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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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月巷,月光如水凉。
  
  一
  
  北京地安门外的一片空地上,有个明月巷。
  明月巷,月光如水凉。
  


  青石板,斑驳的旧城墙,三两个宫灯挑在墙边,散着清淡的微红光。映着如水的月光,倦倦如盛宴已散场。
  巷口第一户人家门口挂了个风铃,琉璃罩子吊着两根镂空银链,有风吹过时,叮叮叮的声音中夹着呜呜的沙响。这户住的是个姑娘。十八九的年纪,秀气的脸庞,爱梳个丫鬟髻,一身碎花粗布衣裳,每晚倚在窗口借着月光做一双男子的布鞋。
  青布鞋面黑鞋底,白色的棉线拈在手上,一针一针密密实实。纵使明月巷的月光总是那么亮,那如葱白的细指上仍是布满点点针扎的伤口。鲜红的斑点衬着嫩白的肌肤分外鲜明,也煞是好看。
  眼见着这只鞋就做好了,最后一针下去,姑娘抬头看看月光,唇上勾起个模模糊糊的甜笑,阿良哥,你什么时候回呢?
  总是忍不住要问,明知问了也是无望。
  话一出口,布鞋立刻变了模样。雪白的棉线霎时鲜红,那青布鞋面也莫名地渲染开一块如水般的渍迹。微热带有淡淡腥味,分明是血。
  姑娘叹了叹气,起身拿过一个新的底子,重新做起。
  阿良哥是二月初二被征兵,北地寒冻,她一心一意为他做一双暖和的棉布鞋。阿良哥与她已定了亲,本想三月摆酒怎知北地胡人来犯,朝廷四处征兵,阿良哥舍下她去了,但临行依依时,真真的应诺了他会回来。
  会回来看她披上嫁衣裳,点上那盒一直舍不得用的好胭脂,用最美的模样对着他笑。
  阿良哥你为什么还不回来?你不回来,胡人却来了。
  胡人骑着大马拿着大刀,进了村子见人就杀,杀得干干净净再一把火放起来,烧得满天红光。胡人看她倚着窗憨憨笑着做鞋,已经只差最后一针了,便一刀,血就染红了白色棉线青色鞋面。
  阿良哥我要为你做好这双鞋。我不要轮回不要喝那甜甜的孟婆汤。我只想做好这双鞋再找个靠得住的主给你捎去,让你过个暖冬。
  阿良哥,凉玉念着你,你快快回来好不好?
  再往巷子里走深去,便是第二户人家。
  门口一把梨木雕花太师椅,年月已老,木料泛出沉沉的暮色。如画般的一个女子斜斜地歪坐在太师椅上,咿咿呀呀地唱曲子。
  细细地描好眉,轻扑一层蜜蜜的粉,再拿起胭脂轻轻一抿,活脱脱是个艳若桃李的绝色。再套上那件最美的翠色百花霓裳,到门口滑坐椅上。水袖迎着月光舞一舞,她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音色圆润,调子略略偏高,生生地媚意勾人。
  她一开始唱,巷尾便响起幽幽的胡琴声,似是为她伴唱。她脆脆一声笑,又敛眉叹一叹:偏生奴家已是有主的人了,不然也勾你一勾……
  那如画般的眉目间,陡然生出无限风尘气,寂寂的如那焰火散在湖水中,熄灭时“嘶”的一声响。
  她再唱: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 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 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 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 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 捱不明的更漏。呀! 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 流不断的绿水悠悠。噫呀!
  她的调儿已断,偏那胡琴将音一转,袅袅不绝。
  她闭上眼,身子随那琴音轻摆,两行清泪淌下,花了她的妆。想起那冤家,琴也是拉得这般好,他拉琴她边唱边舞,常夺得花楼里满堂喝彩,那时也确是抛得韶光贱了。只可惜……只可惜良辰美景忒无定,他决意上京考取功名不要她再待在这烟花地受苦,她心中牵缠却仍将一身钱物尽打点作盘缠,送他上路。
  自此一去不归。
  冤家,你倒是去了哪儿呢?她幽幽地问,却又旋即笑开:呸呸呸,还想他作甚!
