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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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天
  
  沿着濑户内海东侧的海岸线一直向外延伸,临近伊予滩的地方有几个相连的小镇。这几个小镇合称万天,它们虽经济繁荣却相对封闭,类似巫术妖魔一类的东西,还是被大多数人相信着。
  顺着东万天有一条建到一半废弃的铁路,由于万天四周矗立着险要的高山峻岭,工程不得不被搁置。
  传说那条铁路的尽头,是取之不尽的黄金珠宝。
  万天人从来没见过太阳,他们头顶的天空总是阴雨连绵,夏冬两季占据了整年的五分之四。这会儿正值夏季,闷热潮湿的空气里充斥着聒噪的蝉鸣。
  “知道吗?武重家出事了。”一个穿着乌蓝色外衫的中年大叔摆正了长烟斗,猛吸了一口。
  坐在藤椅上的同伴举起茶碗喝了几口,然后抹了抹嘴角搭了腔:“听说最小的儿子遥斗被谋杀了?”
  “通缉令可能过几天就会贴在村口了。”茶屋的老板端来了丸子汤,他神神叨叨地说,“这几条街都传疯了,说凶手是他们家过门两年的媳妇。”
  “哎?”蓝衫大叔差点被烟呛到,他瞪着大眼,“武重家的媳妇?那不应该是很懂礼数,地位很高的大小姐吗?”
  老板用搭在肩头的白巾擦了擦汗:“这个就不知道了,但传说遥斗娶的那个,好像是寄养在森罗寺庙里的女孩。”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这边老板放低声音说出的句子才结束,面前的几个客人就摇手表示不相信,就连邻桌竖着耳朵听的人也放声笑了起来。
  武重家在万天有着统领的地位,这个家族世世代代都通灵,并且与万天人供奉的地泽神身心相通。万天这个地方,确实有正气的神明和神怪,,不过邪恶的脏东西还是会在街道间游荡,驱魔师这个职业虽还算存在,但真正掌握着强大力量的只有武重家。
  之前也发生过妖怪吃人或是因嫉恨而杀人的事件,但也都是民间百姓之间的恩怨,不会扯到那么高贵的门第。就像世人爱看平民英雄,爱挖掘好人不为人知的一面一样,这件事提起了大家浓厚的兴趣。流言一传十十传百,说作为嫌疑人存在的,武重家最小的媳妇荻野松雨,现在已经不见了踪影。
  榛名舀起最后一点红豆送入口中,甜糯的感觉在嘴巴里化开,他满足地揉了揉肚子,对等在一边的女生说:“走吧,津流。”
  女生从圆木凳子上站起来,足足比榛名高了半个头,她穿着浅蓝紫的浴衣,上面白色的金鱼图案若隐若现。
  
  榛名
  
  津流走在榛名身后,她步子迈得很小,眼神追逐着榛名的落脚点,生怕自己走丢了。
  “要休息一会儿吗?”榛名回过头来,深灰色的眼瞳里没有担心的意味,“要下雨了,到屋檐下躲一会儿吧。”
  话音刚落,蚕豆大小的雨滴就从空中狠狠地砸下来,噼里啪啦敲打着油纸屋檐,榛名见津流有些惊讶,就开口解释道:“戒指,可以预测到,下雨天路不太好找。”
  津流望了望套在自己手指上的戒指,是一个湖蓝色的宝石,圆圆的透蓝色里有个黑色的六芒星图案,榛名手上也有一个相同的戒指,只不过宝石是紫色的,而里面的六芒星则是烧得通透的红。宝石外圈还雕刻着黑色的繁复藤蔓,它们像有生命般爬过两人的手指。
  “我说你……真是荻野吗?”榛名看着身边瘦弱的女孩,她年龄比自己大些,个子也高过自己,但是总给人一种软软的感觉,好像一捏就会扁掉。
  女孩皱了皱眉,她有些发黄的皮肤上覆盖着浅棕色的小雀斑,脸部轮廓却很深。她小心翼翼地开口说:“还是叫津流比较好。”
  榛名挑了挑眉应下来,他看着面前的瓢泼大雨,有些无奈地伸手抵着下巴。按照身边津流的说法,她就是杀掉武重家小儿子的荻野松雨,是遥斗娶进门两年的媳妇。松雨这个名字,是她婆婆要求改的,她的原名是荻野津流。
  “为什么要帮我?”津流难得先开口。
  “我对武重家没什么兴趣,”榛名蹲下身,“带你去三道口算是做笔生意,中途我也能回家,现在就我的力量是不可能单独回去的。”
  津流转头看着身边的榛名,他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单薄的身体裹在大大的黑色浴衣里,对方正把挂在胸前的眼镜架在好看的鼻梁上,他从浴衣里掏出一张软质的地图,随着戒指划过的地方显现出墨色的路线,闪着淡淡的光芒。
  榛名家是做带路生意的,他们可以借助带有自家力量的戒指或是饰物,找寻去往各地的捷径。万天的空间在某个时刻是会有重叠的,比如这条青石路,也许走下去会无限蜿蜒曲折,但若换到另一个介质,说不定就是平坦的麦田绿地。榛名就是通过找两个介质的交汇处,用最短的时间带对方到达需要去到的地方。
  每带一次路,都会耗费大量的力量,榛名由于和父母赌气,接了上一单大生意,虽然生意做成了,却没有力气返回位于东万天的家。
  “之前你在巷子口蹲着的时候,我就觉得你身上有某种力量,现在想想可能是你在武重家生活了两年的缘故,”榛名眯起眼朝津流调皮地一笑,“跟你搭话,也是觉得你的力量足够带我回去,我没想那么多。
  “不过你要去三道口,真得看运气呢,那个地方的地图位置很明显,却至今没人到达过,我也只是带你去试试。”榛名有些好奇地调侃,“不过你为什么想去那个铁路的尽头?相信尽头有黄金的传说?”
  “带路者,应该还有一种力量吧?”津流才开口,榛名就感到她口中的犹豫,她不确定的声音里掩不住期待,“实际上……我已经记不清,我杀人的原因了。”津流咬了咬嘴唇,她下定决心般盯着榛名的双眼,
  “你们可以通过脉搏,得知对方过去的记忆对吧?可以帮我看看吗?”
  
  武重遥斗
  
  作为武重家最小的孙子,遥斗一出生就备受重视,加上他的身体本就带着与众不同的灵气,很受武重家大长辈的喜爱。自小开始,就有很多人围绕他身边,习武、练习驱魔,还有武重家内部的斗争。
  遥斗被定为灵力接受者,是很早之前就被确定下来的事。有很多奉承他的人,是为了以后更好的生活。有很多陪伴在他身边的人,是为了夺取他现在拥有的一切。从很小的时候起,遥斗就经历暗黑的争斗,朋友的陷害、背叛。当他已经决心独自一人前进的时候,却有个人突然闯进了他的世界。
  本以为母亲会为自己找一个门当户对,也会通灵的女子做夫人,却没料到嫁过来的是个只有十五岁的女孩,她叫津流。听说津流对大泽神做出了很有贡献的事,但看起来却也只是个普通的少女罢了,穿着朴素的衣衫,手上连个首饰也没有,眼神却常常定不下来。
  遥斗对这次的婚姻,根本没有抱希望,不过是传宗接代,敬神明的傀儡罢了。但对方的冷淡和理智却让遥斗稍稍有些在意,津流除了做好妻子分内的事,会接受武重家大大小小的训练,但是她从未请遥斗帮过忙,也不会过问他的事,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了一年多。后来遥斗终于忍不住,问了津流。
  津流说自己只是作为他的妻子存在,无论遥斗接不接手武重家,得不得到那份灵力,都和她无关。大概就 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有份微妙的情愫开始在遥斗的内心滋长,他开始把自己身边的事说给津流听,不过多半是以朋友的语气,对方基本不会有过多的对答,只是静静地倾听。
  终于有一天,遥斗在结束了一场驱魔回家后,发现津流不在屋子里,他觉得自己很想她,想见到她。在这个充斥了利益权势的空间里,津流是不同的,她根本不在意他武重遥斗的身份,遥斗想起了爷爷说过的话,他说灵力说到底,也只是为了保护对我们来说重要的人。
  遥斗暗自下定决心要守护津流,就算是要赔上自己的性命。
  但所谓期待是一切绝望的源头,遥斗还是发现了,津流那份淡漠的原因。她并不是不在乎武重家的灵力,也不是单纯只想做好武重家的媳妇。津流是有备而来,她恨武重家,恨遥斗与武重家一样的血脉。
  遥斗顿觉自己的日子像是道灰墙,骂它也不会有回响。他已经没有力气去质问津流,他觉得这样就已经够了,把对方美好的感觉留下来。遥斗也不想再面对之后更多的争权夺势,更多的原因是他意识到自己又变成了一个人,所以当津流试图杀害他的时候,他丝毫没有反抗,反而笑了。
  
