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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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总之是很小的时候。
  父亲带着我到坝尾摸鱼虾。坝尾是个连着南门大港的小海湾,红树林湿地,离村子很近,只有半里多地,退潮时,村里人常来这里抓鱼摸虾挖海螺。
  我光着小屁股坐在沙地上玩海沙,扒开一个坑,水就即时溢满了。
  有位叔叔上来逗我玩,他指着沙地说,你挖呀,森仔。
  我就用手扒开沙,扒出一小坑鱼虾来。
  我兴奋得朝水洼里的父亲喊,爹,我挖到鱼虾了。父亲就笑。
  稍大我才明白,那位叔叔在骗我,他把摸来的鱼虾埋在沙地上,逗我玩。
  后来,我与邻居童伴常来坝尾刨虾,抓螃蜞,钓“妈蟹”。
  坝尾有道高高的堤坝,隔着小海湾和一片咸水池塘。
  有条排水沟,连着那片种水稻的“咸田”。
  海水退落时,排水沟涵洞口露了出来,还流着水,周边冒出水泡。无数只米黄色小蟹结成团,堵在涵洞口。
  我们几个小孩手拿着树枝,把“小蟹团”捅散,呼噜一声全都散到海水里。可是过不多久,它们又爬上来,重叠成面盆般大的“小蟹团”,堵在涵洞口边,又被我们捅散,然后几个小孩哈哈大笑。
  笑过之后,周围很寂静,荒坡上的墓地也很寂静。
  我们开始害怕起来,不敢往墓地看,半闭着双眼一路跑着回家。
  春天。长嘴甲翠鸟栖在堤坝红眼豆树上,看准水中的小鱼,就射箭似的飞下去,叼着小鱼又回到岸上。
  那是我五六岁时的春天,村童光脚丫的春天。
  我们常常几个小孩光着脚丫,踩着软软的沙地来到坝尾。大点的小孩,赶着几只小鸭来。小鸭一下水,就拼命在涵洞边吃小蟹,吃了一阵,又摇摇摆摆走上岸。
  钓“妈蟹”是夏天的事。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把这种小蟹叫“妈蟹”?它们繁殖在咸淡水之间,也有人叫“毛蟹”,形似大闸蟹,个头比大闸蟹小多了。
  小时听六伯娘说,“妈蟹”背脊有只牛蹄印,牛偷吃稻田禾苗,“妈蟹”就喊:“牛偷吃稻禾了!”愤怒的牛狠狠在“妈蟹”背上踩了一脚板,“妈蟹”就背着牛蹄印忍痛活了下来。
  “妈”在我们乡下方言里是“扁”的意思。
  如此说来,“妈蟹”应当叫“扁蟹”。
  六伯娘讲的故事,虽然夸张,但很有想象力。
  夏天,我们几个小孩站在排水沟边钓“妈蟹”,沟里的水很深,有些浑浊。
  从田垌穿过时,我们抓几只小青蛙,缚在一根小麻绳上,甩到排水沟水里,一会儿工夫,就有“妈蟹”上“钩”,拉上来,一只“妈蟹”死死抱着小青蛙不放,成了我们的“战利品”。
  小海湾里有很多海螃蜞,赤红色的,靛蓝色的,黑色的,白色的,杂色的,布满整片滩涂。小时候,常常抓来玩。放鸭人赶着鸭群过来,一阵风似的卷进小海湾里,那些海螃蜞四处逃窜。
  坝尾有座沙丘,丘边是海湾,潮水退落时,湿沙里有花节虾。
  一放学回来,娘没做好饭,我就拿块铁皮,一只小竹篓,到坝尾沙丘边去刨花节虾。用铁皮刨开一层沙面,花节虾就蹦跳出来,有时好几条。
  渔民父亲不屑一顾,就当我们小孩玩泥沙。
  这个小海湾,什么鱼虾蟹螺都有,谁在乎这个?
