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洛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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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桃花岭举办“桃花节”的前三天,我回到了县里。本来想过几天清明时节再回来,可是新上任的县长陶天风三番五次给我打电话,“命令”我“务必”回乡,说有“要事”要谈,有“专车”接送,而且“此事事关全县人民福祉”。“父母官”下旨,而且还是关系铁铁的“老同学”,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连夜把第二天要上交的深度采访完稿,交给主编处理,我简单收拾一下行李,吃了几口早饭,陶县长派来接我的专车就候在门外了。


  小伙子姓李,很安静,不问不答,好像生怕多说一个字,说错一句话似的。我由于通宵鏖战,也很是疲惫,一路无话,正好稍作休息。我恹恹欲睡,但也没有真正睡着,就那样迷迷糊糊的,满脑子翻江倒海,一会儿这,一会儿那,像过电影。一是昨晚写的深度采访还刺激着我,那是一周前我奉命潜入我省一家著名面粉厂暗访,掌握了一手材料,结果让我大吃一惊。开始我还不以为然,随着我的暗访深入,食品加工业的罪恶不断涌现,让我这见惯世事的记者也觉得匪夷所思,完全被震撼了。我觉得这真是一个天大的马蜂窝,我心里隐隐感到了害怕。二是本次回乡算是衣锦还乡了。我在省城工作二十年,家乡父母官的坐骑亲自到省城来接,这是第一次。陶天风是我高中时候的同学,关系不错。他大学毕业后回县一中任教,后来考上公务员进了县发改委任副职,几经辗转,从局里到乡镇,又从乡镇杀回县里,做了六年分管旅游的副县长,年前换届,刚刚选举为塔山县人民政府县长。春节回家,我们几个要好的同学悄悄聚了一下,我表示祝贺,他端着酒杯满面春风,告诉我要有个“大动作”,到时候要我帮忙云云。我当时以为是客套话,没有在意。现在看来,果然“新官上任三把火”,只是不知道他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嗨,管他呢,只要“事关全县人民福祉”,我自然会不遗余力,伸手相助。
  塔山县是红色革命老区,国家级贫困县。我这个同学陶天风,别看学的是理科,可是思想活络,眼界开阔,他做分管县长的时候,提出了“红色塔山,最美乡村”的口号,就是以“红色资源”为基础,拓展“旅游”的范围,大力发展乡村“桃树”种植,在每年三四月份隆重举办“桃花节”。据说效果还不错,这几年游客量明显比前几年增长了不少。
  但是,仅靠这种旅游,县里财政增幅不大,县里的经济状况就没有大的改善,靠财政发工资的公务员、机关职员和教师们,工资薪水还是很低,还常常出现发了上月少下月的情况。我弟弟在桃花岭镇中学教书,每年我春节回家,就常听他发牢骚吐抱怨。这次年前说是工资欠了四个月的,打了白条,而每月工资其实还不到两千元。我听了也只能叹息,我知道,在省城中学的同级教师,工资已比他们高出来三倍之多了。弟弟是有十五年教龄的一级教师了,起早贪黑,工作很是卖力,五年前晋升职称时,到处找门路发论文弄证书,好不容易晋了职称,但到现在还没有聘上,工资也就没有提升。这难免会有怨气。他月工资不到两千元。他苦笑着说,他班上退学的学生下学,第一个月去县城饭店打工,工资就达一千六,第三个月就长到了二千四。到南方去打工的更高,这真叫他无颜面对父老乡亲,也无颜面对老婆孩子。这我知道,不说别的,仅就三四月桃花盛开季节,桃农们忙不过来,雇人给桃花授粉,一天的零工就高达一百二十多元。所以,桃花盛开那些日子,学校里几乎开不起课来——学生们要回家帮大人去桃园干活,老师们也要偷偷请假、逃课去打零工,不止老师,校长也会去干。这事真让人哭笑不得。我把这话给我同学陶天风说了,陶天风眨巴眨巴眼镜后面的小眼睛,狡黠地笑笑,嘿嘿,天下母猪一般黑,你猜我这县长拿多少钱工资?我说你有灰色收入嘛!陶天风也不恼,说,我的大记者哟,这几年我们县是全国的群众路线教育典型县,党风廉政建设全国也是前几名的,你说的灰色收入从哪里来哟!谁敢拿哟!看看他两皮鞋泥巴加一身皱巴巴的西服,这话我也信了。我知道,陶县长的夫人在县棉纺厂上班,听说厂子也面临破产了,估计他家也好不到哪里去。


  塔山县不仅是红色革命老区,还是沂州市饮用水水源地。县东侧有一个人工湖,蓄水达几十万亩。整个沂州市几千万人口的饮用水就靠它输送,所以,市里禁止塔山县发展重工企业,以免造成湖水污染。难哟,陶天风向我抱怨,招商引资不能发展重工业,大型企业进不来,利税就没有保障,本地资源又贫乏,你说,让我们吃啥?让我拿啥给全县的职工发工资?
  我听了也无话可说,只好陪他“吱儿”干掉又一杯白酒。
  我家在要开“桃花节”的桃花岭镇,村子属于镇政府驻地村。父母本来有几亩薄地,前些年种了桃树,辛辛苦苦一年下来,本也可以有几万元收入。但是去年桃花岭发展旅游业,几亩地被桃花岭景区征去了,每亩三万元,一共给了十四万元。赶上村庄搬迁,进新社区,住进了楼房,花了十六万,家里搭进去二万元。父母没有积蓄,这钱由我来搭。我知道搭进去也是白搭,这套房现在是父母的,但父母给弟弟写了生前遗嘱,遗嘱上写着父母百年之后,这套房归弟弟和弟媳所有。弟弟和弟媳在镇中学里有两间屋子,属于公租房,他们没有自己的房子。考虑到家里的实际情况,妻子也没有反对。我做哥哥的,更不会计较。
  汽车一路高速,三个小时不到,已经到了塔山县高速出口。快到家乡了,我心里竟有了一些小小的激动和兴奋。摁下窗玻璃,一股冷风,夹杂一股桃花馥郁的香气扑鼻而来,让我清醒了不少。高速出口两侧是高高大大的广告牌,上面写着巨幅标语:“发展红绿金三色旅游,打造江北最美乡村”。我不禁笑了,想,我这同学陶天风新官上任,就造出来什么“红绿金”,看来还道道不少。我有些迫不及待想知道什么是“事關全县人民福祉”的事情。
  2
  车进县城,沿着滨河大道缓缓而行。蓝天下,河水倒还清洌,河心隐隐约约一片白色的东西漂浮着,似乎又在蠕动。   我问,那河里白色的东西是什么?
  小李自豪地回答,当然是天鹅啦。
  天鹅?我摇下车玻璃,睁大了眼睛仔细看,果然是一群白色的水鸟,它们在瓦河里优哉游哉地嬉戏。这让我心情大好。
  我说,没想到家乡的生态还是这么好!
  小李回答说,这几年县里发展思路有所转变,生态逐渐好转,天鹅飞来了许多。我们县今年正在争创全国生态文明县呢,过几天就要来验收,按照陶县长的意思,那是志在必得。
  我说,保住这青山绿水,比发展什么都好。
  小李却叹口气,说,好是好,可是没有重型大企业纳税,光这生态好有啥用?既不当吃也不当喝,工资都拖欠了四个月了。
  我轻叹一口气。说到工资拖欠,我也无话说了。我只好安慰他说,还要向前看,都会好起来的。
  小李苦笑,说,嗯,高老师说得对,也只能这样想了。
  说着话,车子来到了市中心一座雄伟的建筑前。十几层的大楼,高高耸立着。两侧柱石上老远看见挂着几个牌子,白底红字,白底黑字,斗大的字迹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猜这可能就是春节时弟弟口中说的新建的县委县政府办公大楼了。
  车子到了跟前,正要进去,小李突然喊了一声:掉头!快走!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司机骂一声“妈的!”接着抡起胳膊,方向盘猛打,不管路上是不是白实线,一个急转,车子掉过头来,脚下一踩油门,向来时的路奔回去。
  我没有防备,身子在后座上差点摇晃下来,等车子直行才又把屁股挪上去,我双手抱住前座小李的靠背,让自己稳定下来。我惊了一身冷汗,说,咋了?咋了?出啥事了?
  小李不回答,却说,高老师您回头看看。
  我回头一看,只见十几个举着条幅、抡着胳膊的人撒脚朝小车追来,一边追,一边喊叫着什么。
  我明白了。上访的!
  小李已经拨通了一个电话,向电话那头的人询问我们去哪里。那头的人说了一个地方,又交代了几句,小李迅速挂了电话。对司机说,老张,去塔山森林公园。
  车子围着城转了一个圈,朝城北塔山方向开去。塔城北面三十里,有一处高山,名曰塔山。塔山植被茂盛,地势险峻,七十年前在这里发生过一次阻击战,非常激烈,也非常惨烈。现在的塔山,是5A级风景区,还是红色革命圣地,山下建有“塔山革命战争纪念馆”,山上则建有塔山旅游度假会馆,是五星级宾馆。塔山是一个山群,周边连绵不绝,看过去,莽莽苍苍。这里属于国家原始森林景区。只是前些年开发砍伐过度,生态破坏比较严重。
  我的老家桃花岭,在塔山北侧,比塔山海拔矮了五百余米,所以称为岭。又因为盛产桃子,岭上岭下大面积种植桃树,所以得名桃花岭。
  出了县城,我惊魂甫定,说,这到底是咋回事?