  记忆
  
  “我说你啊,还是放弃吧。”榛名拨开面前的蓠草,“现在重要的事情,就是逃走吧。”
  “但我并不是完全不记得,有很多模糊的片段。”津流学着榛名的样子拨开蒿草,嗅到涩涩的清香,“好像是为了毁掉什么东西,又像是要报仇。”
  “报仇?为谁?”一条河川在榛名眼前展开,他从小山坡上一路跑下去,在岸边坐下。
  津流在山坡上站了一会儿,她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脑海里的场景,长长的石阶,白色的柔软被褥,粟米的清香,脚踝的触感,黑暗中的脚步,很多细小的画面零碎出现,却不能顺畅地在脑中播放。
  “大概是这个高度,”津流走到榛名身边,然后伸手在高出脑袋十几厘米的地方比划了一下,“好像有个人一直站在我旁边。”
  “武重家的?”榛名发问。
  “不是,是之前认识的人。”津流手里抓着面包,却毫无胃口,她看着榛名狼吞虎咽进几个花生糕,有些丧气地说,“不能帮我看看,之前发生了什么吗。”
  “那可是很耗体力的。”榛名谨慎地回答着。
  津流伸脚在河川里划了两下。清澈的河水立刻浸湿了她的白袜,不知道哪里吹来的风,鼓满了津流的袖口。
  她拼命回忆着,最后锁紧的眉头总算展开一些:“那个人的名字里,好像有一个‘海’字。”
  榛名自顾自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朝不远处的木桥迈开了脚步:“你在原地等着,我有个地方要去。”
  “我也要去。”津流看了看身边一望无际的麦田,巨大的空洞感占据了她整颗心脏。她只得加快了步伐站在榛名身边,“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榛名果断拒绝了津流的要求,他转身走了几步,却又突然顿住脚步改变了主意,“那你就跟着一起来吧。”
  
  隧道
  
  那是一座很高的隧道,堆积起来的石块上还雕刻着百鬼夜行的故事。
  “这个隧道里原来有铁轨,后来被拆掉了。”榛名边跟身边的津流解释,边用几根树枝烧起一小团火,借着那一点儿光向前走,“不过这个不是我们要找的,三道口的那个铁道。”
  随着火把光线的靠近,一个中年人的轮廓逐渐在眼里浮现出来——松弛的皮肤堆在一起,原本还算白嫩的颜色上,嵌满了由于长时间不清洗而留下的污垢。他缩成一团,浑圆的身体包裹在蓝布衣服里,手上有已经溃烂的脓包。
  中年人已经把隧道下当作了自己的家,他捡来了很多被丢弃的画纸,把它们叠成矮矮的一层当作床铺。手边放着的小木碗里还有一点茶水底子,茶叶的残渣黏在了碗边。
  榛名从包里掏出一个大的瓷罐,他倒出一点儿水在中年人的木碗里,又把瓷罐放在他身边。随后拿出几块包好的面包和奶酪,放在那人怀里。
  光线实在太暗,津流看不清榛名的表情,但是她觉得他的动作里不带一丝温柔的意味,甚至有些嫌弃。
  中年人摸了摸手里的东西,他的眼睛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翳,眼前像起了大雾。他傻笑着挠了挠头说:“她什么时候来?”
  榛名不说话,隧道里吹起一阵阴风,他感到自小腿起了一阵鸡皮疙瘩。津流没弄明白眼前的状况,她看着疯狂吞咽食物的中年人问:“你们认识吗?他在等谁?”
  “不知道,”榛名回答得很干脆,他头也不抬地补了一句,“第一次来就听他这么问。”
  津流还想发问,不料却突然被那个中年男人抓住了手。
  “你来了……你来了……”那个男人这么说着,话语间表露出巨大的委屈,他的鼻音里带着浓重的哭腔,“你来了……你来了……”
  津流还没来得及反应,榛名就伸脚踢开了那人的手。结果‘哐啷’一声,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津流蹲下去用手在地上摸着寻找起来,她捡起那个圆形的饰物在榛名的小火把下一照,原来是个已经破口的樱花色镯子。
  榛名只是瞄了一眼镯子,就一把从津流手里夺过来扔进那人的怀里,他声音里透着怒气跟她解释:“这个人一直有点神神叨叨,到处乱认人,你别在意。”
  津流倒觉得那个男人有点可怜,她眼里流露出惋惜的神情:“他怎么会在这里孤身一人。”
  “我们该走了。”榛名重拉起津流的手,火光映照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那个中年男人蜷缩作一团,哆嗦着手抱头一直反复问着:“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来?”
  
  森罗寺
  
  刚刚下过雨,土地染得一片湿滑。
  “之前你说,你记得红木做成的高高房子形状的灯,还记得圆石堆成的桌子,隐约的桂花香气。”榛名伸手撩了撩冰凉的河水。
  “嗯,虽然只有几个画面,却也有嗅觉和触觉。”站在一边的津流用袖子抹了抹额头的汗,她猜测榛名可能是愿意帮她找回,已经遗忘的事。
  榛名短促地皱了一下眉:“你还记得,嫁到武重家之前的事情吗?”
  被这么一说,津流才像突然反应过来一样,结结巴巴地接话:“我之前……我之前在……”
  榛名叹了口气:“你一定不是自然遗忘的,要帮你找回记忆,要耗费很多力量,我是没办法。不过就你之前说的片段,我倒是想到一个地方。”
  ‘津流迷惑地眯起双眼。
  “森罗寺,”榛名用湿漉漉的双手捂住后颈,像是累了,“万天种桂花树最出名的地方,就是森罗寺,你说的房形的灯,也就是寺庙路边经常有的那种吧。”
  津流低下头去,她不停转动着眼珠,神色有些慌乱,一边的榛名没等她回应就继续说,“加上你说你朋友的名字里,有一个‘海’字,我想会不会就是她。”
  “……她?”津流的声音很轻,这个字像是用气音送出来的。
  “就是当年很有名的,早川海里。”榛名回头看了她一眼,津流依然低着头,双手握在一起靠在脸前。
  天上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榛名拿出一把黄色的油纸伞,他起身走到津流身边又坐下,帮她遮住针尖般的雨滴。   “之前来的时候,你也听见茶屋里的^、讨论过,”榛名打了个哈欠,他一歪头靠在了津流身上,“老板说你是从森罗寺嫁过去的,那时大家都不相信,但是和你的记忆是符合的。”
  “早川海里。”津流一字一顿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然后小心翼翼地问,“当年关于她的事,是什么?”
  榛名也就只好开口,慢慢缓缓道出了当年的事。
  
  早川海里
  
  在万天,大家供奉的神明叫作大泽贵子,传说他是附近有名的山水神,为了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收,每年夏季万天都会举行大大小小的祭奠活动。祭奠活动由几部分组成,在歌舞和烟火活动后,便是重头戏供神。
  所谓供神,就是将一些特殊的孩子活埋于土下,献给大泽神。
  每年在万天出生的孩子中,会有一两个人比较特殊,他们身上会带有蓝色的胎记,这些蓝色的胎记被视为拥有奇异灵力的标志,是不能长久存活于世的,否则会带来祸患。
  一旦父母发现了自己家里的孩子身上有这类胎记,必须马上交由官府抚养,若被发现有私藏这样的孩子,一家人都会被处死。而那些被交到官府的孩子,会在富裕的环境下成长五年,五岁的时候就会被献给大泽神,也就是在祭奠的最后被活埋。
  他们穿着华美的和服,头发上梳着好看的髻,夏日清新松软的泥土和着明亮的灯光,覆盖了鲜活的肉体。
  早川海里是万天的第二个特例,第一个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那时有个十七岁的少女被发现身上有蓝色的胎记,却一如往常生活着,全城的人都为此惊恐起来,带有蓝色胎记的孩子却活着超过了五岁,这是对神明极大的不敬。后来那个女孩在夏季被捉住,跟五岁的孩子一起被献给了大泽神,当然在供神之前没有少受折磨。
  因为万天的孩子一到十七岁,心智和身体都会迅速成熟起来,算是成长的一个分界线。所以拥有蓝色胎记的孩子,在他们十七岁的那年,身体会变得充满神秘的灵气,很容易被有修行的人察觉。
  而早川海里同样也是在接近十七岁的时候被发现胎记的秘密,很快就被活埋了。但是她并没有被拿去供神,只是活埋在了森罗寺后面的森林里。
  
  津流
  
  津流突然从地上爬起来,她的头撞到了伞面,油纸伞随着她的动作翻倒下去。榛名不满地抬起头,却借着微微光亮,发现津流眼神空洞得找不到落点,全身都颤抖起来。
  “怎么了?”榛名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伸手去拉津流,谁知道手才接触到布料,对方就俯身朝前跑去。
  透明的水流滑过脚背,津流一脚踏进那条浅浅的河川,又像是受到了惊吓,猛地收回了脚步。榛名一把拉住她的手臂,津流顺着他修长的手看上去,那张清秀的脸在瞳孔里沉淀下来。
  “想起来了。”津流这么说着,腿一软身子斜斜地倒下去。
  