  2
  坝尾是南门港沟连着的一片红树林湿地,从坝尾到南门大港,顺流而下,经过左右两侧大片盐田,还经过造船厂,然后拐几个弯,才能看见南门大港辽阔的海面。海水深蓝,有时涌起一排排雪白的海浪,有时还能见到一队海豚跃水而出,坠入海时,砸起一堆浪花。
  我父亲队里的渔船,出海返航,都要经过这片海。
  听父亲队里渔民说,这片海常常有巨鲨出没。为驱赶巨鲨,他们没别的办法,把一只煮得滚烫的大冬瓜,甩到海里,巨鲨就张开大口吞食进去,烫得它挣扎几下就逃之夭夭。
  我也不知是真是假,小时候听大人说,这种故事太多了。
  还有个听来有点不靠谱的故事。那是个有月亮的夜晚,一对渔民父子夜里撒完钓,上了一个小岛上生火煮食,煮着煮着,“小岛”突然沉下去了,他们赶紧爬上小船,一看,那岛没了。
  我问父亲,是怎么回事?父亲说,他们在魔鬼鱼背上煮吃,柴火烧痛它,就沉下去了。
  复问父亲,有这么大的魔鬼鱼吗?父亲说有。我不得不信。
  还是说说坝尾吧。
  坝尾两岸隔着两道沙坡,靠我们村边这道叫“坝尾坡”,对岸那边叫“沙坡”。沙坡约有七八里长,种着密密麻麻的木麻黄和油加利树,隐伏在树林里的是很多长着仙人掌的坟堆,白天走过这片树林时,也毛骨悚然。
  大人说,沙坡上常常闹鬼,撒泥沙鬼。从沙坡上走过时,常有撒泥沙鬼跟在人后面撒泥沙。胆小的,拔腿就跑,跑得越快,沙就撒得越密越多。
  我父亲不信鬼,那时,父亲每天都要走过这片沙坡。坡西头是珍珠场,父亲当过珍珠场场长。
  小时候,我和我弟来珍珠场玩。父亲就问,你们兄弟俩怕不?
  我说不怕。其实我内心很害怕。走过沙坡时,风声尖,吹着木麻黄叶子,那种叫声很恐怖,有時我双手掩着耳朵,慌慌张张走过沙坡。
  我倒是不怕撒泥沙鬼。父亲说过了,哪有什么鬼?走沙路时,脚后跟挑起的沙子,撒到自己身上,越走快,撒上的沙就越多。有次父亲示范给我看,确是如此。
  我不怕撒泥沙鬼,我怕阴森森树林里尖叫的风声。
  读初中时,珍珠场成了我们初中班的课室,一个班,也叫分校。因为母校课室少,就把我们初中班分到沙坡珍珠场来。
  珍珠场早就散伙,父亲去了渔业队当队长。
  可是没想到,多年后,珍珠场成了我每天来上学的地方。我们村有五人在这里读初中,我年龄最小,体质也弱小。
  初中班只有两名教师,教数学的叫陈洞,教语文政治的叫谢治文。他们教了些什么?全都忘了。   只记得两位没大没小的老师,一下课就带着我们到沙坡树林里打“泥沙仗”。打过瘾了,一个老师跑回来敲响上课钟,我们又跟着他们跑回教室上课。
  陈洞老师讲课最生动,有时也讲鬼故事吓我们。
  然后陈洞老师说,你们相信有鬼吗?
  我们齐声回答没有。
  陈洞老师说,没有鬼你们怕啥?