  于是轻拢薄袖,进了屋,“吱呀”一声合上了门。
  那胡琴还在响,巷子已起了薄雾,朦住月光,越发清幽起来。
  巷子不远的城门蓦然传来一声悲啸,紧接着又是一声,如狼哭一般,在暗夜中回响。
  凉玉将眼神略略偏离手中的鞋底,倾耳听了听,长叹了一声。怕又是刀炼大哥在那里唤着开城门。那城里有他的妻子儿女,他出征归来时那城竟被敌人攻占。城门紧闭,城里哭声震天。待得他调得援军,攻开城门,全城已无活口。屠城三日,又怎么会剩下他那温娴的妻与一双伶俐的小儿女?
  寒风乍起,将人心底都刺得颤一颤,那啸声已凄厉,隐隐听得有人一声声——为何还不开?
  为何还不开?
  ……
  胡琴戛然而止,一个白衣书生从眼前一闪而过,衣袂飘飘,如仙人般的风采。凉玉往巷口探了探头,那书生架着一个大汉回来了。那大汉一身已生锈迹的铁衣,虬髯满面,一双眸子如狼眼一般闪着寒光。只是此时那眸子里满是冰冷的疯意,却不知如何被书生制住了,只是口中不住喃喃:为何还不开?为何还不开……
  凉玉怯怯地叫了一声:萧大哥,刀炼大哥他……
  他却连脸也不抬,挣开书生的手,走进巷子里第三家门里,提出一缸酒来,啪地拍碎了封泥,一屁股坐下,便往口中倒酒。一仰头,便看见了他眼中明明白白含着的泪。
  那书生看着他,也随凉玉叹了口气,转头发现凉玉眼中的惧意,便温柔笑笑,摸摸她的头,说:莫怕,萧大哥拉曲子给你听好不好?
  那笑容温润如玉,竟如月光般清辉耀人,凉玉微微地有些痴了。
  胡琴又幽幽响起,如泣如诉。
  明月巷的月光仍清亮如许,照着凉玉的痴,如芙的嗔还有刀炼的怨,缠绕在这琴声里。
  千年也只一瞬。
  “啪”的一声,电脑屏幕的蓝光蓦然暗了下去。
  靠!停电了!温素执低咒了声,好不容易写了这么些,又给打断了。
  手在书桌上摸索一阵,摸到烟和打火机,嚓一下,便点燃了一根烟。吸了一口,蓦地呛到,咳得肺都要出来。把细细的一支爱喜夹在指间,她起身找水喝。烟头的红光一闪一闪的,细长的烟衬着她修长白皙的手指,分外的妖娆。
  当初便是简楷然一句“这手拿烟应该动人”,她便开始抽烟。然而抽了这么久了,却仍然这么不熟练。她想有些事情没天赋就是没天赋,真是强求不得。
  从房间到厨房的十几米,暗夜中竟变得恍惚不定,她一路磕磕碰碰,感觉就要到厨房门口了,却绊到个小凳子,“砰”的一声,直直摔下去。膝盖钻心的一阵疼,她索性趴倒在地上,等着来电。伤口这种东西,越理会它它折腾得越厉害,只要不会死,放它到一边倒好得快,忒贱。
  北京的冬天有一种寒气,逼得人骨子里都瑟瑟。房间里虽然开了暖气,但是她伏在冰冷的木地板上,还是有些禁不住哆嗦。想起简楷然刚刚出门时似乎穿得单薄,心想应该让他添件衣的。一股倦意袭来,她嘴角牵起,勾出个凉薄的笑意。
  温素执你也是个贱货,男人出去寻花问柳你还想着为他添衣加裳。
  又想起简楷然出门时看了看她那些文字,只笑不语,她一扯他的袖子,微微仰着头问什么时候回来?他亲了亲她的唇,微微笑着说:傻子。
  她愈发笑意浓烈。傻子,傻子,她把脸贴着地板,喃喃地念,一个个不去轮回待在那鬼巷子里头等什么呢?有什么可以等一千年?