  早川,我和你
  
  津流想不起自己是因为什么被送到森罗寺,但是她想起了自己最好的朋友——早川海里。她死在两年前的夏季,和现在的时节差不多。
  森罗寺收留了各式各样的孩子,一般是四个孩子住在一间和式里,但是分到津流这里人数正好不够,于是她只有和早川两个人同住。
  早川是寺庙里最高的孩子,她比津流大两岁,由于津流的身体不好,常常在屋子里一躺就是一周,所以每餐饭都是早川帮她带回来的。两个人真正熟络起来,是在津流十四岁生日那年,那时正值夏季,每个人都对充斥着美食和游街的祭奠蠢蠢欲动,但早川却不同。她几乎不参加关于祭奠的准备活动,只是留在屋子里看书。
  后来早川告诉津流,因为津流也不常出去,如果只留她一个人在屋子里就太可怜了。早川生性便是如此,所有温热细腻的感情都掩藏在看似冷漠的外表下。
  祭奠的惯例有燃放镇上特质的烟火,这天津流换好了浴衣,却对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有些望而却步。她透过木格窗向外张望,卖烤鱼丸、海鲜饼、煮物的摊子已经摆成了一排,橙色的灯笼挂满了整个镇子,灯火通明。
  “烟火的话,并不是只有看它在头顶展开才好。”早川用手托着下巴,她翻着面前的经文,“去远一点的地方,安静地看喧闹明亮像要燃烧起来的万天,还有并不吵闹的烟火,也不错吧。”
  早川难得说了这么长的句子,津流一时有些不适应,只能盯着她干净的面容看。一只蝉飞了进来,停在窗框上,“吱吱呀呀”地叫了起来。
  “走去吗?”早川合上面前的书,她穿着深蓝色的浴衣,上面有简单的格子图案。
  木屐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津流不知道早川要去哪里,她和对方并排走在青石地上。清湿的气息扑面而来,有檀木的香味。
  “前面的小森林穿过去,一边是山,一边是麦田。”早川指了指不远处的小山坡。
  “你怎么会知道这里的?”快要走出森林的时候,津流先向对方搭话。
  早川把津流往身边拉了拉,天上下起了小雨:“周末的时候,会在附近这些地方走走。”
  “好像要下大了,”津流有些担心,“先别走了吧。”
  结果真的下了暴雨,雨水像带着仇恨,猛烈冲刷着地面,又飞溅起来。自从开始有烟火的节目后,一直都是好天气,早川有些担心今晚看烟火的事情可能会泡汤,但是已经到了这里也只能硬着头皮等下去。
  “看来只是阵雨。”直到津流这么说着,一旁有些出神的早川才反应过来,雨停了。
  她们自山坡下去,脚下是一段下凹的地面,由于刚才的暴雨积起了到脚踝高度的水。
  津流眯着眼睛看了看不远处的隧道,话语间有掩藏不住的欣喜:“那个隧道下面,是铁道吗?”
  “是的,不过好像已经废弃了。”早川第一次见津流露出这么开心的微笑。
  津流看了看脚下的积水,有些迟疑要不要迈出脚步:“你没听过万天关于铁道的传说吗?”
  早川摇了摇头。
  “传说这个废弃的铁道尽头,充满了黄金珠宝,是再没有难过忧愁的地方。”津流的语气很肯定,她满眼都是憧憬。
  “要……过去那边看看吗?”早川试探着询问,她也看见了脚下不深不浅的积水。
  津流有些困扰地张望了一下,但就在那一秒,早川伸手将她横抱起来:“你身体不好,还是不要踩水过去好。”她说得也有些尴尬,但在与津流对视上的那刻,两人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津流扶住早川的肩膀,她看见澄澈的水覆盖过早川的脚背,对方在积水里挪动着脚步,带起浅浅的波纹。津流刚想开口,远处就响起了爆裂开来的声音,早川闻声也停住脚步。
  烟火的声音遥远却又剧烈,一下一下震动着心脏,橙黄色的光亮映得满脸满身,麦田也折射出碧绿的光。
  耳边吹过呼呼的风声,津流感到早川手里的力道,她低声说了句:“不知道太阳是什么样子,也是这种橙色的吗?”
  “应该比这个漂亮更多吧。”烟火还在继续,早川也重新迈开了脚步,朝那条废弃的铁道走去。
  隔天清晨,津流醒得很晚,却发现早川也还躺在一边。津流从她身上滚烫的温度中意识到,早川是生病 了。
  津流用木桶里冷水浸过的毛巾帮早川敷在头部。一直到黑色快要暗下去的时候,早川才开始出汗,她好像很难受,就算是睡着的时候脸部也总是纠结在一起。津流摸到她身上因为汗而变得黏糊糊的,就又拧干一条冷水浸过的毛巾,准备替她擦拭。
  早川宽大的白色袖口被翻到肩膀的位置,毛巾顺着手臂向上,津流的眼光也跟着上移,接着下一刻,她就猛地将对方的袖子重新拉下来。可能因为这一动作过大,不小心将早川弄醒了,对方看着津流的表情,又看着她手上的毛巾和自己松开的袖口,一下明白过来,于是费力地想要坐起身。
  “你好好躺着。”津流的话脱口而出,她以为自己多少会有些恐惧的,但是语气里却满是担心。
  ——早川靠近肩膀的皮肤上,有一块椭圆形的蓝色胎记。
  那不是普通的胎记,津流心里明白,并且她清楚地意识到,这关乎很多生命,自己的处境也变得危险起来。
  “是那个东西,”躺在被褥里的早川开口了,她的声音听起来很虚弱,眼睛都睁不大开,“要去,跟主持说吗?”
  那并不是恳求的语气,只是很普通的询问,和平时早川询问津流午餐需要的菜色时的语气,并无差别。但就是这如同死海一样的平静,令津流难过起来。
  她将毛巾重新浸入冷水里,然后提起来拧干,又拉过早川的另一只手臂擦拭起来,动作间语气极轻地说了一句,“我谁都不说。”早川几乎没有捕捉到她的声音。
  大概因为有了共同的秘密,两人的友情迅速坚固起来。她们一同躲在浅仓阁听洋人留下的音乐盒,一同将金龟子装进小小的容器里养起来,一起去附近的料理屋吃东西,一起背诵诗文。秋天惹眼的红枫,冬日堆在树下的白雪,春日飘散开的粉色樱花花瓣,接着又到了热烈的夏季,津流要迎来她出生后的第十五个年头了。而早川,很快也要满十七岁了。
  “不然我们逃走吧。”那是初夏的中午,她们正在屋子里吃午餐,津流用筷子卷起荞麦面,却毫无胃口。
  早川听不出她的口气是玩笑还是认真,久久不能作答,她埋头吃东西,心里却像被积雨云覆盖住,随时都能突降一场大雨。
  “早川?”津流用筷子戳了戳她的手臂,视线停留在她脸上,“现在已经很危险了吧。”
  最近早川的胎记开始有灼烧的疼痛感,津流认为这是一种强大的力量正在生长的表现,这种东西或好或坏,但是如果被镇子上的人发现,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后果显而易见。
  “也不一定会被发现的。”早川端起一边的茶碗,她看上去很平静。
  津流突然觉得很恼火,她急躁地说:“你到底知不知道,可能会死的。”
  “如果我们出逃不成功,又回来森罗寺,应该会被惩罚吧,我是指你。”早川这才抬头看向津流,她的眼底像是起了大雾,让人看不清晰,“而且我们能逃去哪里,如果没有足够的把握,可能在路途中会很坎坷,你的身体行吗?”
  “我想好了。”津流放下手中的筷子,她眼神坚定,像是拥有了恒星般的恒心那样,她说,“我们去找那个铁道的尽头吧。”
  “你是说那个没有难过忧伤,满地黄金的地方?”早川有些诧异,津流好像对那里抱有很大执著,可是明明就知道应该是个不存在的地方。
  津流微微点点头说:“对,先从那里逃逃看。”
  “你相信那里存在吗?”早川也放下手中的筷子,她知道对方是在认真说这个问题。
  “不然……”津流低下头去,她双手紧紧握在一起,颤抖的身体伴随着浅浅的哭腔,“不然,还能相信什么,应该相信什么。”
  逃走的那天是星期天的晚上。她们只带了很少的行李,两个人的一起扎进了蓝布袋子里,那天空中挂着一轮圆月,月光皎洁明亮,把万天照得一片通透。
  
