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小刚说装修他的大房子时，故意把新买的瓷砖敲出一些细小的裂纹，一下就和新东西不一样了，有岁月感。美国上世纪三十年代的煤气灶，做黄油的木桶，都成了装饰品。不追求它们是不是值钱，要的是它们的历史感。朋友说，你弄的什么呀，挺旧的。“即便有人看过后嘴上说好，实际他们不会按我的办法装修。只有绘画的、搞摄影的才会觉得有味道。”
　　“这些年变化太大了！”话里含着变化太快的意思。曾经是每个家中都有的旧痕迹，一度想去都去不掉。后来，有条件去掉了，革旧布新，争先恐后搬离老窝。到了新楼房，四壁皆新，顿觉涅槃一般清爽。把老的太师椅处理掉，换上电镀腿的椅子、人造革面的沙发。这二三十年前的风潮像一本厚书刚刚翻过的一页。现在，又是巴洛克，又是西班牙，一股脑的洋风，直接地照搬西方样式成了最常见的时髦。连楼盘也净是“蒙帝卡那”、“罗马花园”。人们已经习惯比拼装修材料，选亮的大理石，买天价地板，把房子搞成贵族宫殿。
　　


　　流行过后往往无趣，绚丽的事物一定短暂。物极必反，乏味之余，“怀旧”撩起许多人的心绪，其中不乏年轻人。偶而在街上看到谁拉着一两件老家具，都会有出人意料的回头率。一语评之：“现在这东西太少见了！”几分珍惜，几分落寞，透着追寻，含着不舍。再看看大街上的仿古家具店，门庭不若市，也不罗雀。即便把家弄成假洋鬼子式的中式古典，也带着国人数典不忘祖的恋旧情怀。
　　


　　与其造景，莫若存真。上一辈用过的东西，这一辈大都因落伍被淘汰掉，到下一辈仍然有存留，便是家中的古董了。那个一直放在角落的面盆，在父亲去世多年后，才发现盆底下写的三行字：“1976.1.26腊月廿六春节1.26 元”。三十一年前，家家腊月忙活着过年,匆匆进门的爸爸毛线围巾上还落着雪花,点着红点的白馒头热气腾腾，窗外是心急的孩子提前点燃的稀稀拉拉的鞭炮声……平实的日子，温情的场景，因了这些字，像仍盛在盆中，留存着当年的温度。姥姥留下的旧瓷瓶，陈设在焕然一新的大房子里，陈旧的锔子像是使劲缝合着岁月的裂缝。有时摩挲这上面白头偕老的图画，总莫名其妙想起儿时长辈攥着我手的情景。冥冥之中这异样的感触竟由它而起，不禁感叹：幸亏当年没有一念之差丢掉这个旧瓶！还有一个老灯罩，竟然平安躲过了上世纪中叶的各种劫难。真惊叹这不碎的易碎品是怎样存留下来的，就凭这也备觉珍贵。装在新别墅里，便有了陈年旧迹。端详着它，像欣赏三十年代烟草广告美人，带着一种不妖冶的俏丽。一个磨痕累累的小板凳，让人想起围坐在火炉旁的情景，还有那冒着热气的水壶和烤山芋诱人的香味。屋里方大的青砖透着地气，洒上水也不怕，远不像现在欧式地板这么娇气。
　　


　　在风驰电掣的奔驰车里和满是玻璃幕墙的写字楼中，你会偶尔回忆这些。没有人会对自己的过去不在意，在你精神基因的程序中，不应轻易删除这一页。几十万买的新房子，有一件旧东西摆在那，总觉得不对劲，格格不入。现在不必有此种困惑了，这已是时髦。正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何况这又有你家的精神脉络在里边，更是别有一番感触在心头。所以，在新书房里放一只饱经风霜的木凳，不光另类而别致，时不时地坐着它，在电脑键盘上纵横捭阖，那纵览古今，横贯中西的感觉非他可比。一帧泛黄的老照片，一个老壶套或是一柄已秃的炕笤帚，堂而皇之地装饰在新居。哪怕老得离奇，破得突兀，旧得蹊跷，甚至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及，反倒让人耐读，也兼有了前卫效果。目下时尚圈流行的“混搭”一词，即有此意在其中。如果你看不懂，千万别急着抨击，那反倒极易让人讥为“老土”。
　　许多东西的有益还是无益，实在不是短时间能一眼看出端倪，都需要岁月来淘洗。待到我们的心绪漂浮得没有着落，才悟出原来断裂在此处。确实，许多东西不该从我们手中绝迹。让你的家有些“来龙去脉”，追念之时让手边有所触摸的——恰是留在新居中，使你“看得见过去，望得见未来”的那件旧物，是它们在生命深处散发着独特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