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三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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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生已是海底看雨
  有且仅有两个观众来看这场话剧———刘宇航和我。
  入场后,我们靠近剧场的中轴线,前前后后换了四次座位。幕布拉开后,舞台上一胖一瘦两个男演员交换了下眼神,一个抿了下嘴,另一个摇了摇头。在舞台上那棵假桃树被移开之前,这两个演员笑场共计五次。第五次他俩都笑了,刘宇航也笑了———“强森医院,专业男科”八个字被安插在台词里。
  伴随着假桃树被移过地板时拖出的“吱———啦”一声,女主演足尖闪烁着,一圈一圈旋到舞台中央。这位演员在剧中的角色依然是一个演员,也就是说,一部小剧嵌套在大剧里。她的舞蹈功底扎实,在自己角色的尺度之内营造出一种仪式感。
  “我爱你,请告诉我,如何给你……”男主演从西裤的口袋里摸出手机瞥了一眼,“如何给你你梦想的生活?如何给你别的男人给不了的快乐?”
  白中透蓝的追光撇下他,笼住女主演。
  “强……”女主演的声音中带着越来越重的哭腔,“专业医院……强……”
  我注意到她大腿两侧攥紧的拳头。
  “我要回广州———”她用这里的方言喊道。她瘫坐在地上,大哭起来。哭声被音响设备放大了若干倍,在剧场里回荡。
  刘宇航和我站在剧场门前的台阶上。雨线垂直,密密地啄着窄街对面的那些石棉瓦。
  “这样的天气,只能回去了。”我拦下一辆出租车。其实我本想和刘宇航在街上晃荡满两个半小时再回去的。
  “宇航一直念叨着‘带毓巧看话剧’,我当时就和他说,现在已经没人看话剧了,”刘宇航的妈妈端出一盘西瓜,“宇航买票的钱还是上个月做家教挣来的。”
  “妈———”刘宇航捧起最高的一块西瓜递给阿姨,然后转向我,对我眨了下眼,“那学生的家长付钱很大方的。”
  “他们是做什么的?”阿姨问。
  “公务员呗。”刘宇航说。刘宇航说到“公务员”这个词时的语气,和说到“乘务员”、“服务员”时并没有区别。
  “嗯?两口子都是公务员啊?哪个单位的?他们那……今年招人不?”阿姨问。
  “我小时候,你总是吓唬我,说如果我把西瓜籽咽下去,肚子里就会长出一个西瓜。”刘宇航说着,把蹭在右手食指上的一颗西瓜籽吸进嘴里,伴着一大口唾液咽下去,发出“咕咚”的声响。阿姨瞧瞧他,又瞧瞧我,轻轻叹了口气。
  “是真的大方,”吃完西瓜后,刘宇航对我说,“学生他妈妈给我打的电话,先问我是哪所学校的,家住哪,然后直接就允诺我一小时一百五。要知道,这可是五线城市。”
  我坐在刘宇航的书桌前。他房间的窗子左边那扇被印着HelloKitty和喜羊羊跳舞的棉布窗帘遮住,右边那扇望着太行山。
  “哪,你看这个。”刘宇航从柜子里取出一本书。是一本很薄的诗集。我翻开封面,扉页上印着一张照片。照片下面还有赠言和签名。
  “这是……”
  “我带的学生他爸爸,”刘宇航说,“我觉得他年轻时还算英俊。”
  “时候不早了,我回客房去休息了。”我把诗集还给刘宇航。
  “我以为你会喜欢呢,”他说,“记得梦到一墙之隔的我,我这里有别的男人给不了的快乐。”
  我发觉自己皱了皱眉。
  刘宇航家的客房里有一盏小夜灯。我借着它橘红色的光线,把自己的两只脚的影子投在墙上。我枕着雨声,看左脚和右脚互相问候、跳舞、打架、调情。渐渐地,我睡着了。
  第二天刘宇航找来两辆自行车。“今天妈妈休假,所以我猜你也想出去转转。”
  “带我去看看你曾经念书的学校吧。”我说着,把纱巾的结转到脖子后面。
  “感觉老家变了,那不过是因为咱们坐在汽车里,或者走在人行道上,”刘宇航说,“骑上自行车,就回到了原来的那座城市。只要还是原来的视角,一些街道改了名字,一些建筑物拆了,这些都可以忽略不计。”
  我低下头,看着积水里刘宇航的影子和我的影子。我们认识是在大二时,学校的话剧节上。谢幕时他想献花给演虞姬的那个女生,结果由于紧张,把一大束天堂鸟献给了站在虞姬身边的作为编剧的我。
  刘宇航双手同时松开车把,他展开手臂:一对瘦长的翅膀。