  小李说,高老师,让您受惊了,实在抱歉。这是上访的。已经在县委县府门前静坐了三天了,县里派分管的副县长做了工作,本该昨天下午已经遣散,没想到今天反而更严重了。唉,这一群刁民!
  我心里一震。虽然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但是听到小李这样骂他们为“刁民”,我还是觉得十分刺耳。
  我说,他们肯定也有他们的苦衷和诉求吧?
  还不是因为拆迁征地补偿款的事!这些人为了钱,啥事也干得出来!要不是张师傅开车反应快,这下我们高老师怕是要受伤了。
  回想起他们激动的情绪,我还真是心有余悸。我想,他们一定是认出了县长的专车,把我当成是塔山县的陶县长了,我差点替老同学挨了砖头。
  开车的老张突然笑起来,说,这些老百姓,他们哪里知道陶县长早就不坐这辆车了,这辆002号的小轿车现在只是摆设。
  我突然覺得喉咙火辣辣地疼,说,这县长和百姓演的哪一出呀?这不是猫和老鼠玩游戏吗?
  小李和张师傅笑起来,说,您以为呢?斗智斗勇!
  正说着话,手机突然响起来,是陶天风。我接通了电话,那边哈哈大笑,笑完又吭哧吭哧地传来呻吟声。我说,你还笑得出来!他说,我的大记者,你这次算是体验生活了。咋样?没把你吓着吧?我说,难道我是吓大的?我只是觉得很难过。难过?难过就对了。你以为我不难过?我是天天这么过的。我说,你在哪里?他那边又呻吟起来。我突然想骂人,我说,操,你个混蛋不会是在干那事吧?他又笑起来,说,我要有这心就好了。我这是牙疼!
  牙疼?我说,新官上任,你是跩的吧?
  他却叹一口气,说,唉,要是真像你想的那样跩就好了。我这是愁的。好了,长话短说,见面再谈。你先听从安排,到塔山会馆住下,我已经安排我们的同学贾占鹏在那里候你了,今天中午由他陪你品尝家乡特产。下午你好好睡一觉,晚上等我来和你大战三百回合。
  我说,你躲哪里去了?不用你到宾馆陪我,你现在去县政府门口去解决问题去。
  他说,这事你不用操心。他们早已经散了,这一伙人,你好言相劝,他们顺杆子上爬。你要是来一点硬的,他们看谁跑得快!
  我说,你动用警力了?
  他说,人民警察为人民。我还挂着吊瓶,你先去住下。我挂了。
  说完不由分说,他挂了电话。我也只好客随主便,任由他们安排,反正晚上见了面,我饶不了他。
  3
  贾占鹏和我也是同学,只不是一个班的。年前小圈子同学聚会,他也参加了。我知道,他是冲着陶天风去的。贾占鹏现在是旅游局一把手,也算是一方地方大员了。
  贾局长慈眉善目,人缘不错,说话幽默风趣,深得陶天风县长喜欢。车一进塔山山门,我老远就看见他早站在台阶下笑眯眯地等着了。
  塔山会馆建在塔山主峰云峰南麓,属于高险建筑。会馆占地面积不大,档次却高,属于五星级的配置。
  车子停下,贾占鹏迎上来。小李机灵,急忙跑下去为我拉开车门,我脚刚落地,贾占鹏就把一只肥厚的大手伸过来。
  我说,又不是领导视察,局长怎么这么客气。他笑了,把另一只胳膊伸过来,搂我,说,你这是无冕之王,见官大一级,比领导还大。别的领导视察我可以不迎接,省城大记者来了,我敢不迎驾?   我拍拍他,指着群山说,你这是山大王。蓝天碧水,青山绿林,天然氧吧,世外桃源,给个皇帝也不换。
  他揶揄道,话说起来好听,其实是甘苦自知。不说了,不说了,不能见了同学就诉苦,咱们先上山。
  我正要再上车,他一把拉住,说,哎,不坐车了,咱们飞上去,让你看看咱家乡的山林,呼吸呼吸塔山的氧气,把你肺里的雾霾呼出去吧。
  我说,飞上去?我记得上次来,要到塔山会馆,有两条路可选,一是走车道,直接开车蜿蜒而上,经十八盘,必须是老司机才敢开;二是步行登山,攀援十公里,拾级而上,两个小时左右,也可抵达。
  他哈哈大笑,说,跟我来。他挥挥手,我的车子和他的车子从后山车道盘旋而上,小李和另一个小伙子跟在我们身后,和我们一起朝山门上方的高台走去。
  到了高台上,我才看到,原来是索道发射机。抬头看上去,一个个黄色的小房子顺着一条钢丝绳缓缓上去,缓缓下来。原来,塔山也安装了索道了。上次来的时候还没见这装置,估计也是安装了不久。
  贾占鹏携我进了一个小玻璃房,小李主任和另一个小伙子进了紧跟其后的另一个玻璃房。钢索运行起来,我们缓缓朝主峰“飞”去。
  阳春三月,还不属于旅游旺季,但逢上周末,游人已经不少。往远处看去,山南侧山坳处机器轰鸣,尘烟袅袅,老贾说那是县上引进的大项目——水泥股份公司开山放石,烧制水泥,日产上百吨呢。我说,这样开发是不是会破坏生态?他说,还是你记者眼睛尖。不破坏哪有钱花?又说,也怪这黑心的老板,明明告诉他们停工几天,这帮孙子全当耳旁风,狗放屁!我这就通知环保局。说完他就开始拨电话。
  我扭过头去,发现脚下偌大的空场上,一群游客、孩子正追逐几个穿着军服的人,有的拿水枪射击,有的拿刀剑追打。场面激烈,高音喇叭还配合着不时传来枪炮声。
  我问,这是干啥?


  贾局长抿嘴而笑,说,这是山上刚研发的旅游新项目——“打鬼子游戏”。
  我说,“打鬼子游戏”?
  他说,对,专利属于陶大县长。你仔细看看。
  我伸长脖子仔细看去,下面空场上,布置着一些草垛、掩体,貌似迷宫般,游客们追杀“军人”,喊声震天。再仔细看,娘唉,原来是几个抱头鼠蹿的“日本鬼子”,他们身着日本军服,游客们则穿着八路军服装,几个孩子追上了一个“鬼子”,那“鬼子”蜷缩在地上,任“小八路”拳打脚踢。我笑了起来,一时觉得有些滑稽。不知道陶大县长从哪里得来的灵感,导演这么一出戏。
  贾占鹏说,今年是抗日战争九十周年,我们上了这个项目,很受游客特别是孩子们的欢迎。
  我说,这陶天风就是鬼点子多,什么他也想得出来。这红色旅游资源,被他挖掘得不一般。
  缆车继续上行,贾占鹏指着远处给我看,只见远山静立,飒然的树木都慢慢跑到我们脚下去了。我推开半扇窗,山风吹进来,清新的空气凉爽宜人,我使劲儿深深呼吸。
  贾占鹏指着远处一片红云说,看,那就是万亩桃花林,现在桃花正在开放,远远看去,美得很。
  我说,谁不说俺家乡美。那红云之中就是我的故乡桃花岭。
  他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说,对哦,你的家乡就是桃花岭镇桃花坡村哦。我们的桃花节就在桃花岭开。你能在自己家乡参加开幕式,这也算是衣锦还乡了,可喜可贺。
  我说,还衣锦还乡?到家乡来跩,弄不好可要丢人,老少爷们谁还不知道我吃几碗干饭、重几斤几两?这些年回来,别人问我干什么工作,我说在报社当记者。他们就说,记者官大还是局长官大?真让人哭笑不得。
  贾占鹏笑起来,说,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又说,你放心吧,这一次一定要让你比县长还大。
  这样说笑着,十几分钟就到了山顶。早有工作人员过来开门,把我和贾占鹏迎下去,原来两个多小时的步行路程,没想到二十分钟就上来了。扭头看时,我坐来的小车和贾局长的小车也已经上来了,在门口停车位停好。小李过去拉开车门,帮我把行李拿了下来。
  登记手续就免了,直接入住。稍微洗漱一番,去餐厅用餐。房间里有两个人候着,一个男士,一个美女。见我们进来,他们都迎上来握手,说,贾局长,这就是高老师吧?久仰,久仰。
  贾局长就介绍了一下。原来,男人是刚上任的县新闻中心主任徐刚,美女是塔山会馆的总经理梅蕊。和小李一起上来的小伙子是旅游局的办公室副主任兼局长秘书小王。
  介紹间,服务员把菜端上来了。这顿饭,因为贾占鹏胃疼,我喉咙疼,没喝多少酒,饭菜倒是吃了不少,只吃得大腹便便,打了饱嗝才算住嘴。


  贾占鹏吃的不多。看着我吃得满头大汗,狼吞虎咽,他笑眯眯的,弄得我怪不好意思。陶天风不在,其他事宜也不便多谈,大家只管放开了大快朵颐。
  吃完了,我回房间休息。贾占鹏说胃疼,要回县里,说是要去医院拿昨天检查的结果。我说,我们这里生态这么好,你吃的都是有机菜原生态菜,喝的都是山泉矿泉水,你这胃疼肯定是累的,可不要有思想负担。他笑笑,说,我是唯物主义者。说完走了。看他脸色微黄,眼珠发红,估计这些天也操心劳累,休息不好。
  按照陶天风安排,小李和专车司机老张留下来陪我,小李和老张在我隔壁标准间住下休息。
