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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低头弄莲子
绿腰说:“这些参天银杏的年龄比甘泉寺还要大许多。”
在轻细的凉风中,兜兜转转翩然而下的树叶像金粉扇面一样辉煌华丽。破败很久的甘泉寺,因为它们的映衬散发出幽微的清光。他们坐在大殿前,绿腰枕着于璟的肩头。在我的记忆中,乌苏总是那副模样。
缁衣广袖,低垂着眼帘,坐在高高的古树上弹他的蛛丝琴。衣袂被风吹成涨满的船帆。他的身后是满满的一轮山月,清澈的月华抚摸着他无声的心事。那些心事在他寂寂的琴声里,流逝无踪。
乌苏是一只蜘蛛。我和他居住在城郊的荷花池。
我们见过太多尘世间的女怨男痴。因为月上柳梢头的黄昏,总有才子佳人相约在荷花池。
他们吟诗作赋,饮酒赏花,说着绵绵的情话。临别之时,相赠钗头凤或是浣花笺。
我曾经问过乌苏,有没有想过化身人形,一尝情味。
那时,他正在硕大的莲叶下织着细密的蛛网,兜捕南来北往的飞虫。听到我的问话,只以沉默相对,仍是自顾自地劳作。
我知道,他在意的永远是千年岁月中的潜心修行。道行是他唯一的乐趣所在。他在自己布下的八卦阵中沉首打座,只待有朝一日白日飞升。
我就不一样了。正值妙龄,幽闺怀春。我曾经的姐妹,飞蛾阿白,已经化成人形在人间,寻了官人,过着相夫教子红袖添香的俗世生活了。
她对我说:“绿腰,我相公最喜欢我的这对蛾眉。行闺房之事时,他总是抚摸我的蛾眉,爱不释手呢。”
我问她“:什么是闺房之事。”
她神色幽谧,向我贴耳低语:“等你步入红尘,就知道了。”
自此,我日日对着一池碧水,效仿阿白,画一对振翅欲飞的蛾眉,只等良人。
乌苏对我说:“为了一时的春心荡漾,毁了千百年的道行,值得吗?”
我只是懒懒地斜睨了他一眼:“你是一只毫无感情的蜘蛛,你哪里懂得?”
乌苏没有辩驳,只是回到花池之中,以莲为台,默默持诵,安于修行。
绿腰说:“于璟,这就是我对乌苏的全部印象。他一直如此沉默神秘,无法捉摸。”
二、幽人应未眠
那一年,于璟寄宿在甘泉寺的西厢。他来甘泉寺已有数日,潜心读书,不闻窗外之事。
入夜,于璟点好烛火准备读书的时候,她站在窗外的牡丹丛中轻语:“于公子真是勤奋的人呢。”说完了就用一柄流苏纨扇掩着面容窃笑。
于璟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已经“吱呀”一声推开虚掩的木门袅袅地走了进来。她堆着烟云一样柔软的发髻,青蓝春衫像深山里翠色的烟雾。灯火摇曳,纨扇后的面容绰绰不清。
她说:“公子一定在想,深山古寺,女子何来啊。”
书生呆呆地看着她,点点头。
她走到案前,随意翻了翻于璟的书,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公子不晓得这个道理啊。”她丢下纨扇,娉婷而来,说话时,唇齿间有一股花香暖暖地拂人脸。
于璟问她:“小姐家住何处?”