  在我的提议下,我们在沿街的商店买了一斤槽子糕,一双印着“FASHION”的翠绿色塑料拖鞋,一盒杂牌安全套,两瓶酸枣味的果汁。最后我们坐在马路牙子上喝果汁,身后是陡峭上升的崖壁。大块的页岩上歪歪斜斜地刷着“严禁火种入林”六个红字。
  刘宇航从路边拔起一棵小蓬草,插在空瓶里。他在鏡头里把瓶子举过山顶拍了张照,贴到朋友圈。“稀里糊涂走进山里来了,”他想了想又敲进去一句“和女朋友一起。”
  “连这个都买了,今晚咱俩在外面住吧。”刘宇航捏起那盒安全套,在我眼前晃了晃。
  其实在提议买槽子糕时,我的目的是绕开昨天那座剧场。看到它的轮廓时,我心里有尴尬,似乎还有类似悲伤的东西。后来又有两次我们离它越来越近,我都临时决定买些什么,以改道避免经过它门前。
  刘宇航和我在一家农家乐吃了午饭。他问我想不想在二楼那些窗台上摆满盆栽的客房过夜时,我正把方才路上买的两只拖鞋之间的塑料绳子扯断。
  “在陌生的房间里看着天色慢慢黑下去的感觉,”我说,“以及,醒来发现自己躺在陌生的床上的感觉,都有趣极了。”
  “毓巧你看,我把它啃成了一个小熊。”刘宇航把手中的从槽子举到我面前。
  “我看你刚好也在山里,小航,你离紫金泉不远吧。”刘宇航的电话响起来,那边传来一个男声,“我喝多了不能开车,能不能劳驾你送我回家。”
  “您稍等,”刘宇航凑到我耳边,“我带的学生他爸爸,如果你觉得不乐意,我就帮他叫个代驾。”
  “叫代驾的确方便得多……算啦,咱们帮帮他吧。”我想到一方面我还没坐过刘宇航开的车,另一方面,我还没见过活的诗人。   他看上去和照片中大相径庭。我发现自己一直躲在刘宇航身后。第三次被他们挤到雨中时,我幻想出自己一把夺过刘宇航手中的伞的场景———但那是幻想,事实上,我挣脱刘宇航的手,一个人向前跑开了。
  身后的脚步声越近,我跑得越快,结果脚踝上固定凉鞋的皮绳开了。
  一双手臂从后面把我环抱住。与此同时,浓重的酒气把我包围住。我用余光瞥了一眼,身后的人不是刘宇航。
  “我爱你,小玉,不要离开我好吗?”我感到他手臂的颤抖。听到刘宇航的脚步声时,我停止反抗。不再挣扎后,我发现这个人除了紧紧抱着我,也没有想怎样。“小玉,我不能没有你。”
  “干嘛呢,车在身后。”刘宇航把我从他怀里解救出来。接着,他蹲下帮我拾起浸在积水中的皮绳,在我脚腕上繞了一圈,捆成一个歪歪扭扭的蝴蝶结。我挽上他的手臂,方才的不愉快消退了。
  我拉开车门,发现副驾座位上有一头几乎和我等高的公仔熊。我解开安全带后,发现它被几层黑色的胶带缠着,牢牢固定在座位上。
  “委屈一下吧,他家也不太远。”刘宇航眼神示意我坐后座。我坐下后,把长裙一点一点收拢到两腿之间。然后从包里取出一包纸巾、一包湿巾,摆放在我和他之间。一方面,他随时会吐,另一方面,这是一条“三八线”,我告诉自己,只要他越过这条线,我就用高跟鞋踢他。
  车发动起来,我开始数掠过车窗的一盏一盏路灯。那个男人忽然栽倒在座位上。他抽出一沓———两张或者三张———纸巾,我迅速打开车窗。却发现他并没有吐,而是双手捧着那些纸巾在擦眼泪。
  我第一次看到成年男性流泪。我又抽出一张纸巾,展开一折后递给他。他对我说:“玲玲,你真好,我一直都对不起你和小孩。”
  我注意到内后视镜上那个鱼尾一样摇曳的吊坠,一个椭圆形的相框统领着下面那几缕碍眼的桃红色流苏。相框里是一个女人穿着旗袍的艺术照。忽然,同一张照片点亮了他的手机屏。我看到来电显示的名字:玲玲。
  “陪领导喝酒呗,喝了不一定有戏,不喝,一定没戏……都是男的……单位一个司机送我回来……真都是男的……”
  电话挂断后,我长舒了一口气。方才我连大声呼吸都不敢。我终于敢把自己的四肢在座椅上放松,这才发现靠垫散发着淡淡的肥皂的香气。
  “小玉,你别怕。没事了。”他又把我当成小玉了。好在这次他并没有试图肢体接触我。“那天我去买书,就认识了这里市作协的一个人。他们当中有一批人写诗,每月在紫金泉聚会两次。之前玲玲一直不允许我去,今天我就想,我豁出去了,这个会我就聚了你能把我怎么着。”
  “原来你不是陪领导喝酒去了啊?”我说。
  “我去之前特开心,你知道吗,到了之后我愈发觉得,真还不如陪领导喝酒。”
  “领导请的酒更贵?”刘宇航打趣说。
  “他们那些人,”他忽然开始用拳头捶车窗,“张口闭口就知道李白啊、杜甫啊,然后硬说海子的诗是顾城写的我也就不说什么了,提到里尔克都不知道,不知道呀。然后无论我说什么,都能给我再强行绕回李白和杜甫。”
  “那就连着好几个小时聊李白和杜甫?每周聊一次李白和杜甫?”