  真真的傻子。
  
  二
  
  第二天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上班,同办公室的Maggie神神秘秘地拖着她进洗手间。
  “素执你要看紧你老公啊,这次出差他可是钦点了他们技术部的部花陪同呢。”Maggie一脸语重心长的模样,却偏偏不知掩饰眼睛里浓厚的兴味,明明白白地昭告她那些小心思。
  温素执面上波澜不兴,微微挣脱Maggie的手,只撇撇嘴:你说技术部阿K?哼,她敢吗?不怕我撕了她?
  摆摆手便出去了。
  又不是不晓得她温素执是个什么人,为什么要一再试探?全公司的人都知道她温素执不是个好相与的主,急起来皇帝老子都要闹一闹的,简楷然也没有这么弱智,兔子不吃窝边草,何况他还是个颠倒众生的玉兔。
  她走进办公室,隔壁桌的宁微凉看了看她的脸色,转椅滑过来,拍了拍她的肩。只有微凉懂她跟简楷然之间是怎么回事。她把头靠在微凉肩上,长吁了口气,说,微凉,我累了,这次真的累了。
  微凉摸摸她的脸,说别等了,你最近憔悴得太厉害。
  她偏过头,眼泪便掉了出来,她想:我与简楷然也曾被公认为一段良缘,如今为何成了这模样?想起简楷然曾用那醇厚低沉的声音在耳边低低地说,听,简楷然,温素执,名字都这么配,我们真是天生一对。
  头越发剧烈地痛起来。
  她与简楷然相识在一场公司的年尾酒会上。
  她与办公室里的一名同事打赌赌输了,惩罚便是她要穿一身盛装出席在公司的这个只以交流上下级感情为目的的酒会上。
  那晚她便将母亲珍藏许久才传给她的一条墨绿真丝苏绣旗袍穿上了身,那墨绿的裙身勾出她夺人心魄的妖娆线条,高高的衣领撑起她雪白的长颈,偏生她故意素着一张脸,轻轻巧巧挽了个髻,整晚在会场中穿行,微微地抬起下巴,像个女王一样。
  简楷然一身手工西装,穿得熨帖无比,发丝清清爽爽地散着,跟周围那些抹得油光可鉴的铁丝头相比,高下立分。他一进会场,那唇边的酒窝便开始若隐若现,与一众美女们低低私语,温存得那里头似乎可淌出蜜来。
  有些人就是生来勾人的,简楷然,是个中翘楚。
  他不经意偏头看向她这方,氤氲的眸子忽然亮一亮,对周围的女子说声抱歉,便向她走来。一步一步走近,嘴角噙着笑,从容优雅的样子把温素执的呼吸都拖慢一拍。
  他走过来,拉起温素执的手轻轻一吻,欺到她的耳边,悄悄说:素面朝天,嗯?
  温素执中了邪一般,偏头就轻咬了下他的耳垂,说:你个登徒子,哪里像唐明皇了?说罢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脸倏地红了,急急地退开去,却被他一把扯进了怀里:急什么,允我一支舞吧。
  温素执的人生便由这支舞,从此迷醉。
  对于简楷然的花心,温素执不是没闹过的。
  有一次是个女大学生,纯真的一张脸有着莫名的倔强,梳着高高的马尾,喜欢搭着简楷然的肩蹦蹦跳跳,马尾一甩一甩的,百分百青春无邪的样子。却也太任性,竟拖着简楷然到她面前说,你放开他吧,我才最爱他!
  温素执睨她一眼,也不做声,拿过桌上一个裁纸刀,伸出手腕手起刀落,一线鲜红就飞溅到空气中。
  有多爱?这么爱吗?温素执的语气平静得如古井无波。
  小女生吓得愣住,简楷然一脸苍白地送她去医院。途中还不住地对她说,你知道我爱你,你不要做傻事。
  是的,不是不爱你,只是不能只爱你一个。温素执在心里这样补充。
  此后仍不断地小吵大吵,最凶的那次闹到了公司老总那儿。简楷然终于不耐,冷冷地对着温素执道,若是再这样我们就只能分手,我不可能为了你改,半点都不可能。温素执颓然心败,他算准了她爱得太深,无法抽足。
  其实一开始胜负已分的。
  从她爱上他,她便已输了,输得满盘落索一塌糊涂,如今这样闹,是不是贻笑大方?
