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酌(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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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山里农家晚饭,鱼头汤火候正好,几道时鲜清爽可人,不油不腻。嚼着新嫩的笋干,晚霞刚刚落下,村口山月升上树梢,主人家拿来柿子酒,没喝过,想尝一口,到底止了意念。饮酒之心退潮了,再也涨不上来。三十岁后开始喝酒,不过只在逢年过节亲友相聚时浅尝一点,并不能入诗肠添锦绣,更没有壮雄心气冲斗牛。
  家族善饮者不少,父辈以上,无酒不欢,人人皆有酒量有酒胆。几个叔父辈,近年居家紧要事是自酿米酒,费时费事,不厌其烦。每年酿百十斤甚至几百斤,用瓦钵装得满满的,靠壁放在堂屋,一罐罐粗粗憨憨。
  我第一次喝酒在苏州。在古镇、园林、村落游荡几日,离别之际,友人动了酒心。拿来一瓶白酒,以鱼佐酒,两个人不知不觉喝下一瓶。秋日陶然春色,三分忘我三分迷糊,一路风吹着,觉得通透。此后喝过大酒喝过小酒,也有过花生米、烤肉就瓶酒随意而饮。
  有年暑天友人招饮大蜀山下,暮气昏然,楼头灯火迷蒙,坐列无序,不分宾主,至微醺小醉,其间颇得佳处。几个朋友都是好年华,酒酣耳热,饭后在山里放浪而走,月色晦暗,心情晴朗。现在怀想,颇有些怅惘,不过六七年时间,那样的辰光仿佛隔了一个世纪。
  也是暑天,在云南抚仙湖,与老友坐在藤状植物缠绕的绿棚下,吃铜锅鱼、喝高粱酒。雨落在湖里,也落在我们头顶,水面安静得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又起了雾,恍然如仙境。两个人在雨中饮酒,悠然自得。友人酒量大一些,我浅尝了几杯酒,微风轻拂。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这样的情景,觉得是唐诗宋词的情味。
  印象中北方人比南方人善饮。去山东、山西、河南、河北一带,酒客有侠风,生怕酒淡,唯恐不醉。那年在鲁南微山湖畔夜宴,一场豪饮,来客皆一两斤之量。席毕,个个满面红光、精神抖擞,无人醺然,靠墙处一排酒瓶列阵布兵,蔚为大观。去台湾与福建一带,席上用的是牛眼大的酒盅,主人每每分作三两口才尽落喉中。
  喝了几次白酒,心里还是畏惧。果酒、米酒、黄酒遇见了还稍有喜心,偶尔喜心浩大,气吞山河。在绍兴逗留过几日,与黄酒脾气相投,每天除早饭外饮之不断。那酒以白瓷饭碗斟上,仿佛酱油,多则近十碗,少则一两碗。每夜酒后且能作文,无有醉意,心下称奇,同行者皆觉得咄咄怪事。那样的豪兴后来再没有过。
  绍兴黄酒像苦雨斋的文章,绵软,后劲十足,苦雨斋的阿弥陀佛里是有金刚大力的。我过了三十岁才开始喜欢知堂的,他的文章近乎砖铭,需要人凝神细读才得滋味才知风神。
  某年远游归来,朋友请饭洗尘。座上有黄酒,兴致颇好,两盏下去,不料得了大醉,平生第一遭唯一遭。至此方明白祖父当年说的话,喝一生酒丢一生丑。醉后意识虽在,然身体不听使唤,两腿进退艰难,难逃丑态,不必细表。
  大小酒场二十几次,奇怪的是,酒量不仅未能见涨且越来越减退。苦海无边,索性回头,写过一篇《酒诰》:
  无酒不成席,我当然也喝。今年饮酒十二场,天增岁月人增寿,唯酒量不增。多喝易醉,往往做不得事。尧舜千钟,孔子百觚,子路十榼,李白斗酒,古之圣贤无不善饮。我本布衣,三杯即乱,明年决定戒了。熟也罢生也罢,官也好民也好,无论男女老少,不分贫贱富贵,多吃菜少喝酒,认饭不认人。买酒费钱,喝酒伤身,此事两相无益。座上皆是客,相逢茶一杯,正可谓君子之交。酒少喝或不喝,对谁都好,对我好,对你更好。以此告四方友朋,也警示自己。时在二〇一七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此后虽未能滴酒不沾,往往寒夜客来茶当酒,对杯中物尽量避之躲之。
  酒心淡下去,茶意渐渐浓起来。
  对茶的态度,起先不以为意,大抵近似敬而远之。实在少年心性离香甜太近,消受不了茶里的清苦与闲逸。
  我老家是茶乡,春日地气升腾,茶见天长,农人三两天就要去一次茶园。茶摘回来即摊晾在檐头廊下堂前宽敞处,碧绿绿一地,让人心生欢喜。那欢喜,多因售有所得。谷雨后,立夏前,芭蕉叶大栀子肥,茶芽也粗大了,这时农人才去摘一些回来家用。那时候的茶,形神俱野,苦味多一些,回甘里也多了涩,劳作时格外解渴。
  每年春茶季节,乡野风味挠心,从灯市繁华中逃离,去那桑荫稠密、禽鸟幽雅的乡下住几日。白昼早已变长,天黑得晚一些,晚饭时,在露天摆开桌几,烧鱼炖肉,几碟瓜菜。喝点新茶,无须饮酒,乘着山风,竟也微感醺然。然后在天清气明的夜里,看月亮升上山来,梦也做得清明。
  这些年梦做得越来越少,也不再贪睡,窗口甫一透亮就醒了。醒得更早的是采茶人。清明谷雨时节的茶最珍贵,补贴家用,乡人舍不得自家喝。不论天晴下雨,茶园总有采茶人。小时候偶尔也去茶园,人与茶树一般高,一叶叶摘下,半天刚刚盖住箩底,急也无益。雨天多有不便,连日晴空,又晒得辛苦。从此知道世人艰难,一口热饭滚汤要从劳作中来。至今对茶有爱意也有敬意,一叶一芽经自然之力,又出自人手,衣食艰难,要惜物惜福。
  如今忘了第一次饮茶的滋味与感受了。初尝此物,大概是少年时代,喝的是自家茶园里的土茶,母亲手制的炒青。
  母亲做茶总在夜里。晚饭后收拾厨房,铁锅洗得无一丝油腻。那时候油荤是稀罕物,洗锅倒也简易。母亲在台上翻炒,我在灶下看火,杀青时火不可小,烘焙时火不可大,最好以炭火,微微发出热力。外面有雨或者无雨,有月或者无月,虫鸣七八句,蛙声两三下。冬日糊上的窗纸残损大半,杀青过的茶在砧板上揉搓成紧紧一团,碧绿的汁液渗出来,风吹山林,一股股生青气透过窗纸飘飘忽忽在山村游荡。茶叶做好后,摊放一夜,干爽爽收进铁桶,密封得紧紧的,不让走气。那茶形状卷曲,回想起来,滋味只有涩与苦,或许也有一些香,算不得好茶。好在其中农人滋味,山高水长。
  有好茶喝,会喝好茶,是清福。过去农人里能享这清福的人实在不多,每日田间地头劳作,喉干欲裂,喝茶不过纯属止渴。那茶用大水瓶泡着,躺在草丛里,茶叶再好也闷得颜色重浊泛红。
  故乡人家红白喜事,有酒也有茶。茶倒在铁锅里烧开,类似大锅汤药。倏忽间,一股清苦冷幽的茶气从厨房里涌出来,一院子茶香。大锅茶谈不上色香味,汤汁焐成了绛红色或者橙黄色,盖住了寡水之味而已。来客有专人倒茶,用一只只小饭碗盛了递给人,间或还切几根姜丝放在碗底。如果是喜宴,碗底多一枚红枣。茶水倾泻汩汩流入喉管落肚的感觉,有些温润,有些苦,也有一些說不出来的浓浓的生活味。   做茶时节,杜鹃花开正好,一簇又一簇新绿衬得那红花说不出的喜气。一边读小说一边喝茶,实在书事勾人,茶每每一气一杯,不耐烦一口口抿了喝。妙玉一定不喜欢,讥笑是牛饮。然牛饮之间是人的喜悦,喜悦无所谓高低无所谓大小无所谓贫富。
  茶叶泡在水中,少年时惊讶于一朵花开,凑近灯光看,仿佛天边升起雾霭,夏夜原野小虫低鸣,蜘蛛在结网,蜻蜓停在木桩上,蚂蚁从石桥上爬过,触角摆动感知它的世界。