  “我也纳闷啊当时,我就问那除了李白和杜甫,大家还读谁的诗。我寻思他们可能要说李商隐和杜牧了,结果其中那个组织者,就和我说‘老师,我们也不是只读旧诗不读新诗的’,然后丫清了清嗓子,和我说,‘现代诗人嘛,就比如咱们当地的上善若水、紫色胭脂、红尘浪子,大家都很喜欢’。”
  “我能笑吗?”我问。
  “小玉,你笑起来真好看。”他望着我的时候,满脸纸巾的碎屑。他对我笑,透出几分他年轻时的照片上那种神志。就在这时,几个红色的大字隔着雨幕飞掠过车窗。
  “院”、“医”、“森”、“强”。
  “小玉,你怎么不笑了。他大爷的上善若水。如果你非要去广州,你就走吧,我走不了了。他奶奶个腿的紫色胭脂、红尘浪子。”
  亮亮
  王路用家里的汤勺捞起那条小鱼的尸体时,想起了几天前,在那个水塘边,妈妈分明是一副将要大显身手之前的表情。她怎么也想不到妈妈会主动提出捞鱼给她。水塘边捞鱼的大多是一些七八岁的男孩。好多次妈妈骑自行车载着她路过时,她都会神往地望着他们。这次妈妈停了下来。
  妈妈踢掉乳白色的塑料凉鞋时,王路感到些许难为情。但是这种感觉很快被即将得到鱼的兴奋感替代。岸上的蒲葵茂密,王路追在妈妈身后,如同穿行在一片雨林里。妈妈的影子浮在水面上,时而聚在一起,时而破碎掉。妈妈第四次躬下身时,大叫了一声“哎呀———”随即转过身,掬起的双手里有一条淡青色的,近乎透明的小鱼。王路撑开早已准备好的香香果的包装袋,捞起一点水。在妈妈把小鱼放进袋子后,王路又从脚边捏起几根水草投进袋子里。
  她拥有一条鱼了,她隐约觉得,这是比拥有一个娃娃或者一套积木更为庄严的拥有。
  王路想起来,妈妈曾经说,自己小时候这座城市到处都是水,所以她放学后就在水里捉鱼捉虾。到处都是芦苇,到处都是鸭子。只是讲这些时,妈妈还讲了嫦娥奔月和哪吒闹海,所以王路一直觉得,这不是真的。直到她目睹了妈妈对于捉鱼的热爱。
  这时几个男孩挡住了王路的脚步。他们围在一起,脑袋顶着脑袋,大声惊叹着。
  王路必须穿过他们才能跟上妈妈,这给她一瞥究竟提供了某种合理性。那些男孩端着一个塑料桶,里面有很多鱼。竟然还有一条红色的。
  “看见这个没?小瘦红鱼。”一个男孩说。
  “我用十条普通的和你换。”另一个男孩说。
  “想得美。”那条“小瘦红鱼”的拥有者仿佛等这句请求等了很久,语气中难掩得意。
  “再加两只虾,换不?”那个男孩拎起来一只虾想投进那个桶,被“小瘦红鱼”的拥有者拦下,“你那一整瓶给我,我都不换的。”
  王路追上妈妈时,水已经深到她的肚脐。妈妈呵斥她说:“不是让你别离咱们的自行车太远吗?”妈妈一边说着,一边掉头向着岸边走。王路本来可以好好说的,但是眼看着妈妈就要回去,她忽然嚎啕大哭起来。   “小瘦红鱼———”
  妈妈抱起王路,浑身上下仔细检查了她,确定不是被水里的什么东西咬伤了。
  “回家。”妈妈说。
  “小瘦红鱼———”
  王路哭得更用力。她痛恨那几个男孩,因为如果没让她看到“小瘦红鱼”的话,她会带着自己已有的鱼高高兴兴回家。但是事已至此,让她假装没看到“小瘦红鱼”,她又做不到。她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无法拥有“小瘦红鱼”———自己从不撒谎,很少挑食,按时睡午觉,自己完全配拥有那么一条鱼。
  王路越觉得难堪,越无法停下来哭闹。直到妈妈叹了口气后,停下来继续帮她捉鱼。
  夕阳映在水上,是一个战战兢兢的水红色圆形。妈妈双手打破那个圆形后,捞到了第二條鱼。比第一条大了一些,但是依然不是红色。王路很看着那条鱼很是伤心,但是毕竟她已经停了下来,不便继续哭了。因为短裤已经被水浸透,坐在自行车上时,晚风吹得王路瑟瑟发抖。她发现自己在无声地掉眼泪。
  回家后妈妈和王路都没有向爸爸解释那两条鱼是哪来的。它们被从香香果的包装袋里,倒进一个因为边缘有豁口而被弃置很久的大碗里。碗就放在窗台上,直到几天后的一个中午,王路闻到了奇怪的臭味,才发觉碗里的一条鱼已经死了。
  王路看了眼表,还有足够的时间在爸爸妈妈到家前处理掉已经死去的鱼。
  在王路的幼年教育中,“死”一直不是什么讳莫如深的东西。事实上,妈妈经常用“死”来吓唬她。王路一度觉得“死”就好像看不见的小虫子一样,诞生在墙上的插孔里,飞舞在液化气罐的周围,停留在缝纫机咔咔作响的压脚下。但是在发现那条鱼的尸体之前,王路并不知道“死”到底长什么样子。