  昨夜劳累,补了个午觉,醒来觉得有些头晕,试了试额头,微微有些发烧。喉咙干得更厉害,咽口唾沫都疼。再也睡不着,起身看看表,还不到四点。我就想到山上转转,又觉得还是趁着下午没事先回家一趟为好。父母都在离此不远的桃花岭,我这回来虽然没打招呼,但回来了岂能不回家看看。我喊了小李、老张,坐着车下山了。
  4   年底桃花坡旧村搬新村,村人全部搬进了社区新楼房。我父亲母亲也搬进去了。条件是好了不少,厨卫一体,卫生好了不少。父母这一辈子能住几年楼房,我心里算是有了点安慰。
  经过一个商店,我让停车,想给父母买点营养品。这次回来匆忙,什么也没带。小李却说,刚才在山上,贾局长都给准备好了。打开后备箱一看,各种酒水、营养品,样样齐全,满满一车。
  这家伙!我还不知道呢。我不禁暗自佩服。
  我想这个时候,父母肯定在家,就没有打电话。车子直接开到了新楼房前停下。小李打开后备箱,和张师傅一起把里面的礼品搬出来。满满摆了一大堆。我们三个每人提了两三种,朝楼上走去。到了三楼,敲门,没有人应答。再敲,还是没有动静。我拨打座机,家里电话传出响亮的铃声,也没有人接。再打父亲的手机,半天才接了,我问他在哪里,他气喘吁吁地说,在上班。我笑了,父亲说话也洋气了,做了一辈子农民,没想到他也上班了。我问他在哪里上班?他断断续续地回答,在塔山上班。我隐约听见有孩子的喊叫声,那边乱哄哄的,听不分明。我问他几点下班,他好像是说五点下班。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我回来了,他就挂了。我猜着塔山能有什么工作让父亲干呢,春节回来时,我还没听说呢。塔山离我们镇十几里路,不知道年近七十的父亲怎么上下班的。
  我下楼去找母亲。下了楼,刚要去门口问问,却见母亲拿着两棵树苗子从外面进来了。我迎上去,说,娘,你这是干啥去了?母亲见是我,分外惊喜,说,我去地里栽树苗子去了。你咋不言语一声就回来了?我把树苗子接过来,是两棵折了的杨树苗子。我说,我回家还用言语呀?她笑了说,俺儿回家不用言语,这里是家嘛。我正要扶她上楼,她却掏出钥匙,把楼下的平房储藏室打开了。快进来,她说。又招呼和我一起来的小李和老张。这是谁呀?我说,这是县上的李主任和张师傅,专门去省城接我回来,又送我回家的。她打量他们一番,却看着我说,你调回来了?当官了?我哭笑不得,说,娘,你说啥呢。她说,我还寻思你调回来当县长了。隔壁你二大爷说,你现在和县长一样的级别。那还是当县长好,离家也近。你当个记者,整天这里那里,辛苦着不说,还老是得罪人。我不让她说了,问,你的腰还疼吗?咱不是没地了吗,你怎么还去地里植树呀?母亲用手捶捶腰,说,这腰还有好吗?可不是每天都疼!她又把我拉到一边,悄悄告诉我,她是去我们坟地里栽的树,说是那一片也要征地搬迁了,大家都在抢着栽呢。听说到时候,一棵树,赔给五十块钱。趁小李和老张上楼梯拿东西,母亲悄悄给我说。可别让政府知道。她努努嘴,说的是小李和老张。
  进了屋,我一愣。你们在这里住?不是在楼上吗?一股怒火从我心底升起。母亲不敢看我,有些紧张地说,这可不管你弟弟的事,是我们自己愿意搬出来的。我说,他们住进去了?母亲说,是我和你爹让他们住进去的。我大声说,是他们把你们赶出来了吧?不是说等你们——我的火气更大了。母亲把我摁在床沿上,说,不敢大声,让人家政府笑话。她说,是我腰疼、腿疼,上楼不方便,才和你爹商量着下来住在平房里的。我坐在那里喘粗气,我知道,这肯定是我弟媳把他们赶出来的。那个不孝顺的娘们,我已经容忍她很久了,看我今天不和他们算账!
  我说,我爹呢?怎么跑到塔山上班去了?
  母亲说,你咋知道?你听谁说的?
  我说,我刚打了电话,我还蒙在鼓里呢。
  我娘说,没了地,你爹闲不住,这不是你弟弟找人给他找了个活,去塔山景区上班了。
  我问,他七十岁的人了,能干什么活?
  母亲说,他在那里做保安。轻松着呢。
  保安?我说,他还能做保安?
  就是不能白领人家工资嘛,他能保啥!再说了,就白天在那里,下午就回来。
  我说,到塔山也有十几里路,他怎么来回走啊?
  你爹有电动车,你弟弟给他买了新电动车,半个钟头就回来了。
  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来回骑电动车十几里路去做保安,我觉得越想越不是滋味……唉,等他回来,我一定不让他再去了。
  母亲说,你先招呼领导们坐着,我去择菜,做晚饭去。等你爹和你弟弟回来,你们喝两杯。
  陶天风打电话嘱咐过,要晚上一起吃饭,看来今天我也不能在家里陪他们吃饭了,就说,娘,明天我回来吃,今天晚上有事,不能在家里吃了。
  母亲说,还得走?
  我说,县长安排在山上住,晚上要聚聚。
  我母亲寻思了一会,说,也好,省得你回来不愿意住楼上。
  他这一说,我的火气又上来了。
  她却说,你回来的正好,昨天你庆云叔殁了,你先去吊个纸吧。
  啊?庆云叔?殁了?咋,咋回事,什么毛病?我问。我的喉咙裂开了似的疼痛。慶云叔是我堂叔,做过小学民办教师,也教过我,他年纪比我父亲还小三岁。
  唉,还能啥病哩,癌呗。我娘叹口气,那可是个好人。
  啥癌?我问。春节回来没听说呀,我去看他,还拉着我的手,念我在报纸上写的文章哩。
  可不是,年后觉得骨头疼,浑身疼,去医院一检查,骨癌,晚期,撑了这两个半月,昨天晚上殁了。母亲幽幽地说,人活着,脆哟。
  春节前回家,我听母亲说,仅去年一个冬天,我们村就死了六个人。其中四个老人,两个年轻人。四个老人,两个死于癌症,一个死于脑血栓,一个自杀。两个年轻人,都还不到四十,一个是死于拆迁征地,半夜被房屋砸死;一个死于肝癌。我听了唏嘘不已。自杀的是我的没出五服的刚六十岁的堂兄。春天刚给儿子操办了婚事,千辛万苦把儿媳妇娶进家门。我这个堂兄早年丧妻,一把屎一把尿把个儿子拉扯大,却在儿子结婚不到一年,就自杀了。据说是被儿媳妇骂了一顿,赶出家门,儿子也恶语相向,实在窝囊得受不了,上吊自杀的。唉,真是命如草芥。我们这个不足一千人的小村,死人死得让人眼晕。
  母亲说,死的这些大部分都是得癌症死的。不光我们村,整个桃花岭死的都多。我说为啥?她说,桃花岭大面积种桃树,哪棵桃树不是药罐子?一桶一桶的农药打下去,整个地和地下水都污染了。人就是吃了这地里长的庄稼、喝了这污染了的地下水,才得病死了的。   我到门口商店买了刀纸,又给庆云婶提了箱牛奶,去给庆云叔吊唁。庆云叔一家也搬迁进楼房了,但是死了之后,儿媳嫌放在楼房里晦气,就没让他进屋。现在的庆云叔就停尸在老村原址的一处旧屋里,那是他老宅还没来得及拆的一间破屋。我本以为老远就可以听见哭声,但进了院子也没见到几个人。庆云叔的小儿子、小儿媳、女儿都在,只是都没有哭。我把烧纸送上,点燃,然后跪下给庆云叔磕了三个头。庆云叔的小儿子一鸣过来给我递烟,说,哥你咋回来了?我俩就靠在门口处说了会话,院子里几个老人在忙碌着烧纸、炒菜,我说,人呢?以前遇上白事,不是全村都过来帮忙么?一鸣苦笑一下,说,现在不是以前了。村上的年轻人大部分都出去打工了,年纪大的都忙着在地里栽树,栽一棵赔偿五十元钱呢。我说,那一休哥呢?我怎么没看见?一鸣深吸一口烟,说,他在国外。我说,一休哥去国外了?一鸣说,在非洲,干建筑呢。我说,没通知他?一鸣说,通知了,正在回来的路上。我说一会我去县里,明天发丧我得回来。一鸣说,明天怕是发不了丧,我哥得三天才能回来,我们得等。我叹口气,说起来一休和我同岁,小时候我们俩不错,现在也是五十岁的人了,还在国外打工奔波。我知道一休哥有两个儿子,都已经成人,到了娶亲的年纪,他这样劳累恐怕也是没有办法。我又问,怎么没看见一休嫂子?哼。一鸣掐灭烟,踩了一脚,说,别提她。人家照样栽树去了。现在这个时候,她还有心思栽树?我说。我爹就是被她气死的!一鸣掉起泪来。我忙止住了话题,我明白,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说,听说你这几年种桃发了财。他擦擦泪,说,承包了十亩地,一年倒也能挣几万块,可是,你看,这种桃就是种命呀。他咳嗽起来。脸憋得通红。咳嗽完了说,我早晚也得这个毛病。你听我这肺,像风箱。我劝他说,那烟就不要抽了,还是保重身体。他嗯几声,低下头去,若有所思,却又把烟点上了。
  我给庆云叔又鞠了个躬,离开了。天色不早了,我也得回去了。往回走的时候,我的腿像灌了铅似的,沉得迈不开。庆云叔一生行善,到头来还是早早离开了人世,我岂能不悲伤?