  抵达
  
  “所以你是只回想起你们出逃了?”榛名夹着碗里的炸虾,这两天他一直在听津流讲述过去的事。
  “之后的事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津流把食物塞进嘴里,含糊地说着,“但我知道早川和我,后来重新回到森罗寺了。”
  “然后她就……”榛名努力寻找着适合的用词,最后还是叹了口气作罢,“她回去就被活埋了?”
  “不记得了。”津流觉得很饿,又塞进了两块熏制好的鸡肉。
  “但是这么一来就说通了,”榛名晃着两条细溜溜的腿,“毕竟供神这种规矩,本来就是武重家订制出来的,你为了替早川报仇,才会杀掉武重遥斗的吧。”
  津流应下声来,但却又不确定地说:“总觉得有什么东西遗漏了。”
  “把戒指给我。”榛名指了指津流手上的戒指,他已经吃得差不多了,盘子里只剩下一点扇贝球。
  “要走了?”津流把戒指摘下来放进他的手心,是软软的触感。
  “这里出去就是两镇的交界处,你出去就能看见隧道,一直走到尽头就可以了,”榛名把戒指套在自己的左手上,低头喝了口汤,“反正按照地图上就是指这里了。”
  “榛名,”津流喊了他的名字,然后指了指自己的嘴角说,“有脏东西。”
  榛名拿出一块印有西洋花纹的手帕,他把嘴角的脏东西擦掉,又嘱咐道:“你出去别乱走,直接过了分界线,那个镇的镇口就是隧道了。”
  津流用勺子搅拌着碗里的米饭,踌躇着对榛名说:
  “能不能帮我看看过去的事,我总觉得有些不对,酬劳的话,我的包袱里有一些武重家带出来的珠宝。”
  榛名用手托着下巴,显然他在心里盘算了一番,最后他满口惋惜地说:“一来我的力量真的不够,二来你的遗忘并不是正常遗忘,我怕出事。”
  “那我先走了,这笔生意就算成功吧。”榛名咧开嘴朝津流露出一个有些苍白的微笑,他摸了摸手上的戒指自言自语道,“这样就能顺利回家了。”
  “再坐一会儿吧。”津流第一次这么建议道,她很少表露自己的想法,她看着眼前的榛名说,“再坐会儿吧?”
  榛名语气有些不确定地说:“还是快走吧,等会儿说不定又要下雨。”
  榛名的句子刚在空气里结束,津流就站起了身,她扯出一个还算甜美的微笑:“这一路谢谢你了,回去小心。”她这么说着,回过身去,却在迈开一步后又转过头来对住了榛名的眼睛,“其实我一直很讨厌妖怪或者灵力,但这次谢谢你陪我来。”
  榛名目送着津流的背影消失在店门口,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几个铜板丢在桌上,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这一天的天气特别好,入夜后也没有下雨。
  一周后的傍晚,榛名在家附近乘凉,他坐在一棵槐树下,听着身边人的对话。
  “你听说了没,武重家的媳妇,被附身了。”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神神秘秘地跟朋友说起来,她的表情异常滑稽。
  “我听说只是中邪了,”穿着深绿色长衫的女人不以为意地回了一句,“意识还是自己的,不过有人在她身上做了手脚。”
  “要我说,就是官府那边的处理太草率了。”最先开口的女人并不在意,继续热络地跟她们讨论这个问题。
  “是啊,也没弄清楚,就给埋了。”另一个女人接过话茬,她边说边 笑着摇了摇头。
  绿衫女手里正在织衣服,她手上的动作没有停:“不过当时发现的时候,是弄得挺恐慌的。”
  “据说是在出绫趾镇的时候,被一个守门的道长察觉到的,”又有个人加入了对话,这个中年男人用手摸了摸梳得发亮的头发,“身上有蓝色的胎记,又是杀了武重家人的凶手,官府第二天就决定活埋了,都没用来供神。”
  “为了讨好武重家吧,最后人家还不买账呢,”绿衫女轻蔑地笑了笑,她用手把绕错的线找出来,“武重家出了这种丑闻,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活生生又把尸体挖出来了。”
  “然后呢?”那男人凑过去,眼神里满是幸灾乐祸的笑意。
  发起谈话的女人正坐在树下,她移开摆在嘴里的烟斗,一阵白烟盘旋而升:“然后就发现尸体上并没有胎记,只是被人施了咒,而且对方的咒集合了很大的怨念。”
  “枉死的啊,现在什么事都有,”中年男人又摸了摸他的头发,脸上总算露出一丝惋惜的表情,“不过武重家倒是有借口,并不是娶了不好的女人进家门,只是对方可怜地被施咒了。”
  “谁知道她杀人的时候,有没有被妖怪盯着啊,”绿衫女还是一副清高的样子,她斜着眼睛想了一会儿说,“名字好像叫松雨?”
  “那是后来改的名字,通缉令上写的是清流。”那人又把烟斗塞进嘴里,深深吸了一口进肺里。
  中年男人立刻伸手挥了挥,他的声音有点奶声奶气:“不是清流啦,是津流吧。”
  “反正人都死了。”绿衫女做了最后的总结,她把手里织好的部分抬起来看了看,嘴边扬起一个满意的微笑。
  榛名踢了踢地上浅紫色的槐花花瓣,觉得很疲倦,他闭上了眼。
  