  简楷然看她这样子便有些不忍,拖着她的手按在心口位置:我的心是个旅馆,空房间太多,一间一间租出去我才会觉得安稳,我天性如此,你又何必强求?反正这里头总有你的位子的。
  


  温素执微微仰着脸看他,那我要搬家,她点点他的心口,我要搬到这最里头去。简楷然以为她已妥协,笑开来,温存地吻她,说随你,我不加租。
  温素执漠漠地笑,却知道自己不过蛰伏了,埋起头,等待下一次爆发。
  她也一样,天性如此。
  她回过神来,问微凉,婚礼准备得怎么样了?
  微凉微微红了脸,说差不多了,在看婚纱呢。恁是她这般不张扬的人,言辞间都溢出幸福。
  温素执笑,想着这世间只要有人还幸福着,那就还是有救的。微凉又问她,明月巷里的那几个,你准备怎么结局他们?
  温素执晃晃头,叹道,再看看吧,谁知道呢。
  
  三
  
  十年修渡,百年修住,千年许返轮回处。
  凡是鬼魂,都有两次轮回的机会。第一次是刚死时入阴间,经过审判后,进入六道轮回。若是有执念的鬼魂,便会发到如明月巷这样的地方,历练千年,灭了那些戾气,再来转世投胎。若仍痴嗔怨念不断,便只能魂飞魄散。千年之期一到,文判官就来到明月巷,再生或就死,不论人鬼,总是只有一个选择。
  凉玉刚入阴间时并没有看到过文判官,如今见到,禁不住吃了一惊。
  那文判,竟是个女子,清冷的面容,极美的一张脸,却让人无法正视。
  她开口:各位如何说?
  那声音清脆入耳,却让人一径冷入心窝子里去,血管里都起了寒风。
  凉玉打个寒颤,紧紧攥着手里的鞋样,低头不语。如芙今儿换了身粉色的衣裳,越加衬得她面若桃花。她款款上前,娇笑一声:文判大人要我们怎么样?
  文判一哂,拂了拂衣袖,生或死都是你们自己的事,又与我何干。
  如芙眼波流转,笑道,莫讲得这样好听,前尘尽忘,同死一遭又有何不同?
  文判踱着步子,走近如芙,周遭的冷意陡然强烈,如芙竟止不住地牙齿打颤。
  尘儿,莫要逼人太甚。那萧书生轻轻一叹,眼神里尽是缱绻无限。
  文判竟撇开脸去,喝道:谁准你唤我尘儿?!一怒起来,却凭添了几分人气,那张冷脸乍然生动,美得人心旌荡漾。
  萧书生一揖到底,是小生僭越了,文判大人恕罪。
  旁边刀炼站出来,沉声道:你若让我们知道一些想知道的事,我们便随你如何,都无怨言。如芙与凉玉也同时颔首。
  文判看看他们,摆摆衣袖,道:罢了,就断了你们的执念。拿盆装水来。
  清水映着明月,水中那个倒比天中那个清亮。文判拿食指点一点水,便招招凉玉道,你过来看。
  水面晃了一晃,便现出一副战场厮杀的图景。凉玉眼尖,一眼便望见中间那个手持利刃奋勇杀敌的男子,阿良哥……她喃喃念道,眼里止不住地欢喜。文判冷哼了哼,又一拂袖。水中男子正对敌间,发现一支长箭迫空而来直直射向在他左近的将军,想也没想,翻身一扑,抱住将军自己受了这一箭。
  场景一变。战事结束,将军领兵凯旋,威风凛凛走进城门,阿良哥赫然骑着高头大马紧跟在他的身后。那水中乍然红烛燃起,刺得凉玉将眼闭了一闭。睁开眼,面前是一张喜气洋洋的大床,床头斗大一个双喜,床上坐着两人,一个是阿良哥,满面春风正挑起对面坐着的那女子的盖头,盖头滑落,露出一张富贵娇俏的脸,晕生双颊,冲着阿良哥甜甜地笑。阿良哥轻轻地抱住她,一抬手,红烛的火便熄了。
  水面便又现出一轮明月。
  凉玉竟是痴了,手中的鞋底不知何时已掉落,那双手却还保持着持物的姿势,只有几分滑稽。
  文判冷冷道,你那良人已不需你的鞋,你又如何?