  回到家里,看门口停着一辆电动车,进屋一看,是父亲回来了。我喊声爹,他正端着杯子喝水,同时往嘴里塞了几粒药丸。我凑过去一看,是几片布洛芬。这是退烧止疼药。我一喊他,他转过身来,说,你咋回来了?我说,你下班了?他嗯了一声。我看着他说,哪里不舒服?要不去医院检查检查?
  他支支吾吾地说,没有,没有,就是有点腿疼,你又不是不知道,老毛病了。父亲的腿疼是老毛病了,小时候受凉冻的。我祖父死得早,那时候日本鬼子发动侵华战争,我祖父还是个毛头青年。鬼子来到塔山,祖父義不容辞参加了部队,投身战斗。可惜,第一次打仗就被日本鬼子的子弹打穿了胸膛,死了。那时候,父亲才三四岁,奶奶就成了烈属。后来长到十三四岁,冬天里父亲下河收割芦苇,被河水冰了身子,就落下了腿疼的毛病。


  父亲坐下,问了我儿子高远的学习情况。我告诉他,高远很努力,学习也好,今年就高三了,参加完高考暑假回来让他陪你多待几天。父亲就高兴了,说,好。好。让他回来。这里才是老家呢。
  我说,你在塔山做保安?有你这么大年纪的保安吗?
  父亲害羞地笑起来,说,我还不是充个数呀。
  我说,你这么大年纪了,谁要你呀?
  父亲不好意思地说,你弟弟有一个同学在山上当保安队长,那个同学的孩子常让你弟弟辅导作业,这都是他让我过去的。
  我说,他呀,也怪会办事的!他这个人,哼。
  我突然看到父亲的屁股上湿了一大块,后背上还有些泥巴。我说,你这是咋弄的?他不好意思地拍一拍,说,没事,没事,可能是浇花溅了点水。父亲起身倒水,招呼小李喝水,突然轻轻地哎哟一声,好像身上很痛似的。我说,我来,我来,你歇着吧。
  又寒暄了一会,陶天风打来了电话,问我去了哪里,他去了会馆看我,却发现我不在。我告诉他我在老家桃花岭,我马上回去。他哦一声,说,那你往回赶吧,县委刘书记也来了。
  我一听,县委刘广阔书记也去了,那我不能怠慢。刘书记风度翩翩,颇有水平,有一次和陶天风到省城来办事,见过面,对人和蔼,还对我有过帮助之恩,我心里很敬佩他。
  我从怀里掏出点钱给父母放下,告诉他们我得走了。父亲说你有事你就忙去,又告诉我要少喝酒,不能喝醉了。我答应着,走了出来。
  快上车了,我拿了两片布洛芬吃下。母亲说,你发烧?哪里疼?我说,没事,没事,嗓子有点疼。老毛病了。母亲说,那你多喝水。
  我说,好。突然想起来我家那两只大白鹅,我说,娘,咱家的鹅呢?母亲说,前几天来了个收鹅的,价格给得高,我把它们卖了。卖了?我说。嗯,卖了。那可惜了,我说,可惜了。
  5
  这天晚上,在塔山会馆,喝了不少酒。陶天风请来了不少人,有从北京来的,有从省城来的,也有本市本县的记者和领导。陶天风左右逢源,一杯又一杯,直喝得满桌人仰马翻。我酒量不好,有些勉为其难,陶天风使个眼色,小李主任就主动替我喝了两杯。再喝的时候,觉得酒杯里清澈绵甜,被换成了矿泉水。


  县委刘书记在另一个房间,陪的是更为重要的领导和客人。最大的领导是一个刚刚退居二线仍然有影响力的副部级干部,据说还有省里几个相关厅局的领导,此外,还有南方来的客商。酒过三巡,县里两位主要领导交换位置,互相到隔壁敬酒。刘书记见到我们很热情,一一握手,碰杯的时候,压低了声音告诉我多在家待几天,感受感受家乡的变化,体验体验家乡的生态,要全力为家乡鼓与呼等等。我点头应允,他别的不多说,转身去招呼客人,我的心里却热乎乎的。
  这些年忙于工作,疏于与家乡的老师同学、老少爷们联系,没有为家乡做过什么贡献。书记这么一说,我的责任感马上紧迫起来,觉得自己肩上好沉重。待到十点多钟,酒足饭饱,欢宴解散,我才清静下来。刘广阔书记回了县里,陶天风却住了下来。说是要陪我看月亮。我哈哈大笑,说,没想到县长还这么浪漫!陶天风却开始背诵我高中时写的一首诗,直羞得我很不自在。   陶天风没有开房间,跑到我房间里来,要和我同床异梦,睡通腿儿。当年在读高中,冬天里,我俩就睡通腿儿。一人一床被子,合起来睡,我俩各自抱着对方的臭脚丫子,呼呼大睡。
  关上门,坐下喝茶。我问陶天风还牙疼吗?不问不要紧,我一问,他又开始呻吟,牙又开始疼了。我说,你这是装病嘛!他正色道,有时候要装,可今儿不是装的,刚才一忙忘了疼了,现在闲下来又开始了。我说,咋回事?他说,自从当上县长,牙就开始疼,断断续续,时好时坏,本想拔了,临阵又害怕,只好头疼医头脚疼医脚。牙一疼,头就疼。他抱着头像是抱着一个葫芦。我说,那还喝那么多酒?!他说,我喝的不多,我喝的是矿泉水。我笑起来,说,领导果然是领导,原来喝酒都是喝水。他嘿嘿笑起来,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药瓶,倒出几粒药扔进嘴里,一仰脖子,下去了。我说,吃的啥?他说,止疼片。我说,布洛芬?他点点头,嗯,上任以来就离不开了。我说,是药三分毒,不要常吃。他说,管那么多,不疼了再说。
  这样休息了半个小时,他的头疼轻了。我也喝了两杯茶,撒了两泡尿,没有了困意。他提议出去走走。我说,好,正好去看看夜晚的大山是什么样子的。
  出了会馆,沿着木行道朝山上走。从会馆到云峰尖顶,还有二百多米远的路,幸亏修了木行道,我们才得以攀上去。今晚月光很好,天气也不算太冷。我就着月光,从侧面看他,发现他身体微微佝偻,脑袋上毛发稀疏。我心里不禁暗自感叹。
  攀上云峰之巅,有一块平坦的巨石,我们索性在那里坐下。陶天风回忆起我们读高中时,一起踢球、逃课、去瓦河里游泳的事儿。其中有一次,我们记得分明。期中考试结束,他考得不太理想,半夜里跑到操场上,坐在那里掉泪。我睡醒一觉,发现他不在了,跑出去找他。他一个人在月光照耀下,席地坐在篮球场上,好像一个雕塑。我过去坐下,问他,在干啥呢?他幽幽地说,看月亮。我抬头看天,月朗星稀,没什么特别。我说,发神经呀?他说,一歌,你说,这月亮上有啥?我笑笑,说,有嫦娥。他说,要是真有嫦娥,我一定上天去看看她。他问我长大后想做什么工作,那时候我正做着文学梦,我告诉他,我今生最大梦想,就是当一名作家,写一大摞好看的书。他沉默半天,说,他最大的梦想就是当个县官。我说为啥?他说,当个县官,就可以为老百姓干许多事,还可以光宗耀祖。我很奇怪他为什么有这样的想法,那时候我们班里大都想当一个科学家,或者医生、律师什么的。想当官的很少。他物理学的很棒,我还以为他要当一个物理学家,却没想到他要當一个县官。平时真没看出来。那时候,他连个班长也不是。
  这个晚上,我说起二十多年前的事儿,他有些动情,搂着我的肩膀说,现在他的梦想实现了,做了县长,但是,他发现他根本做不了许多事,而且忙忙碌碌做的事,看上去与老百姓有关,实际上很多都没有关系。我说,举个例子。他说,比如桃花节。县里每年花近百万搞这么大一个活动,请领导、请明星,看桃花,颂桃花,轰轰烈烈一场,桃农没一个有时间看桃花的,他们忙着授粉,而且真到了蜜桃丰收,需要政府沟通渠道、拓展市场的时候,县里往往无能为力了。桃子积压在桃农手里,成了烂泥。你说,做个县长到底是为了啥?
  我不好回答,但我知道,我俩心里都明白,到底是为了啥。
  虽然到了三月,晚上还是寒冷。正要回去,忽然听到远处山林里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听起来,像狗叫,又像狼嚎。我说,这是啥?陶天风忽然站起来,掏出电话来给小李打电话,让小李和老张快点到山上来。陶天风拉了我手,说,走。脚下脚步加紧,他不多说,我也来不及问。半路上遇到小李,小李招呼了三五个人,打着手电,拿着木棍,快步而来。看到我们,迅速把我们围住,问,县长,怎么样?看到了没有?没事吧?陶天风挥挥手,没事,没事。我问看到啥了?陶天风看着我说,狼。啊?狼?我不禁大吃一惊。这山上还有狼?陶天风说,三十年了,狼终于又回来了。
  我说,我们小时候,常听老人说,山里有不少狼。村上也常有狼光顾,可是,现在狼应该早就绝迹了呀。陶天风说,这几天,山上工作人员晚上常又听到这样的叫声,开始不以为然,后来发现,果然是有狼。我说,怎么就判定是狼?他说,一是有牧人发现了新鲜狼粪;二是山下村里狼糟蹋了好几只羊和猪了;三是有目击证人早晨看到狼拖着尾巴从村头走过。
  我有些紧张,快走几步,进了会馆,到房间急忙关了门。陶天风哈哈大笑,说,还是这么怕狼?我说,你不怕?他说,我自然也怕。但是我知道,这单枪匹马的狼怎么敢靠近我们呢?我想想也是。说,是不是听错了?他说,也说不准,有狼也不奇怪。有了狼就更好了。
  我说,为啥?他说,有了狼,就证明了我们的生态好,生态好是真的,不是假的。我说,我亲眼所见,我们的生态的确是好的。瓦河里飞来了天鹅,塔山上出现了野狼,这不是生态好么?