  津流,我和你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早川附在榛名身上的魂魄稍微恢复了些力气,但是由于之前消耗了庞大的力量,她现在还是不能走远。早川揉了揉眼睛,好像有小虫子飞了进去,咯得她生疼。榛名的身体很通灵力,用起来还算顺手,但就是太小,有时早川还不能习惯。
  决定复仇是在自己死的那天,混合着雨水味道的泥土覆盖过自己的脚踝、小腿、腰身、肩膀、眼睛,直到完全把她吞噬。利用强大的绝望和怨念存在了下来,延伸成妖怪的状态,和附近的妖怪聚在一起,使自己强大更强大,日复一日回顾自己的仇恨,终于到了可以推翻的时候,可以让自己的仇恨消散的时候。
  但是早川没料到,津流会杀了自己的丈夫武重遥斗——嫁入掌控万天天地的武重家难道不是津流的最美好归宿么?
  出逃的那天意外凉爽,明亮的月光泛着浅白,像是把所有眼泪都晒干,早川走下石阶后回头望了一眼自己生活了将近十年的森罗寺,她本以为自己可能会死在这里,但此刻她看着身边反复清点行李的津流,觉得也许有逆转的机会。
  穿过森林的路已经变得很熟悉,一边的津流也不开口说话,只是紧紧跟在一边。
  之前的积水已经被晾干,露出了深灰色的地面。早川拉着津流从山坡上走下去,她回头看了看入夜的万天城,星星点点的灯火显得有些荒凉。
  “这个隧道好深,看不见底。”津流感到了早川心里的那份担心,她用力扯了扯早川,又抬了抬下巴指着隧道的方向,“都走了,之前和之后的事都别想。”
  “谢谢你。”早川犹豫了很久,还是说出这句话。
  津流踮起脚揉了揉她的头发,皱着鼻子摇了摇头,她说:“我从小就没交到什么朋友,早川一直陪在我身边,是非常重要的人。朋友就该是,无论对方的境况好坏,都要在一起的。”
  “知道了。”早川看着津流蓬得不成样子的头发,忍不住笑了起来,伸手帮她顺好。
  隧道里面黑暗阴湿,常有需要大拐弯并且带着上下坡的地方。走了很久,也不见前方的光亮,早川不知道确切的时候,但应该已经靠近后半夜了。现在她们身前身后都是一片朦胧的黑暗,进退两难。
  “应该再走走就到了。”津流一直在帮两人打气,但是鼓励的话越多,心里的不安就越明显。
  “我们休息一下吧。”早川没等津流同意,就在一旁的石阶上靠坐下来。她看起来很疲倦,整个人都软软地瘫在一边。
  津流拍了拍早川的肩:“你没事吗?”她的手覆盖在早川的皮肤上,才发现对方早已是满身大汗,虚弱得不行。这下津流急了起来,她拿出准备好的小柴火,用从寺里偷来的火柴点燃,橙色的火苗噼里啪啦地烧着,火光渐渐填进整个空间里,映照出事物的轮廓。她看见早川失去血色的脸。
  “胎记……疼。”早川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她把头靠在津流的肩上,呼吸缓慢得像要消失了。
  津流把早川的袖口掀上去,深蓝色的胎记看上去和平常并无两样,它平静地躺在早川细致的皮肤上。
  “不是那里,”早川勉强伸手摸了摸后肩向下的位置,汗水顺着她的头发滴下来,“是这里的胎记。”
  “哎?”津流有些不知所措,她从没听早川说起过有两个胎记,只能惊讶地轻叫一声。
  领口的纽扣被解开,衣物被拉扯下去,另一个蓝色的胎记闯入津流眼里,那是一个六芒星的图案,尽管只是个图案,津流却觉得它正在灼烧。
  “早川,你还记得吉文屋吗?”津流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她抓着早川的领口,少数头发扫到她的后背。
  “我记得,怎么了?”早川不明白这个时候为什么津流要提那些,“不是常在那里吃东西吗?”
  “你记得那里?”津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早川感到她搭在身上的手指冰凉,于是费力地回过头去。
  眼眶泛红,微皱的眉眼间是藏不住的担忧,津流的目光与早川交汇的一瞬,隐忍着想要收住原本外露的感情,早川却对她展开一个微笑说:“我很快就会没事,吉文屋怎么了?我真的记得,就是绫趾镇镇口的店。”
  津流动作机械地摇了摇头,她像用掉了全部力气,一字一句地说:“现在只有逃,无论如何,早川你一定要逃走。”
  早川应下声来,她隐约觉得津流有些不对,却又说不上来,只能紧紧握住对方的手。
  很快的,早川不好的预感就被印证了,津流消失了。
  也就是逃走后的隔天早晨,早川在隧道里醒来,她唤着津流的名字,却无人回应。手在四周胡乱摸起来,再没碰到津流鲜活的肉体,对方的发香还染在胸口,熟悉的气味像在嘲笑孤单一人的早川。
  早川在隧道中间犹豫起来,前方逃走的路仿佛突然变成一条噬人巨鲸,荒凉又绝望。这个时候她担心起津流来,她猜测对方可能因为自己的原因被抓走,可能是去找东西的时候迷路了,也有可能因为害怕回到了森罗寺。虽然最后一种情况听上去多多少少有些凄凉,但是对津流来说:却是最安全的。
  几乎就是一瞬间,早川决定回到森罗寺,她要看到津流好好活着,就算她因为害怕不愿意跟自己一同逃走也没关系,她现在最担心的是,对方先出事了。
  每踏出一步,心脏就像又加重了一些,负担压得她快要不能负荷。早川沿原路返回,顺便把森林附近也大致搜索了一遍,但别说津流了,连她 走过的一点影子也没有留下,毫无痕迹。
  回去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早川感到自己体力不支,于是撑着路边的树木站了一会儿。森罗寺的后门就在几米开外,早川突然有些惧怕看见门后的人和景。
  这一天的天气格外好,黄昏时分天色却依然很亮。热烈的蝉鸣预示着已经进入盛夏,靠近树丛的深处还有富有节奏的蛙鸣,早川想到养在屋子里的那只小金龟子。
  手悬在半空中又收回来,她反复踌躇就是不敢推开森罗寺的门,早川明白自己在害怕什么。
  就在她依然犹豫不决的时候,里面有人推开了半边门,那个人的面容映入早川的眼帘。
  瘦小的身材,纯白色的长衫,微微泛黄的皮肤上有棕色的雀斑,头发是自然的枣红色,深邃的眼窝下是一双看不透的双眸。
  是津流。
  两人就这么四目相接对峙着,面无表情也没有对话,早川猜到了这其中的原因,却还是想问一句为什么,她知道如果换作自己,也许也会因为恐惧而退缩。
  “滚……”津流不看早川的脸,她轻声说了一个字,准备退回身去。
  早川下意识地伸手抓住津流,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感到自己的眼眶像烧起来一样。
  “叫你滚没听见吗?”津流用力甩开她的手,语气里满是不耐烦,她伸手准备关上寺门。
  “津流,那是谁?”这个时候主持从不远处走来,她脸上写着疑惑,却又在看见早川的时候,脸上露出了笑容,“离开的小猫回来了,快进来吧,下次不要再因为吵架出走了。”是温柔和善的语气。
  早川被拉着走进了院门,她听见津流跟在身后的脚步声,却没力气回头再看她一眼。
  晚餐只有早川、津流和主持三个人。桌上摆着传统的怀石料理,主持给两人分别夹了牛肉和芋头,汤是由才送来的新鲜刀鱼煮成的。
  “你们都长这么大了,”主持并没有吃多少,“虽然总会有分别的时候。”
  早川听不出这句话的意味,只能埋头吃饭,对面的津流也一样没有开口,她连筷子也没怎么动。
  一餐沉默的饭吃完后,早川反复思量津流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找不到任何一个理由让对方突然讨厌自己。如果就这么回屋里,想必又会是一阵尴尬,这么想着早川决定先不回去,一个人前往木云阁旁的荷花池休息。
  池水里透出清凉的气息,浅粉色的荷花开了满池,早川坐在石凳上。她的身体已经好了很多,胎记也没有了敏感的反应,只是体力流失得厉害。
  早川是被不高不低的吵架声弄醒的,之前她趴在荷花池旁睡着了,梦才做了一半就戛然而止。
  声音是从小野阁那里传来的,早川在靠近木格窗的地方停了下来,里面的油灯光映出来,屋子里一片暖黄。
  “她那么脏,肯定不配留在这里。”一个声音突兀响起,能听出里面强压着怒气。
  “但我们都决定了。”这是一个年老一点的声音,相对镇定很多。
  早川勾起耳朵,她希望是自己听错了。
  那个充满怒气的声音,这次几乎是歇斯底里起来:“早川她都已经不是处子之身了,还能去做那种事?应该立刻赶出去才对。”
  “津流,你能告诉我们,很谢谢你,不过我们需要再考虑一下。”主持做了最后的定夺,早川听见了散开的脚步声,她震惊得难以挪动脚步,像是有一只手抓住她的心脏,反复揉搓,难过得滴出血来。
  在早川来到森罗寺之前,她住在南万天,那里经济繁荣,邻里之间的关系也很紧密。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他们才会举家搬到了这里,那件事也是构成早川被母亲遗弃的一个重要原因之一。
  南万天最出名的便是医药和食品,在早川七岁那年,她被一个药房的老板祸害了。药房的老板被镇上的人唾弃,被迫离开了小镇。虽然早川是受害者,但由于次数不止一次,闲言碎语也就开始在街头巷尾弥漫开来。
  早川不知道为何津流会知道这件事。但是津流之前表现得像是什么都不知道,和自己成为了彼此信赖的人,现在却突然在这个节骨眼上背叛自己,早川真的想不出原因。
  在小野阁旁瘫坐了一会儿,早川拖着近乎崩溃的疲惫身躯,朝寺庙的正门走去。她只一心想要离开这里,她的信任已经被消磨干了,却不料有什么东西朝她的头部猛烈一击,还没来得及反抗,就失去了意识。
  阴湿的、黑暗的、几乎要渗出水来的泥土,早川再醒来时,发现正被这些东西包围着。她的嘴里塞着厚厚的布条,双手被反捆在身后,天际才翻了白肚皮,幽蓝的天空有一丝诡异。花了一段时间,早川才真正认识到自己的处境,她现在并不是在地面上,而是被人推进了事先挖好的坑里。头顶传来了孩童天真的笑声,他们的脚步“啪嗒啪嗒”地震动着地面。
  有泥土从上面被洒下来,借着微弱的光线,早川看见了拿着铲子的少年,他们像是在消灭怪物一般,满脸胜利的笑容。混合着雨水味道的泥土覆盖过她的脚踝、小腿、腰身、肩膀、眼睛,最后完全把她吞噬了。
  呼吸在松软的泥土里持续了一段时间,早川已经睁不开眼,她觉得自己快要像积水一样蒸发了。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上面传来了响亮的声音。
  “津流,你也来帮忙埋吧。”是一个女童带着笑意的声音。
  接着是一段细细碎碎的对话,早川听不清晰,但仅仅几秒钟后,原本头顶已经停止覆盖下来的泥土,又重新滑落下来。她用尽了力气,撑开眼皮,泥土钻进了眼睛,弄得酸涩又生疼,但这一切都无所谓了,因为早川看见了那个她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属于津流的轮廓。
  仇恨像拔节的麦子在身体里疯狂地生长,早川感到胎记热烈地灼烧起来,她脑子里只有津流的样子,只有笑声,怨念令她最终化作妖怪。
  “恭喜你津流,帮忙除掉这种人,听说今年武重家选亲,会选到你呢。”
  “嫁到武重家的话,以后的日子都不用担心了。”
  “听说那家人的早餐都是西式的呢。”
  这些是最后钻入早川耳里的话。
  
  动摇
  
  早川的魂魄无法承受万天的气场,死去的两年间,她都在万天附近叫作清梅的洞穴里修炼。
  想了很多复仇的方法:夺取津流即将得到的荣华富贵?杀死津流最重视的人?
  最后早川选择了让她和自己体会同样的痛苦。早川一直找不到能够单独接近津流的机会,本来附身在带路人榛名身上,是为了方便接近武重家,因为早川看出榛名身上有很强大的通灵能力。
  但是她没料到,当她回到万天的时候,津流的身份已经变成了杀死自己丈夫的凶手。
  接触得过于顺利,这让早川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但是她内心又惴惴不安起来,因为津流变得有些奇怪,不仅遗忘了大部分的往事,连杀人的理由都忘记了。
  心里的某条防线被击垮,开始动摇,是在津流想起了部分事情的那几天。按照津流的记忆,她的确是在帮自己报仇,早川开始混乱于眼前的状况,不过每当她嗅到空气里凛冽的泥土味,整个人就会突然清醒过来。
  当年被泥土覆盖的自己,以及头顶津流模糊的轮廓,总是占据她的脑海。
  津流只是逼迫自己忘掉了最黑暗 的部分,把自己设想成温柔美好的人。早川帮津流下了定义,并且义无反顾地走在了复仇的道路上。
  最后一天,她们在绫趾镇口的吉文屋,津流一再拜托早川,希望她帮自己看看之前的记忆。早川知道自己在动摇,她感到胸腔里的心脏跟着思绪剧烈跳动着——也许津流杀害武重家接班人武重遥斗的原因,真的和自己有关,也许真的有误会。有那么一刻,早川甚至想要原谅津流,事到如今她还是不愿相信,津流会背叛自己。
  但是低头的那一刹那,她看见了自己的身体,那不是她的身体,是她借用的少年榛名的躯体。附身成功后,早川常常出神忘记自己已经不存在了这个事实,而现实又令她清醒。
  只要自己爱上恐惧,就没什么能够再让她恐惧。只要她独自从那个黑暗的甬道里走出来一次,就没有人能够再伤害到她。只要不再相信任何人,就不会再有绝望。
  最终早川还是选择放弃,她宁可不知道津流杀人的原因,不去探究那些也许自己错过的东西,她知道一切都来不及了,这次她必须保护自己。
  
