雍顺提出来的请求，三姓族人皆有共鸣。十几年来，大家耳闻目睹灵芝姑娘所做的一切，对她的聪明才智无比钦服，只因为她是个独身女子，才没有推举她做村主。于是，其中一位走上前来恭敬地说：“老萨满您是神的使者，灵芝姑娘您是这大山里的贵人，有您两位引路，我们一致同意奉这孩子为村主，希望他能让全村和谐幸福，并带领我们走向天堂！”说罢率领众人跪下，向小村主布库里雍顺施礼。
三天以后，三姓的族人们齐聚在灵芝姑娘的小窑洞前，举行了隆重的村主即位庆典。老萨满达乌伦做法请神、奏报天庭之后，一时艳阳高照，彩霞满天，伴随着阵阵香风吹过，有上百只喜鹊飞来道贺，令在场之人无不称奇。
四
且说小雍顺和灵芝姑娘，两个人虽然以姐弟相称，但在内心深处，灵芝一直把小雍顺当成自己的孩子看待，从吃饭、穿衣、睡觉、玩耍到家里家外，处处精心照料着他。而小雍顺呢？也把灵芝当成了自己的妈妈。无论黑夜还是白天，他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她，简直就是她的一个影子。尤其是到了晚上，这孩子必须同灵芝睡在一起，还必须让灵芝搂着他，否则他就睡不着觉。他还经常在梦中哭醒找额娘，鼻涕眼泪地蹭了灵芝一脸。有时还竟然双手抓住灵芝的胸脯要吃奶，羞得灵芝无可奈何，只好熬些稀粥或煮点儿羊奶给他吃。
灵芝姑娘不但在生活上细心照料小雍顺，而且还亲自教他习文练武。灵芝的武功，得益于老萨满达乌伦的调教和指点，尤其是她的轻功、拳法和暗器，村里人无人能比，这也是她多年来单身独住却平安无事的原因之一。
也许是遗传因素，小雍顺不仅聪明过人，反应也极快，学什么会什么，而且非常勤奋，肯于吃苦，有一股子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头儿。在灵芝姑娘的精心培养下，小雍顺不但长得非常结实，七八岁的时候，已经能轻易战胜十五六岁的男孩子，还敢与村里的成年男子过招儿。灵芝姑娘又让他拜村中三姓族人的高手为师，学弓箭使刀枪。十四岁那年他进山打猎，两只老虎被他痛打一顿逃走，一头黑熊被他活捉。不久有巨蟒进村袭击牛羊，被他拎起来活活摔死。 依兰哈喇出了个大英雄！消息像阵风儿一样在周边传开了！一些散居的猎户和渔民闻听村主是天神转世，纷纷慕名来投，小小的山村几年间人口骤增，几乎比原来扩大了一倍。村里的族人们一片和谐，山民们的生活蒸蒸日上。
一日晚上，灵芝姑娘对小雍顺说：“村里的住民增加了这么多，这几个小山坳已有些容纳不下了！眼见得每日都有投奔的人来，我们又不能拒之门外，应当想一个妥善的办法了。俗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哇！目前我们小村是一片和顺，人丁兴旺，既不愁吃，也不愁穿，过的是太平的日子，但是从长远来看，一个部族若想在乱世中生存下去，最终靠的都是实力。现在我们的村庄既无木栅，又无围墙，住得十分分散而又无险可守，一旦有什么变故袭来，就会被打得落花流水，无处可藏。”
“我的灵芝姐姐，你是不是有什么好主意了？快说与我听啊！”小雍顺虽然已经长成一个雄壮的少年，但仍像小时候一样，竟然伸手去搂灵芝姑娘的腰肢，伸过头去要贴她的脸蛋儿。
灵芝嗔怪地轻轻一掌：“都多大了还没个正经的样儿？这件事我寻思了好多天了，还真的有一个好主意。我知道有一个地方，在江的西边，离这里不算太远，原来就有一座鄂多里城，在辽金时期曾经十分兴旺，后来被蒙古军队焚毁了。我小时候随父亲去过，现在遗址和地基应该还在。那地方依山傍水，地势险要，既有旱路又有水路，既有山林又有平原，进可以攻，退可以守。我的意思是在那里营建新城，让村里的族人们全搬过去，那可是惠及子孙的宏图伟业呀！”
“哎呀！我的灵芝姐姐！这真是个好主意！”布库里雍顺调皮地在灵芝脸上亲了一口。
新建的鄂多里城按照灵芝的设计，为三进格局。分外城、中城、内城，并在外城和中城之间、中城和内城之间，留下了宽阔的道路，兴建了许多住房。新城的四周修有角楼，外城和中城正中央皆修有箭楼。外城和中城之间住村民，内城住村中三老、萨满和村主。整个新城布局合理、防守严密，简直就是一座铜墙铁壁的堡垒。
新城竣工之后，适逢八月中秋，老萨满达乌伦选择了一个黄道吉日，作法请神，带领着布库里雍顺和所有的族人，给当地的山神、树神、河神和土地神们祭祀，全村人杀牛宰羊，摆酒庆贺，一连热闹了好多天。期间村中三老提议，大家既然已经搬到这里，今后就不要再叫什么三姓村了，要叫鄂多里新城。而咱们的头领小雍顺呢？也要叫城主。并提议，即刻撒出人马去送请帖，遍邀百里之内的村寨之主，到九月九日那天，都来鄂多里新城做客。
五
九月九日上午，风和日丽，万里无云。江流蓝如玉带，群山一片斑斓。刚交巳时三刻，方圆百里十四个村寨的头领们陸续都到了。新城主布库里雍顺率领城中十老及数百名精壮少年，列队到城外迎接。一时敲锣打鼓，彩旗飘扬，热闹非凡。
布库里雍顺按照灵芝姑娘的指点，与来宾们一一行抱见礼。豹子冲的村主斡离末首先贺道：“久闻城主少年英雄，乃是天神转世。今日一见，果然不凡。小小年纪就创下这么大一片家业，令老夫肃然起敬。六十六张狼皮，不成敬意。东西不多，取个六六大顺之吉，还请笑纳！”斡离末是个六十多岁的老者，白发苍苍，慈眉善目，在这方圆百里之内很有人脉。
紧接着松树屯、橡子山、桦林寨、姜家河、巴兰峪等十一个村寨的头领走上前来，依次献上人参、毛皮、木耳、红蘑、鹿肉、柞酒和苦茶等礼品。布库里雍顺满脸笑容，一一收下，并再次向他们表示感谢。
金鸡岭的寨主耶吉浑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拿。他皮笑肉不笑地对布库里雍顺说：“对不起了！亲爱的城主！在下来得匆忙，没有携带什么礼物，实在有些不恭。斗胆借您的弓箭一用，看一会儿能不能打点儿什么东西。”
众人一听，皆感到有些好笑。城中的十老们颇感不快，以为这是在戏耍本家，他们都把目光投向城主，不知城主当如何回答。不料布库里雍顺声色未动，只是淡淡一笑：“寨主客气了！来了就是贵客，还带什么东西呀？请便！”
话音未落，天空中有一群大雁从头顶上飞过，他们排着整齐的队形，欢叫着向南方飞去。说时迟，那时快，在众人抬头仰望之时，那位金鸡岭的寨主耶吉浑已经绰箭在手，瞬间发出，“啪”的一声，一只大雁落在地上，箭头从那只大雁的脖子上穿过。众人见了一片惊呼：“哎呀！真是神箭手！当年的四狼主宗弼也不过如此！了不起呀！”
耶吉浑顺手绰起那只大雁，微笑着对布库里雍顺说道：“小野物，权当下酒之菜，就算作我给城主的贺礼吧！”耶吉浑得意洋洋，向布库里雍顺投去高傲的一瞥。
耶吉浑是方圆百里之内有名的神箭手，绰号野鸡臀，箭法虽然高超，人品却差了点儿，这大山里的人们妇孺皆知。众人看得清清楚楚，野鸡臀哪里是借物献礼，分明是示强逞能，向鄂多里城主挑衅。来客们多数愤愤不平，觉得野鸡臀如此无礼，做得有点儿太过分了！但也有的寨主抱着双肩嘿嘿冷笑，心想你这个小城主不是天神转世吗？看你这个茬儿怎么个接法。