  王路不敢用手碰已经死去的鱼,只能从碗柜里找到一个汤勺,捞起它的尸体丢进便池。然后她反复洗涮那个汤勺后,又洗了三遍自己的双手。
  王路不敢回想却又控制不住地去想那天妈妈给她捞鱼的种种细节。她命令自己停下来。王路望着碗里幸存的那条鱼,忽然觉得很对不起它。它只是不是红颜色而已,不红也不是它的错。好多天过去了,没喂它吃过东西,没给它换过水,而且它还一度和另一条鱼的尸体泡在一起。
  面对剩下的这条鱼,王路感到非常抱歉。尤其是当她想到其实自己随时可以置它于死地时,她开始慌乱无措。王路听到自己叹了口气。
  她要照顾这条鱼,至少是让它活着。其实王路也动过再把它放回那个水塘的念头,但是她并不想再次和妈妈提到它。
  王路喂它,用馒头屑,偶尔用捉到的小虫子。鱼最喜欢的应该算是米虫。王路常常趁一个人在家时,挪开米缸的盖子,从里面捏出来白色的肉质的小虫放在手心。米虫被鱼拖下水时,身体上常常附着几颗细小的气泡。这时就进入了短则十几秒,长则将近一分钟的角力。
  王路甚至产生了一种一厢情愿的幻觉,鱼是有意地把吃虫的过程表演得尽可能精彩来讨好她。说真的,王路喜欢这条鱼,尤其喜欢喂它,但是却不希望它长大。
  可是鱼还是越长越大,它被挪到一个很久之前养金鱼的圆鱼缸里,不久,那个鱼缸也盛不下它了,就被转移到家里最大的那个搪瓷盆里。
  一天,王路坐在自行车上,看到那片水塘被填平了,貌似是要盖一座公园。她感到一个长久以来的心结终于解开了,她不用再面对那片水塘,便开始名正言顺地对那条鱼好。她甚至还为它起了名字———亮亮。从它背鳍根部的黑色向下过渡到腹部的白色这个过程中,覆盖着由深到浅的一行一行排列整齐的鳞片。那些鳞片闪闪发亮,甚至,如果一直盯着看,会看到类似彩虹一样五颜六色的光泽。这些光泽为它赢得了一个名字,亮亮。
  事实上王路并没有机会用这个名字称呼它。鱼并不像小猫小狗,甚至不像小鸡小鸭。你叫它,是得不到任何回应的。只有那么一次,动画片结束了,爸爸妈妈依然没有回来,王路对着那个搪瓷盆叫了一声“亮亮”。鱼依然只是按照固有的节奏摆动着腹鳍和尾鳍。王路忽然就听到了墙上钟表的滴答声。往常的这个时候,应该是他们三个人一起吃晚饭。王路开始感到害怕。从那之后,王路一直没有叫过它的名字。但是无论如何,它是有名字的,这就意味着,王路对它有一份责任在。
  王路曾为了亮亮挨揍。那天她从玩伴那回到家时,先是看到那个水盆前蹲着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男孩,然后,眼睛的余光里才渐渐定位出沙发上坐着几个她没见过的叔叔阿姨。有客人来了。王路一边嘀咕一边走向水盆。她发觉那个男孩正在把一盒积木一块一块丢进水盆里。那些积木浮在水面上,红的红,绿的绿,而鱼在水里惊慌失措地冲撞。王路把他推倒,捞起水中的积木砸向他,伴随着那个男孩的哭声响起来,她感觉眼前一阵眩晕,自己被爸爸打了一个耳光。那个场面混乱,她也不记得自己被打了几下,更不记得大人们都说了什么,只记得自己自始至终没有哭。
  为了鱼的周全,也是为了自己的安全,她不能表现出对鱼的在意。可是越是这样,她越觉得,自己似乎对鱼产生出一种类似于友情的依赖。冬天时,鱼已经能一口吞下王路的指甲盖那么大块的馒头。但她依然热衷于去米缸里为它捉虫子。可能是暖气烧得比较旺的原因,一天早晨,王路发现米缸里的虫子全都变成了褐色的小飞蛾。那些飞蛾从米里一点一点爬到缸壁上。
  很长一段时间,妈妈没有再用“把鱼丢掉”来吓唬王路。事实上,最初王路要求自己照顾这条鱼,并且要表现出因为拥有它而满足,是基于一种对妈妈的愧疚。这一点是她曾经不敢面对的。不知为什么,随着鱼越来越大,她心中也有了不同于往日的勇气和能量。“亮亮这个名字应该是起对了。”王路站在阳台上,看着深冬里洁白的太阳。
  当太阳呈现出那样的白色,也就意味着这一年快要到头了,虽然还是冷,但是因为有了对新衣服、新鞋的期待,所以冬天甚至也变得有几分可爱。那个新年王路得到了一双枣红色的皮鞋,鞋帮上坠了两枚麻灰色的毛球。