  其实陈洞老师说鬼故事,想让我们明白世上根本没有鬼。
  因为我们上课的教室,曾吊死过一个人。
  死过人的地方,肯定有鬼。村里的人都这么说。
  还是说说坝尾坡。这道沙坡是上学放学必经之路,也就是说,每天我们都从墓地中间穿过。这里是一片荒坟场,一堆一堆的沙平地隆起,上面长着仙人掌和红骨草,叶子又尖又硬,刺到皮肤又痛又痒。每个隆起的沙堆都是一穴坟墓,一眼扫过去到处都是惨白一片。
  假期里,村里的小孩与邻村的小孩,聚集在坝尾打“泥团仗”——用干泥团攻击对方。以坝尾为界,沙坡和坝尾坡对垒,冲来杀去,结果都是输家。大人们手持扁担赶过来,小孩们作鸟兽散,溜进木麻黄树林里。
  坝尾坡有处沙丘,几层楼高,丘顶长着片小树林。天刚亮,村里小孩都悄悄推开家门,结伴到沙丘上捉“纺车婆”(昆虫),用线系着一只昆虫脚,系在线上的“纺车婆”,就不停地转圈圈,这是我们小时最常玩的昆虫“玩具”。
  后来我们都不敢去沙丘玩。有个早晨,我们几个小孩去捉“纺车婆”,刚走近丘边,就见到一个死人,平直地躺在那里,面部用树枝盖着,吓得我们哭着跑回家。后来听大人说,是被造反派杀死的“地主仔”。
  打那以后,再也不敢到那个地方去了。
  3
  父亲每天都去他的收购点,出门时,挑两只空箩筐,一头放着一架算盘,一头放着一个记账本。如果是“夜海”,他会带上我。
  收购点是借用盐场的抽水机房,平时只有一名抽水工人在上班。父亲与抽水工相处得非常好,机房很小,有张木床,父亲平时没事,躺在木床上休息,看他带去的《参考消息》。按说父亲地位卑微,是没资格订这个报纸的,我不知道他通过什么渠道订到,而且这个《参考消息》陪着他几十年,直到他走的那年,还天天看这个报纸。
  我说的“夜海”,是渔民的说法。他们根据涨潮和退潮来确定回海上岸时间,分为“早流水”和“晚流水”,也就是白天回海和夜间回海。只有涨潮时,他们的渔船才能靠岸。
  赶“夜海”时父亲一般会带上我。吃过晚饭,父亲就挑着箩筐出门,我跟在父亲后面,我家那条白狗从来都是走在父亲前头。
  出了村庄,走过几条田埂,经过一片盐田,才到达那间又矮又小的抽水机房。
  机房后面是一片面积很大的咸水塘,东边和南边是海堤,夜里见不到丁点灯火,黑压压一片,分辨不出那是村庄那是田野。抽水机房里只有一盏“竹笋灯”的光,照着窄窄的四壁,高高的玻璃灯罩上边那截是焦黑的,隔两三天父亲要到咸水塘边清洗一遍。
  父亲让我来只是做个伴,渔民回海时帮他做做記录,谁谁谁上缴多少斤鱼?鱼还要分类记录,叫什么名称的鱼。总之在很小的时候,我就能说出二三十种鱼的名称,跟父亲学的。
  父亲队里的渔民,都是以“钓口”为主,极少有人拉网和围网。所以父亲这个队里捕的鱼,都是优质鱼。
  什么叫“钓口”,就是垂钓和撒群钓,大多渔船都是撒群钓的,只有浅海作业才垂钓。
  “夜海”渔船很晚才靠岸,有时凌晨过后渔船才回齐。二十多条小渔船,陆续从海上回来,每条渔船都是两个人,不是父子,就是兄弟,几乎没有与外人搭档的。他们从海上回来,其中一个手里提着一盏风灯,肩扛着长橹,另一个挑着满满两大箩筐海鲜。