  春月从皖北到皖南走一圈,饭吃了一顿又一顿。皖北宴席上肉多,牛肉驴肉猪肉羊肉,大碗端上来,偶尔还用大盆端上来,像是山大王寨上做客。那日在太和乡下吃饭,红烧公鸡上来了,切成极大的块,一只硕大的鸡首立在碗上,头冠早就垂下了,身旁一客径自伸长筷子夹取纳入嘴中,顷刻落喉。倒是有樊哙气,一时起敬起来。过去乡人择选新婿,食量是其一。食量大者,往往体魄顽强,这是先民万千年遗风的惯性。
  旧小说中好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好不痛快。平日家居素简,偶遇痛快事,也算豪兴。心里不平处是皖北得不到一杯茶喝,饭馆里偶尔奉上茶,用大瓷壶装着,莫名觉得来路不正。
  皖南饭事自然婉约一些。山区因地制宜,当地人常采用野味和一些稀有的菌菇等食材为主,十分鲜美,各有各的风味,可惜油色是重了一点。荤菜里的粉蒸肉、刀板香、臭鳜鱼、一品锅,越发重油重色。徽菜烧菜多,常常要炖,又重火候。一日日吃将起来,大快朵颐,到底也生腻心,每天总要泡一杯两杯茶。徽州多好茶,黄山毛峰、黄山金毫、老竹大方、休宁松萝、敬亭绿雪、汀溪兰香、太平猴魁、金山时雨、屯溪绿茶、祁门红茶,一款茶有一款茶的山水风致。奇怪的是,人在旅途饮茶,茶再好,也觉得风尘随身、逢场作戏。
  茶的品类繁多,我最爱绿茶,认为是茶中上品,一年四季常喝。绿茶是尤物,泡好不容易,要有深情在焉。
  绿茶加工最为简单,杀青、揉捻和干燥即成,未经发酵,保留了鲜叶的天然。这二十几年,喝过绿茶差不多百十种。安徽是茶乡,皖南一城一镇常有好茶。过去以为北方无好茶,喝过日照绿、崂山绿,有绝色有好味,与南方茶不同。西安友人送过我陕南绿茶,不知其名,形色双艳,芽形体态不输江南,娉婷有之,袅袅有之,泡在杯底尽是柔情蜜意,清凌凌有新婦之生气。到底是陕南,绿茶也有泼辣性情,不似南方绿茶低眉顺目,一股青气破茧而出,像是女老生一声高腔老调,自天而降。好茶从来天赋异禀。
  茶味玄之又玄,水性不同,温度不同,器具不同,口感有别。每座山的茶也不同,各自性情各自面目,在无色透明的水里摇身一变,绿了各自的心肠。
  秋冬天偶尔喝些红茶黑茶。早晨起来,坐在院子里,泡壶茶,能看见很高很高的天色,还有鸟儿的声音盘旋在空中。茶虽未必名贵,人却得出些闲散的贵气。若天寒地冻,最好是用铁壶或者银壶或者陶壶烧水煮茶,既热闹又有气氛。
  初春去山里,喜逢小雪。走得乏了,与几个友人在农家歇脚,木炭明火煨水泡茶。第一次见桃花雪,远山新绿白了头,有婉约的沧桑、沧桑的婉约。深山几个友人共饮红茶与绿茶,内心红红绿绿,风味仿佛积雪里的桃花。窗外天气寒冷,窗含西岭桃花雪,手里的一杯茶却滚烫着,像住进了丰子恺的文章。天色向晚,山林幽静,又像是住进了明清人的小说甚至唐宋人的话本。
  有人说喝清茶,嚼咸支卜,看知堂的文章,很配称。咸支卜是用萝卜丝做的一种零食,我不喜欢吃,好在知堂文章还算喜欢看。他的文章倘或配清茶最好是浙江茶,譬如龙井。龙井里有沉之味,并不是一味清淡飘逸。太清的茶配不上知堂文章,清茶似乎更配《红楼梦》。
  少年时的好茶在纸上,旧小说中常常写茶,尤其《红楼梦》一书。
  《红楼梦》中茶到底太雅。贾宝玉神游太虚境,入座后小丫鬟捧上一款叫“千红一窟”的茶,自觉清香异味,纯美非常。警幻仙子说那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灵叶上所带之宿露而烹。到底仙家之物,尘世所无,令人遐想而已。
  《红楼梦》提到过普洱茶,据说贾宝玉喝的女儿茶亦普洱之一种。普洱是云南名品,走过几家茶肆,看见一提提普洱饼排得整整齐齐放在仓库里。那些茶真寂寞,它们一直静静地待在那里,幽暗清凉,一待十来年甚至几十年,那些茶在此发酵氧化,变成老茶陈茶,将山水的灵性慢慢酝酿出真味与厚味。