  新衣服一定要大年初一早上才能穿,但是新鞋……王路穿上新鞋后,便迫不及待地冲出去,一定要踩踩外面的雪。   王路喜欢蹲在马路牙子上看来来往往的人。路灯亮起来时,她起身回家。已经是傍晚,给她开门的是一个堂哥。她这才想起来,原来已经是年三十了。其实她和父母住的房子在爷爷奶奶名下。爷爷奶奶从老家过来了,全家的亲戚都在。堂哥和堂姐正在从一个蛇皮袋里取出一挂一挂的鞭炮,一筒一筒的烟花,全都摆开放在地上。大人们端着盘子跳过地上的那些宝贝们,在本来就不大的房间里来来往往。
  忽然,厨房飘来一股气味,王路不由得皱了皱眉。但她依然坐在小板凳上,一边命令自己什么都不要想,一边焦躁地手指玩弄着鞋帮上的绒球。那个气味越来越浓郁,王路再也忍不住,瞥了一眼墙角的方向。
  那个搪瓷盆已经空了,连水都没有。盆底下鲜红的双喜字显得刺眼。
  “亮亮———”王路聽到自己大喊了一声。她趴在地板上大口大口呕吐起来。堂哥和堂姐赶紧把那些花炮捡起来收回袋子里,叔叔递过来一个塑料袋。爸爸妈妈一个负责撑着塑料袋,一个负责拎着她,把她转移到了阳台上。
  外面鞭炮的声音盖住了她的哭声。她吐到最后,感觉到了自己的食管在抽动。
  “真的难受,不吃饭了,”王路说,“想睡,睡一觉就好了。”
  “来来,路路,收了红包再睡。”奶奶叫住她,“把红包压枕头底下,讨个好彩头,来年就能健健康康。”
  “过年啦,路路又长大一岁。”爷爷递过来一个红包。
  “路路又长大一岁。”王路脑海中把这句话重复了几遍,想到了去年听到这句话时的场景。“又长大一岁。”王路望了一眼堂姐,堂姐正拿着一双筷子在桌边练习学校鼓乐队的鼓点;王路望了一眼堂哥,堂哥又把一会要出去点的那些花炮摆在了茶几上;王路望了一眼姑姑,姑姑正捧着电视报研究晚会的节目单;王路望了一眼妈妈,不知为何,在她的印象里,妈妈是从那次捞鱼回来开始不再年轻;王路望了一眼爸爸,这时候的爸爸就好像一枚炸弹,一座随时会喷发的活火山,所以她不敢和爸爸对视;王路望了一眼大伯和大娘,大伯和大娘在沙发上的坐姿完全一样,但却谁也不看谁一眼;王路望了一眼奶奶,奶奶正把炸好的虾片夹到每个孙辈的碗里;王路望了一眼爷爷,爷爷捏着红包的手开始颤抖,眼神里开始有了命令甚至责备。
  “又长大一岁”。王路按照年龄顺序把屋里所有的人都望了一遍,最后目光落在供在香案上的祖宗画像上。那张画像前面,冒着热气的,正是那一大碗用她的鱼煮成的汤。
  “大过年的哭啥呢,不许哭。”
  “是不是生气家里人把你的鱼给你炖了。”
  “路路不哭了啊,明天给你买条红的。”
  山神
  起风了,绢花花蕊末端的珠子相互碰撞,发出微弱的声响。那两瓶绢花摆在铜像的脚边,一左一右,落满了灰尘。
  王路听同事说,前些年还有人翻山越岭来这里磕头并供上糕点和水果。显然,这尊林则徐雕像一度是附近村镇的神像。直到有一年深秋,整栋建筑险些被香火烧掉,相关的祭拜活动才被政府取缔。这座林则徐纪念馆被政府接管后,得到了翻修,院子里多了一座刻着县领导姓名的石碑。周末的傍晚,总有两名清洁工扛着渔网在石碑后面的水池里捞硬币。那只乌龟经常被不小心捞起来,瘦清洁工会把它直接丢回去,而胖清洁工会用手指戳一下它的脑袋,再把它丢回去。
  “毕业后不怕没工作,真找不到就回家,到咱们这的林则徐纪念馆当个讲解员也不错,”王路的妈妈说,“给编制的。”
  “到咱们这的林则徐纪念馆当个讲解员也不错”这句话一直漂浮在王路的脑海里———在她因为英语不好被面试官拒绝时,在她踢掉高跟鞋,用缝衣针把脚上的水泡一个一个挑破时,在创业失败的学长酒后打电话向她哭诉时,她眼前一次一次浮现出林则徐那庄严的神态。这就是命运了吧。王路坐火车到省城,坐客车到县城,然后徒步上山。她推开家门时,妈妈正在把一筐野菜择干净,拣到一个不锈钢盆里。
  “你说咱们这小山城里怎么也盖个林则徐纪念馆。”通过面试那天,王路问妈妈。
  “因为以前这住了个地主姓林,他硬要给自己祖上攀一门有名望的亲戚,就把林则徐供起来了。”王路的妈妈说。
  纪念馆的入口处摆着一套桌椅,粉红色的桌牌上印着“讲解员”三个字,那是王路的位置。
  那天,王路接到了严梅的电话。
  “喂,王路吗?我严梅啊,我正在去你们纪念馆的路上,大概二十分钟走到。”
  回家乡工作了将近两年,一直都没和严梅见面。事实上,自从严梅结婚那天起,她俩见面不超过五次。按照她们住处的距离,必须要刻意回避对方,才能把偶遇的次数控制到如此之少。王路大二那年的寒假,在“秀姿服装城”,她远远看到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姑娘正为了一双长靴的价格和店员争吵,那个姑娘远远望去那么像严梅,声音也像,王路赶忙离开了。
