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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广东画家苏仁山(1814—1850后)的画风深受木刻版画影响,学界早有研究指出。比利时学者李克曼(Pierre Ryckmans,1935-)的法文专著《逆子、画家、疯人——苏仁山的生平与作品》(La vie et l'oeuvre de SuRenshan,rebelle,peintre et flu)在1970年出版时,首次用图像比较来论证了苏仁山一些人物作品与《晚笑堂画传》、《芥子园画传》的渊源(图1)。其后,续有学者循这方阔探讨。
《芥子园画传》是中国画学发展的重要里程碑,对清代后期以至当今画坛的深刻影响,几乎没有一位画家不曾蒙受过它的滋养。17世纪是画学集大成时期,当中有两座丰碑,标识着画史发展的重大成果。首先是17世纪前期董其昌(1555—1636)的“南北宗论”,它总结了文人画在笔墨境界追求的极致,将画学推向前所未有之高峰。另一方面,王概(1654-约1710)编制的《芥子园画传》在17世纪晚期出版面世,完全改变了过去画学传授的师承模式。《芥子国匡传初集》成书于康熙十八年(1679年),八年之后(1687年)出版《二集》。这部画谱以彩色套印,把古代名家的画法图式全面而系统地整理,让学画者足不出户就可以按部就班地临摹练习,使基本画法成为方便易学的技艺。《芥子园画传》广受大众欢迎,故而一再被翻刻售卖,流传遍及全国。至康熙四十年(1701年),有书商把《芥子园匡传二集》分拆成《二集》、《三集》推出图利;到了嘉庆二个三年(1818年),苏州小酉山房将丁皋著于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的《传真心领》改编托名为《芥子园匣传四集》。从此,全套图谱内容总计稿七百多幅的画学指南,得以更完整的面貌行世,并且流播于海外。
《芥子园画传》的贡献固然巨大,但其影响堪称利弊参半。习画人士不必向大自然取法,就得以轻易模仿大师的构景样式,本来是求学上的方便;可惜,以雕版刷印的匡谱无法传达精确的笔墨效果,需要读者自行领会,对于怠于思考、悟性不足的庸手,绘画艺术难免因此沦落为僵化的工艺。然而,若遇上富于聪敏和创意的画家,木刻画谱的缺陷也足以成为启迪新意的泉源。
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藏苏仁山《杨柳荫浓图》(图2),是一位天才画家善于利用画谱材料而创造出非凡艺术的上佳例证。苏仁山这幅作品制作之时只有三十二岁(1846年),用了高达2.5米的整幅宣纸,绘画俯瞰式的直幅山水图景,不论远山、中景或近景,全用线条勾勒,运笔功力相当深厚,浓重墨线之间不作任何皴擦或渲染,却营造出一个空灵静穆的想象世界,富有超现实的意味。
观察《杨柳荫浓图》上中锋笔法造成极似版画的效果,即已令人联想到它跟木刻画谱的关系。画面上众多构成元素,原来都可以从《芥子国画传》中找出其来源。例如:画面上部远山的嶙岣岩石,完全是根据《芥子园画传初集》卷三的一幅“荷叶皴”临摹而来(图3);画面中景部分的坡脚和水边小路,则取材自同卷的“山坡路径法”(图4);至于画面下方近景的一片低矮婆娑的柳树丛,更不难以卷二的“画柳法”一页比对出相同的造型(图5)。另外,这件作品名称“杨柳荫浓”,是后人根据画上题诗而订定,而这首七言绝句也同样来自《芥子国画传》,见卷五所载一幅“方册式”范本画稿,原是明代大师唐寅(1470—1523)作品(图6)。题诗曰:
杨柳阴浓夏日迟,邦边高馆漫平池;邻翁挈盒乘清早,来决输赢昨日棋。
唐子畏诗并画。
唐寅此诗不见于通行的《唐六如集》,但在《四库全书》中的《彻定历代题匡诗类》(卷二十五)、《御选宋金元明四朝诗·御选明诗》(卷一百六)及《御定佩文斋咏物诗选》(卷二百八)皆有收录,标题作《题画》。
苏仁山将这首诗移用至自己画幅上,可以推测,他创作的这件大幅山水,灵感应来自脐子园画传》中的那幅小景,却把原本集中于几棵垂柳树下村舍人物的构图,扩充成为宏章巨幅。在苏仁山的《杨柳荫浓图》中,近景掩映于柳树丛间的水村,是故事的开始,对应着题诗的前两句“杨柳阴浓夏日迟,邮边高馆漫平池”。而接续的两句“邻翁挈盒乘清早,来决输赢昨日棋”,则交由中景手挟盒子徐徐于小径上前行的人物(图7),来牵引故事的发展。因此,那位安坐于水边小屋之中,等待着访客前来相与切磋棋艺的另一人物,正是画中的第一人身“主角”(图8),亦即画家苏仁山自己的化身。观者视点顺着这个方向再往上推移,最后到达一派明净的远景,被外貌欠缺真实感的远山带领进入广漠虚幻的世界。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位于画面右上角的题识,在脐子国画传》所录唐寅诗之外。更多出数十字(图9),全文为:
杨柳阴浓夏日迟,邻边高馆漫平池;邻翁挈盒乘清早,来决榆盈昨日棋。
丙午初秋,临于鲸鲵(鱼工)鲌水榭。仁山书“赢”为“盈”,六如笑曰:“吾生平作诗或出韵,今君作字乃入音乎?”仁山笑曰:“公似不知音,我似不识字。”六如大笑,仁山亦大笑,盖相遇于山林云。
这段文字显示,苏仁山在钞录唐寅原诗的时候写了一个错字,他于是在跋文中借题发挥,别出心裁地构想出国此被唐寅所讥笑,而他又一边取笑一边自嘲地回答,两人乐也融融。由此,充分反映苏仁山过人的想像力和幽默感。他所谓“盖相遇于山林”一句,体现了两位画家一段跨越时空、纯粹虚拟的对话;“山林”代表的,是通过由诗句所营造、由画面所构筑的境界,换言之,就是画家藉其创造力达致与古人精神的沟通,这使作品超脱了平凡的图式层面,提升至更高的思维国度,因而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