  女儿茶我没喝过,女儿红我喝过。在绍兴水乡,几个人坐在乌篷船里,舱宽可放下一顶方桌,上有小陶罐装的女儿红,一碟茴香豆,一盘花生米。且饮且行,仿佛坐在水面上,游鱼水藻和眼鼻接近,颇有趣味,是水乡独有的特色。
  书上说,明清时候,每年四月半后,秦淮河景致渐渐好了。外江的船下掉了楼子换上凉篷,撑了进来。船舱中间放一张小方金漆桌子,桌上摆着宜兴砂壶,极细的成窑、宣窑杯子,烹得上好的雨水毛尖茶。游船的备了酒和肴馔及果碟到这河里来游,就是走路的人也买几个钱的毛尖茶,在船上煨了吃,慢慢而行。前人真是好风致。
  有一年春日去新安江,天空飘着蒙蒙细雨,两岸各色花木欣然有意,草色有青绿淡绿浓绿深绿,各式各样的绿,眼花缭乱。雨打在船棚上,一时是“沙沙沙沙”的细雨,一时是“砰砰砰砰”的大雨,时远时近。船家送来黄山茶,是毛峰,一芽两叶的雨前茶,比明前茶滋味悠远颜色深绿一些,口感很般配暮春的景色。随船在水上游荡半日,茶一开开喝得淡了,茶形散佚。雨丝里有一点点惆怅一点点黯然,心里也生出一点点惆怅一点点黯然。到底因了春色,那惆怅那黯然底色也是美好的,有点接近三杯黄酒下肚的微醺。人生这样的机会并不多,与天地澄净如水地相处。
  《红楼梦》中贾母领人去了栊翠庵,妙玉奉茶。贾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说:“知道。这是老君眉。”人说老君眉是湖南洞庭湖君山所产的银针,嫩绿似莲心。其形如老人之眉,故名曰“老君眉”,且有长寿之意,贾母年老之人,自然喜爱。君山银针我喝过,茶汤有鲜艳的活泼。绿茶大抵鲜艳大抵活泼,却少见鲜艳的活泼、活泼的鲜艳。君山茶得名甚早,在清代属于贡茶。我还喝过君山毛峰,相比之下,茶形如乱头粗服,不及银针齐整。邓云乡《红楼识小录》说老君眉不见《茶谱》,似即珍眉中之极细者,名银毫,乃婺源、屯溪绿茶中之最细者。还有一说老君眉产于福建武夷山一带,叶长味郁,属于红茶一类。小说中贾母才吃了酒肉,从而饮老君眉,此茶大抵属于发酵的红茶或半发酵的乌龙茶中一种,该是武夷山茶。武夷山茶也喝过多次,汤色深色鲜亮,香馥味浓,有消食解腻之功效。   贾母不喝的六安茶属于绿茶,绿茶大多轻薄鲜美,瓜片却老成持重,我青睐有加。六安茶源自元朝,明朝为贡茶,时人文章说六安州之瓜片,为茶之极品。六安瓜片长于适宜种茶的南北分水岭山陵地区,因地不同而名各有别,口感绵爽甘甜清润,颜色亦如绿荫,真真有天地山川之灵气。
  《红楼梦》多富贵茶,偶有例外。晴雯黜出大观园,病中无人照应,正好渴了半日,贾宝玉去她家中探望,忙去倒茶,见有个黑沙吊子,却不像个茶壶。拿了一个碗,甚大甚粗,不像个茶碗,一股油膻之气。那砂壶斟了半碗茶,绛红的,太不成茶。宝玉先自己尝了一尝,并无清香,且无茶味,只一味苦涩,略有茶意而已。这样的茶贾宝玉出家后一定经常喝到。《儒林外史》中薛家集观音庵和尚喝的即是苦丁茶,撮了一把叶放入铅壶,倒满了水,在火上燎得滚热,送与在庙里议闹龙灯事众人吃。苦丁茶价廉,带药味,苦中有甘,书里让穷和尚拿出来招待一帮农人。只是那铅壶毒性大,并不适宜煎水也不能煎水。
  《儒林外史》中的茶多为市井之什。那日牛浦同道士进了旧城,在一个茶馆内坐下。茶馆里送上一壶干烘茶一碟透糖一碟梅豆上来。干烘茶是茶梗和茶末混合而成的粗茶,贫人饮用之物。杜慎卿设席,推杯换盏,吃到午后,又叫取点心来,猪油饺饵、鸭子肉包烧卖、鹅油酥、软香糕,每样一盘拿上来。饭后有雨水煨的六安毛尖茶,每人一碗。六安并无毛尖茶,信阳有毛尖茶。茶形与六安茶迥异。大概是作书人的笔误。