  其实王路一直很想质问严梅那件事情,但是她不知道如何开口。二十四岁的严梅,已经是一个六岁孩子的妈妈。王路盯着严梅项链上那个葫芦形状的玛瑙吊坠,愣了一会儿神后,一字一顿地问:“这些年还好吗。”
  “这雨下得,”严梅捧起手机,“我让小松收拾好行李后送把伞来。”
  “算起来小松也有十八了。”王路说。
  “没错,这次我回这边老房子来,就是为了送他上大学去,”严梅说,“一会儿你教教我们用手机订火车票。”
  上一次见到小松,还是在严梅的婚礼上。小松握着一把弹弓,把衣袋里的小石子一颗一颗射向新郎———他的姐夫。石子用完后,他从给祖宗上供的果盘里抓起一把花生继续袭击他。在酒席快要结束时,已经半醉的新郎直接把小松拎了起来,周围响起一片嘘声。当时小松十二岁,王路和严梅十八岁。
  王路早就注意到了那个身影。但她还听到严梅说出那句“来了”才确定那就是小松。小松递过来一把顶着一颗白色塑料圆球的直伞。严梅眉头皱起时,小松忍不住笑了起来。王路想起这是严梅小学时用的伞。严梅夺过小松手里那把印着“春雷药业”的伞,把王路拉到伞下。小松撑开那把小伞,伞上印着一圈松鼠,站着的,坐着的,双手捧着松果的。   “小时候就因为总是打这把伞,被同学叫‘小松鼠’。”小松说。
  “就你这体型,叫黄鼠狼还差不多。”严梅说着,斜睨着王路,抬起下巴指了指小松。
  “是……挺高的,”王路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蠢话后,不知所措地,又补充了一句更蠢的话,“到了大学,可以加入个篮球队什么的。”
  “今晚去我那吧,这几天我父母都不在,咱们可以在家一起做饭吃。”严梅说。
  起初他们三个并排行走,然后队形变成严梅和王路在前,小松在后。在接近严梅家的屋子时,严梅在最前面,跟着是王路,小松走在最后。那是一段石板铺成的,蜿蜒而上的山路,比王路记忆中还要窄。路边灌木丛里白花的气味一直没变。
  十二岁那年,王路在班上被人欺负,严梅为了她挺身而出。严梅拎着一张椅子,朝那群男孩砸过去。那场混战的结果是,王路的手肘处破了皮,渗出了血。放学后严梅拉着她走上那条小路,从路边摘来那种白花,一边念着某个动画片里的咒语,一边涂在王路的伤口处。
  “我俩刚认识时,你还是个小屁孩。”严梅用对小松说话时特有的语调说。
  小松没有说话。王路透过雨声听到了身后小松的脚步声,并且,在同一个节奏上,还稳稳地押着小松的呼吸声。
  那时候的小松还没有上学,总是穿着一件严梅穿剩下的紫底白点的布衫。严梅骗他吃蜗牛和虫子,吃完后他还必须配合严梅表演“中毒”的种种症状,然后躺在床上被严梅治疗。在那个游戏里严梅是医生,王路是护士。医生负责开刀做手术,护士则负责打针和喂药。药是小学门口卖的糖豆。
  “对啊,那时候护士姐姐不来家里玩,小松还会哭。”严梅说。
  王路没想到,严梅也还记得这些。
  屋子里的布局、陈设都还是老样子。尽管这不是自己家,但是王路闭着眼睛都能走到任何她想去的角落。因为有段时间,她们经常迎合小松的兴趣玩摸瞎游戏。王路总是被小松摸到,小松说是因为“护士姐姐闻起来很香”。轮到王路被蒙上眼睛时,好多次她摸到了房间角落里那个针灸穴位人体模型———那个模型依然立在原来的位置,它比王路和严梅高一点,但是比小松矮了将近一头。严梅的父母下海做生意之前,一直开着一家小诊所。
  严梅一边淘米、煮饭,一边把冰箱里一条鱼指派给小松。王路取下挂在墙上的一袋不知名的菌菇,接了半盆水,坐在马扎上清洗菌褶里的泥土。小松把鱼的内脏抛到屋后的空地上,几只野猫从天而降。其中最小的那只,吃饱后就蹲在小松肩上。
  “闹闹。”小松轻轻叫了它一声。大概是想到自己很快就要离开了,小松把锅里煎得半熟的鱼肉用筷子挑出来一块喂给闹闹。
  严梅开始向王路展示儿子的生活照。王路把照片里出现的那几处男人的下巴、眼睛、鼻头、手、大腿等拼凑在一起,组成了曹庆元成年后的形象。他已经有了双下巴和啤酒肚。他们是初中同学,初中时严梅经常对曹庆元大打出手。她曾追着他从教室打到操场,最后把他按在练跳远的沙坑里。曹庆元也不反抗,有同学心疼他,替他告诉了老师,他在老师面前还帮严梅说话。高三那年,严梅怀孕了。她和曹庆元的婚礼办得很低调,所有老师和同学中,她只请了王路。