布库里雍顺不动声色，他微笑着接过那只大雁，似乎有些惋惜地说：“往来万里奔波，心中常恋北国，没想到却死在回家的路上，我等怎能再忍心剥它，用来下酒？还是埋了吧！”说完顺手递给身后的人，引领着众位来宾向城门口走去。
鄂多里新城布置得既喜庆又庄严，让所有外来之人皆感到耳目一新。只见城墙之上旌旗猎猎，持枪的士兵精神抖擞，箭楼上八盏红灯笼迎风摆动，城门口佩刀的勇士成燕翅儿排开，沿路的房屋皆披红挂绿，两旁的族人们俱夹道欢迎。及至将到中城门口，只听布库里雍顺一声口哨，嘴里不知又说了句什么，众人只见一群白鹤“呼啦”一下子从空中飞来，又一瞬间落在中城门口。它们排成整齐的两队，一边欢叫着一边翩翩起舞，有一只稍显大些的丹顶鹤，还亲昵地站在布库里雍顺的身边，频频地点头示意，好像是在与新城主交谈。这些白鹤舞蹈了好大一会儿，又排成一列横队向来宾行礼，然后才随着布库里雍顺的一声轻呼，“呱呱”地鸣叫着一齐飞走了。
这一场面让所有人都看得目瞪口呆，半晌也没有人说一句话。十四个村寨的来宾们无不惊愕，包括野鸡臀在内皆暗自佩服。松树屯的村主吴金哥双手抱拳，诚挚地说道：“无怪乎鄂多里城天地和谐，人畜两旺，原来是得到三界神仙护佑，八方生灵相助。城主真乃是大德之人，大智之人，令我等钦佩之至！”众人立即随声附和：“城主能役灵禽，真乃神仙转世，是我方族人之福也！”遂跟着布库里雍顺走进新城。 布库里雍顺一边引领着来宾们参观新城，一边暗自好笑。他从小就待在罂姑萨满的身边，常跟着那只白鹤在一起玩。来到三姓这个地方以后，他又同灵芝姑娘一起，饲养了许多白鹤。他能听懂白鹤们的叫声，白鹤们也能明白他的意思，那些白鹤成了他最好的朋友。今天的这出白鹤迎宾，竟然迷倒了这么多人，让他心中高兴不已。
六
十四个村寨的来宾们参观完内外三城，一个个皆赞不绝口。布库里雍顺领他们步入内城大厅，宴会正式开始。他首先亲自给各位斟满好酒，然后站起来说道：“小村营建新城，今日正式乔迁。承蒙各位前辈赏光，本村族人皆荣幸之至。值此动乱之秋，不惟天灾不断，人祸也亦频来，尚须左邻右舍们团结同心，互相帮助，方能共度难关。在下邀请各位，愿结生死同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仅此而已，别无他图。”说罢端起碗来一饮而尽。众人亦纷纷随声附和，一时你争我讲，热闹非常。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宴会进入了高潮。这时候黑狐峪的寨主粘巴迈站起来说道：“俗话讲无酒不成席，无歌难助兴。你们鄂多里这个地方，连白鹤都会跳舞，何不找些个美人儿来唱唱跳跳，给我们助助兴啊！啊？”
那些喝得红头涨脸的来宾们立即附和：“是呀！是呀！给找个美女唱唱歌呀！那才过瘾哪！哈、哈、哈、哈、哈、哈！”一阵大笑。
还没等布库里雍顺说话，恶虎山的村主胡比朝先站起来嚷道：“听说灵芝姑娘是三江口的百灵鸟，这方圆百里谁不知道啊！她还是个大姑娘，听说越长越嫩了，出来让我们瞧瞧啊！啊？这可比那些什么白鹤强多嘍！怎么样？小城主？”
“对呀！对呀！请灵芝姑娘出来唱歌！”又是一阵吵吵嚷嚷。
布库里雍顺有些迟疑。他知道一旦灵芝姐姐出来，这些个酒后变态色胆包天的家伙，说不定会上前动手动脚，整出什么不雅的事儿来。客人是自己请来的，到时候怎么收场？如果吵闹起来，岂非弄巧成拙，违背初衷？
正在布库里雍顺为难之际，忽然身后门帘儿一挑，灵芝姑娘大大方方地走了出来，她双手一拱，环视众人说道：“列位来宾，大家都是当地的英雄，本地的好汉，难得来到新城一聚，小女子本应该献歌一首，舞蹈一回，以助雅兴。不过我这里有个提议，大家不妨做个游戏。谁若是玩赢了，别说一首了，十首八首都行，若是玩不赢，想听我的歌儿……敢玩吗？列位英雄？”
“嘿嘿！小娘儿们细皮嫩肉，说话倒挺牙碜！有什么不敢玩的！”“老子他娘的刀山火海都不怕，还怕什么游戏？”“你就说玩什么吧？我们跟你走！”“你就准备唱歌吧！我要听个够！”十四个村寨的头领们七嘴八舌，跃跃欲试。
“那好吧！你们都跟我走！”灵芝姑娘转身下楼，带领大家走到内城的后院，指着大墙边拴着的两排牛马说道：“你们听说过‘横推八匹马、倒拽九条牛’吗？我们今天的游戏就是玩这个！大家都是英雄，你们谁先来？”说着已命人牵过战马，驭手们已经举起鞭子。
望着那八匹滚瓜溜圆的战马和那根大盆粗细的巨木，十四个村寨的头领们都有些懵了！要想顶住这根巨木，让那八匹骏马拉它不动谈何容易？弄不好那根巨木滚动，会闹个人仰马翻，甚至有生命危险。一时无人吱声。
望着灵芝姑娘那轻蔑的目光，恶虎山的村主胡比朝先有些耐不住了。他袖子一挽走上前去：“我先试试！我他妈的先整一半，先挂上四匹马，看看怎么样？”他按照灵芝姑娘的指点，用肚皮顶住巨木，运上气，使足劲。没想到那驭手鞭子一举，四匹马稍一用力，那根巨木“啪”的一声就被拽走，胡比朝先弄了个大前趴，抢的满脸都是血，疼得哇哇怪叫。
胡比朝先身高体壮，力大如牛，靠着一身蛮劲儿称霸恶虎山，轻易无人敢去惹他。今天他都不行，谁还敢比画？其他的头领们谁也不上前儿了。
灵芝姑娘淡淡一笑：“横推八匹马没人敢玩了，那么倒拽九条牛呢？谁来试试？”
“我试试！我先来三条牛！”野鸡臀觉得自己身长力大，第一个走上前去。没想到他使尽了吃奶的力气，还是被那三条牛拽得满后院跑，若不是他及时撒手，肯定会弄个狗抢屎，那可就真的撅起野鸡臀了！众人见了一阵大笑，再也无人吱声。
两个游戏谁也没玩赢，灵芝姑娘正想着离开，黑狐峪的寨主粘巴迈说话了：“我说灵芝姑娘！我们这两位兄弟是没玩赢，但谁又能玩得赢呢？这横推八匹马、倒拽九条牛都是听说，谁见过呢？能让我们开开眼吗？”众人一听皆恍然大悟：“对呀对呀！让我们开开眼嘛！你该不是在游戏我们吧？”
“不是游戏你们！这是我时常玩的游戏！为的是早晚活动一下筋骨！”布库里雍顺分开众人，走上前去。他依照规则先推八匹马，后拽九条牛，竟然面不改色，气不长出，像小孩子在玩打木棍儿一样，倒把那些牛马累得汗流浃背。
在场的人全惊呆了！他们都为这少年的神力而折服！这哪是个一般的人哪？分明就是个天神！恐怕我们这些人加在一起，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于是一个一个走上前去，纷纷与布库里雍顺行抱见礼，并回到楼上继续喝酒，与鄂多里新城签订盟约。十四个村寨的头领们异口同声，推举布库里雍顺为联盟的盟主，并一齐跪下拜见盟主大人。
七
各村寨的首领们有感于盟主布库里雍顺的功德，纷纷带人上门提亲，有几个还主动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但布库里雍顺皆不为所动。他有自己的心上人，那就是他的灵芝姐姐。十几年来，他始终同她住在一起，并且睡在一铺炕上。在他十岁以后，灵芝姑娘曾经让他单住，但他死活不肯，说离开了姐姐睡不着觉。后来灵芝自己也习惯了，夜晚听不到他的呼噜声，她能睁着眼睛一直瞪到天亮。她明白自己已经离不开他了，他也离不开她，两个人的心灵早已成为一个整体。