  陶天风打开手机,点开几个网站,上面有几篇文章,点击率不低。我凑近一看,原来是几篇报道塔山县生态破坏严重,环境污染较重的文章。陶天风说,防火防盗防记者,一不留神,给我们写了个反面报道,产生了很坏的影响。这事怪我们太大意了。我说,这是歪曲报道呀。陶天风说,都怪我们送红包送的不及时。我说,欺诈、勒索呀!他说,也不能这么说,我们也有做的不好的地方。我想起来我们村上人得癌症的事,就说,是不是真像报道说的桃花岭地下水污染严重?陶天风看着我,问,你听谁说的?我说,我听我父母说的,大家都在说,死人太多了。他看我半天,突然低下头去,说,是有些污染。但是难啊。要想发展经济,就会带来污染;要想保持好生态,就不能发展经济。二者是鱼和熊掌,你说我们该怎么办?现在出了狼,这是狼来救我哩。我说,这是为啥?他说,你不知道,我县正在创建全国生态文明县的紧要关头,一点负面消息也不能有,你说这几个记者不是捣乱吗?也怪我们宣传部人员接洽不当,不就是每人两万块钱吗?十万块钱就可以解决问题,可是你看现在,恼人哟!我说,那不成了有偿新闻?他瞪我一眼,说,你以为呢?我才惊觉,我们这些记者在他们眼里,真是比狼还凶狠。他说,现在有了狼,这就说明一切。生态好嘛!生态不好怎么会有狼?是不是?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突然觉得也有些喉咙疼,想起父母兄弟的情况和死去的庆云叔,我的喉咙隐隐作疼。我说,把你的药给我吃点。他说,你也疼?我指指嗓子,说,有点。他笑起来,说,记者,记者啊,说话太多了吧?把药倒给我,我喝一口热水服下。
  过了一会,他欲言又止。我問,想说啥?他说,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我说,啥?他叹口气,说,占鹏情况不妙。啊?我说,他出了结果?什么情况?他点上一棵烟,吸了几口,说,下午占鹏找他请假,说是医院让去省城再查查,这能有好?我说,也许没事。他慢吞吞说,基本上了。我说,为什么?他说,他给县医院内科的主任打了电话,基本确诊,只是没有明确告诉患者。一阵心绞疼,差点把我掀翻,急忙用拳头捶了几下,心脏才平静下来。
  半夜失眠,窗外的月亮高高悬在云峰山尖上,剔透晶莹,我睡意全无,躺在床上翻江倒海。陶天风却呼呼大睡,呼噜震得山响。直到天色微亮,我刚迷糊着睡去,突然听见陶天风打电话的声音。他说,什么?发现了情况?派人去了没有?拍照了没有?快召集所有记者都去!
  我起身,问,什么情况?他说,我的大记者,起床吧,我带你去看新闻去。匆匆忙忙起床,早饭也没来得及吃,我们就和小李坐车下山了。到了山下,山下野老村村头正聚集了一圈人。我们一去,他们就喊,闪开,闪开,县长来了。我们进去,就见村头路边的田野里,有一只被咬死的山羊躺在那里。好多记者都在,啪啪啪地拍照。我也用随身带的单反相机拍了几张。山羊脖子上有一片牙痕,显然是被什么咬死的。还有村民拿出几只被咬死的鸡扔过来,让我们拍照。有人说,肯定是狼。狼的脚印我认得嘛。一个年纪七十多岁的老人走过来,拨开了山羊脖子和鸡脖子看,又查看了动物的脚印,拾起来一块粪便闻了闻,就搓手掏烟。几个年轻人急忙把卷烟递过去,一个耳朵上给他夹了一支,嘴上点着一支。他吸两口,才说,是狼!这玩意,化成灰我也认得。
  我心中也不禁有些高兴。县里生态好,这是好事。县里如果可以通过全国生态文明先进县检查验收,那就可以争取许多政策。今天在场的,国家验收组的领导也来了,看了之后觉得不可思议。又赞叹说,塔山是真的生态好。领导肯定了,政策就有了,发展保障就有了。再说了,据陶天风所说,这次请来的南方客商里有一个大型企业准备落户塔山,是一家有名的矿泉水厂,这次就是前来调研、选址,为建厂做准备的。这几天客商一直在,在塔山到处考察,陶天风说,这个大企业,没有污染,要是落户塔山,年税收将可以超过一个亿。我说,这么厉害?他说,这两年矿泉水市场竞争激烈,选好水是它们的核心工作。这个企业生产能力超大,又没有污染,要是能够招商过来,那可就是能够“造福全县人民,事关全县人民福祉”。我笑起来,说,原来你葫芦里卖的是这个药呀。他说,也不能全这么说,请你回来,主要是想老同学了,也是让你散散心,放松放松,回家看看。我说,这是大好事,我如能尽力,一定不遗余力。
  他说,你急什么。我们走。我问,干啥去?他说,今天我没事,带你全县转转。我说,桃花节临近,你还没事?他笑了,说,这个地方,越遇上大事我越去得多,从那里回来,往往就会头脑清晰,思路畅通,逢凶化吉。我带你去,你一定会喜欢。我说,去哪里?他说去了你就知道了。我说,晚上,我得回家,我答应了我父母回家吃饭。陶天风说,这不才早上么!绝对不会耽误你晚上回家,好不好?
  我也正想看看他唱的哪一出,俗话说“既来之,则安之”,我回来反正就是客随主便就是了。
  6
  车子钻出山来,一路向西,半个多小时的路程,竟然来到一处矮矮的山丘附近。
  好了,下车。我们步行过去。陶天风说。
  车子停在山下的停车场,我和陶天风,后面跟着小李,朝山丘走去。远远望去,山丘上一片繁茂的松柏,一座半亩见方的飞拱斗角的古典式建筑映入眼帘。
  及至走近,抬头一看,正门上写着三个大字:中山寺。
  以前就听说过这座古寺,为唐朝所建,因坐落在中山之阳的林荫之中,故名。该寺规模宏大,鼎盛时期僧人达500余人,年年有盛会,乡乡有客来。唐朝诗人白居易和宋朝文学家苏轼曾到此游览,并留有诗句,始植于汉宋时的古槐、古柏和银杏树群,至今枝繁叶茂,生机盎然。铸于金大定年间的大铁钟重达一吨有余,扣之清脆嘹亮,声振数里。
  但是据说早已经破败不堪。没想到今天一见,竟然如此典雅庄重,干净敞亮。红漆大门刷得锃亮,闪闪发光的镀金铜钉明晃晃的耀眼。院内几株古柏,直直地顶向天空,树根遒劲盘错,一半露在地面之上,树干有合抱之粗。抬头看时,树冠碧绿,浓郁如冠盖。陶天风指着大柏树说,这树是唐朝所栽种,如今已经近两千年了。我不禁有所震撼。左右环顾,正房是一座不高但威武的大雄宝殿,左右厢房木门微闭。大殿里是菩萨的塑像,大殿外有一个偌大的香炉,高大的香木袅袅燃烧,里面已经积了半香炉尘灰了。陶天风肃穆而立,双手合十,鞠了三躬。见我站在那里不动,他说,大记者,拜拜吧,很灵验的。我有些迟疑,平日里我不大信仰这些,但是每次谒临这些庙宇,我内心都有一种肃然之感。往往到最后,还是不由得我不拜。这次陶天风如此虔诚,口中还念念有词,倒让我吃惊。因为我了解陶天风,他读书时就调皮机灵,何曾见过他如此规矩过?于是我也双手合十,朝向大殿鞠了三躬。还未完成,就听得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年纪在六十岁左右的和尚,冲我们双手合十,唱了一声“阿弥陀佛”。
  陶天风也弯身还礼,那和尚拉着他的手说,天风县长有些日子没来了。陶天风摇摇头,笑笑不语。和尚把我们引进东厢房,沏了茶给我们喝。陶天风这才介绍,这位是中山寺住持,慧能和尚。这位是省周刊高一歌。我们互相起身施礼。慧能和尚始终面带微笑,并不说话。我说,之前只听说过中山寺,这还是第一次来。今天一见寺庙和住持,我觉得心情好平和。慧能和尚笑笑,说,施主有缘。

  慧能和尚看来与陶天风很熟。两个人坐在那里一会儿低头私语,一会儿抿嘴微笑。我喝了两杯茶,觉得清爽不少,宿醉也减轻了,于是抬步出来,到院子里转转。院子不大,收拾得倒是干净整洁,庄严肃穆。特别是几棵千年古柏,郁郁葱葱,挺拔高朴,颇有古风。大雄宝殿里菩萨塑像前,一个小和尚站守一旁,敲著木鱼,闭目诵经。游客虽不摩肩接踵,但是也络绎不绝。前来的信男善女跪倒在塑像前的黄色蒲团上,磕头膜拜。透明的功德箱里塞满了红红绿绿的票子。室内外香烟袅袅,一股檀香味飘来,让人觉得有仙境之感。
  路上陶天风说,这中山寺此前破落不堪,已经荒废多年,他做了副县长之后偶来此地,抬眼一看,发现背后的青山不高,却弯曲如簸箕,远观像是太师椅一般;寺前山丘下,一条瓦河蜿蜒而过,他断定此地乃风水宝地。此寺依山靠水,龙脉兴旺。左右高崖,虎踞龙盘,正是左青龙右白虎之意。他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里。回去后翻阅县志,他又有重大发现,县志记载,唐朝时期,白居易曾来过此地,夜宿中山寺,还题了一首诗;后来,宋朝的苏东坡也曾路经此地,夜宿在此,和了白居易一首。啊呀,这还了得,这真是天助我也!陶天风一拍大腿,半夜里给史志办龚主任挂了电话,龚主任连夜来到他家,进了书房,二人如此这般如此那般,交流一夜,天拂晓时刻,主意已定——重振中山寺!打造塔山县4A级文化景区!分管县长陶天风第二天便向班子领导汇报,领导也颇有兴趣,立即授权,塔山县境内现在只有一处塔山风景区为5A,再打造出一个4A风景区来,岂不是好事?