她挑起一对新画的蛾眉,眼波流转,语气幽怨:“公子看我像有吃人的本领吗?何必苦苦追问。”她拉过于璟的手,从腰间拿出一方罗帕,顺着掌纹细细地擦去他手心里黏湿的汗液,说:“公子,我叫绿腰啊。”
他的指尖开始发烫,并且迅速传导至她的指尖。她的身体又经由条条血管被这热源引燃。
她不知道书生眉目间浮躁耸动的模样叫作情欲。她只是隐约觉得这像盛夏的荷花池里,莲开映日的烂漫美景。这个表情在乌苏那里,她从未见过。
他解开了她的罗衣,他的手搭至她的腰间。
绿腰在一种无法言语的快乐中领悟了阿白口中的闺房之事。
其实,在于璟出现之前,绿腰几乎预备放弃她寻觅人间伴侣的计划。仪表不凡者偏是纨绔子弟,挥金如土,呼朋引伴,附庸风雅却难掩才疏学浅。谈吐高雅者偏是时运不济,名落孙山,踌躇满志,潦倒颓丧只得青楼薄幸。
惯看世间男子,都是白璧留瑕,无一幸免。于璟出现在荷花池畔的时候是春天。青天白日,一时下了片刻杏花细雨,织成软软烟箩笼罩着荷花池。雨丝在本来波平如镜的池面上点出涟漪,犹如细密针脚,缝制青衣。
绿腰说:“你当时的样子狼狈极了。行至城郊,无处避雨,举着衣袖在池畔疾走。”
于是她默念咒语,在雨雾深处变出一处小亭。于璟才得以落脚。
停歇中的于璟白衣青冠,玉立绝伦。衣角被泥水溅湿,反而如同水墨渍染,无比幽美。他打开行篋中的古籍,在不明的天光中阅读,姿态让人动容。
我离开荷花池的那一日,乌苏对我说:“人妖殊途。如果有一天,你觉得疲惫或者伤心,定要回来。”
三、微风吹兰杜
雨停后,于璟离开了荷花池。绿腰追随他来到了甘泉寺。
甘泉寺是一座千年古刹。早在盛唐时期,这里一度香客络绎,驰名法界。但因为地处深山,行路艰难,已经不复当初的鼎盛。
于璟到来时,这里仅剩住持云空和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和尚戒色。
自初见后,他与绿腰夜夜相会。月色在铺着松木地板的厢房里徜徉,薰炉里沉水檀香袅袅盘旋。
他們或者吟诗,或者吹笛,或者铺开长卷作丹青之乐。绿腰为他研墨,慢慢调好朱砂与藤黄。于璟挥毫,画出各色胜境。
有一日,于璟画了月下的荷塘。一池荷花沐浴在淡淡的月华中兀自开放。收笔之时,他仍觉不足。又在一朵荷苞上添了一只小小的蜜蜂。
绿腰说:“不如再画一只蜘蛛吧。”
于璟笑道:“那样的东西哪里配得上这种美景。” 绿腰没有说什么,只是一时失了神,生出微微的怅惘。她想,千里之外的乌苏,这时在做什么呢?她为自己突然萌生的疑问感到奇异。
隔日清晨,于璟在照入床帏的日光中醒来。绿腰依旧飘然远去,不知所踪。
住持云空叩开他的门扉,向他借阅古籍。
云空看着地板上七零八落的鞋履,几案上海藻一般纠缠的画具,檀木衣架上挂着的污腻衣衫,不禁蹙起白眉。
他走到于璟的床榻前,捧起他的枕头嗅了嗅。一股女子点绛唇所用的胭脂香气立即飘入鼻中,并且迂回婉转,扰人心境。
云空住持定了定,丢下枕头走到于璟面前,说:“山中异类众多,公子要有戒备之心,不可为美色所迷。”
于璟连连称是。
云空走出去的时候,又把方才捧枕头的手指递到鼻前。那真是一种妖异的香气。
不能和于璟欢会的白昼,绿腰就化作一缕青烟漂浮在甘泉寺周围,以时令鲜花的花蕊充饥,以草叶间滴落的露水解渴。或者变作信徒香客随着寥寥的人群在殿落、穿廊,还有后院里游荡。
四、声喧乱石中
绿腰有时也会想起乌苏。那只自视清高,不可一世的蜘蛛。
他还在荷花池吗?他会不会已经得道,成了云间的仙人。如果还没有,他临行前会不会来找我,向我道别?
绿腰不喜欢乌苏,她把自己对他的这些疑问斥之为胡思乱想。
但自从那一夜之后,这些胡思乱想更加猖獗,像惊蛰后的百虫,悄无声息地从泥土中钻探出来,搔首弄姿地扭动着。
掌灯时分,院落里有了淡淡的火光。树影花枝在微光中轻轻地摇晃着。
于璟在灯下读书,绿腰在后廂沐浴。贵妃桶里漂浮着一层花瓣,纱帐在长风里飘飘卷卷。
住持云空突然造访,他想和于璟下棋。
于璟推辞说棋艺不精。云空说:“公子才高八斗,必定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就不用谦虚了。”说着就摆下棋盘,盘膝而坐,一副通宵达旦的架势。
于璟瞥了一眼后厢,唯有点头应允。希望在自己笼住云空住持的同时,绿腰能机灵些,从后窗逃走。
绿腰仰头吹了一口气,梁间的罗衣就轻飘飘地坠落,她伸开双臂,衣服穿到了身上。
她把绣花鞋提在手上。准备离开时,沐浴前用来绾髻的步摇从发丝间滑落,“咕咚”一声坠落到浴桶里。
“谁?”