族人们对两个人的心思一清二楚，皆想成全这门亲事，于是他们共推城中三老前去做媒。布库里雍顺一听满心欢喜，他高兴地说：“我自打来到咱们这里，就一直同灵芝姐姐住在一起。刚来时我还小，姐姐就如同额娘一样，处处细心照料我，给我做吃的，做穿的，还带着我玩。晚上我把被褥尿湿了，就睡在姐姐的肚皮上，她怕溻着我。十几年来，我一直同她睡在一铺炕上，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也是我最喜欢最尊敬的女人，没有她我根本就活不下去！除了她，我不会娶任何别的女人！”三老一听大喜。 可是到了灵芝那里，话就不一样了。没等几位老者把话说完，她就抢过来说：“谢谢几位前辈的美意！我明白列位此行的目的了，也知道城主的心情。但我只是他的姐姐，他也只是我的弟弟，我们如同父母所生的一奶同胞，怎么可以成婚呢？何况我比他大了三十岁，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呀！我感到此事有些不妥！大家还是请回吧！”几位老者一听皆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这时候门帘儿一挑，老萨满达乌伦走了进来。她笑着对灵芝说：“有什么不妥的？我看不但合情合理，而且大得人心！你好好想想，你叫百里灵芝，他姓爱新觉罗，你们一点儿血缘关系都没有！你再想想，小城主是怎么来的？不是你从江边抱回来的吗？为什么这个人不是别个偏偏是你？你为什么多年来一直不嫁？三界之中，万事随缘，这不就是缘分吗？再者说了，你敢说心里没有他吗？你现在能够离开他吗？假如他娶了一个别的女人来，你还能够活下去吗？你是比他大二三十岁，但年龄能是障碍吗？你有没有发现他虽然只有十六岁，却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而你虽然已经四十多岁，但不是越活越年轻了吗！你没有感到自己比当年还俊俏、还漂亮了吗？天有日月星，人活精气神。我看你们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神仙伴侣！”
老萨满达乌伦的一番话，说得几位老者眉飞色舞、频频点头，最后竟然“啪啪”地鼓起掌来，说得灵芝姑娘满脸通红、心旌摇动，再也无话可言，只好默默地点头应允。族人们闻听皆高兴万分，城中一片欢腾。
不久，老萨满达乌伦和城中三老，为二人举办了隆重的婚礼，周边十四个村寨的头领们皆来道贺，婚礼办得热闹非常。
新婚之夜，月朗风轻，喧闹了一天的鄂多里新城一片安静。送走了所有的宾客，推开新房的木门，同居了十四年终于结为夫妻的一对男女，立即緊紧地抱在一起。他们忘情地抚摸着对方的身体，热烈地亲吻着对方的脸颊，倾听着对方咚咚的心跳，吐露着彼此挚爱的心声。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站着，紧紧地拥抱着对方的身体。良久，才双双倒在土炕上。
今晚的灵芝姑娘显得格外漂亮和美丽，那披散的长发簇拥着鲜花一样的面颊，明亮的双眸流露出烈火一样的情意，洁白的玉体生发出诱人的光泽，扭动的身躯就像一块干渴的土地。那娇羞的神态如同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奔放的热情仿佛一个久旷的佳丽。在这位昔日可爱的小弟弟面前，她放下了所有的矜持和自尊，似乎是一座憋了许久而骤然喷发的火山。
而布库里雍顺呢？这个昔日里调皮幼稚的玩童，今晚却变成了一个雄壮高大的骑士。他那有力的双臂如同钢筋般坚硬，他那隆起的肌肉好比生铁般结实，他的胸膛像大山一样宽广，他的冲击若豹子一般猛烈。在灵芝姑娘那一阵紧似一阵的欢叫声中，他好大一会儿才瘫软在那片白光里。
忽然，夜空中有一大片流星雨飞过，好像是天上有一群神仙提着灯笼在跑。
此时月光如水，松涛阵阵，温馨的小屋里弥漫着体香、花香和乳香，仿佛这里就是人间的天堂。
八
自从布库里雍顺与灵芝姑娘成亲之后，好事接二连三。先是老爷岭北麓女真人的白水部落来投，前后三批共迁来二百多户一千余人，再加上百里之内陆续搬来的零村散户，一年的工夫不到，竟然涌进来三百多户两千多人一万多头牛马。由于新城已经容纳不下，于是布库里雍顺与灵芝姑娘和城中三老一起商议，在江的对岸又营建了一座新城，予以妥善安置。由于新城就建在江边不远，故而因江得名，就叫作胡里改城。
新城竣工还不到一年，就有朝廷的钦差前来宣旨。原来此时已是公元1260年，雄才大略的蒙古藩王忽必烈当上了元朝的皇帝。在平定四方以后，他听从谋臣刘秉忠的建议，对东北地区的女真人进行招抚，设立水达达路。这水达达路隶属于辽阳行省，辖区南起图们江，东至日本海，北达外兴安岭和库贝岛，西与开平路接壤，几乎涵盖了整个长白山、松花江和黑龙江流域。朝廷在水达达路的范围内，设立了五个军民万户府，来强化对这一地区的统治。
这五个军民万户府是：斡朵里（鄂多里的音转）万户府（在今黑龙江省依兰县牡丹江西马大村附近）、胡里改万户府（在今黑龙江省依兰县城附近牡丹江东）、脱斡怜万户府（在今黑龙江省桦川县东北万里河古城）、桃温万户府（在今黑龙江省汤原县双河古城佳木斯西北处）、孛苦江万户府（在今黑龙江省富锦市西南古城）。布库里雍顺被封为斡朵里万户府的万户长，成了元朝的一位地方军政长官，担负起了守护边疆的重任。
布库里雍顺被朝廷封为万户长还不到俩月，灵芝姑娘就为他生了个结结实实的大胖小子。这件事不仅让小城主乐不可支，同时也让族人们高兴万分，全城皆沉浸在一片喜庆之中。在以后数十年间，布库里雍顺家庭美满，斡朵里辖区平稳和谐，到处呈现出繁荣兴旺的景象。
灵芝姑娘与布库里雍顺共同生育了两儿一女，在她八十四岁那年无疾而终。临别之时，她拉着布库里雍顺的手说：“亲爱的小雍顺，我的夫君！为妻就要走了，先在那边等你。想我百里灵芝一生，没有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是也没有愧对于所有的人。我这辈子最高兴最快乐最自豪最骄傲的一件事，就是嫁给你做妻子！我们共同生活了五十二年，做夫妇也有三十八年，我知足了！我走以后，你要带好儿女，管好辖区，千万不要为我伤心！我的灵魂会一直陪在你的身边，永远同你在一起！下辈子、下下辈子，无论几生几世，我都会一直等你，与你永远做夫妻！”说完微笑着瞑目而逝。
灵芝一生不仅聪明能干，勤劳朴实，而且心地善良，乐于助人，是这方圆百里之内有名的女菩萨。她的去世，让斡朵里的族人们如丧考妣，悲痛万分，纷纷携儿带女前来吊唁，同这位有着传奇人生的女人告别，整个辖区皆笼罩在哀伤的气氛之中。