  秘密
  
  隧道下还是一如既往的潮湿,最近连下了几场大雨,天气倒是阴凉了下来。早川恢复了少许力量,却觉得榛名的身体越来越难驾驭,她独自走在隧道的深处,回声在空荡荡的空间里盘旋,好似水滴般透明澄澈。
  这条隧道就是之前和津流一起逃亡的隧道,但却是她们弄错了,虽然这里也有废弃的铁道,但并不是通往那个充斥着黄金珠宝,没有痛苦地方的铁道。早川曾经也想去那里看看,但是无论她怎么找,都无法走到尽头。
  早川在隧道间坐下,不远处有白花花的光线照进来,她按照惯例把茶水倒进身边中年人的茶碗里,又拿出刚买好的牛肉杂菜煎饼丢给对方。
  地上的画纸已经换成了老旧发黑的被褥,四周用竹竿撑起了一个椭圆的空间,上面用一个蓝布遮盖,就像一个家一样。这些都是早川帮他做的,但她又不想做得很尽心。
  “她什么时候来?”中年人的眼睛不好,已经瞎得差不多了,由于太久没有清洗,他的身上散发出一股奇怪的酸臭味,“她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来?”
  从早川见他第一面起,这个人就一直在念叨着“她什么时候来”,想必是个很重要的人。但早川一直也没有想要帮他的意思,毕竟两人的关系很微妙。
  “帮我给她。”那个人拉了拉早川的袖子,塞了一个东西到早川手里。,
  摊开的掌心里一个樱花色的镯子,就是上次他冒冒失失塞进津流手里的那个。早川转头看了一眼这个中年人,煎饼的残渣粘在了他长长的胡子上,虽然不过中年的年纪,头发却已经灰白一片。早川心里既厌恶又有些同情,她握紧了那个樱花色的镯子——内心有巨大的力量。
  “你到底要找谁?”
  早川轻声问了一句,然后猛地闭起双眼,透过那只镯子,找寻过去的事。
  整个寻找过程结束,将已经落灰的回忆全部吸人身体之后,早川耗光了所有的能量,直直地倒在了地上。这是她第一次,用尽全力去拉回过去的画面,就连短短3秒的记忆都不放过,那些隐秘的,从未见光的,戳痛人心的东西,像是巨大的海洋将她卷走。
  “津流……”早川已经不能说出更多,地面冰冷的湿气爬上皮肤,她只能用浓重的哭腔吐出这个名字。
  在关于那个镯子的记忆里,她看见了津流,但那却是一件早川从未想到,也不敢设想的事。
  
  津流
  
  有些事情总要浮现出它的本来面目,那是在她们逃亡的那晚。
  津流拉着早川衣服的手死死地攥成一团,借着灼热的火光,呈现在她眼里的是一个蓝色的胎记。那是一个规则的六芒星图案,由内向外颜色越来越深,中心是海水一样的浅蓝,还能隐约看见皮肤的颜色。
  这并不是个陌生的图案,那是她五岁时的梦魇。
  津流家曾经住在南万天的森口镇,家里开了一家很大的药铺,父亲配的药总是很有效,所以在镇上还算小有名气。从津流懂事起,父亲就一直充当着老好人的角色,比如三街的老奶奶没钱支付医药费,父亲就一直给她拖着,到最后就演变成了免费看病。再比如经常会和别的药铺一起,进行镇上的免费巡诊。母亲总是很不满这一点,但因为父亲在镇上的口碑很好,街坊邻里也都羡慕母亲嫁了个忠厚老实的人,她也就不多计较了。
  直到那件事的发生,颠覆之前所有美好的假象。其实那件事发生前的几周,津流就隐约感到父亲有些不对劲,看诊的时候会走神,会因为一点小事就跟家里人闹脾气。本来以为只是工作疲劳,却不料发生了更恐怖的事。
  那是一个夏天的午后,津流正蹲在自家的院子里吃母亲煮的红豆汤。对街的上野大伯来找父亲,说自己母亲染了伤风,正发着高烧。对方的表情很急,母亲那时又刚好回了外婆家,津流就自作主张地放他进了后院,那个时候父亲应该正在午睡。
  上野大伯找了一圈,又折返回来告诉津流没有看到父亲,于是津流指了指两间矮矮的木屋子说,那里是储藏室和书房,父亲应该在里面。
  那天铺子外面贴了休店通告,所以并没有人找到大堂来,津流坐在一堆中药里面,把玩着前一天父亲给的外国糖果,她拧开软纸皮,小心翼翼地拿出里面橘色的糖果,正当她准备把糖果放入口中的时候,突然从后屋冲出来一个人撞在了她的身上,糖果就从手里滑落出去。
  津流有些懊恼地转过头去,却发现倒在地上的是一个自己不认识的女生,那人裹着津流的白绸,那条白绸是去年新年的时候,母亲送给自己的礼物,听说是从西域带回来的,上面绣了深红的暗花。
  女生身上什么也没穿,她没有抬头看津流,只是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看起来很虚弱。白绸从她的肩头滑下来,津流瞥见她背上一个蓝色六芒星的图案。
  人们总喜欢看到平民英雄,却也总喜欢看到原本善良的人露出丑恶的本面目,生活需要这样的调剂。于是津流的爸爸就变成了一个这样的存在一以治病拐骗女孩并强暴她多次,这样一个罪名使津流家迅速衰落下去。会有别家吃剩的饭菜浇到房门前,会有人在母亲出门买菜的时候指指点点,会有一些自称正义的男人上门来找父亲麻烦。
  后来全家人坐在一起好好谈了一次,父亲执意说自己是有原因的,但是他说不出口。他是想说的,但是每次话到嘴边都顿住,发不出声音来。母亲终于受够了这样的生活,她甚至都没带上只有五岁的津流,独自离开了万天。父亲也关掉了药铺,带着津流到了靠近北万天的织玉镇。
  父亲找到了新的工作,在一家小料理店当厨师,他总是很早出门很晚回家,和津流也几乎没了交流。而促使津流离开家投靠森罗寺的原因,是发生在那晚的事。那晚津流和父亲一起吃了晚餐,父亲煮了咖喱蔬菜面,还切了一些卤好的牛肉。搬到织玉镇之后,父亲开始嗜酒,他在每天吃饭的时候,都要喝上一小杯梅酒。
  这一天也是同样,父亲边吃晚餐边喝酒,津流用筷子卷起面来吃,她把碗里的葱挑出来,随口说了句:“爸爸,那天从家里逃出去的女孩儿, 到底是谁?她背后有个很漂亮的图案,为什么我没有。”
  津流没想到只是这句话,就让父亲大发雷霆。父亲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青绿色酒瓶翻倒下去,他用一种警告的语气对津流说,不许把看到那个女孩儿的事情说出去,尤其是她背后有图案的事。津流从未看见父亲发这么大的火,她只得惊恐地应下声来,谁知这之后父亲就开始疑神疑鬼,每天都要怀疑津流将这件事讲了出去。
  那时距离父亲带着她搬离南万天,也有将近大半年的时间了,津流很快就要六岁了。她开始经常跑到森罗寺看别人插花或是做手工编织,那里的主持很喜欢津流,有时还会留她下来吃饭。后来津流在与其他孩子的交流中,无意得知了关于蓝色胎记的事,她明白了家里藏了一个巨大的秘密,津流开始惧怕回家,开始害怕看见父亲的脸。
  后来森罗寺的主持对津流说,如果家人同意,愿意收她在寺庙里学习。津流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回家后立刻给父亲留下了纸条,她连行李都没好好整理,几乎是随便拿了几件衣服就夺门而出。
  
  吉文屋
  
  在意外发现了早川手臂上有块蓝色胎记的第二天,她们一起到吉文屋来吃饭。
  津流在内心挣扎了一晚,她不得不承认早川手臂上的胎记勾起了自己最不好的回忆,但是另一方面,她还记得昨夜安静盛放开的烟火,津流认为早川是不同的。
  “呐,早川。”津流埋头喝了一口味增汤,她舀起一块豆腐送入嘴里,鼓着腮帮子说,“我不会把你的事情说出去的。”
  “嗯,我相信你。”对方立刻接上了话,语气里听不出感情的波动。
  津流觉得胸口鼓满了情绪,却不知如何表达,她夹起一块炸虾,只是放入碗中:“我之前也没怎么相信过别人,但我觉得早川你不是坏人,所以……”
  “我明白,”这次早川抬起头来,津流望着她深邃的眼瞳,“谢谢你愿意替我保守秘密,我知道这是很危险的事。”
  “没关系,因为我想和早川当很久的朋友。”津流展开一个温暖的笑颜,她抿起嘴,眉眼间也满是温柔。
  早川端起面前的麦茶喝了两口,再开口的语气很严肃:“那津流也是,要相信我。”
  “好,无条件相信。”津流这么说着,看着脸色过于认真的早川,却忍不住笑了出来。
  