  王路发觉手里那个菌菇已经被自己撕扯成丝状。
  “你还偷偷在家里藏着酒。”严梅从句首责问的语气慢慢降到了句末对小松藏着酒这件事的陈述。小松咽下第一口酒时,喉结耸起来,几秒种后又落回原来的位置。王路望着酒杯里自己的脸。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密。路边那些白花的香气在房间里铺陈开来。
  王路在杯沿抿了一下,唇间辛辣的感觉催促她再次端起酒杯喝下两大口。她感觉血液从脚尖涌到头顶。同样的酒量在严梅身上也造成了相似的反映。严梅从包里取出一个厚重的信封递给小松。小松接过信封的手腕抖了一下。
  “我送你点什么好呢?”王路从自己的包里摸到一枚包着塑料纸的小徽章,方形的蓝色底子上,浮出金色的两句诗。王路说:“这是我们馆长为了迎接领导检查设计的纪念品,后来不知道怎么在一所大学的论坛火了。我顺势注册了个网店卖出去了上百个。我猜你可能也会喜欢。”
  “你是真有头脑,不像我,不和外面接触,人都变傻了。”严梅说。严梅把一块鱼肉里的刺细细挑干净,夹到小松碗里。小松挠了挠后脑,腼腆地笑了。他笑的时候望着的是王路。
  “如果出去之后一切顺利,就别回来了。”王路说。她话音还没落下,就意识到这并不是这个场合中自己的台词。她给自己斟满酒。她想起来回家乡前,舍友对她说:“你这一回去,基本上也就出不来了。”当时舍友的床头挂着一套熨烫平整的西装,西装投在地板上的影子,魁梧得好像一个巨人。
  “是啊,就别回来了,只要能混得下去。”严梅的复述减轻了王路的尴尬。在那张曾和严梅一起写作业的八仙桌下,王路试图把腿脚伸展。闹闹顺着她的双腿爬上开,在她的小腹上卧成一团。王路轻轻叹了口气。
  “闹闹,”小松说,“来我这,你看你把姐姐都压疼了。”
  “没见你这么心疼过我,”严梅说,“小心我在这揭你老底,你小时候……”
  “我小时候被鹅追,吓得爬到树上。”小松右手揽起闹闹,左手手指捏成鸟嘴的形状,在闹闹的耳边轻轻啄了几下,“鹅,鹅,怕不怕鹅。”
  “不是这个。你小时候说要娶护士姐姐做媳妇,我说你做梦,你还哭了。”严梅说。
  “我爬树可厉害了。”小松说。
  王路向严梅靠了靠。严梅结婚后,她们也从没这么靠近过。有些东西不一样了就是不一样了。严梅和王路轻轻碰了碰酒杯,酒真的能把人与人的距离拉近。
  严梅出嫁那天,王路一大清早就赶到她家。租来的最大码的婚纱依然容纳不了严梅已经隆起的腹部。家里的几个女性亲戚围在房间里,帮她把后腰那道已经拉不住的拉链用别针别住。给严梅化妆的是一个被她叫做表姑的人。她不断地向王路下命令———“假睫毛拿來”、“眼线笔”、“棉签,快”。化妆后的严梅好像变了一个人。王路看看眼前的严梅,又看看压在写字台玻璃板下那些照片里的严梅,心里有些唏嘘。   就在那时,王路发现高中的毕业照中,自己的脑袋消失了———那方方正正的一小块,被从照片里割了出去。她转身刚要质问严梅,就看见严梅双眼睁得圆圆的,一边大声“嗯,嗯”一边对她指着墙角的痰盂。她把痰盂递给严梅后,严梅捧着痰盂呕吐起来。王路和其他人一起离开房间。
  王路没有再进去,尽管她想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了。
  除了严梅,王路没有别的朋友。因此这件事一直压在心里。直到读了大学,更复杂的人际关系中,她知道了人与人之间还存在着嫉妒这么一回事。这么一来,所有的东西都说得通了———严梅奉子成婚,甚至连个体面的婚礼都没有得到,而自己到广州读书,有机会看到外面的世界,有了更多可能性。
  “我混不下去,回来了,你会不会觉得很失望。”王路问严梅。
  “说什么傻话,”严梅说,“来我给你们唱个《情深深雨蒙蒙》。”
  严梅唱到“美人如玉剑如虹”后,不知怎么地就跳到了“当家做主站起来”,然后唱了半首跑调的《走进新时代》后,直接躺在了她父母曾经给病人输液那张小床上睡着了。小松从卧室抱出来一条毯子给她盖上。
  “一定很失望吧。”王路小声嘀咕着。
  “没关系,你有什么地方还没来得及去,什么东西还没来得及吃,我去帮你完成。”小松说。