作为灵芝姑娘最亲近的人和她的丈夫，布库里雍顺更是心如刀绞，悲痛欲绝。他跪倒在灵芝姑娘的灵前呼天喊地，涕泪交流，几次哭晕过去。他连续三天不吃不喝，不躺不睡，目光呆滞，几近疯癫，只是靠在灵芝姑娘的灵柩前流泪。
灵芝姑娘被安葬在江边的那棵大柳树下，那个他们俩第一次相遇的地方。布库里雍顺常常跑到灵芝姑娘坟前，嘴里头始终念叨着灵芝姑娘的名字，他不敢设想如果没有灵芝的日子，他将怎么活下去。他深陷在感情的漩涡中不能自拔，一个钢筋铁骨的壮汉，很快变成了一位步履蹒跚的老者，形容枯槁，头发全白了，好像变了一个人，已经不能视事。无奈，族人只好共尊他的长子鄂多喜为城主，共同商议日常事务。
在灵芝姑娘去世百日那天，布库里雍顺一个人来到江边的墓地，默默地烧了许多的纸钱，又自言自语说了许多的话。然后他靠在墓碑之上，嘴里哼唱着灵芝教给他的那首歌：“八月里来好风光，长白杜鹃美又香。一朝霜至花容去，你携芳魂在何方？在何方？”声音越来越小，最后靠在墓碑上去世了。
他的亲人和族人遵照他的遗愿，把他与灵芝合葬在一起。据说二人后来成了胡里改江的水神，有人看见他们携手在江边漫步。那棵大柳树越发枝繁叶茂，经常有许多白鹤在树下聚集。
传说，直到爱新觉罗·布库里雍顺的后裔爱新觉罗·努尔哈赤去世，那棵大柳树才轰然折断倒下，跌入江中。
故事发生在十三世纪中叶，张广才岭北麓的一个小山村。村子叫依兰哈喇，满语意为三姓。东胡、秽貊、肃慎、鲜卑、扶余、高句丽和契丹等古代少数民族，都曾经在此处游猎并居住。这里山水交融、林丰草茂、地广人稀，再加上地理位置偏僻和具有天然屏障，远离战火，成为关东地区的一块世外桃源。
村里共有一百多戶人家，分别住在相邻的三个小山坳里。三处居民分别姓葛依克勒、胡什哈里和卢业勒，他们都是肃慎人的后裔，同属于一个女真人的部族。按理说，同为一族，应该和睦相处，可由于三姓都想当村主，逐渐便有了内部摩擦，虽然没有像“打冤家”那样成为仇敌，吵吵闹闹鸡争鹅斗，也就成为家常便饭。就连妇女和孩子也都旗帜鲜明，渐渐形成三大阵营。
然而有一个人却是个例外，她既不是三姓之中的任何一姓，也不同任何一姓住在一起。她是老萨满达乌伦二十多年前从乱坟岗里捡回来的一个汉族女孩儿，复姓百里，名叫灵芝，如今已经三十二岁了，独自住在村外的一个山洞里，村里人都叫她灵芝姑娘。
据灵芝姑娘自己讲，她的曾祖父叫百里无痕，是北宋朝廷户部的一个小官员，因为通晓女真人和蒙古人的语言，在靖康之变时，随同徽、钦二帝被掳到北国当通司（翻译），后来因无法回到中原，就在当地娶了一个女真人做妻子。徽、钦二帝死后，百里无痕就在当地开起了一个小学馆，靠教授孩子们读书度日。灵芝姑娘的祖父和父亲继承了这一职业。她还记得小的时候，家里常有一百多个学生，小学馆办得非常红火。后来遭遇一场瘟疫，夺去了全家人的生命。据说，她也被邻居用炕席卷起，扔在了山后的乱坟岗里。
意外的是，她没死，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据老萨满达乌伦后来讲，她那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中师父从帽儿山来到了依兰哈喇，亲切地抚摸着她的脸颊，让她天明之后到后山去救一个人，去救一个会给后世带来巨变的人。
虽然是梦，达乌伦深信不疑。她遵照师父的话来到后山，果然在乱坟岗里找到了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女孩子。女孩子昏昏沉沉，面皮青紫，浑身上下皆是红色的斑痕，紧一口、慢一口地捯气儿。从此，这一老一少居住在山洞里，相依为命。这个女孩儿就是灵芝姑娘。
由于灵芝姑娘从小跟着父亲到学馆读书，认识了许多汉字，会背诵许多唐诗宋词，来到依兰哈喇这个地方以后，又跟着老萨满达乌伦学习了佛教和萨满教的一些知识，掌握了作法请神、行医治病等技能，很快成了老萨满的一个好帮手。
人如其名，灵芝姑娘的模样儿就像灵芝仙草一样，打冷眼儿看着没有鲜花那般娇媚可爱，但是越看越耐看，越看越顺眼，有一种内在的、朴实的、憨厚的美。她的双手特别灵巧，会用兽皮缝制漂亮的衣服，会用羊毛织成暖和的帽子，会用鸟翎编成美丽的外套，会用木材建造坚实的住房，村里的许多姑娘都拜她为师。她的心地还特别善良，谁家有什么大事小情，只要是用得着的，她都会主动前去帮忙。谁家的大人或者孩子病了，她会精心医治，直到痊愈为止。因而她受到了全村男女老少的尊重，三姓人家都把她视为知心人。
灵芝姑娘的善良淳朴和聪明能干，赢得了许多男人的心。十几年来，不断地有人向她求婚，老萨满达乌伦也希望她早日成家，但都被她婉言谢绝了。不是她觉得人家不好，也不是她一个也没有看上，她就是一点儿出嫁的心情都没有。每当有人提亲的时候，她的头脑中很快就闪过一个念头，接着冥冥之中就好像有一个声音传来，驱使她马上做出拒绝的表示，她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她多次向自己的恩人兼养母老萨满求教，老萨满达乌伦望着她意味深长地说：“人生百岁，万事随缘。我的孩子！你的缘分还没有到啊！这也许是神的旨意，该不是在让你等什么人吧？！”灵芝姑娘听后，似懂非懂地摇了摇头。
二
不过灵芝姑娘的缘分还真的很快就到了！阳春三月的一个傍晚，忙乎了一整天的灵芝姑娘觉得有点儿累，就早早地躺到炕上睡下了。矇眬之中，她觉得有一个穿着黑衣黑裤的黑老太婆来到她的身边。那老太婆告诉她，明天上午辰时末、巳时初龙蛇交会之时，江上会漂来一件稀世珍宝，念你慧根深厚，行善多年，特来知会于你，自然福报深深，受益无穷，切记切记！说完如风儿一般悄然离去。灵芝姑娘醒来却是一梦。她起身推窗一望，晚风轻吹，花香阵阵。冥冥之中，她感觉这不是个梦。
第二天上午，灵芝姑娘来到江边。三月里的胡里改江一槽春水，千里生香。从大山里奔腾而来的激流到这里放缓，像一条弯弯曲曲的飘带，江面上漂浮着一层好看的野花瓣儿。江岸上一排排奇形怪状的柳树，刚刚展开嫩绿的新叶。带着新叶的那些柔软的柳条儿，一个个伸出温柔的小手，轻轻地抚摸着那色彩斑斓的水面，像是在亲吻着久别情人的面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情意。树上的小鸟在喳喳地叫着，时而呼地飞起，似乎在与天空中南来的大雁遥相呼应。忽然，有几条很大的鱼儿从水中跃起，它们蹿起来有数尺之高，瞬间又“唰”地落入水中。那溅起的浪花和啪啪的水声，仿佛在向树林和飞鸟宣告，它们才是这条大河的主人。
灵芝姑娘心中有事，无意观赏这江边的春色。眼见得太阳升起老高了，辰巳交会的时间已过，哪有什么漂来的稀世珍宝啊？她开始怀疑昨晚的梦，刚想转过身子往回走，忽然一群白鹤从头顶上飞过，伴随着长空中那好听的叫声，她发现从南边飘来一艘小木船，正在沿着江边顺流而下，不觉眼前一亮，三步并作两步飞跑过去。