  凉玉回过神来,缓缓跪下,声音喑哑:我要投胎。
  文判点点头,便朝如芙道,你来。
  如芙微微地有些迟疑,一咬牙,还是走近来。
  水面化开。现出的是个青衣书生,背着书奁,走进一家客栈。掌柜的面如菜色,店里的人也是个个无精打采。一晃,那书生卧倒在床榻间,竟是骨瘦如柴,面容精黄。左手执书,右手握成拳抵在唇边似是要止住咳嗽,一摊开却是满手的鲜红。
  文判又点了点水面,那青衣书生被一张草席裹身,抬进了义庄。
  如芙瞠着眼,直把脸快要埋进水里去,方瞧清书生手里扣着的那个翡翠簪子,便是当年他们二人的定情物。冤家,冤家……如芙哭哭笑笑,伸手便要去捞那簪子,却徒然搅碎水中的月影。
  奴家要投胎,她转身朝文判盈盈跪倒。
  温素执一把推开笔记本,心头烦躁,又开始抽烟。
  我做什么要坐在这里替这些鬼安排个劳什么子结局,她狠狠地吐一口烟,又拿起手机。快捷键1按下,总机小姐甜甜的声音响起: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温素执心底一片冰凉,简楷然已关了两天机,这是纪录最长的一次,他与那个阿K,到底是如何?
  简楷然你欺人太甚……她咬住唇,嘴里血气翻涌。狠命地持续按那个号码。凌晨五点的时候,手机突然通了。她本已有些迷迷糊糊,如今只觉柳暗花明豁然开朗,她忙着转换语气,轻轻巧巧唤一声:楷然?
  那边静了半晌,一个略略沙哑的女声回道:楷然已经睡了,有事明天找,ok?
  温素执眼前花了一下,她撑住身子:请你叫他接电话,我叫温素执。对方却把电话挂了,耳边只一阵“嘟……嘟……嘟……”在空空的脑海中回响。
  温素执手抖得几乎握不住手机,接着又打,不接,又打,不接,又打……
  眼泪悄悄地淌下来,一滴一滴温素执看起来都是红色的,却连痛都不晓得痛了。
  仍是不接,不接……直到手机里传来您拨的用户已关机的甜美回音时,温素执竟抑制不住笑起来。他到底要她怎么样?
  怎么样,到底怎么样,他又这样,他总这样。
  她守住这个号码,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不停地拨。
  对方终于接起,这次终于是简楷然。他竟无事一般,淡淡一声,喂?
  我是温素执,你到底几时回来?还有你那边那个女人是谁?
  你不该问的,她是谁你都不必知道,知道了你又想怎样?我总会回来的,素执你乖乖的不要闹了好不好?他竟微微地带了几分怒意。
  好。温素执回答,脾气好好的样子,便把电话挂了。一挂电话便立时响起,她接起来,简楷然带几分防备地问:素执你没事吧?会乖乖等我?我会回来吃晚饭。
  嗯,她又答,乖乖等你。吃晚饭。按下结束通话,再拨了个电话给微凉。
  天色微白,正是昼夜交替的时分,微凉的声音朦朦胧胧,乍醒的模样。却仍是温温地问:素执,怎么了?
  温素执淡淡地笑起,声音已沙哑,微凉,突然想提前祝你新婚快乐了,你一定要幸福啊。
  微凉轻啐,傻子,我还等你给我当伴娘呢,明天去试试礼服怎么样?
  明天?好啊,我要白色的纱裙,美美的,到时别怪我抢你风头啊。温素执又笑,嘴角勾起漂亮的弧线,鼻翼微微皱起,泪珠却突然如水般突然滑下脸颊。
  我的美丽,在明天,抑或来生?