住持云空射出手中刚要落下的一枚棋子。它笔直地飞过来,穿破罗幕,击中绿腰的蝴蝶骨。
蝴蝶骨是她的命门,她的机关,她的元气所在。她如果想现出原形逃遁,必须依靠蝴蝶骨下面的一对翅膀,绿腰无力地跌倒。
在住持云空就要到来的时候,一束柔韧的蛛丝缠上她的腰际,乌苏吊着她飞出窗外。
云空在原地双手合十:“妖孽,今日未携法器。下次再来作祟,定不饶你。”
他们停在一棵大树下。
绿腰跪在小溪边,借着月光清洗自己的伤口。乌苏盘膝坐在高树上,弹奏蛛丝琴。他和着琴声低低地唱起一首歌谣——树上乌臼鸟,嫌奴中夜散。不怨绣鞋湿,只恐郎无伴。
绿腰痴痴地看着自己水中的倒影。她仰首问他:“你怎么在这里?”
乌苏停止了弹奏和歌唱,把琴夹在腋下,从树上轻轻地落下来,衣袖仿佛雨前的青云。他说:“碰巧路过而已。”
她问:“还要多久才能成仙?”
他说:“不知道,快了吧。”
他向她告别,拂了拂如水缁衣,向山深处走去。
绿腰叫住了他:“乌苏。”
他回过头来,面孔像玉器一样泛着暗色的荧光。
她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再次郑重地告别,说:“再见。”
五、幽意无断绝
陈年的竹叶青在肠胃之中燃起一簇火焰,哔啵作响的火舌舔舐着腹腔。
绿腰在这春风沉醉的深夜与于璟举杯痛饮。住持云空和小和尚戒色早已熟睡。
博山炉里焚着甲煎与苏合。绿腰嗅了嗅它袅出的烟霭提神。她倚在于璟的怀里,远处长廊中的灯火叠作无数幻影。于璟的手搭在她的腰间,不敢用一分一毫的劲。
她说:“为什么把手悬在那里?”
于璟说:“你的腰肢这样纤细,我怕双手一掐,你就断了气。”
绿腰不能理解。飞蛾阿白不是说,男人最喜欢女子的蛾眉吗?为什么于璟却痴迷于她的腰肢?
于璟说:“绿腰,你的声音这样细腻轻盈,如果唱一首歌,一定销人魂魄。”
绿腰向他懒懒地吹了口气。呵气如兰,神魂颠倒,意乱情迷。她笑着说:“我怕唱了的话,你真的要丢了魂。”
于璟坚持让她唱。
绿腰坐了起来,整理发髻,说:“不是我吝啬,只是怕外人听到。如果一定要听,那我就小声地唱一首,有个意境就好。”
她轻轻地哼唱起来:“树上乌臼鸟,嫌奴中夜散。不怨绣鞋湿,只恐郎无伴。”
歌声里,绿腰微微动了情,眼睛被潮湿的水雾拦阻了视线。加之微醺,她更看不清窗外的良辰美景,只是在这样模糊氤氲的茫茫渺渺中,她看到缁衣广袖的乌苏在月下缓缓回转过身,答应她的呼唤。这情景又好像回到了荷花池。
雨后,天边出了长虹,倒映在水中犹如拱桥。他在茂密的枝叶间织网,她在初开的花朵中忙碌地飞行。
时日如水,流去不回。
她唱歌的时候,脚尖勾着绸缎的绣花鞋,和着节奏一下一下地磕打着床腿。她的脚趾甲上有凤仙花染过的痕迹,带着斑驳的潮红。
她的声音这样轻细婉转,于璟分辨聆听,为这种迂回曼妙的曲调感动。
绿腰靠在于璟的身上,一时泪落不止。她说:“我总是担心我们此生的缘分,恐怕到此为止了。”
于璟搂住她,说:“不要胡思乱想。”
也许在以前,她可以认定这是胡思乱想。但今时今日,在这样一个缱绻伤怀的深夜,她无法让这样一个轻佻的词语寄寓一切。强烈的不祥之兆在她的意念中产生。 她说:“偷生小鬼常畏人,你摸我的心,它跳得厉害。”
于璟抚摸她的心脏,说:“眼动心跳都是寻常事,怎么会有这样的说法。安心睡吧。”
绿腰搂着于璟沉沉睡去。
六、春虫鸣何处
乌苏只剩下一具身体,他的蜘蛛八足不知道去了哪里,他躺在莲蓬上,在俯视的角度中就像其中的一只莲子。
她把他捧到掌心里问他:“乌苏,你怎么了?”