原来是一段粗大的树桩，树桩中间有一个很大的树洞，树洞里半躺半坐着一个两三岁左右的孩子，身边围站着好几只白鹤，白鹤们的脚下堆放着好些干果和松籽。那几只白鹤仍然静静地站在那里，好像是那个孩子的仆人。
眼前这一幕让灵芝姑娘感到十分新奇。这么小的孩子坐着这样的“木船”，居然在惊涛骇浪中穿山越岭，顺流而下，平安地到达这里，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他是从哪里来的呢？他的父母亲是什么样的人呢？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还有，那些白鹤为什么要护卫他？
此时，树桩好像专门来寻找灵芝姑娘的，慢慢漂近岸边，停在她面前。这个孩子眨巴着黑亮的大眼睛看着她，胖胖的小脸上洋溢出些许笑容。她发现这孩子穿着鹿皮做的皮衣皮裤，头上戴一顶貂绒软帽，脚上着一双虎头软靴，帽子和袖口上都绣有龙的图案，很显然这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公子。她毫不犹豫，探下身子，一伸手把孩子抱了起来。说也奇怪，那孩子被她抱走之后，树桩上那几只白鹤好像完成了护送任务，一个个扇起翅膀欢叫数声，在她和那孩子的头顶上踅了好多圈，然后才一起向北边飞去。 灵芝姑娘抱着孩子向村里走去。孩子十分乖巧，不哭不闹，而且把头拱在灵芝姑娘的怀里，一个劲儿地磨蹭，蹭得她的胸脯痒痒的、麻麻的，一股股异样的暖流瞬间溢满全身，也让她的脸“腾”地红了起来，有些不知所措。她以为这孩子饿了，于是一边加快脚步，一边用手拍着那孩子说：“饿了吧？不着急！我们马上就到家了！到家里就有吃的了！”
不料孩子突然张口说话了：“我不饿！我在船上吃了好多干果！都是那些白鹤送给我的，它们肯定是额娘派来的！现在我有点儿想额娘了！你长得太像我的额娘了，我就叫你额娘好吗？我叫布库里雍顺，家人都叫我小雍顺，你叫什么呀？今后我好称呼你呀！”
两三岁的孩子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的话，让灵芝姑娘暗暗称奇，也让她的脸更红了！她连忙说道：“说什么呢？你这孩子！那可叫不得！我还没有成家呢！怎么能叫额娘呢？我虽然比你大很多，但也只能以姐弟相称。我姓百里，名叫灵芝。小雍顺，今后你就叫我灵芝姐姐吧！”
“好咧！灵芝姐姐！这名字真好听！”那孩子不但嘴巴极甜，而且很会亲热。他的身子往上一蹿，小脸蛋儿直往灵芝姑娘的香腮上贴，弄得她浑身热血沸腾。
三
听说灵芝姑娘在江里抱回个孩子，村民都来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有的说：这胡里改江的上游都是山地，水深流急，弯道极多，多少年都没有人敢行船了！正经的水手和船工都没有人敢下水，他一个小孩子还坐个树桩，咋活的呢？他的爹娘呢？心咋这么狠呢？还有的说：这孩子居然有白鹤护卫，还为他采食，难道他是神仙吗？
众人正在议论纷纷时，老萨满达乌伦从外面走了进来。她看见灵芝的怀里还抱着个孩子，先是猛然一愣，等到她看清了这个孩子的容貌，突然大吃一惊：这孩子怎么如此面熟？难道在哪里见过吗？她搜索着自己的记忆，但实在是想不起来了！她抱过那孩子，亲吻着他的小脸蛋儿，突然眼前一亮。她盯住了孩子脖颈上挂着的一副银锁，喃喃自语：“这不是师妹的东西吗？怎么会戴在这孩子的身上？”
原来老萨满达乌伦是罂姑萨满的师姐，当年两个人在帽儿山跟随黑老太婆学艺之时，她见过这副银锁，知道这是师妹罂姑的东西。罂姑还流着眼泪告诉过她，这副银锁是母亲当年留给她的，生下她不久，母亲就去世了。银锁的正面镌有“长命百岁 吉庆永昌”八个小字，背面还刻着罂姑的名字。
达乌伦打开银锁，发现银锁里面藏着一张薄薄的羊皮，羊皮上面用朱笔写着许多小字。她从头到尾看了数遍，一下子全明白了！她递给灵芝姑娘，让大伙儿传阅，随即热泪盈眶地說：“天哪！这真是人间的奇迹呀！原来这孩子姓爱新觉罗，名字叫布库里雍顺。他是天上的仙姑吞朱果而生，是昆仑山的天神转世而来呀！”
达乌伦把羊皮书简重新放进银锁里，说：“这孩子千里迢迢来到此地，看来这是上天的旨意呀！天神降临，山河生辉，此乃我等三姓人家的光荣，也是诸神对我们的恩赐呀！别看布库里雍顺现在还小，但他秉承天庭的旨意，必将造福于这块灵山宝地！我等何不顺天应人，奉他来做这三姓的村主，这不是一件皆大欢喜的好事吗？”
听了老萨满的话，三姓老者走上前来，纷纷表示：赞同老萨满的提议，奉这位小神童为村主，也省得群龙无首，互相争斗，不知他本人意向如何？小小年纪能否挑起这副重担？
人们把目光“唰”的一下，投向年幼的布库里雍顺。大家都觉得这个孩子虽说是个神童，但是只有两三岁呀！如果他没听懂老者们说的话，或者说他回答不出个所以然来，那么这件事情也许就撂下了。出乎在场所有人的意料，小小的布库里雍顺不仅听懂了大家的意思，而且回答得有模有样、有板有眼：“我尊重各位长者的意愿，愿意在这里住下来，并为大家效力！但是我年纪还小，有许多事情弄不明白，这就要靠我的灵芝姐姐了！大家意下如何？” 这个小家伙把脑袋瓜贴在灵芝姑娘的脸上，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众人。他不但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还将了在场的三姓族人们一军。
几位老者听了小雍顺的话大为震惊，他们想不到这孩子小小年纪，居然如此老成，真不愧是神童啊！肯定就是天神转世。至于小雍顺提出来的请求，三姓族人皆有共鸣。十几年来，大家耳闻目睹灵芝姑娘所做的一切，对她的聪明才智无比钦服，只因为她是个独身女子，才没有推举她做村主。于是，其中一位走上前来恭敬地说：“老萨满您是神的使者，灵芝姑娘您是这大山里的贵人，有您两位引路，我们一致同意奉这孩子为村主，希望他能让全村和谐幸福，并带领我们走向天堂！”说罢率领众人跪下，向小村主布库里雍顺施礼。
三天以后，三姓的族人们齐聚在灵芝姑娘的小窑洞前，举行了隆重的村主即位庆典。老萨满达乌伦做法请神、奏报天庭之后，一时艳阳高照，彩霞满天，伴随着阵阵香风吹过，有上百只喜鹊飞来道贺，令在场之人无不称奇。
四
且说小雍顺和灵芝姑娘，两个人虽然以姐弟相称，但在内心深处，灵芝一直把小雍顺当成自己的孩子看待，从吃饭、穿衣、睡觉、玩耍到家里家外，处处精心照料着他。而小雍顺呢？也把灵芝当成了自己的妈妈。无论黑夜还是白天，他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她，简直就是她的一个影子。尤其是到了晚上，这孩子必须同灵芝睡在一起，还必须让灵芝搂着他，否则他就睡不着觉。他还经常在梦中哭醒找额娘，鼻涕眼泪地蹭了灵芝一脸。有时还竟然双手抓住灵芝的胸脯要吃奶，羞得灵芝无可奈何，只好熬些稀粥或煮点儿羊奶给他吃。