  挂掉电话,便起身打开电脑,去给每个人一个完整的结局。
  刀炼凝神看着水中的画面,他率族人离城的第二天,他那乖巧可爱的小儿子便病倒了。古怪的症状,不知吃了什么,肚子一日比一日鼓。他的妻忧心如焚,收拾了些银两,带了两个家仆,驾着马车就去京城求医了。
  屠城那几天,那辆马车正在去京城的官道上摇摇晃晃。他拔刀自刎的时候,他的小儿正在大夫的怀里呀呀地笑,露出刚长的新牙,可爱得不得了。
  哈哈哈哈,刀炼纵声长笑,心里快活至极,扑通一声跪下,我也去投胎了。
  文判牵了牵嘴角,睨着一身白衣胜雪的萧书生:你呢?你又想看什么?
  我想看你,你难道不知道,我等了这一千年,就是为了再看看你?书生微微笑着,痴痴地望着她,眼也不想眨一下。如今看到了,便足够了,魂飞魄散便魂飞魄散罢。
  他又是一笑,眉目间疏疏朗朗,竟真的无半点悔意。
  众人都惊住了,那文判也别过脸去,叹道你这又何苦。
  书生朗笑一声,语气间欢喜无限:世间之情大抵若此,否则又怎会有这明月巷?我得你这一叹,怎么还舍得去转什么世?投什么胎?
  文判定定地看他一眼,那薄如秋叶的唇线切切实实地挽出朵笑花儿来。
  她道:那便如此罢。
  月光,依然如水凉。
  
  四
  
  温素执觉得自己这一辈子,第一次这样专心地做一顿饭。
  四菜一汤,全是简楷然的最爱。当初为了做得地道,还特地去拜师学了的。再拿出珍藏许久的一瓶红酒,斟上两杯,衬着桌上摇曳的烛光,那颜色魅惑至极。她退开来,细细地端详这一桌子的成果,满意甜蜜地笑。
  最后。最后一个调料,她踮起脚尖,拿出搁在储物柜顶的那个药瓶,森白的骷髅头触目惊心。她拧开盖子,小小心心,倒了两滴液体到酒里。像泪水般,滴下去,一下就化开,无影无踪。伤心,可是看不见。
  一仰首,将一杯酒饮了干净。
  简楷然,这样子,我便是你心房永久的租客了吧?
  温素执喃喃一句,面色一片欢愉。
  一出门,寒意更重。
  温素执抱紧自己,拉了拉背包的带子,漫漫地走到了地安门那百花深处。夜仍是暗的,路上没人,偶尔来往的车辆,从身旁呼啸而过,带起寒风。
  她走得累了,倚着城门口那只石狮子坐下来,搓了搓手。有些倦意,她便将衣服拉得紧些,头靠着石狮,眼神朦胧。仿佛间看见一个男子的身影走近,然而眼前却如隔了重雾,看不分明,只勉强辨得清他一身玄衣,长袖曳地。
  他冷冷地望着她,气息森冷,逼得她越发瑟缩起来,她睁大眼茫然四顾,视线却已经越来越模糊,身体里那钻心的痛已经开始蔓延,她感觉得到血液一点一点地冰冷下来。
  蓦然哽咽一声,泪水终于汹涌而下,她捂住脸拼命克制,明明心已死尽,为什么还会有眼泪,为什么?!
  你终于开始后悔了吗?文判大人。那男子终于开口,幽冷的语气如鬼魅般飘忽。本应该魂飞魄散的鬼,你硬生生将他拼凑完整送去轮回,为了那书生,竟然甘愿受一世尘劫的惩罚……可笑的是,那么无情的你居然痴情一世,而那专情得让你感动了的书生,竟变成了个风流种,我这么令人满意的安排啊,终于让你后悔了。
  他开始轻声地笑,笑到温素执从心底打起了寒颤,她擦掉眼泪,哑声问:你是谁?