  县里马上拨款200万,由陶天风牵头,建设局和宗教局联合建设,史志办负责搜集资料,立碑树说,大兴土木。修缮期间,陶天风专门去了名寺,聘请了一个和尚过来做了住持,这就是慧能和尚。慧能和尚与陶天风早就相识,性格稳成持重,知识渊博,德高望重,这次来扶持兴建中山寺,自然是事必躬亲,不遗余力。一年时间,一座焕然一新的寺院就修缮完毕。寺院修缮之后,慧能和尚就成了住持。陶天风每月必来一次,来了也不跪拜烧香,只是与慧能聊天、喝茶,说些世外禅语。他在路上悄悄告诉我,他退休之后,就来寺里剃度做和尚。我哈哈大笑,笑他口出狂言。到了寺里,参观了一圈,我也不禁觉得这里是一块清净的风水宝地,退休之后来这里安度晚年也不失为一件美事。松柏后侧,两块字迹模糊的石碑,刻着两首古诗。
  其一为白居易诗《栖中山寺》,曰:
  “闲泊池舟口口扉,老身口口客来稀。
  愁因暮雨口口口,春被残莺唤口归。
  揭瓮始尝新熟酒,开箱试口口生衣。
  冬裘夏葛相催促,垂老光阴口口口。”
  这首诗几处残缺,字迹不清,据说是上世纪末出土的文物。
  其二为苏轼诗《中山寺石刻》,诗云:
  “风流王谢古仙真,暂住空山五百春。
  金马玉堂余汉事,落花流水失太人。
  困眠一塌春盈帐,梦绕千岩冷逼身。
  夜半老僧呼客起,支峰缺处涌冰轮。”
  这首诗字迹较为清晰,仔细可辨。我没想到小小塔山县,竟然有如此两位文化巨擘光临并题诗,欣喜不已,拿手机急忙拍照下来,并且很快推送到了微信朋友圈。
  看了一会,颇有收获。转了一圈回来,两人竟然在下棋。我说,县长你这是大将风度,全县忙得不可开交,你却能够心无旁骛,下棋品茶,安之若素,真是高士。陶天风笑笑,说,一歌你有所不知,按照佛家话语,一切皆是因缘、因果。我虽是一县之长,在这里谈棋说茶,其实全县的大小事情都在这棋里茶里。慧能也笑笑说,高记者,一切世相皆在佛理之中。我说,受教了。你还别说,在这寺里转转,好像许多烦恼都没有了。特别是白居易和东坡的两首古诗,真是难得。陶天风说,那是自然。有时间你回来在这里住几天算了。我知道他曾在这里夜宿,兴奋得半夜里打电话给我让我猜在哪里。这让我有些心动,在寺院里生活,我还真没有这样的经历。可惜这一次来去匆忙,恐怕不能如愿了。
  我问,寺院里一共有多少僧人?慧能说,中山寺一共有五位僧人。我说,我转遍全寺,就只见了一个小和尚。他说,都出去了。我说,化斋么?他看看陶天风,说,托天风兄的福气,这倒不用。本寺香火甚盛,还可以度日。我说,那高僧们都去了哪里?慧能说,下去超度亡灵去了。陶天风说,这寺里的和尚还是太少,县里的白事太多,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慧能大师,你还得再招募些居士为好。慧能唱一声“阿弥陀佛”,并无言语。我想起来我村上一个冬天去世六人的记录,也不禁唏嘘。原来这中山寺,不仅可以让活人松一口气,稍事休息,还可以超度亡人,这可是大大的功德。我只知道南方丧事爱用和尚道士超度亡魂,不曾想我们塔山县也开始有了这样的风俗。
  我扭头看外面,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飘而过。在三三两两的游客中,他戴着鸭舌帽,显得非常特别。我探头一看,竟然是旅游局长贾占鹏。他脚步匆匆,身形憔悴,朝大殿走去。进去了倒头就拜,半天没有起身。起来后,朝功德香箱塞了一沓钞票,扭身出门,又拉了拉帽檐。我正要喊陶天风,陶天风已经看到了,他摆摆手,我便没有起身。等占鹏走出寺院,陶天风长叹一口气,说,唉,占鹏这大概是从省城回来了,他平日里不信佛不信命,这次能来求佛,恐怕已经回天无力。我心里一疼,差点掉下泪来,昨天中午还和我谈笑风生的同学,难道真的得了不治之症?我看看慧能,慧能和尚闭上眼,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我说,来求佛的都是什么人为多?慧能看了看我,说,本地来的生病的人最多。外地来的,求财的多。我说,到这里看病的,恐怕病就不轻了吧。陶天风说,这几年尤其多。我说,是不是和水污染有关?陶天风看看我,说,大记者可不要乱说,也许和转基因有关,也许和饮食有关,我们这还算是生态县呢。省质监局刚来检测了我们的水资源,我们的水质好得超标。我说,都是真的?他笑了,说,难道我还骗你不成?你看看,南方的客商都来了,要在这里投建矿泉水厂,我们的水不好,他们能来?我半信半疑,说,但愿如你所说。但是,空气雾霾、环境退化、食品污染,导致老百姓身体健康状况不佳,肿瘤高发,血栓频发,这也是事实。陶天风说,全国各地都一样。发展中国家么,这些问题都是必经之路,发达国家也是这样过来的。不过,你要相信以后慢慢会有改观的。我问慧能和尚,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慧能说,一切皆源自人心。人心不足,人心有孽障,有雾霾,天地就会孽障加重,雾霾笼罩。   陶天风说,一歌你看,这塔山云峰氧气充足,空气清新,可以让人呼吸舒畅,身体干净;这中山寺呢,世外桃源,清澈干净,可以让人精神干净。要说抵抗雾霾,这寺里算是一块净土。
  我说,怪不得你常跑到这里来。
  他哈哈大笑说,你明白了?
  我的电话突然响起来,打开一看,竟然是父亲的号码。我急忙接通,父亲在那头喘气,说,你在哪里?还在山上?我说,我和陶县长在中山寺。是不是有什么急事?父亲说,有事,有事,你弟弟被公安局抓走了。什么?我弟弟被抓走了?我大声问。
  原来是今天上午,我弟弟受雇于一家患者,成了医闹的一员,跟着人家到医院里闹事去了。说是前几日,我们镇上的一户人家,孩子死在了医院里,全家人觉得责任在医院,于是发动亲戚朋友去医院闹事。后来,经过上级主管部门鉴定,经尸体解剖证实,孩子死亡系突发疾病所致,医院不需承担责任,那赔偿自然也就无望。于是,为了壮大声势,今天上午雇了五十多口人去医院理论,被雇者每人一百元补贴。我弟弟挣钱心切,课也没上,请假就去了医院。结果,推搡中人员情绪失控,出现了打砸事件。医院报警后,公安干警抓走了十几个医闹,我弟弟就在其中。
  我一听,肺都气炸了。我说,这个混账,竟然干出这样的事來,我们的脸都被他丢尽了。我父亲也长吁短叹,说,老二的确是不应该,但是他钱迷心窍,都是孽障,这次被抓,他是在职在编人员,恐怕饭碗也会受到威胁,还须找县上协调一二,放他出来,从轻发落。
  我放下电话,在那里喘粗气,喉咙霍霍地疼起来。我早就对老二不满,如今他做出这样的事来,我真是恨不得马上扇他两个耳光。陶天风看着我笑,电话里的事儿已经被他听得一清二楚。他说,这事好办,我一个电话放了他就是。他抓起电话拨给公安局长,如此这般说了两句,就挂了。我还没消了气,说,活该关他三天,让他尝尝苦头。陶天风倒不以为然,说,自从当了县长,这样的事每天都会遇到,老百姓也是挣钱心切,做出这样愚蠢的行为。只要好好吓唬、教训一番,还是会有效果的。我说,你不生气?他笑着说,要是像你这般生气,我还不早气死了?