灵芝姑娘不但在生活上细心照料小雍顺，而且还亲自教他习文练武。灵芝的武功，得益于老萨满达乌伦的调教和指点，尤其是她的轻功、拳法和暗器，村里人无人能比，这也是她多年来单身独住却平安无事的原因之一。
也许是遗传因素，小雍顺不仅聪明过人，反应也极快，学什么会什么，而且非常勤奋，肯于吃苦，有一股子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头儿。在灵芝姑娘的精心培养下，小雍顺不但长得非常结实，七八岁的时候，已经能轻易战胜十五六岁的男孩子，还敢与村里的成年男子过招儿。灵芝姑娘又让他拜村中三姓族人的高手为师，学弓箭使刀枪。十四岁那年他进山打猎，两只老虎被他痛打一顿逃走，一头黑熊被他活捉。不久有巨蟒进村袭击牛羊，被他拎起来活活摔死。 依兰哈喇出了个大英雄！消息像阵风儿一样在周边传开了！一些散居的猎户和渔民闻听村主是天神转世，纷纷慕名来投，小小的山村几年间人口骤增，几乎比原来扩大了一倍。村里的族人们一片和谐，山民们的生活蒸蒸日上。
一日晚上，灵芝姑娘对小雍顺说：“村里的住民增加了这么多，这几个小山坳已有些容纳不下了！眼见得每日都有投奔的人来，我们又不能拒之门外，应当想一个妥善的办法了。俗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哇！目前我们小村是一片和顺，人丁兴旺，既不愁吃，也不愁穿，过的是太平的日子，但是从长远来看，一个部族若想在乱世中生存下去，最终靠的都是实力。现在我们的村庄既无木栅，又无围墙，住得十分分散而又无险可守，一旦有什么变故袭来，就会被打得落花流水，无处可藏。”
“我的灵芝姐姐，你是不是有什么好主意了？快说与我听啊！”小雍顺虽然已经长成一个雄壮的少年，但仍像小时候一样，竟然伸手去搂灵芝姑娘的腰肢，伸过头去要贴她的脸蛋儿。
灵芝嗔怪地轻轻一掌：“都多大了还没个正经的样儿？这件事我寻思了好多天了，还真的有一个好主意。我知道有一个地方，在江的西边，离这里不算太远，原来就有一座鄂多里城，在辽金时期曾经十分兴旺，后来被蒙古军队焚毁了。我小时候随父亲去过，现在遗址和地基应该还在。那地方依山傍水，地势险要，既有旱路又有水路，既有山林又有平原，进可以攻，退可以守。我的意思是在那里营建新城，让村里的族人们全搬过去，那可是惠及子孙的宏图伟业呀！”
“哎呀！我的灵芝姐姐！这真是个好主意！”布库里雍顺调皮地在灵芝脸上亲了一口。
新建的鄂多里城按照灵芝的设计，为三进格局。分外城、中城、内城，并在外城和中城之间、中城和内城之间，留下了宽阔的道路，兴建了许多住房。新城的四周修有角楼，外城和中城正中央皆修有箭楼。外城和中城之间住村民，内城住村中三老、萨满和村主。整个新城布局合理、防守严密，简直就是一座铜墙铁壁的堡垒。
新城竣工之后，适逢八月中秋，老萨满达乌伦选择了一个黄道吉日，作法请神，带领着布库里雍顺和所有的族人，给当地的山神、树神、河神和土地神们祭祀，全村人杀牛宰羊，摆酒庆贺，一连热闹了好多天。期间村中三老提议，大家既然已经搬到这里，今后就不要再叫什么三姓村了，要叫鄂多里新城。而咱们的头领小雍顺呢？也要叫城主。并提议，即刻撒出人马去送请帖，遍邀百里之内的村寨之主，到九月九日那天，都来鄂多里新城做客。
五
九月九日上午，风和日丽，万里无云。江流蓝如玉带，群山一片斑斓。刚交巳时三刻，方圆百里十四个村寨的头领们陸续都到了。新城主布库里雍顺率领城中十老及数百名精壮少年，列队到城外迎接。一时敲锣打鼓，彩旗飘扬，热闹非凡。
布库里雍顺按照灵芝姑娘的指点，与来宾们一一行抱见礼。豹子冲的村主斡离末首先贺道：“久闻城主少年英雄，乃是天神转世。今日一见，果然不凡。小小年纪就创下这么大一片家业，令老夫肃然起敬。六十六张狼皮，不成敬意。东西不多，取个六六大顺之吉，还请笑纳！”斡离末是个六十多岁的老者，白发苍苍，慈眉善目，在这方圆百里之内很有人脉。
紧接着松树屯、橡子山、桦林寨、姜家河、巴兰峪等十一个村寨的头领走上前来，依次献上人参、毛皮、木耳、红蘑、鹿肉、柞酒和苦茶等礼品。布库里雍顺满脸笑容，一一收下，并再次向他们表示感谢。
金鸡岭的寨主耶吉浑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拿。他皮笑肉不笑地对布库里雍顺说：“对不起了！亲爱的城主！在下来得匆忙，没有携带什么礼物，实在有些不恭。斗胆借您的弓箭一用，看一会儿能不能打点儿什么东西。”
众人一听，皆感到有些好笑。城中的十老们颇感不快，以为这是在戏耍本家，他们都把目光投向城主，不知城主当如何回答。不料布库里雍顺声色未动，只是淡淡一笑：“寨主客气了！来了就是贵客，还带什么东西呀？请便！”
话音未落，天空中有一群大雁从头顶上飞过，他们排着整齐的队形，欢叫着向南方飞去。说时迟，那时快，在众人抬头仰望之时，那位金鸡岭的寨主耶吉浑已经绰箭在手，瞬间发出，“啪”的一声，一只大雁落在地上，箭头从那只大雁的脖子上穿过。众人见了一片惊呼：“哎呀！真是神箭手！当年的四狼主宗弼也不过如此！了不起呀！”
耶吉浑顺手绰起那只大雁，微笑着对布库里雍顺说道：“小野物，权当下酒之菜，就算作我给城主的贺礼吧！”耶吉浑得意洋洋，向布库里雍顺投去高傲的一瞥。
耶吉浑是方圆百里之内有名的神箭手，绰号野鸡臀，箭法虽然高超，人品却差了点儿，这大山里的人们妇孺皆知。众人看得清清楚楚，野鸡臀哪里是借物献礼，分明是示强逞能，向鄂多里城主挑衅。来客们多数愤愤不平，觉得野鸡臀如此无礼，做得有点儿太过分了！但也有的寨主抱着双肩嘿嘿冷笑，心想你这个小城主不是天神转世吗？看你这个茬儿怎么个接法。
布库里雍顺不动声色，他微笑着接过那只大雁，似乎有些惋惜地说：“往来万里奔波，心中常恋北国，没想到却死在回家的路上，我等怎能再忍心剥它，用来下酒？还是埋了吧！”说完顺手递给身后的人，引领着众位来宾向城门口走去。
鄂多里新城布置得既喜庆又庄严，让所有外来之人皆感到耳目一新。只见城墙之上旌旗猎猎，持枪的士兵精神抖擞，箭楼上八盏红灯笼迎风摆动，城门口佩刀的勇士成燕翅儿排开，沿路的房屋皆披红挂绿，两旁的族人们俱夹道欢迎。及至将到中城门口，只听布库里雍顺一声口哨，嘴里不知又说了句什么，众人只见一群白鹤“呼啦”一下子从空中飞来，又一瞬间落在中城门口。它们排成整齐的两队，一边欢叫着一边翩翩起舞，有一只稍显大些的丹顶鹤，还亲昵地站在布库里雍顺的身边，频频地点头示意，好像是在与新城主交谈。这些白鹤舞蹈了好大一会儿，又排成一列横队向来宾行礼，然后才随着布库里雍顺的一声轻呼，“呱呱”地鸣叫着一齐飞走了。