  这个时候,父亲在抽水机房里,我就站在门外,从海堤上回来的风灯,一盏接一盏,浑黄浑黄的。近了,才看清有人在走动,有时听到远处传来几声咳嗽。夜很静,很空洞,但黑得很厚很沉。
  回海的渔民,都来抽水机房过秤鱼,按三七开,三成上缴水产站,七成归渔民所有。每条渔船的渔民,都从箩筐里拿起一两条鱼,放在门边小竹篮里,这是我父亲的“菜鱼”,是上头规定的,渔业队上头,就是渔业大队。
  最后一条渔船上岸了,父亲还不能回家。他收拾好算盘和记账本,吹熄“竹声灯”,挑上两大箩筐鱼,一边手提着风灯,另一边手压在扁担上,让我跟在他后面,去镇里的水产站。
  狗走在父亲前头,有时站稳向夜空狂吠几声。我跟在父亲后面,其实我一直跟着他的影子走。经过一片荒凉的沙坡,从那些大的小的高的矮的坟堆边走过,父亲从来不回头看我一眼。
  我心里像扎着无数根刺,不是痛,是极度紧张。看着父亲脚边的灯火,摇晃着从那些长着仙人掌的坟头扫过,我头皮发麻,手心捏汗。
  总算走完那片坟地,到了护城河边,神经才松弛下来。父亲让我提着风灯,他走到水边,捧把河水洗洗脸,挑上鱼又继续赶路。从收购点到镇上水产站,有好几里路,难为父亲挑着两箩筐沉甸甸的海鲜,走那么远。
  父亲敲开水产站的门,老马站在门边让我们进去。老马是水产站站长。
  鱼上缴给水产站,父亲才轻松带着我回家。父子俩走在空空的老街上,临街都是有骑楼的老房子,小镇是明代建的一座小城,初时叫“神电卫”,与“天津卫”同级别,比“天津卫”早建两年,这是我后来从县志上看到的。
  我们走过的是南街,出了南街口,走完一段小公路,才到家。母亲一直在家里等着我和父亲,她要杀鱼,把父亲带回的“菜鱼”处理好,才能入睡。
  父亲洗把脸,用母亲端来的一盘水,洗净脚,睡觉去了。
  我也跟着去睡觉。家门外只有母亲,以及切鱼刮鱼鳞的声音,还有墙根蟋蟀的叫声。
  这段经历,虽然落下了我后来的抑郁症,但也给我后来写诗积累下一笔体验性的生活素材。比如我写下的《渔火把夜色白》《走漏的那盏风灯,必然照亮另一个世界》,包括《打开灯盏内核,我看见火》等诗作,都是来源于那段生活。   4
  这两三年,常有老家的渔民和渔业大队的原班干部,来找我。为这事,我曾帮他们写过申诉信,请过律师。他们要争取回他们的合法权益,也就是说,他们应该得到的福利,以及被当地政府处理掉的大队部的那块土地。
  我也曾努力过,可是他们的个人档案,在移交镇政府时全部被遗失了,包括那块土地的原始凭证。
  来找我的人都很老了,有的比我故去的父亲还老。他们第一次来市里找我时,是一群人,有十个左右,虽隔多年,我还能认出他们,叫出他们的名字。他们很感动,说我没忘本。我哪能忘本,我父亲也是渔民。
  我把他们带到一家饭店请他们吃饭,他们不让我付钱,说,渔民们凑钱打官司,饭钱是预留出来了。我死活都要付这顿饭钱,拗不过我,他们才作罢。