  好了,好了,别生气了。这事说到底,也怪县里经济不好,工资发不正常。我也有责任。陶天风说。我们吃饭去。我说,去哪里吃饭?他说,你只管跟来,今天让你吃一顿难忘的饭菜。我说,什么饭菜?他说,你到了就知道了。
  出了中山寺,绕到后面,才发现还有一个小小院落。推门进去,原来是一个小餐房,还有两间收拾干净的客房。里面一个中年男子,正从锅里盛菜。慧能说,是从村上雇来的厨师。本来是小和尚们下手做饭,但是这一年多,超度事务太忙,中午都回不来,于是花钱雇了一个厨师,做些饭菜。
  饭菜摆上来,每人一碗粥,一个素菜,两个馒头。这就是所谓的斋饭了。我还是第一次吃。平日里我是无肉不欢,今天吃斋饭,倒也别有一番滋味。陶天风说,你就放心吃好了,这菜都是后院里自己种的,绝对是无污染的绿色食品。我说,原来如此。打电话叫小李和两位司机上来?陶天风说,他们哪里配吃这样的素斋?他们早下山去饭店吃荤菜去了。我笑笑说,我这是被高规格接待了?他说,那是当然。省城名记么。我笑着指指客房,这就是你偶尔来过夜的地方?陶天风笑笑说,算你猜对了。怎么样?那一间归你,随时来住。
  这顿饭虽然寡淡,但吃得平静,温暖,熨帖。想起这菜绿色无污染,实在难得,我不禁又添了一碗,只吃得肚腹滚圆。感觉不错。
  喉咙也疼得轻了不少。
  7
  下午到了家里,父亲和母亲都在家。弟弟也在家里,垂头丧气,只叹息今天白闹了一场,被抓进去了受罪不说,一分钱也没挣到。
  看他那样子,我气不打一处来,劈头盖脸把他一顿臭熊。我说,你这还像个老师的样子吗?你是不是给老师丢脸?是不是给家里丢脸?你是不是给孩子丢脸?
  他突然抬起头来,眼圈通红,看着我说,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我给谁丢脸了?你觉得是给你丢脸了吧?你是省城名记者,你找了好老婆,你不缺钱,你知道我们是怎么过的吗?我这不是为孩子丢脸,我这是为了孩子才这么做的!去县城读书得交多少超编费你知道吗?我的事儿不用你管,你别假惺惺,猫哭耗子。
  你——我气得手哆嗦起来。他这是话里有话,埋怨我不帮他调动工作。前几年,他曾找我,让我找我的同学陶天风,把他调进县城里去,给弟妹也安排个工作。可是,事情哪有这么简单?面对陶天风,我实在张不开嘴求他。我知道,求了他,也未必就可以容易办,他毕竟只是副县长,还不分管教育。这次他升了县长,如果求他,也许可以……但是……我明白他把我找回来的原因,是想求我写一篇深度报道,写一篇讴歌我县生态环境和旅游环境的大文章,给那些捅娄子的媒体有力回击,还能引起省厅领导以及企业的重视和关注……这就是他所说的“事关全县人民福祉”吧,可是深入了解了情况之后,我却很犹豫……我的喉咙突然有一阵撕裂般的疼痛。
  被弟弟一阵抢白,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想想弟弟,一家人的负担在肩上压着,他也的确不容易。
  我说,工作的事可以想办法,但主要是自己要努力。当然,我这个做哥哥在关心家庭上的确有些失职。
  你哥哥做的是对的,一辈子干事,一是一,二是二,这是本分。你不能过分要求他。父亲小声说。
  要求他,要求他!都是你教育的结果,书呆子一个!他这么大的级别,白瞎了这个级别!他要是会干,咱们早都发家致富了!他要是要求回到县里来,少说也得是个副县长,副县长能干多少事呀?他要是干了副县长,谁还敢欺负我们家?你说?你也用不着起早贪黑,去干那羞人的活儿!弟弟哭起来。
  我的心一阵绞疼,满头大汗滚下来,一下子瘫倒在床上。
  弟弟和父亲急忙跑过来,掐我的人中。父亲找他的速效救心丸,给我塞进去一把,又灌了两口水,我才渐渐平息下来。
  我闭着眼躺在床上,母亲小声呼唤着我,我的眼泪慢慢从眼角渗了出来。   晚上我没有回塔山会馆,也没有去楼上,就和父母躺在楼下的平房里。多少年没和父母在一个房间里睡觉了?好像自从我十九岁读大学走了之后,就没有和父母在一个房间里睡过。三十多年了吧?关了灯,我在黑暗里和父母说话。父亲倚在床头上又在吸烟,吸了就不停地咳嗽,母亲呵斥他,不让他吸,怕烟熏着我。我索性说,吸烟解解乏么,我也抽一颗。父亲下床,去柜里摸烟,嘟囔着说是庆云叔给他的。庆云叔一辈子不吸烟,结婚生子的喜宴上赚回来的香烟都给了父亲,父亲不舍的自己吸,就放到柜子里。平时他抽旱烟。我因为不吸烟,也很少给父亲买烟。我说,别找了,我想吸你的烟袋。他把烟嘴擦擦,递过来。我深吸一口,噗噗噗地咳嗽起来,太呛了。这汗渍夹着烟油的气味把我能呛一个跟头。


  说了一会庆云叔,说的心里期期艾艾的,我就转了话题。我们就说些小时候的事儿。那时候,我是个愣头小子,夏天里去河里游泳,不会凫水进去就喝了好几口水,幸亏别人给捞上来;那时候河水清澈,没有自来水,我们喝水都是去河里挑水吃。清水里有鱼有虾,还有野鸭子,大天鹅。我用母亲的缝衣针烧弯了作鱼钩,每次都能钓上来十几条。河里的河虾也多,一摸一大把,一会儿就夠母亲炸一盘儿的。那时候日子过得穷,弟弟还小,都吃不好,穿不好,可那时候干啥都放心,干啥都觉得快乐。
  窗外的月亮升起来,高楼的影子黑魆魆的投射过来,月亮就挂在整洁的楼顶上。月光浑浊,再没有了少年时候的美好。
  我已经不生气了。要说生气,我大发雷霆骂一回,我也心虚得很,我做了个省报记者,我能为家里做什么贡献呢?我没有责任吗?叽叽咕咕说话说了半夜,什么时候睡着的,我也不清楚。我只记得半夜里,母亲起身,悄悄下来给我盖被子。显然,她一夜更没睡好。早晨醒来,一睁眼,父亲不见了,一问才知道今天去庆云叔家帮忙去了。
  8
  今天庆云叔发丧。天气不错,没有风,阳光也温暖,天气开始升温,庆云叔的尸体开始变质,发臭。这已经是庆云叔死去的第五天了。
  一休哥从国外回来了。昨天晚上一点多到的,到了我就听到了悲切的哭声。半夜里我没有起身。今天早上,我得过去看看,慰问、吊唁,看看有什么活计可以帮忙。没想到,父亲早去忙活了。
  到了庆云叔家里,人已经来了不少。看见我来了,认识的都过来打招呼,我按照父亲的叮嘱,早在怀里揣了两包烟,说话间把烟卷都散发出去,人就都热情了不少。一休哥从灵堂里出来,向我磕头行礼。按照我们这里的规矩,孝子见人就要跪拜。我急忙把拉起来,我俩蹴在墙边说话。看着他黑瘦的样子,说,你这般大的年纪了,还在国外干苦力,也须得保重自己才是。他擤一把鼻涕,说,不干没法哩。你看这两个孩子都大了,这结婚买房子娶媳妇,那一个能少了几十万?我知道老家农村的风俗,现在小青年找对象可不是闹着玩的。现在的姑娘看男方,一条标准就是有没有钱。一般来说,要有房有车。要求高的,必须去县城或镇上买房,低的在社区或者村上盖房子。订婚彩礼,也高到了六七万,这一个婚结下来,做父母的得扒掉好几层皮。唉。我叹口气。也不好说什么。他说,你咋赶回来了?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回来的?我说,本来是县上搞“桃花节”,硬要我回来,不巧正赶上庆云叔发丧,庆云叔是我的老师,是我们村上人人敬服的人,我得过来陪灵。他说,他们要你回来装点门面,你得去给他们捧场。我讪笑,说,我又不是什么领导,狗鼻子里插葱。他说,不能这么说,你在省城里当记者,无冕之王么。我说,那都是编排人的话,一会,我不去了,就在这里给庆云叔陪灵。他说,那可不行,你过来了就行了,看也看了,咱兄弟俩也见了面,一会你就快过去,桃花节说是今天上午开幕?我说,嗯。我想转移话题,就说,庆云叔去世你也别太难过,这病到哪里也是不好治。他嘴角蠕动了几下,说,唉,这都是命。我爹命苦。这一辈子没享过福,做了半辈子民办教师,人人都说是村上最好的人,可人家都转正了,他也没转成。他太憨!这两年上边又统计代过课的民师,刚发了几个月的补贴,这转眼就没了。我说,庆云叔一辈子要强,自尊,他活得干净。一休叹口气,说,其实说到底,我佩服我爹这一点。掐灭了烟,他又说,一歌,你有时间回来调查调查,看看咱这边是咋回事?以前咱们村,咱们镇活过一百岁的人多得是,现在怎么一下子这么多人都生了癌症,这是咋回事呀。我说,我也觉得震惊,按说我们县生态环境这么好,有山有水,河里天鹅成群,山上听说又有了狼,怎么就成了癌症高发区?他说,生态还好?你信?我说,咋了?他说,你不知道,咱这都是种桃树种的。桃树需要大量打药,剧毒农药,把水、土和空气污染了。经济收入是高了,可是人没了有啥用?我说,这事得专门机构来检测。他忽然压低声音说,昨天回来,听我娘说,河里的天鹅多数都是收购上去的白鹅,那狼,我看也是假的。啊?我大吃一惊,忽然觉得有些头疼。这我还真没想到。
  有人喊他,说是中山寺的僧人来了,让他过去定一下,看看怎么念经,念得多少收费是不一样的。还有哭丧的,请一个还是请两个,他得拿主意。我说,你去吧。他起身,说,那你也快去桃花节上。不敢得罪了县上。又说,吃过午饭你庆云叔才发丧呢。
  我的电话响起来,是小李主任打来的,问我在哪里?家里怎么不见我,说是桃花节要开幕了,陶县长要我赶紧过去。我说我在邻居家吊唁,马上回去。他说,好,你直接出来,车子马上过去接你。
  迈着废墟上的砖石,刚刚走出来,车子就过来了。我上了车,车子飞驰向桃花岭上的广场开去。五分钟的路程,那里已经人山人海。许多省城和外地来的大巴停了不少。游客正络绎不绝地到来。站在山顶上,向下看,只见莽莽苍苍一片红云,足足有近万亩。满山的桃花开得正艳。粉红的,大红的,一朵一朵,一瓣一瓣,单看不觉得震撼,连成了一片,那气势就大了。我这还是第一次看到盛花期的桃花岭。果然美不胜收!穿黄马甲的记者、摄影师来了许多,都扛着长枪短炮,啪啪啪地拍得正兴奋。浓郁的桃花的粉粉的香气扑鼻而来,我打了几个喷嚏,桃园里,桃农们正忙乎着给桃花授粉。他们可没有工夫看桃花。这样看着,开幕式就开始了。   咚咚咚,十几声礼炮齐鸣,红黄蓝绿紫的烟火日日地带着响声窜出来,七彩的纸屑喷出来,撒的漫天都是,比春节时还热闹。站在偌大的主席台上,三十多平的台子,光嘉宾、领导站了长长的两排。陶天风主持大会,刘广阔书记正在介绍领导嘉宾。我仔细一听,首都、省城的领导、名人,加上全国各地的客商老总就有十多位。我没想到会这么隆重,我暗自佩服陶天风的能量,但心里也有一阵莫名的隐痛,这样的庆典到底有多少价值呢?