  理由
  
  “早川,你还记得吉文屋吗?”
  在意识到早川就是当年那个被自己父亲强暴的女孩,津流只问了这么一句话。
  她以为对方回答了记得,便是记得她们曾经在那里说过的话。
  ——我相信你。
  津流明白,自己已经不可能像从前那样对待早川了。她没办法面对曾经被自己父亲毁掉的女孩儿,还是作为最亲密的人。津流不给自己继续陪伴早川的资格,尽管她内心被苦楚不甘包围,她也只能让早川别回头,逃。
  当津流回到森罗寺,她才发现自己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主持摸了摸津流凌乱的头发,她无奈地苦笑着,告诉津流,其实她早就知道了早川身上有不可告人的胎记。之前她不说,是因为觉得早川是个好孩子,她也觉得这样夺取性命的方法很不对劲。但是早川即将迎来自己的十七岁,身上的灵力早就外泄,不光是主持,连庙里其他的师傅也发现了这个秘密,而他们是坚决忠于大泽神和武重家的。
  津流一直在内心乞求早川能够顺利逃脱,却不料第二天的黄昏,她就出现在了森罗寺的后门。在那瞬间,早川的眉眼,她的模样,全部揉进津流的眼里。她很想告诉早川发生了什么,很想跟她抱怨自己曾经经历的那些,但是理智告诉她不可以这么做。津流怕有师傅现在就会来,于是用尽量冷漠的声音打发早川离开。
  但是早川还是没能走掉,津流感到自己逐渐变冷的心,她觉得自己担心的事最终还是会发生。
  津流费尽了力气为早川想着活下去的办法,她想早川并不知道,这里已经有人知道了她的秘密。想了很多方法,最后决定用早川的身世搏一搏,津流告诉主持有重要的话要说,麻烦她喊来了其他几位师傅。津流像换了个人那般,把厌恶和嫌弃都堆在了脸上,她说出了早川小时候被强暴过的事实,她认为已经不是干净的身体,就没有资格献给大泽神,应该直接赶出森罗寺。
  主持并没有把话说死,只说会考虑一下。那晚早川没有回屋,津流担心得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第二天一早,就有新人寺的小师妹把津流喊了起来,说是主持让她去后面的竹林帮忙。竹林里密密麻麻排布着翠绿的新竹,有嫩黄色的小鸟停在较高的石阶上。
  “津流,你也来帮忙埋吧。”一个看上去只有八九岁的女生向她招招手,津流这才发现了不远处围绕着的四五个人。
  他们手里拿着铲子,绕成一个圈,面前是凹凸不平的泥土地,还没埋完的坑。津流感到自己双腿发软,她不得不往那个方面想,于是虚弱地问了一句:“里面是谁?”
  “据说是出卖了寺庙的妖怪,之前住在南院的女生。”其中一个女生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她眨了眨细长的眼。
  津流和早川住在森罗寺的最东边,那里种着成片的桂花树。正当津流还在恍惚的时候,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早川已经被放走了,底下不是她。”说话的是主持,她从背后走来,声音里是探不出的冷漠。
  听到早川已经被放走,津流突然松了口气,她觉得一直紧绷着的身体就像泄了气的皮球那样瘫软下来。津流接过身边人递来的铲子,胡乱往坑里填了些泥土,心里想的却是早川是否安全,她有些惆怅地想,自己这辈子应该就算与她天各一方,再也无法见面了。
  结果谎言被拆穿的速度,总是超乎想象的快。当天下午,就有从小一起长大的孩子来房间找津流,她们纷纷表示恭喜她揪出了这么一个大祸害,说森罗寺也终于可以有人嫁到武重家了。津流并没弄清是怎么回事,但是她整个人都在房间里哆嗦起来。直到主持把晚饭送来她房间,事情的真实面貌才被还原出来。
  前一天晚上,早川的事情已经在寺庙里传开,几乎所有人都一致认为必须要立刻处置了她,还有师傅提到了津流,他认为作为知道秘密,却这么晚才说出来的津流也必须受到处罚。主持明白这个时候已经保不住早川,于是同意了将她在竹林处理掉的决定,但是主持认为能够将这些事情讲出来的津流是很不容易的,只要她参与对早川的处理,那么就对她之前的隐瞒既往不咎。
  只有亲手将其埋葬,才能真正断了对它的念想。
  谁知对早川处理的事传人了武重家,对方认为津流是个很有灵性的人,能够把隐藏了十七年的人挖出来,考虑到对武重家的发展,希望津流可以考虑嫁到武重家。
  津流几乎没做考虑,就答应了这门婚事,她知道武重家的地位,也知道现在万天的规则都是由他们家规定的。她要想办法破坏掉这些东西,让害过早川的东西,永远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隔了将近十年,津流重新回到了位于织玉镇的家,父亲竟然没有搬走,一直坚持住在这里。听说津流要嫁入武重家,父亲脸上是掩藏不住的欣喜, 他又恢复到原来那副老好人的样子,帮津流煮了一大桌子菜,不停对她嘘寒问暖。
  “这是,是你小时候戴过的,”父亲帮津流夹完烤鱼,打开一旁木柜上的小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樱花色的镯子,“可以当护身用的,你拿走吧。”
  津流默默扒完碗里的米饭,然后把那只镯子放进自己的手掌里端详起来。就在父亲脸上扬着笑容,准备再开口的时候,津流却突然把镯子用力朝墙上砸了出去,镯子狠狠撞在墙上,像个失去生命的尸体,滚落到地面。
  “这是做什么?”父亲立刻心疼地蹲下身去,他看到那个镯子被摔破了角,刚准备开口责备,津流的声音就透过冰冷的空气传了过来。
  “事到如今才来装好父亲吗?弄成这样都是你的错,”津流拼命告诉自己要镇定,却抑制不住想哭的冲动,她感到自己的喉咙干得发痛,“都是你的锘,我恨不得与你是陌生人。”她这么说着,起身离开了家,只留下一脸颓丧,跌坐在地上的父亲。
  武重家有间屋子是专门用来装符咒的,两年来津流一直陪在丈夫身边,学会了很多东西。万天的人之所以会对武重感到恐惧,会有敬畏感,都是因为很早之前,武重家的祖先曾经利用灵力跟邻里签订了无形的契约。而拥有武重家巨大的神秘力量的人,每代只有一个,而且只能单个传下去,大概是津流过门一年左右的时候,她的丈夫得到了这种力量。
  在替早川报仇,掐掉那种力量的前一晚,津流偷偷溜进了那个装满符咒的屋子,细长的红色字迹覆盖在黄色或是白色的符纸上,她熟练地抽出一张来。
  那是一张很大的符咒,红色的字迹写的是:“当忘则忘”。津流咬破自己的手指,用血迹在上面写下了父亲的名字,森罗寺以及早川。做这些事的时候几乎没有停顿,但就在最后一刻,她看着符咒上早川两个字,有些犹豫起来。
  可惜最后还是念出了咒语,撕掉了那张符。
  从符被血的主人撕掉之后,里面的约定就正式开始实行,只要对方还活着,就会和自己互相遗忘,而自己写下的事物,也会在一天内忘得干干净净,无论有过多惊心动魄的过往也会消失得不留一点痕迹。除非是内心对遗忘产生强烈的抗拒,不然很难再想起来。
  “海”这个字,覆盖过脚面的水,隐约的桂花香味,远远绽放开的烟火,和谁一起踩过的路。这些东西在津流遗忘了所有之后,却又固执地重新钻进她的脑内,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错,零碎的画面就像是夏日的蝉鸣,一天比一天繁盛地涌现。
  
  隧道
  
  中年人的视线落在早川身上,虽然他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却也知道对方倒在了地上。他用满是老茧的手拉了拉早川的衣角:
  “你还好吗,你还好吗?”他还是那样,习惯把一句话重复几遍。
  早川哭笑不得地看了他一眼,嘴角扯出一个无奈的笑容,他轻声重复着:“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早川海里出生之前,她的父亲就离开家,跟一个官商的女儿结婚了。早川的母亲独自生下了她,从她耳语牙牙到开始有了自己的世界观,都只是和母亲相依为命。母亲并不是温暖和善的人,也许她之前是,但是经历了丈夫的背叛,以及自己的孩子身上有胎记这件事之后,她开始变得神经质,甚至每隔两天就会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殴打早川。
  七岁的早川,对胎记的事情还不了解,她只知道是件让母亲一直苦恼困扰的事。而找到津流家的药店,是早川自己的决定。
  那个时候对门家的惠美子阿姨怀了孩子,却遇上了难产,她被送到了津流家的药铺,由津流的父母亲帮忙接生。后来不仅惠美子阿姨保住了性命,还生出了两个一样的男孩,这在整个南万天还是第一次。惠美子阿姨回家之后,一直在嘴边念叨,那是个什么都治得好的神医。
  发现自己有那种能力,是在早川还小的时候,她开始逐渐发现自己能看见妖怪。当早川见到津流父亲的时候,她就立刻意识到眼前的人被妖怪附身了,于是她对津流的父亲说,他好像被不好的东西缠住了。
  津流的父亲很诧异,但并没有出言反对小早川的说法。那时的早川倔强得像是一块石头,她把自己身上有两块胎记的事情告诉了津流的父亲,并且请求他帮自己把它们去掉。津流的父亲虽被妖怪附身,但一天里只有少数几个小时会失去自我意识,他很害怕自己会伤害家人,或抓错药给病人。
  作为一个成年人的他,自然知道胎记的意义,但是他没有说出去,反而留早川下来吃了一顿饭,那时津流的父亲就在心里暗自打算,胎记饱含着强大的灵力,说不定可以利用它去除覆盖在自己身上的妖怪。
  “这不是一件好事,也不确定能去掉胎记,”津流的父亲说得很尴尬,毕竟对方只是个七岁的小女孩儿,“只是试一试,愿意吗?
  “算了,我好像考虑到自己的处境比较多。”没等早川回话,津流的父亲就进行了自我否定,当他的意识还清醒时,他并不是个坏人。
  “我愿意。”早川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津流的父亲,她不畏惧,一心只想去掉胎记,和母亲和睦地生活下去。
  被发现的那个午后,津流的父亲压在自己身上,汗顺着他的头发滴落下来。早川觉得他快要被妖怪吞噬了。之前也有过几次,交谈的时候,他突然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变得相当暴躁。早川希望这天的事快点结束,她不叫也不闹,就那么静静躺在那里,可是他们都没料到,上野大伯正透过那细小的门缝,向里窥视。
  先意识到的是津流的父亲,他大概感到了背后的目光,于是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了一句:“哭。”
  早川疑惑地瞪大了眼睛,她刚想询问,却发现对方眉头紧皱,微微摇头。
  伴随着踹门而入的声音,是津流父亲最后的嘱咐:“抱歉没能帮上你的忙,你身上有胎记的事,不要跟任何人说,绝对不能说。”
  竹竿狠狠地打在了津流父亲的背上,早川就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她一把扯下一边架子上的白绸裹在自己身上,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父亲
  