  记得小时候,大约是十一二岁时,父亲带着我,提着一小桶白油漆,拿着一支排笔,踩着海滩泥泞,顶着白日,到海上帮父亲队里的小渔船写编号,后来这些编号成了他们渔船的“身份证”,正是关乎他们生活保障的档案资料,镇里分管档案的人把它弄掉了。他们去镇里找他们时,一句话“没有”,把他们打发出门。
  后来我了解到,有“身份证”的渔船,每年都获得国家的补贴,而我父亲队里的渔民没有。我找过镇委书记,找过县里的头面人物,仍然无法解决。那年清明回乡下祭扫,我跪在父亲坟前说,爹,我无能力帮到您的渔民兄弟,可我尽力了。
  直到现在,我还能想起他们每个人的模样,家在村中哪个位置,一闭上眼,我都会回到当年的场景。
  高中毕业那年我十六岁,在村小代过几个月课,班上有名女生是父亲队里的渔民子女,她刚出生不久,父亲和爷爷在一次海难中走了。我父亲是队长,去帮这家渔民亲属处理后事。
  大约半年多,父亲说,某某与这寡妇过了,要不丢下这窝孩子真可怜。
  班上这位女生,就是这窝孩子中的一个。
  她父亲走后,继父也是我父亲队里的一位渔民。
  我目睹了这家人的招魂仪式。这家人在上村西头,隔着一片水田是下村。
  我家在下村。那是个黄昏,这家人哭着走出村口,女人举着一根竹竿,顶上挂着一件黑衣,一家人披麻戴孝,哭着向海堤走去。
  我父亲说,这家人招魂去了,把父子魂魄从海里召唤回来。
  记得那个白天,父亲带我到抽水机房,他在做账,我站在门外目送渔民出海,他们挑着箩筐和渔具,默默地走向海堤,手里提着没点亮的风灯,其中也有这对父子。
  夜里刮了一阵风,很大,还夹有雷暴雨。第二天回海时,其他船只都回港了,唯独这对父子的船没靠岸。不久传来父子俩已遇难的坏消息,父亲整夜没睡,整夜出出进进,我家大门整夜都没关。
  多年后,我想起这父子俩,想起他们背对我向深海走去,想起他们手中的风灯,再也回不来了。想出泪水,然后在纸上写下一句诗:走漏的那盏风灯,必然照亮另一个世界。
  父亲队里的渔民都不识字,全是文盲,但人厚道仗义,对我父亲万般好,没听渔民背后骂过父亲一句,当面更不会骂。
  父親是好人。渔民家里有家信,找我父亲去,念给他们全家听。然后帮他们复信,有时父亲带上我,在台面摆开信笺,他念一句,我就记一句。写好了,父亲又念给他们全家听,还帮他们带到镇上去寄。
  父亲走了多年,有次我摔伤手臂回老家养伤,与我娘住过一段日子。是收割后的秋天,我走出家门,走进空稻田,一直向东走,迎着东边好大的红阳,从下村走过上村,空无一人。
  走着,走着,前面是一片用旧渔网围起来的鱼塘,见有入口处,我钻了进去。即时迎面走来一位表情冷峻的大叔,他问我:你找谁?
  我说我没找谁,只想进来看看。
  见我打扮不像本地人,大叔又问:你是哪里的?
  我说我家在下村。大叔说,没印象。
  我认出他是我父亲队里的渔民,就跟他说,你认识我父亲吧?
  大叔问:你父亲是谁?
  我说我父亲叫洪泮。大叔过来紧紧握住我一只手,问我:“你是森仔?”
  我说是。然后大叔感慨说,你父亲是好人,走得太早了!