  阎罗。他朝她伸出手,玄色的衣袖如蝠翼一般:跟我走,既然你已经知道后悔,就可以回来我身边了。而那书生,终究还是得魂飞魄散,一切终于恢复原样,可花了我不少力气呢。
  温素执微微仰起脸,迟疑着,牵住了他的手,那冰冷的温度刺得她一惊,她恍然清醒:你说的书生,是不是简楷然?我跟你走,他就得魂飞魄散,是不是?
  男子傲然颔首:这是天命。你若不从,就得生生世世受尽轮回之苦,坐不回你的文判之位了。
  温素执冷嗤了一声,眼泪却又汹涌而下,她朝他摆了摆手:我不跟你走。这是什么鬼安排,什么书生,什么文判,关我什么事。她靠回石狮,慢慢闭上眼睛,轻声道:我太累了,需要休息一会儿,才能去赴下一个轮回。
  你不后悔?
  不后悔,我会流泪,不是因为后悔,是因为我仍然爱他。到这一世结束,仍然爱。
  月光渐渐淡了,天空有云积成了灰色,一阵风便卷起一片片雪花散落。天地突然变得安静下来,有风吹过,不知从哪里传来风铃声,叮叮叮的声音中夹着呜呜的沙响,听起来就像一声声凄恻的呜咽不住回荡。
  而她已经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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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金秋,来得总是特别的晚——   在这秋高气爽的午后,想要偷偷地打一个瞌睡,所有美好的梦都做遍,梦里,有你,有我。   梦中的我,踏着青草的芬芳,与你一同沐浴暖暖的阳光 ;梦中的我,乘着汽艇,与你同在海洋里翱翔;梦中的我,登上了大山的顶峰,与你一同许下千古不变的誓言……那么多的梦,那么多的幸福时光,那么多的你,还有我……   也许真的只是个梦吧,乍然惊醒,你,并不在身边。   转头,回眸,刹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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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长得像个女孩子之外,她处处不像女孩,内在外在走路姿态,她从不会像个女孩子那样眼光如水地看人,她不会“瞥”人,不会“瞟”人,不会巧目倩兮地“睇”人,不会风情万种地“眄”人,更不会明眸善睐地“睐”人,对于长了一双无可挑剔的巧目明眸的俏佳人而言,美目所有的合理功用都被她摒弃了,她只会用这对眼做一件事:瞪人,虎目圆瞪的瞪,金刚怒目的瞪,目眦尽裂的瞪……她的体内似乎总在燃烧着一盆熊熊的烈火,人家的眼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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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版唐小纯    谁是唐小纯?  百度搜索——  唐纯,男,户口所在地,上海,身高,178cm……不不不不不,这个家伙肯定不是我。  再搜——  七旬村官唐纯……家?这……这个人也肯定不是我?  再搜——  重庆晚报消息,上海警方全国通缉的一个网络卖淫集团主犯……唐纯?My god!这、这、这个人更加、肯定、绝对不是我!  头摇得像波浪鼓,贼眉鼠眼地瞄瞄左边,一个男生戴着耳机在下围棋,再瞄瞄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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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胆小鬼我也嫁。”   毕初妩站出来与“恶势力”对抗。  镂篆玉握紧了她的手,给她感激的一瞥。    壹    镂篆玉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当太监。    他不怕绝子绝孙,反正爹有八个儿子,要开枝散叶传递香火不差他一个。他也不怕背上不孝的骂名,反正爹娘都死了,哥哥们早就不管他。他最怕吃不饱穿不暖,为了吃饱穿暖,他宁愿去当太监。  十五岁之前,镂篆玉生长在富贵之家,虽不是娇生惯养但也衣食无忧。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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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校园的林阴路上,他的影子顺着阳光斜斜地倾倒下来,靠在我的肩头,那一刻的我是那么的幸福……    A     那年八月,我第一眼看到曲落阳时,我就知道眼前这个腼腆的大男生是深深爱着萧咪咪的,要不他怎么会不远千里地从南京跑来淮安看她。可萧咪咪却只是面无表情地把他领到我面前一放,然后说,唐韵,这个人交给你了。旋即飞快地转身跑走了。  我想萧咪咪可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女人,否则她怎么会看不见曲落阳忧伤而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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