  有人说喝茶当于纸窗瓦屋之下。纸窗瓦屋当然好,有黑白精神。黑白是中国文化的底色,黑白也是人间岁月,黑是夜,白是昼,知白守黑也知黑守白。
  在博尔赫斯《庭院》中喝茶也好。庭院是斜坡,是天空流入星舍的通道。这个夜晚的庭院,葡萄藤沐浴着星光,倒影和星光又一起飘落在蓄水池上。博尔赫斯自足的世界就在“门道、葡萄藤与蓄水池之间”。葡萄藤和蓄水池之间,容得下一张茶案。
  夏日的庭院在记忆中是墨绿的。爬山虎、狗尾草、喇叭花、何首乌、紫苏、水池在葡萄架下,池子里贮有半池水,粗瓷杯放在屋檐下。西头井中沉着一个大西瓜,墨绿的瓜皮在水里绿油油的。转动辘轳发出嘎嘎的声音,慢而木,那声音能传出很远。葡萄架下的猫睁开眼睛站了起来,又睡下。窝在藤椅上翻书,还珠楼主、平江不肖生、王度庐,那书翻卷了边,封面漆黑黑脏兮兮的,无头无尾,看起来格外有味。
  知堂文章多次写过茶,甚至把自己的一本书取名叫《苦茶随笔》,那首“且到寒斋吃苦茶”的自寿诗,同气相和者无数。博尔赫斯的《第三者》里有如此一记笔墨:
  在那落寞的漫漫长夜,守灵的人们一面喝马黛茶,一面闲聊。
  马黛茶是木本大叶冬青,树叶翠绿,呈椭圆形,开白花,生在南美洲。做法与中国茶仿佛。马黛茶生长在神秘的南美丛林。知堂的茶是苦丁茶。不同的茶滋养出不同的文化。
  博尔赫斯生于1899年,知堂生于1885年。他们命运不同,相同的是他们都是书斋文人,他们共同在这个地球上生活了将近七十年。
  汉字是东方美学长廊里最生辉的部分,梅兰竹菊、花鸟虫鱼、笔墨纸砚、亭台楼阁、琴棋书画、烟酒糖茶,这些字总是让人顾盼再三。因为这些字里有中国人的生活。
  茶文化在唐朝兴起,给中国文化带来不一样的色泽。此前中国文化的底色是灰色、土色、黄色,是陶、麻、瓦、青铜的颜色。茶的兴起,使中国文化开始有了茶意。唐宋的传奇、明清的话本,柳宗元、苏东坡,以及后来明清各色文人的小品里,都有茶意。茶意是闲话,也是小令。
  后世不少人谈到柳宗元、苏东坡、张宗子,对他们悠然神往。这神往是茶文化使然。曹操、曹植、嵇康当然也好,但魏晋文化的酒气里戾气森然,让人望而生畏。
  茶有一份世俗,酒反世俗。苏东坡与张宗子,酒量都不大。苏东坡说我本畏酒人,他为茶写了很多诗词,谪居宜兴时,有“饮茶三绝”之说:茶美、水美、壶美,唯宜兴兼备三美。亲自设计出提梁式茶壶,题有“松风竹炉,提壶相呼”的款识。张宗子更写过茶方面的专著。
  苏东坡与张宗子的文章,历来众口称赞,因为茶之意味。不说太远的古人,唐宋以来,只有他们有茶风度,让人亲近。险怪、幽僻、枯寒、远瞻,令人仰之弥高,但很难生出平常心。韩愈、范仲淹、王安石,他们文章千秋,也以功业传世,后人鲜有视其为友者。苏东坡与张宗子却是不少人的知己。
  元朝劉贯道画过一幅《消夏图卷》,画面疏散。画中的名物有不少茶器,荷叶盖罐、汤瓶、盏托。有茶好消夏,尤其在古代。刘贯道的画让我想起过去的日子:盘坐于大石头上,爬上枣树用绿枝编一个窝,在竹梢上晃荡。水壶静静躺在草丛里,人在夏日的凉风中恍惚入梦。醒来时,蝉鸣依旧,蜻蜓在天空绕圈子。夕阳红泼在清澈无边的天色里,枞树枝头不时传来鸟的叫声。那时我们不知道茶有优劣。很多年后才明白酒过三巡又是一番场景,人生的月份牌一张张翻篇,岁月在哗哗作响的纸页声里一唱三叹。再伟岸的人,也有些触动吧。
  饮茶以居家为好,没听人说一个人在家不喝茶的。喝酒大抵相反,我认识几个酒徒在家亦滴酒不沾。人说在家不喝酒,出外却喝的酒是朋友酒。一个人喝酒可能没什么意思,除非是酒客,要么是借酒消愁。
  喝茶的好处或者妙处在自在,人最自在到底居家。偶尔居家乏味,一个人斗茶。找出十几种茶,各取些许,一杯杯泡来,红茶、黑茶、绿茶各个品类十几种,真好比是群贤毕至,口舌生辉。