这一场面让所有人都看得目瞪口呆，半晌也没有人说一句话。十四个村寨的来宾们无不惊愕，包括野鸡臀在内皆暗自佩服。松树屯的村主吴金哥双手抱拳，诚挚地说道：“无怪乎鄂多里城天地和谐，人畜两旺，原来是得到三界神仙护佑，八方生灵相助。城主真乃是大德之人，大智之人，令我等钦佩之至！”众人立即随声附和：“城主能役灵禽，真乃神仙转世，是我方族人之福也！”遂跟着布库里雍顺走进新城。 布库里雍顺一边引领着来宾们参观新城，一边暗自好笑。他从小就待在罂姑萨满的身边，常跟着那只白鹤在一起玩。来到三姓这个地方以后，他又同灵芝姑娘一起，饲养了许多白鹤。他能听懂白鹤们的叫声，白鹤们也能明白他的意思，那些白鹤成了他最好的朋友。今天的这出白鹤迎宾，竟然迷倒了这么多人，让他心中高兴不已。
六
十四个村寨的来宾们参观完内外三城，一个个皆赞不绝口。布库里雍顺领他们步入内城大厅，宴会正式开始。他首先亲自给各位斟满好酒，然后站起来说道：“小村营建新城，今日正式乔迁。承蒙各位前辈赏光，本村族人皆荣幸之至。值此动乱之秋，不惟天灾不断，人祸也亦频来，尚须左邻右舍们团结同心，互相帮助，方能共度难关。在下邀请各位，愿结生死同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仅此而已，别无他图。”说罢端起碗来一饮而尽。众人亦纷纷随声附和，一时你争我讲，热闹非常。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宴会进入了高潮。这时候黑狐峪的寨主粘巴迈站起来说道：“俗话讲无酒不成席，无歌难助兴。你们鄂多里这个地方，连白鹤都会跳舞，何不找些个美人儿来唱唱跳跳，给我们助助兴啊！啊？”
那些喝得红头涨脸的来宾们立即附和：“是呀！是呀！给找个美女唱唱歌呀！那才过瘾哪！哈、哈、哈、哈、哈、哈！”一阵大笑。
还没等布库里雍顺说话，恶虎山的村主胡比朝先站起来嚷道：“听说灵芝姑娘是三江口的百灵鸟，这方圆百里谁不知道啊！她还是个大姑娘，听说越长越嫩了，出来让我们瞧瞧啊！啊？这可比那些什么白鹤强多嘍！怎么样？小城主？”
“对呀！对呀！请灵芝姑娘出来唱歌！”又是一阵吵吵嚷嚷。
布库里雍顺有些迟疑。他知道一旦灵芝姐姐出来，这些个酒后变态色胆包天的家伙，说不定会上前动手动脚，整出什么不雅的事儿来。客人是自己请来的，到时候怎么收场？如果吵闹起来，岂非弄巧成拙，违背初衷？
正在布库里雍顺为难之际，忽然身后门帘儿一挑，灵芝姑娘大大方方地走了出来，她双手一拱，环视众人说道：“列位来宾，大家都是当地的英雄，本地的好汉，难得来到新城一聚，小女子本应该献歌一首，舞蹈一回，以助雅兴。不过我这里有个提议，大家不妨做个游戏。谁若是玩赢了，别说一首了，十首八首都行，若是玩不赢，想听我的歌儿……敢玩吗？列位英雄？”
“嘿嘿！小娘儿们细皮嫩肉，说话倒挺牙碜！有什么不敢玩的！”“老子他娘的刀山火海都不怕，还怕什么游戏？”“你就说玩什么吧？我们跟你走！”“你就准备唱歌吧！我要听个够！”十四个村寨的头领们七嘴八舌，跃跃欲试。
“那好吧！你们都跟我走！”灵芝姑娘转身下楼，带领大家走到内城的后院，指着大墙边拴着的两排牛马说道：“你们听说过‘横推八匹马、倒拽九条牛’吗？我们今天的游戏就是玩这个！大家都是英雄，你们谁先来？”说着已命人牵过战马，驭手们已经举起鞭子。
望着那八匹滚瓜溜圆的战马和那根大盆粗细的巨木，十四个村寨的头领们都有些懵了！要想顶住这根巨木，让那八匹骏马拉它不动谈何容易？弄不好那根巨木滚动，会闹个人仰马翻，甚至有生命危险。一时无人吱声。
望着灵芝姑娘那轻蔑的目光，恶虎山的村主胡比朝先有些耐不住了。他袖子一挽走上前去：“我先试试！我他妈的先整一半，先挂上四匹马，看看怎么样？”他按照灵芝姑娘的指点，用肚皮顶住巨木，运上气，使足劲。没想到那驭手鞭子一举，四匹马稍一用力，那根巨木“啪”的一声就被拽走，胡比朝先弄了个大前趴，抢的满脸都是血，疼得哇哇怪叫。
胡比朝先身高体壮，力大如牛，靠着一身蛮劲儿称霸恶虎山，轻易无人敢去惹他。今天他都不行，谁还敢比画？其他的头领们谁也不上前儿了。
灵芝姑娘淡淡一笑：“横推八匹马没人敢玩了，那么倒拽九条牛呢？谁来试试？”
“我试试！我先来三条牛！”野鸡臀觉得自己身长力大，第一个走上前去。没想到他使尽了吃奶的力气，还是被那三条牛拽得满后院跑，若不是他及时撒手，肯定会弄个狗抢屎，那可就真的撅起野鸡臀了！众人见了一阵大笑，再也无人吱声。
两个游戏谁也没玩赢，灵芝姑娘正想着离开，黑狐峪的寨主粘巴迈说话了：“我说灵芝姑娘！我们这两位兄弟是没玩赢，但谁又能玩得赢呢？这横推八匹马、倒拽九条牛都是听说，谁见过呢？能让我们开开眼吗？”众人一听皆恍然大悟：“对呀对呀！让我们开开眼嘛！你该不是在游戏我们吧？”
“不是游戏你们！这是我时常玩的游戏！为的是早晚活动一下筋骨！”布库里雍顺分开众人，走上前去。他依照规则先推八匹马，后拽九条牛，竟然面不改色，气不长出，像小孩子在玩打木棍儿一样，倒把那些牛马累得汗流浃背。
在场的人全惊呆了！他们都为这少年的神力而折服！这哪是个一般的人哪？分明就是个天神！恐怕我们这些人加在一起，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于是一个一个走上前去，纷纷与布库里雍顺行抱见礼，并回到楼上继续喝酒，与鄂多里新城签订盟约。十四个村寨的头领们异口同声，推举布库里雍顺为联盟的盟主，并一齐跪下拜见盟主大人。
七
各村寨的首领们有感于盟主布库里雍顺的功德，纷纷带人上门提亲，有几个还主动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但布库里雍顺皆不为所动。他有自己的心上人，那就是他的灵芝姐姐。十几年来，他始终同她住在一起，并且睡在一铺炕上。在他十岁以后，灵芝姑娘曾经让他单住，但他死活不肯，说离开了姐姐睡不着觉。后来灵芝自己也习惯了，夜晚听不到他的呼噜声，她能睁着眼睛一直瞪到天亮。她明白自己已经离不开他了，他也离不开她，两个人的心灵早已成为一个整体。
族人们对两个人的心思一清二楚，皆想成全这门亲事，于是他们共推城中三老前去做媒。布库里雍顺一听满心欢喜，他高兴地说：“我自打来到咱们这里，就一直同灵芝姐姐住在一起。刚来时我还小，姐姐就如同额娘一样，处处细心照料我，给我做吃的，做穿的，还带着我玩。晚上我把被褥尿湿了，就睡在姐姐的肚皮上，她怕溻着我。十几年来，我一直同她睡在一铺炕上，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也是我最喜欢最尊敬的女人，没有她我根本就活不下去！除了她，我不会娶任何别的女人！”三老一听大喜。 可是到了灵芝那里，话就不一样了。没等几位老者把话说完，她就抢过来说：“谢谢几位前辈的美意！我明白列位此行的目的了，也知道城主的心情。但我只是他的姐姐，他也只是我的弟弟，我们如同父母所生的一奶同胞，怎么可以成婚呢？何况我比他大了三十岁，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呀！我感到此事有些不妥！大家还是请回吧！”几位老者一听皆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这时候门帘儿一挑，老萨满达乌伦走了进来。她笑着对灵芝说：“有什么不妥的？我看不但合情合理，而且大得人心！你好好想想，你叫百里灵芝，他姓爱新觉罗，你们一点儿血缘关系都没有！你再想想，小城主是怎么来的？不是你从江边抱回来的吗？为什么这个人不是别个偏偏是你？你为什么多年来一直不嫁？三界之中，万事随缘，这不就是缘分吗？再者说了，你敢说心里没有他吗？你现在能够离开他吗？假如他娶了一个别的女人来，你还能够活下去吗？你是比他大二三十岁，但年龄能是障碍吗？你有没有发现他虽然只有十六岁，却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而你虽然已经四十多岁，但不是越活越年轻了吗！你没有感到自己比当年还俊俏、还漂亮了吗？天有日月星，人活精气神。我看你们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神仙伴侣！”