  致辞完成后,领导揭幕,我也被安排成按球的一个,我甚感不安。然后,我们退场,许多电视上才见到的明星上台表演,十几台摄像机直播录拍,场面非常火爆。
  突然,现场传来一阵悠长悲戚的哭声。那声音是一个妇人的嚎啕大哭,通过高音喇叭传过来,哭得呼天抢地,哭得伤心裂肺。那声音哭得很大,但是也不是没有章法,好像是一边哭,一边唱。再细细听,好像是一个女人的哭声,一声高过一声,一声悲过一声。仔细听听,貌似还有些熟悉。悲痛的哭声夹杂在现场喜庆欢乐的音乐中,很不吉利,我看到领导们脸色都很难堪。陶天风在打电话,电话里在骂娘,骂的是桃花岭的镇长,要他快点去把那发丧的哭声堵住,实在不行就抓起来关几天!
  我明白了这是从我们村那里传出来的。一定是庆云叔家的孝妇所哭吧。我急忙给父亲打电话,让他赶紧过去看看,是不是庆云叔家里哭的,是的话声音尽量小些,嘱咐他们千万不要干扰了这边的活动,更不敢和镇上去察看的干部对着干。父亲接了电话,却说刚从丧礼上来了山上,今天山上来人多,他在加班。我突然觉得有些滑稽。也不知道为什么,仿佛觉得梦中一般。
  首都来了几个记者,那报纸、网站名头很大。我被安排陪着他们。这个任务也不轻。上午先是在桃花节现场采访了参会的几位中心领导,又拍了些桃花,再去农户家里采访。农户倒很配合,看起来也是新闻老路子,都是提前安排好的。采访还算顺利。北京的记者时间紧张,晚上还得赶回去,连夜编排剪辑,明天还要发网、见报、上电视。
  县里一个副县长领着,采访完后简单看了几个点。一个是瓦河湿地公园,重点拍了芦苇和远处的天鹅;一个是湖滨生态区,拍了粼粼碧波和湖里渔民打渔的镜头,其中一网下去,捞上来十几条十几斤的野生草鱼,记者反复拍了几回,也比较顺利;再就是有深入塔山周围农户,跟随着“狼”的踪迹,采访了几个乡民。乡民们说的很肯定,一致说是塔山环境好了,出现了狼群。然后,去了塔山南麓的麦饭石矿泉池,这里有一种矿石,为麦饭石,含有丰富的矿物质。南方客商准备投建的大矿泉水基地就在这里,据说还要开发一种“麦饭石”矿泉水的品牌,记得陶天风说,这个企业要是建起来,塔山县每年光利税也得一个亿,这可是“事关全县人民福祉”的大事。我也为他这个想法感到高兴和振奋,但不知为什么,又觉得隐隐有些担忧。担忧的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楚。
  马不停蹄,看的比较顺利,到了下午三点基本就看完了,记者们也很满意。副县长的秘书从公文包里掏出几个鼓鼓囊囊的信封,一个个塞给他们,说是本县的资料,供参考使用。我也收到了一个,我捏一捏,明白了里面的内容,一时觉得喉头一紧。
  任务完成了,首都的记者就可以回去了。县上将安排一台车把他们送到沂州机场,二十多分钟的路程到机场,再飞一个多小时就可以回去。机票早已订好了,五点半的飞机。看看时间尚早,副县长提议,最后再看一个节目就完成了。我们问什么节目,他笑而不答,说,到了就知道了。还说这是县里的创举,在红色革命老区,这个节目再合适不过。我们都很好奇,时间还早,我们就都跟着去看一下。
  到了一看,原来是“打鬼子”游戏。这个景点场面不小,道具也很丰富,游客抱着各式各样的仿真枪,在迷宫里打鬼子,热闹得像是拍电影,大人孩子都玩得不亦乐乎。在我们跟前,是几个孩子在审“日本鬼子”。那个“日本鬼子”被五花大绑,“吊”在木桩上,几个孩子拿着“皮鞭”一下一下地抽打在“鬼子”的身上,每抽一下,“日本鬼子”都会配合地“唉哟”一声,孩子们嘴里还喊着“八格牙路”,看孩子们报仇雪恨的劲儿,大家都高兴地笑起来。
  我也禁不住笑起来,我爷爷就是被日本鬼子杀死的。打鬼子报仇,自然让人觉得解恨。
  突然,那“鬼子”一抬头,我一下子就愣住了。
  娘唉!那个“日本鬼子”不正是我的亲爹高抗日吗?!
  一阵天旋地转,我险些摔倒,急忙扶住一棵樹,慢慢蹲到了地上。
  ……车子直接奔往庆云叔老家,到了那里,正好出丧。几个不认识的汉子抬着庆云叔的棺材,一步一步向村后的桃园里走。我们的祖坟在那里。我脑袋木木地跟着队伍走着,一个披麻戴孝的妇女,一袭白色丧衣,头发挽着古典发髻、略施粉黛,大放悲声,一边哭一边唱:


  儿女们跪灵前
  独自悲伤
  只说是同福享
  万不料丢儿女
  尽往西归
  黄泉路上你莫凄惶
  ……
  唱词古朴,听了让人悲切。在这厚厚的哭声里,我的眼泪哗啦啦地淌了下来。泪眼朦胧中,一抬头,我突然发现,这个嚎啕大哭的女人竟然是我弟弟的媳妇秦小翠。
  我想起来,我弟媳现在是专业哭丧的演员。她当年专科毕业,学的是播音主持,毕业后在县电视台干临时工,干了半年不干了,说是有了一个新职业,就是这哭丧的活儿。据说哭这么一场,一天可以挣两百多元。
  她哭得字正腔圆,一板一眼,唱词悲切,周围的看热闹的不少都在擦泪。我突然一阵反胃,喉咙又霍霍地疼起来。
  我撇开人群,迈步走了出去。
  9
  接到主编电话的时候,我独自一人站在离祖坟百米开外的山岗上。昏黄的夕阳将落未落,庆云叔的黑漆棺木刚刚放进土里,弟媳的哭丧达到了高潮,放眼看去,满坡的桃花开得灿若云霞。
  主编打来电话,说那篇深水报道刊登出来后,出事了,上头很不满,说是造成极坏影响,要严肃处理报社和责任人。
  快回来吧。他叹口气说。
  我给陶天风打电话,告诉他我要连夜赶回去了。陶天风那边呲呲地闹着牙疼,说,拜托了,唉哟,拜托了,等你的唉哟,深度,唉哟。
  一阵疼痛袭击了我,让我一阵眩晕。我从怀里掏出几粒药丸,一仰脖子咽了下去。干涩的药丸,刺得喉咙发疼。
  我想再给他说几句话,可是一张口,我竟然失声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挂了电话,上车。坐在车上,我感到分外沉重。这一趟回乡经历的一些事,让我突然觉得,我们周围潜伏的“鬼子”还真不少……如何才能……唉哟,我的喉咙疼得我呻吟出来。忍着疼痛,我从怀里慢慢摸出那个厚厚的信封,悄悄放在后座上。
  轿车风驰电掣,一点声音也没有,前面的小李也闭着眼睛睡着了。
  【作者简介】乔洪涛,男,山东梁山人,1980年生。在《中国作家》《青年文学》《长城》《百花洲》《散文》《散文选刊》等文学期刊发表作品100余万字,作品多次获奖,有作品被转载和收录到多种选本。首届“齐鲁文化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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