他说:“绿腰,别说话。就让我在你的手里呆一会儿。”
她说:“好。”
她倚在池畔的高树下,合手捧着乌苏。初晴的天际有烂艳的长虹,不知道从虹桥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是不是就可以看到乌苏向往的仙界。那里会有无数天上宫阙,玉宇琼楼。大片大片的柔软云朵拱卫着它们。过了不知多久,她打开合拢的手掌。乌苏不见了。
她四下寻找:“乌苏,乌苏,乌苏啊。”她抬头看向远天,虹桥也消失了。
她叫着乌苏的名字在梦中醒来。那时是拂晓,晚春的天是暗而潮湿的琉璃色。东方有血色的云霞在汹涌蒸腾。
于璟揉揉眼睛问她:“乌苏是谁?”
她也不回答,只是急速地穿好碧绿罗衣,开门而去。绿腰临行前叮嘱于璟:“你看到我平安地过墙而去之后,再回来。”于璟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答应了她。
绿腰绕过一带墙垣离去之后,看到了盘膝坐在樹上的乌苏。
他说:“绿腰,我们走不了了。昨夜,云空在寺庙周围设下了结界。异类触碰到气墙就会丧命。”
绿腰问:“你怎么又来到这里?又是路过吗?”
乌苏低下头去。
她要掉头离开时却被乌苏招展开来的蛛丝缚住。他们俱化作原形。
他收拢蛛网,把她困在廊檐下。他沉默无言,只用一双安静的眼睛看着她。绿腰在疯狂的挣扎中陡然察觉出他的用意。她压低了声音说:“乌苏你疯了,你要升仙的,你疯了。”
乌苏望着她,强颜欢笑,笑容里有隐隐的惆怅。他利落地转过身去,向结界的边缘爬行。
她无法挣脱他的蛛丝,唯有一遍一遍地大喊:“乌苏,乌苏。”她这一生都没有用过这样大的气力呼喊。
于璟听到了她声音,过来寻她。找来找去都没有看到她的身影,只是在廊檐下看到一只苦苦挣扎在蛛网中的昆虫。它发出阵阵悲鸣,几近垂死。
他清理掉它身上束缚的蛛丝,才看清,原来是一只绿色的蜜蜂。他把它合于掌心,就像她在梦中对待乌苏那样。
她在于璟的手指缝隙间看到,乌苏佝偻着身躯抵达结界的边缘。他转身向她微笑,然后用尽全力撞向气墙。一时间灼烧的烟雾溃然升起,爆破的声响如同惊雷。
她的眼泪濡湿了于璟的手指。
捉到了。
云空挥袖撤去结界,从地面上拾起乌苏的尸体,置于松树的断裂处。
他被松脂浇铸成一枚琥珀。
七、落叶满空山
绿腰曾经四处寻访那枚琥珀的下落,但一直没有找到。
于璟离开了甘泉寺,也许去了京城,也许去了江南。
绿腰遇见了蝴蝶小红,就向她打听飞蛾阿白的近况。小红说:“她早就死了。她家走水,大火把房子烧得灰都不剩。阿白回来时不见了自己的相公,就扑到火里去找,被活活烧死。”
千年岁月后的某一日,在蜂房里酿蜜的时候,绿腰忽然觉得心跳不止。
她凭直觉飞到了渡口。
一世一世的轮回,于璟还是没有变,依然是一副书生的模样。他约莫要在涨潮之前进京赶考。
他在渡口被一个强盗纠缠。
她飞过去,蜂刺狠狠地扎入对方的眼睛,强盗趔趄着逃走。
他回到船上,只见一个绿衣女子冲他虚弱地微笑。她说:“于璟,陪我去一趟甘泉寺吧。”
他说:“小姐认错人了,我叫小宋。”
她摇摇头,执意让船夫向甘泉寺的方向行进。
云空已经圆寂多年。甘泉寺里空空荡荡,只有飞檐上的铜铃唱着喑哑的挽歌,只有院落里参天的银杏在萧萧山风里旋舞翩跹。
他们坐在破败的大殿前。绿腰调整坐姿,寻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把头枕在于璟的肩上。
她说:“于璟,我要给你讲一个故事。故事的主人公一个叫乌苏,一个叫绿腰。”
她说:“于璟,我就是绿腰。蜜蜂蜇伤别人后,自己也会死去。于璟,我就快死了。”
于璟一头雾水。这突如其来的沉重往事在千年之后被一个垂死的美貌女子重新演说。
于璟,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爱我。就像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爱你。但是我们必然要为这爱付出代价。就像阿白,就像乌苏,就像我。
于璟的手搭在她的腰间。他可以感受到她体温的流逝。
她在离开前看到于璟颈间悬着的挂坠,是一枚温润的琥珀。那里面有一只蜘蛛的残骸,它的心口上,碎裂的八足隐隐约约拼成了一个小小的“绿”字。
她终于在他的怀里微笑着死去。她看到了天际的长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