老萨满达乌伦的一番话，说得几位老者眉飞色舞、频频点头，最后竟然“啪啪”地鼓起掌来，说得灵芝姑娘满脸通红、心旌摇动，再也无话可言，只好默默地点头应允。族人们闻听皆高兴万分，城中一片欢腾。
不久，老萨满达乌伦和城中三老，为二人举办了隆重的婚礼，周边十四个村寨的头领们皆来道贺，婚礼办得热闹非常。
新婚之夜，月朗风轻，喧闹了一天的鄂多里新城一片安静。送走了所有的宾客，推开新房的木门，同居了十四年终于结为夫妻的一对男女，立即緊紧地抱在一起。他们忘情地抚摸着对方的身体，热烈地亲吻着对方的脸颊，倾听着对方咚咚的心跳，吐露着彼此挚爱的心声。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站着，紧紧地拥抱着对方的身体。良久，才双双倒在土炕上。
今晚的灵芝姑娘显得格外漂亮和美丽，那披散的长发簇拥着鲜花一样的面颊，明亮的双眸流露出烈火一样的情意，洁白的玉体生发出诱人的光泽，扭动的身躯就像一块干渴的土地。那娇羞的神态如同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奔放的热情仿佛一个久旷的佳丽。在这位昔日可爱的小弟弟面前，她放下了所有的矜持和自尊，似乎是一座憋了许久而骤然喷发的火山。
而布库里雍顺呢？这个昔日里调皮幼稚的玩童，今晚却变成了一个雄壮高大的骑士。他那有力的双臂如同钢筋般坚硬，他那隆起的肌肉好比生铁般结实，他的胸膛像大山一样宽广，他的冲击若豹子一般猛烈。在灵芝姑娘那一阵紧似一阵的欢叫声中，他好大一会儿才瘫软在那片白光里。
忽然，夜空中有一大片流星雨飞过，好像是天上有一群神仙提着灯笼在跑。
此时月光如水，松涛阵阵，温馨的小屋里弥漫着体香、花香和乳香，仿佛这里就是人间的天堂。
八
自从布库里雍顺与灵芝姑娘成亲之后，好事接二连三。先是老爷岭北麓女真人的白水部落来投，前后三批共迁来二百多户一千余人，再加上百里之内陆续搬来的零村散户，一年的工夫不到，竟然涌进来三百多户两千多人一万多头牛马。由于新城已经容纳不下，于是布库里雍顺与灵芝姑娘和城中三老一起商议，在江的对岸又营建了一座新城，予以妥善安置。由于新城就建在江边不远，故而因江得名，就叫作胡里改城。
新城竣工还不到一年，就有朝廷的钦差前来宣旨。原来此时已是公元1260年，雄才大略的蒙古藩王忽必烈当上了元朝的皇帝。在平定四方以后，他听从谋臣刘秉忠的建议，对东北地区的女真人进行招抚，设立水达达路。这水达达路隶属于辽阳行省，辖区南起图们江，东至日本海，北达外兴安岭和库贝岛，西与开平路接壤，几乎涵盖了整个长白山、松花江和黑龙江流域。朝廷在水达达路的范围内，设立了五个军民万户府，来强化对这一地区的统治。
这五个军民万户府是：斡朵里（鄂多里的音转）万户府（在今黑龙江省依兰县牡丹江西马大村附近）、胡里改万户府（在今黑龙江省依兰县城附近牡丹江东）、脱斡怜万户府（在今黑龙江省桦川县东北万里河古城）、桃温万户府（在今黑龙江省汤原县双河古城佳木斯西北处）、孛苦江万户府（在今黑龙江省富锦市西南古城）。布库里雍顺被封为斡朵里万户府的万户长，成了元朝的一位地方军政长官，担负起了守护边疆的重任。
布库里雍顺被朝廷封为万户长还不到俩月，灵芝姑娘就为他生了个结结实实的大胖小子。这件事不仅让小城主乐不可支，同时也让族人们高兴万分，全城皆沉浸在一片喜庆之中。在以后数十年间，布库里雍顺家庭美满，斡朵里辖区平稳和谐，到处呈现出繁荣兴旺的景象。
灵芝姑娘与布库里雍顺共同生育了两儿一女，在她八十四岁那年无疾而终。临别之时，她拉着布库里雍顺的手说：“亲爱的小雍顺，我的夫君！为妻就要走了，先在那边等你。想我百里灵芝一生，没有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是也没有愧对于所有的人。我这辈子最高兴最快乐最自豪最骄傲的一件事，就是嫁给你做妻子！我们共同生活了五十二年，做夫妇也有三十八年，我知足了！我走以后，你要带好儿女，管好辖区，千万不要为我伤心！我的灵魂会一直陪在你的身边，永远同你在一起！下辈子、下下辈子，无论几生几世，我都会一直等你，与你永远做夫妻！”说完微笑着瞑目而逝。
灵芝一生不仅聪明能干，勤劳朴实，而且心地善良，乐于助人，是这方圆百里之内有名的女菩萨。她的去世，让斡朵里的族人们如丧考妣，悲痛万分，纷纷携儿带女前来吊唁，同这位有着传奇人生的女人告别，整个辖区皆笼罩在哀伤的气氛之中。
作为灵芝姑娘最亲近的人和她的丈夫，布库里雍顺更是心如刀绞，悲痛欲绝。他跪倒在灵芝姑娘的灵前呼天喊地，涕泪交流，几次哭晕过去。他连续三天不吃不喝，不躺不睡，目光呆滞，几近疯癫，只是靠在灵芝姑娘的灵柩前流泪。
灵芝姑娘被安葬在江边的那棵大柳树下，那个他们俩第一次相遇的地方。布库里雍顺常常跑到灵芝姑娘坟前，嘴里头始终念叨着灵芝姑娘的名字，他不敢设想如果没有灵芝的日子，他将怎么活下去。他深陷在感情的漩涡中不能自拔，一个钢筋铁骨的壮汉，很快变成了一位步履蹒跚的老者，形容枯槁，头发全白了，好像变了一个人，已经不能视事。无奈，族人只好共尊他的长子鄂多喜为城主，共同商议日常事务。
在灵芝姑娘去世百日那天，布库里雍顺一个人来到江边的墓地，默默地烧了许多的纸钱，又自言自语说了许多的话。然后他靠在墓碑之上，嘴里哼唱着灵芝教给他的那首歌：“八月里来好风光，长白杜鹃美又香。一朝霜至花容去，你携芳魂在何方？在何方？”声音越来越小，最后靠在墓碑上去世了。
他的亲人和族人遵照他的遗愿，把他与灵芝合葬在一起。据说二人后来成了胡里改江的水神，有人看见他们携手在江边漫步。那棵大柳树越发枝繁叶茂，经常有许多白鹤在树下聚集。
传说，直到爱新觉罗·布库里雍顺的后裔爱新觉罗·努尔哈赤去世，那棵大柳树才轰然折断倒下，跌入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