  我开始意识到自己被妖怪附身,是在刚进入夏天的时候。那时候邻街有人来找我抓药,那药方配得很奇怪,于是我就顺口问了一句,结果对方说是我把的脉。我以为对方是说玩笑话,但是妻子一脸认真地责怪我,连病人都记不住。我之前从未这样,而事实是,我的记忆里根本没有这号病人,这样的药方我也开不出来。
  这样的事情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我开始遗忘一天里的某一段时光,开始突然变得暴躁起来,甚至伸手打了妻子。我害怕这样慢慢被吞噬的自己,于是去庙里找了高僧,但是他当着我的面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后来也就是一周的时间,高僧就突然去世了。他托人告诉我,我被很邪的妖怪盯住了,必须以毒攻毒,最好离开南万天。
  对我来说的,我的药铺,家人,都在南万天,虽然内心不断动摇,但我还是没办法轻易离开南万天。后来我遇见了她。
  那个女孩看起来只有七八岁,又短又软的黑发软绵绵地贴在脑袋上,她穿着素色的浴衣,给人一种不符合 年龄的平静,眼神总是有些暗淡地望着远处。
  不过我万万没想到这个女孩,竟然是身上带有蓝色胎记的人。我知道如果将她交给官府,我可能会有一笔可观的奖励,街坊也会称赞我。但是我连自己的身体都控制不住了,我想起了那位高僧所说的“以毒攻毒”,蓝色的胎记代表着高深的灵气,我猜想如果和这个女孩儿结合,说不定就可以赶走我身上的妖怪,所以我做出了令我后悔一辈子的事,毕竟对方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
  可是我的身体还是每况愈下,那孩子的胎记也没有任何改变,在我们都快要绝望的时候,更让人头疼的事发生了——有人发现了我俩的秘密。我心里清楚地明白,如果我将她有胎记的事说出去,说不定还可以脱身,可是那孩子暗淡的眼神紧紧逼着我的心,我没办法作出那种事。我知道身负这样一个胎记,无论还能存活多久,都会异常辛苦,所以这次由我来承担,我让她逃,告诉她保守好自己的秘密。
  
  黄金海岸
  
  “根本不能算是你的错,”早川看着这个已经没有尊严,狼狈生活在隧道下的中年人,“那个时候,只有你在帮我啊。”
  早川附身在榛名身上之后,回到这个自己没走完的隧道,却意外发现了这个生活在这里的中年人。几乎就是看到他脸的同一秒,她就明白过来,眼前这个人,就是十几年前的那个药铺老板。一面厌恶着他当年对自己做过的事,一面在内心的某处对他藏着小小的愧疚与感激。因为早川知道,当年他完全可以把自己身上有胎记的事情说出来,那样形势就会对他有利很多。
  “她什么时候来?”他没等早川回答,又说起了这个永恒不变的话题,“她什么时候来,她什么时候来?”
  早川没料到他要等的人,就是津流。也想不到津流会是他的女儿。由于津流下过的咒,他应该已经不知道自己要等的是自己的女儿,也许连他要等的人的模样,声音也都忘记了。但就是内心强大的渴望,让他在之前早川带津流来的时候,凭借熟悉的气息辨认出了她,但显然津流已经全部遗忘了。
  “她可能,等会儿才会来。”早川感到自己有些哽咽,声音堵在喉咙口出不来。
  “真的吗,真的吗?”他显得很兴奋,然后又自言自语地嘟囔起来,“还有东西要给她看呢。”
  早川试探着问:“是……什么?”
  “不能告诉你。”他就像个赌气的小孩子,一下别过头去,又开始自己念念叨叨。
  “你先跟我说,”早川组织着语言哄他,尽量放软语气,“我可以给她看,你们又不熟,她说不定不相信你。”
  他的脸上露出犹豫的表情,踌躇着左右摇晃着身子,拖延了好些时间后,才从自己的床褥里站起来。这是早川第一次见他站起来。
  他用已经开始长皱纹的手拉着早川,然后指了指自己的帐子,用手猛力一推。
  是金属开闭的声音,早川看见帐子后面有一扇隐蔽的铁门,她正在努力思索为何这里会有一道门,就被他接下来的话惊得一步都不能再挪动。
  “听说这个甬道,是通往另一条铁道尽头的,是那个充满黄金和欢乐的地方。”
  通道很小很窄,之前暴雨渗透进去的水还没有蒸发,它们浅浅地覆盖过早川的脚背。早川双手扶着两边的墙,缓慢地向前移动,就算眼睛适应了黑暗,四周还是漆黑一片。只有脚在水里滑行的回声,在这里重重叠叠。
  不知道绕了多少弯,不知道就这么走了多久,早川终于摸到了尽头的门。那是一扇木质的小门,但由于年久失修,上面爬满了青苔,也浸透了大量的水分。早川费了很多的力气想要推开它,却一直没有成功,她退后几步猛地撞了上去。
  门打开了。
  若不是前面还有一小段距离,早川可能已经从这个悬崖上掉下去了。看起来这是在山上开凿的一个铁道,到这里为止。
  金黄的,庞大的,带着热度的光线缓慢地覆盖了早川的脚踝、小腿、腰身、肩膀、眼睛,直到完全把她完全包裹住。
  早川眯着眼望向天空中那颗橙黄色的圆,猜测那就是大家所说的太阳,是从未在万天出现过的东西。
  耳边流过水声,风声,眼前展开一片蔚蓝的海洋。阳光洒下来,反射出耀眼的金色光芒。整个世界都变得炙热,明亮,生机勃勃。
  “津流,”早川对着眼前美到窒息的景象喃喃自语着,“虽然已经来不及了,但对我来说,我的太阳,还是那晚遥远的烟火吧。”
  ——还是你吧。
  
  来不及
  
  中年人边抱怨边用手抓早川的身体:“你是骗子,你自己去了,她还没来。”
  “她已经,不会再来了。”早川皱着眉头,她抿下嘴唇,努力忍住快要崩溃决堤的眼泪。
  那个人静默了一会儿,突然用比平常大几倍的声音叫喊起来,他用力打着早川的肩膀:“她什么时候来?她什么时候来?”
  “我也不会再来了。”早川说完这句话,站起身来。她迈开步伐朝隧道口走去,津流父亲的问话还在耳边萦绕,淡白的天光灌进早川眼里,她觉得自己快到极限了。
  吉文屋今天歇业,老板娘本来搬了板凳准备和邻里聊天了,却遇上一个固执的少年。
  本来她是不会理会他的无理要求的,但是那个少年说着说着竟然红了眼,老板娘也就只有放他进店了,愿意帮他做一次料理。
  少年点了很多,咖喱鸡翅,鱼丸汤,蔬菜牛肉,猪排面,鲜虾饭团,秋葵豆腐,摆了满满一桌子,他什么也不说,只是拿起筷子,沉默地把食物塞进嘴里。
  早川觉得自己的手在发抖,快要控制不住榛名的身体了。她用筷子夹了一块牛肉,却在看见自己手的同时,想到了津流脑海中最后的影像。
  榛名的衣服上只缝制了一个口袋,是在衣服的右边。每次早川要从口袋里拿东西的时候,都会很尴尬,因为早川是左撇子。
  ,津流的影像里,有榛名伸出左手拉起站在河川里的她,有榛名用左手夹东西吃。有当年早川用左手牵她逃走,有早川伸出左手怜惜地揉乱了她的头发。
  她用着小心思,告诉榛名,他的右边脸上沾到了脏东西,说到底也只是为了测试他到底是不是左撇子。
  “再坐一会儿吧。”
  ——她这样请求着。
  “其实我一直很讨厌妖怪或者灵力,但这次谢谢你陪我来。”
  ——这是最后一句。
  原来你已经猜到是我了。
  对不起,我以为一直以来都是你在遗忘。
  是我忘记了,要相信你。
  “小伙子,吃完了吗?”老板娘看着餐盘里残留的食物,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这个少年已经在店里呆了一个上午了。
  “我能再坐一会儿吗?”他气息微弱,没有抬起头。
  
  榛名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睡在了吉文屋内室的榻榻米上。原来是老板娘看他睡得很沉,不忍心叫醒他。
  道过谢之后就出了店门,榛名伸了伸懒腰,他感到身体内部骨骼碰撞的声音,已经好久没用自己的身体了,现在还有些轻微的不适感。
  最初被早川附身的时候,榛名是抱着玩一玩的态度,其实以他的灵力,可以轻易把早川的魂魄踢出自己的体内,但是既然这个妖怪抱着莫大的决心,敢借用自己充满力量的身体,那榛名决定看看她想做什么。
  其实也就是一般的复仇,但榛名却因为看透了津流的内心,而有些不忍起来。
  有很多次,他都想利用挟心术逼迫早川去探查津流的过去,他看到了早川的绝望痛苦挣扎,看到了她面前那么多的误会与错过。可是最后,榛名还是选择沉默,他知道有些事,是没有办法挽回的。
  “所以说我不喜欢插手别人的事。”他这样自嘲着,却发现由于借用了太多的灵气,已经无法移动脚步了。
  “傻瓜,”他回头忘了一眼吉文屋,蓝色的布帘被人拉下来,“我是不是应该,再坐一会儿的。”
  相信
  相信我吧。
  好,无条件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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