  好茶浓一些太浪费,暴殄天物。劣质茶浓了,又太委屈自己。好坏不论,我泡茶在不浓不淡之间。
  近年喝茶的风气常常要配点心零食。我喝茶光秃秃一杯清饮就好,空口喝,突出茶的色香味。茶点要么甜要么咸,盖住了茶的风味。
  《金瓶梅》里的茶常常掺入他物。西门庆的茶具非金即银,独少雅玩名器,他家日常饮茶也与我辈常人不同。浓浓点一盏胡桃松子泡茶,是用胡桃、松子和茶叶一起泡服,具有温补肾阳的功效,适合肾阳虚体质的人饮用。又将香橙蜜渍后,加上茶叶泡制而成汤。西门庆还常吃福仁泡茶,用的是道地橄榄所泡制的。橄榄具有清肺、利咽、生津、解毒之功效。西门庆亦官亦商,宴席不断,这种茶大概适合酒后服用。   吴月娘喝茶清简一些,用壶炖六安茶。有回教人拿着茶罐,亲自扫雪烹江南凤团雀舌芽茶。六安茶炖吃,叶片焖熟了,损了些茶之真味,不如盖碗冲泡芳香。雀舌芽茶我也喝过,不知是不是书上那一款。我喝的雀舌芽茶是江南所产,茶形极好,满杯剑戟,香气并不茂盛,略有清苦。
  红楼梦里扫雪烹茶,后世以为风雅,实在《金瓶梅》里人家已经喝过了。
  扫雪烹茶到底是小说家言,我试过。二十年前大雪,去深山凹处树枝上收得几捧雪回来化开烧水,那水浑浊不堪,不如清泉井水看来清冽剔透,望之狐疑,不敢用来泡茶。喝茶的水我意还是山泉水最好。大凡山林茂密处,总有好水,那水泡茶,汤色碧绿通透,有鲜气。只是北方难遇。
  《金瓶梅》里很少有清茶,总要掺入花片、鲜果、坚果、蜜饯、笋、豆之类配料,以滚水沏茶,饮用时将这些配料一起吃掉。譬如桂花芝麻笋干茶,又如芫荽芝麻茶,芫荽即香菜。甚至有芝麻、盐笋、栗、丝瓜仁、核桃仁、雪里蕻、青橄榄、白果、木樨、玫瑰泡六安雀舌芽茶。这道茶,书上形容为浓浓艳艳,西门庆刚呷了一口,美味香甜,满心欣喜。甜、咸、酸、涩诸味俱全,真不明白书上人怎么喝出个满心欣喜。
  茶自唐宋时候发端以来,皆为迎宾待客、修身养性的圣洁之物。虽陆羽《茶经》曾有葱、姜、薄荷入茶之例,《金瓶梅》大张其风,正所谓“风流茶说合,酒是色媒人”,其中茶亦风流茶。
  果品泡茶在明朝时颇为流行,并非作者杜撰。文士茶提倡清饮,对此不以为然,有人说茶有真香有佳味有正色,烹点之际不宜以珍果香草杂之。夺其香者,松子、柑橙、杏仁、莲心、木香、梅花、茉莉、蔷薇、木樨之类是也;夺其味者,牛乳、番桃、荔枝、圆眼、水梨、枇杷之类是也;夺其色者,柿饼、胶枣、火桃、杨梅、橙橘之类是也。凡饮佳茶,去果方觉清绝,杂之则无辨矣。到底果品点茶风俗太盛,不好矫枉过正,末了只得说核桃、榛子、瓜仁、藻仁、菱米、榄仁、栗子、鸡豆、银杏、山药、笋干、芝麻、莒蒿、莴苣、芹菜之类,精制或可用也。莒蒿、莴苣、芹菜入茶,也匪夷所思。
  今时还有人在茶里放两枚青橄榄和金橘,是为元宝茶。在茶中加入枸杞、桂圆、红枣等,冲而饮用,则是八宝茶。酥油茶里则放核桃肉、花生米、盐或糖。那年去湖南吃擂茶,放的是花生、芝麻、豆类、葱之类,滋味已经与日常里喝到的茶无关了。实在,水中放进茶叶,除此之外,大可一无所有,自有万紫千红,无边锦绣。
  喝茶只是清谈,不比喝酒花样繁多。古人游戏唱曲吟诗对联相助酒兴,今人酒兴起时,大抵也伴随一些娱乐,譬如猜枚划拳之类。酒客自得其乐,看客到底聒噪,不如喝茶家常清寂。喝茶的场所也大可随意,金碧辉煌也好,空寂贫寒也好。
  饮食文化中的酒发端比茶要早。先民粗糙的陶碗里已经有酒的芬芳了。与茶相比,酒是野蛮的,茶更风雅,茶文化是精致文化也是精英文化。饮食之饮,倘或没有茶,无疑会空洞很多。
  柴米油盐酱醋茶,柴米油盐不必多说。在我故乡,酱醋排在茶的后面。我小时候,没吃过醋,乡村小店似乎也不见得有卖。酱,吃得多的是酱油和辣椒酱。酱油炒肉时放一点。辣椒酱是下饭的。几点红艳艳的辣椒酱点在白米饭上,颇有些风致。