  “雨应该快要停了,我先回家了,照顾好严梅,”王路说,“我明天还要上班。”
  “我还去你上班的地方参观过,你不知道吧。”小松开始收拾碗筷。王路意识到自己应该帮忙收拾好再回去。
  “的确接待过你们那个寄宿学校的学生团,一群孩子穿得一模一样,我认不出来呀,”王路说,“你也没主动和我说话。”
  “我觉得像你,但是不敢确定。我一直以为你在广州。”在水龙头下,冰冷的自来水流里,王路不小心碰到小松的手。她回过神时,自己的手已经被小松捉住,捧在胸前。“你比离开那年更好看了。”
  王路挣脱后,向后退了两步。她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她把错乱的呼吸控制回均匀的节奏上。方才两步的距离,在她脚下变成了七步、九步,她慢慢走向小松,双臂环抱住他,脸颊贴住他滚烫的胸膛。她感到小松在抚摸她的头发。
  王路引导小松进入自己的身体,在他的单人床上。不应该这样做,她知道。她看见自己的双腿向上,越过他的肩膀,在他的后颈交缠。她感到自己的筋骨渐渐酥软。持续的夜雨让肌肤摩挲产生的温暖愈发珍贵。小松一句话都不说,使得整个过程中充斥着几分肃穆。王路控制不住地想,如果严梅知道这件事会怎么看她,如果严梅的父母知道这件事会怎么看她,如果异地的男友知道这件事会怎么看她。这些想法让她感觉更加兴奋,她就是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她就是和一个比自己小六岁的男孩做爱,他刚满十八岁,是朋友的弟弟。
  “护士姐姐……”完成整个过程后的小松想要说什么,却被王路送上的亲吻压住了双唇。她不想听表白或承诺,抱歉或感激。他压在她身上,她躺在一片还没冷掉的体液里。闹闹不知什么时候走进房间,跳到了床上。它细细的步子蘸着雨水,踏过他们交叠在一起的身体,从小松的腰部、脊背,到王路的肩膀、手臂。
  清晨下山时,雨已经停了。蒙蒙的云气在草木之间浮动。王路感到自己的身体被微凉的山风穿透。王路走在最后,尽全力忍着眼泪。
  “下山,走到县城,‘秀姿’门前有客车,一般三十块,搭客车到省城,汽车站向五百米是火车站……”打头阵的严梅好像背课文一样咕哝着。
  石板路渐渐变宽,在它的宽度可以容下两个人时,小松向后伸出手。他微微侧着身子,抓了两次都没有抓到王路的手。小松回头,看到王路正专注于手中一枚空空的蝉蜕。
  王路的外婆对王路的妈妈说,这里的山神是个女人,是个以生养孩子为荣的女人。但同时,山神又是知了,是燕子,是剧毒的蛇,是老鹰,是深林里一千岁的树,也是遍野盛开的一年死一次的花。
  “我只能送到这里了。”王路停在林则徐纪念馆门前的台阶下,指了指腕上的手表。严梅从给小松带的那袋核桃里抓出来五个塞进王路包里。小松张开双臂,王路拉上严梅,他们三个人完成了这次拥抱。
  王路一级一级踏上纪念馆的台阶,站在进门的地方。金色的晨光落在地板上,王路的影子边缘清晰,侧过脸时甚至能数出来一根一根的睫毛。影子身上的裙子是半透明的,裙下的一双大腿似乎比以往壮硕了些许。
  “四年后,小松会是什么样子?”
  王路的影子横贯纪念馆的大厅,肩膀和头部落在林则徐雕像的脚下。王路望着林则徐雕像,从脚尖到胸脯,到他难得柔情的双眼。
  “六年后呢?六年后小松就和我现在一般年纪了,而我,就三十岁了。
  王路双手合十,垂下眼帘。
  小松按照王路说的方法买到了靠窗的座位。车窗里他家乡所在的那座山从墨绿色的毛茸茸的实体,变为一道淡青色的痕迹,最终,消失在云里。小松感到如释重负又怅然若失。他从装核桃的袋子底部挖出来一个铁质的饼干盒,揭开盒盖,拿起里面那摞一直没有寄出去的信,把那枚写着“苟利国家生死以”的徽章放到了最下面。
  盒底的金属上,映出小松的眉目。他看见自己左脸颊上有东西,就伸手摸了摸,没有。然后他从盒底捏起来一小片边缘已经磨得起毛了的硬纸,放在阳光下看,是自己从严梅的毕业照上用小刀割下來的王路的脸。
  责任编辑频阳
  作者简介:马雪宁,女,河北邢台人,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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