  我点点头。谢过大叔,我在空稻田上继续向东走。一路想,父亲确实是好人。
  好人父亲走了许多年,他队里的渔民还能记住他。
  我跟自己说,爹,我来到你的老地方了,只是一切都变了。
  5
  五个初中同学,两个在上村,三个在下村。
  那年我们同考镇上的高中,三个落选了,我和圆强考上。
  圆强在上村,我在下村,各上一个,打个平手。
  圆强父亲是盐工,家境好,砖墙屋。上下两村,只有盐工家才是砖墙,其余是泥墙,或茅棚。
  他结婚早,没念完高中就与低一级的师妹结婚了。
  结婚前一天,圆强说,给我写幅字装饰新房吧。
  我写了。什么内容,至今也记不起来。大概是毛主席诗词吧。
  高中没上完第一个学期,圆强退学了,回去顶他父亲的班,那年他刚够顶班年龄。后来我才知道,他报大两岁。
  圆强成了一名正式工人。他学的是机械修理,在工区总部,算是一名技术工人吧。
  我父亲与圆强父亲是故交,两家常有来往。
  八十年代初,圆强辞职去了深圳,几年后成为当地人口中的大老板。
  我一贯拒绝“大老板”这个词,总觉得是贬义。我与圆强的关系,是同学,也是异姓兄弟,他从小都很呵护我。
  有次圆强从深圳回来,特意来看望我,当时我已经在报社工作。圆强见到我小孩嘟嘟,塞了一卷纸币给嘟嘟,好几千块。嘟嘟问,叔叔,是真钱还是假钱呀?搞得我很尴尬。圆强倒没啥,他拍下嘟嘟小脸哈哈大笑。
  圆强的生意一直很顺,在深圳有了大公司,房产二三十套。当时他还托人动员过我,让我去深圳与他一起干,条件是,将全家户口迁到深圳,给一套房,现金20万元。这是九十年代初。我回谢了他,经商这行不适合我。   见面时圆强笑着说,你就一介书生。好吧,以后有困难尽管开口。
  圆强是个大孝子,那年他母亲大病一场,家人都放弃了,他没放弃。
  他从老郎中处求得一个处方,每天上班,他就把母亲背到他上班的地方,给母亲熬中药,下班又把母亲背回家,天天如此。半年多,他母亲的病治好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欠下一身债,才辞职去了深圳做生意。
  他母親长寿,活到八十好几。母亲病重期间,他放下手头所有生意,回老家陪着母亲。他父亲走得早,比我父亲早走好几年。
  有次他用手机发来一张照片,满屏是两只紧握着的大手,一只是他母亲的,另一只是他的。照片上写着四个字:永不分离。
  他母亲最后一个生日在病房过,那天圆强让家人送来一台菜和一个蛋糕,摆在母床病榻前,为母亲祝寿。圆强紧紧握住母亲的手说,母子俩,永不分离,旁边的一位朋友提起相机拍了下来。
  不久,圆强母亲过世了。
  圆强母亲走那天,他打电话给我:慧谋,阿婶走了!
  阿婶就是圆强母亲。乡下一带,都习惯称父亲叫“叔”,母亲叫“婶”。
  我赶了回去。见到圆强满头乌发没了,剃了个精光,身披麻衣跪在他母亲遗体旁,口中念念有词。他在为母亲祈祷。
  我给老人上过香,跪在圆强身边,悄声对他说,兄,千万保重!
  圆强转过身来搂着我,满脸泪光,整个人憔悴了。
  圆强在家守孝半年多,才回深圳。他的两个儿子移民美国多年了,结发之妻也离异了多年,他留在深圳和香港,两地都有公司和房产。
  自从母亲走后,圆强开始吃素,不久皈依佛门,时在藏区,时在泰国,过起受戒持斋、清心寡欲的生活。
  那年大年三十,接到圆强电话,他说他在我家楼下,从深圳回来,顺路来看看我。我赶紧下楼,一见面,他搂住我说,还是那么瘦。
  然后他从车上搬下一大堆东西,两套新衣、奶粉、花旗参等,还塞一万元给我过年。我从来不拒绝,否则他会不高兴,全收下了。
  圆强说,多年没在一起吃团圆饭了,去找个地方吧,我们吃个团圆饭。
  找了一家小面馆,各要了一碗素面,他叫服务员另给我加了一只煎鸡蛋,吃完他要赶回老家,还有五十多公里路程。
  从小面馆出来,图强说,不陪你了,要回老家给二老烧香,初一早上赶回深圳,初二飞泰国,在那边寺院要待半年多,电话不通,有事我会给你发微信。
  圆强拍拍我肩膀,上车,回乡下去了。
  我站在大院门口,目送圆强的路虎车转过红绿灯,忽然间觉得,岁月如此匆匆,转眼间,几十年就过去了。
  那个年代,包括一些人、一些事,都已经非常遥远了。
  责任编辑:姚陌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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