  茶,在乡下是最平凡最朴素的饮料,一年四季饮用不绝。手工做的炒青,经泡,止渴。如今,冬天不大喝綠茶了。冬天里泡一壶黑茶或者白茶,红茶或者青茶,觉得日子悠长。
  擅饮者得茶之趣,不擅饮者得茶之味,其实擅饮者趣味兼得。
  暮春在徽州山里,一众人等团团围坐竹林下。人手一杯茶,春日柔和的阳光下,水汽弯弯曲曲在杯口,散发出淡淡的香气。竹叶细密,阳光经此筛过打在周围也像是茶色。有人高谈,有人细语,有人走神,有人张望,我只是素观竹林,偶尔逗弄爬在席上的蚂蚁,独自想一点与远古有关的事。
  竹林里吹来春日的小风,细细的微微的,有嘻嘻之气,心怀如水,助了那茶意温润。得了茶味又得了茶趣,茶味好得,茶趣不好得。不知不觉已经正午,阳光兀自昏昏沉沉幽幽暗暗,偶有竹叶飘落衣衫。几只鸟在枝头作竹枝词,村农在归家的路上,三两白鹭在更远处的天地。那一刻,是自然的辰光,是心绪飘然欲仙的辰光。其中雅集之乐饮酌之美,竹林七贤或许也比不得。毕竟他们有那么多沉痛,杀头的痛。
  夜里也喝了一杯茶,树梢新月一芽,玻璃杯里春月一芽,是九华山中的雀舌茶。未开绽的细长芽尖一律竖着又沉下去,一层一层一半着水一半浮在杯面,泛绿宛然,像缩小的一片丛林,漾着淡至微茫的雾气,一股幽香飘进书页间,满屋子暗浮。深夜闲读,老式火车的轰鸣远远出来,是人间的尘音,有离别的气息,好像鲁迅在那车上奔赴厦门,茅盾刚刚离开上海。乡村夜色深沉,睡眼中恍恍惚惚,仿佛贝姨、匹克威克住在隔壁,狄更斯、巴尔扎克明天将赴巴黎,胡适先生要离开他的绩溪上庄老家远赴他乡了。
  年轻时候饮酒、喝茶、吃饭、听戏、看书、读帖,谈文论艺,快意恩仇酸甜苦辣一一尝遍,没有疲倦。曾经迷离在电影的光幕下,曾经痴恋书页、流连图画,现在世事如水,淹没了多少往昔。
  陡然冷了,前几天还是暖冬,倏地进入寒天。空街残树,满目灰凉,风刮得紧了。走在马路上,那风刁,能钻过衣衫,细密密往身上扎。腊月冷一点更有样子。寒冬腊月,腊月要寒冬衬一下才好。人穿上大衣、棉袄,若不然觉得冬天流于轻浮。
  中午的下饭菜是腊肉烧萝卜。白皮水萝卜,圆圆的,鲜、嫩、脆,生吃亦可,配肉更佳。早晨起床,见阳台上挂着腊肉,刚好友人从乡下带过来一些萝卜,勾起了红尘之心。近来一直吃素,红尘之心是腊肉烧萝卜。一片素心有一点红尘点染一下才好。
  饭后从书中翻出一枚古钱书签——大观通宝。普通的古币,但宋徽宗“大观通宝”四个瘦金体好看,笔墨秀挺,舒然洒落,自成一格。想象这枚铜币在宋朝人的手心辗转,买过馒头、饺子、稀饭、蔬菜、烧饼,也可能买过笔墨纸砚,买过烟酒糖茶,它或许从《东京梦华录》《武林旧事》与《清明上河图》中走来。在寒意里慢慢想来,一个个念头在脑海中翻转,大有意趣。   一个人蜗居,冷一点反而平静。暑天,容易燥热。天灰沉沉的,终日暗淡,晦霾里裹着阴恻恻的气息,出行的兴致退至发白。冲了杯咖啡,暖暖地喝完,只剩下暖暖的,没有回味。这些年喝咖啡的兴趣也退至发白了。茶越喝越多。红茶绿茶黑茶白茶青茶,甚至花茶。
  冬夜特别迷恋一个人的茶时光。尤其在乡村,夜深人静,对着炉火,昏昏沉沉,木炭燃烧的气息在四周飘飘浮浮。火炉上放几颗花生、板栗,茶一开开喝下去,额头与脚心沁出汗来,须臾,背也出汗了。炉火慢慢暗淡了,手心近触才能感觉微弱的暖。寒意渐渐围拢上来,睡意也渐渐围拢上来。
  一天又结束了。
  雪从傍晚时分开始下的,雪意透进窗户,屋子里有一股冷悠悠的光芒。住在高楼上,听不见雪的声音了。雪有声音吗?木吞吞的,轻簇簇的,雪总是让人惦记茶的暖,惦记酒的暖。
  冬天里,关紧窗户,拉上窗帘,在幽暗的室光里喝茶,音箱里放几首喜欢的曲子,巡回播放,周而复始,让我有虚室生白之感,心头吉祥止止。人开始迈入中年的门槛,多些吉庆好。近来连红茶也喝得多了,因为红得吉庆,红得热闹。
  一边喝红茶,一边看年画。朱仙镇的木版年画册子。
  年画是俗的,茶也是俗的,柴米油盐酱醋茶,说风雅也风雅,说世俗也世俗。俗的好处是快乐。我热爱一切世俗,热爱一切俗世。世俗有人情之美,俗世有生活之美。年画里一段世俗,茶水里一段俗世。也就是说年画有人情之美,茶水有生活之美。乡下的老人,穿着破棉袄,靠在柴火堆上,喝着粗茶,他们脸上挂着微笑。
  年画饱满喜庆,饱满是真气饱满,喜庆是色彩喜庆。红茶饱满喜庆,饱满是真气饱满,喜庆是色彩喜庆。
  年画一年贴一次,茶每天都喝。年画的珍贵也在这里,茶的珍贵也在这里。年画每天都看,试试。茶一年喝一次,试试。
  《天官赐福》是老题材,杨柳青年画里有,桃花坞年画里有,朱仙镇年画里也有,别处的年画没见过。喝茶,看《天官赐福》,真觉得天官赐福。喝得好茶是福气,泡在壶里的滇红,是绝品也是逸品,拜天官所赐。饮茶的时光,天然一段福气。
  看完《天官赐福》,看《金鸡报晓》,也是年画老题材。金鸡我喜欢,报晓扰人清梦,我不喜欢,近来睡得迟,贪恋早上一段时光,觉得金鸡多事了一点。晓是不需要报的,天光自然会亮。
  年畫中的金鸡真好看,色彩斑斓,昂首挺胸,一只眼睛在纸面上目空一切。年画里的老鼠也好看,《老鼠嫁女》,一群老鼠,左顾右盼,生机勃勃。生机勃勃让人心生灵感。近来觉得灵感不过生机勃勃,不过生气勃勃,奄奄一息恹恹欲睡,无灵亦无感。
  年画里的元气与茶里的元气,一洗河山郁闷,让人心生庄严,复生灵感。元气是灵感之源,2013年4月14日我写过一篇文章叫《元气》的。
  天气真好,精神奇差。昨天下午,疲倦至极,恹恹的,颓唐得很。躺在床上,睡到晚上十点,太累了。这些年一到春天,总觉得累。母亲说我春天里身子骨一向弱。我过去是不知疲倦的,仿佛孔子“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仿佛桃花源中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有回车前子寄来一幅“身子骨”三字书法。老车好意。千年文章要一身好骨。傲骨是题外话。
  醒来后,精神好一些,体内气力倍增。晚饭懒得吃了,饿一顿无妨。躺在床头看书,读先秦文章。“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先秦文章里有来自盘古开天的元气,《庄子》《老子》《论语》《韩非子》,诸子文章随处可见一团团元气酣畅淋漓。
  先秦文章给中国文章开了一个好头——纵横六国,横扫千军。先秦的元气实在充沛,这一团元气在时间之河里接力,传到屈原手里,传到司马迁手里,再传到曹操手里。曹操太坏,宁可我负天下人,藏下中国文章来自先秦的元气,掐住了文脉的流通。曹操是中国文章的奸贼,幸而他行伍出身,骨节粗大,指缝漏下一些元气,被曹丕曹植嵇康阮籍陶渊明辈得去了,后世的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东坡也得了些。
  疲倦了,读点古人文章,补充元气,是我的秘诀。
  忘了说,疲倦的时候,也会喝一点茶,补充元气。
  年轻气盛,我开始不再年轻了,气息也渐渐弱了。茶里有天地元气,放下百卷书,且来吃茶去。
  责任编辑   韦 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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