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啊,让我喊你一声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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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我急匆匆赶回家时,弟弟躺在床上,面无血色,半年不见,他明显瘦了,断了的几根肋骨让他一动就疼得呲牙咧嘴。小帆陪在床前,暗自垂泪,见我回来,一脸的不知所措。
  弟弟是我的双胞胎弟弟。小帆是弟弟的妻子,曾经是我认为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女人。
  
  1.1994年暑假,我收到南方一所二流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我并不是一个学习特别好的人,加上高考前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子——小帆,早恋的结果让我原本就不怎么样的成绩一落千丈。能上学我已经很知足了。
  可是父亲已经74岁了,母亲虽然比父亲小13岁,也是61岁的人了。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不像是家里的一件喜事,倒像是什么不幸的事。面对7000多块钱的学费,全家人都沉默了。
  母亲开始白天黑夜地出去满村里借钱。几天跑下来,才借到2000多块。以前,为了给哑巴姐姐治病,家里已向村里人借得差不多了。7000块钱像座沉重的大山,压得整个家庭喘不过气来。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成了家庭的罪人。我心有不甘地说:“算了,这学我不上了。”
  父母一脸的阴郁和凝重,我不知道他们在夜里已经偷偷流了多少泪了。当初,为了能给家里延续香火,父母老年得子,没成想到头来,我却成了他们老年的累赘。这是年迈的父母万万不曾想到的。
  
  2.第二天,我拾掇好一辆破自行车,向母亲要了点零钱,开始去收酒瓶。那几天我像是在折磨自己,每天总是在太阳最毒的时候出去,一个人在毒辣辣的太阳底下吆喝,像个醉汉,又像是在唱戏。有个年龄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小媳妇见我可怜,二话没说,就把积攒了一年的啤酒瓶全卖给了我。她对我说,这之前,有个收酒瓶的曾经比多我5分钱的价格收她的,她都没卖。
  我用自行车载了三编织袋啤酒瓶小心翼翼地往回走,在一个下坡处,由于汗水流进了眼里,没看清前面路上有颗小石头,车子被颠了一下,我从车上摔了下来,三袋酒瓶几乎全摔碎了。我蹲在地上抱头痛哭。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有力的手扶在我的肩上。我抬头,是弟弟。弟弟听说我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特意从工地上赶了回来。
  
  3.我跟弟弟是双胞胎兄弟。母亲说,当时她在生我们时,我比弟弟早出生十几分钟。就是这十几分钟,让我成了哥,他成了弟。自从一块来到这个世上,我俩就开始吃同一个人的奶,吃同样的饭,穿一模一样的衣服,一块长大,一块上学。在学校里,我们又坐同一张课桌,用同样的铅笔盒和书包。我俩惟一不同的是,他学习成绩比我好。无论我怎么努力都赶不上他,倒像是他是哥哥我是弟弟似的。
  就在初中畢业那年,弟弟跟我商量着要报考中专。弟弟说,这样可以早点工作,毕竟父母年纪大了。弟弟说的有道理,何况无论做什么事,我俩都是统一行动呢。我这个当哥的听从了弟弟的建议。
  可是命运有时很会捉弄人,我俩竟然没一个考上。走投无路时,弟弟没有跟我争抢,再次表现出比我成熟的一面,他毅然选择了技校。当时,在我们那儿,读技校的学生基本上都是些学习不好的学生,我对技校生一向都是不屑一顾的。弟弟像是安慰自己说:“上技校吧,这样可以早点摆脱农门的束缚,早点挣钱把日子过好一点。”
  后来,当我坐在高中的课堂里学习时,有个熟悉我们弟兄俩的人,对我叹了口气说:“可惜了这孩子。”我知道他说的是弟弟。
  我读高中的那三年,弟弟在读技校。父母年纪越来越大,家里一点经济收入都没有,有时母亲从菜园或是山上自家的那些地头堰边,摘几把豆荚和各色时令蔬菜,用手推车推到街上换几个钱,除了给哑巴姐姐治病,全部花在了我身上。尽管如此,我在学校里顿顿吃着煎饼就咸菜。那时,弟弟每月有19块钱的补助,他每月都拿出10块钱来给我。三年技校,弟弟没开口跟父母要过一分钱,每年冬天,他都穿同一件黄色军大衣,不伦不类的。
  三年后,我高中毕业,弟弟从技校毕业。我在家等通知时,弟弟到一家建筑公司当了一名普通的施工员。
  
  4.弟弟掏给我5000块钱。弟弟说,这是他跟公司借的,算是提前预支,以后可以慢慢从工资里扣除。那一刻,面对弟弟被晒得黝黑的脸庞,我第一次感到,弟弟当初选择技校是正确的,如果当初我也进了技校门,现在家里就有两个挣钱的壮劳力了。我开始自责和不安。我轻声说:“这钱,算是哥借你的,等日后挣了钱一定还你。”弟弟“嘿嘿”一笑,露出脸上一对好看的小酒窝:“哥,咱俩谁跟谁啊?我的钱就是你的钱,拿着花吧。要是不够,咱再想办法。”
  当我到南方上学时,给我写信最多的是弟弟,他在信里及时向我说些父母身体的情况,说些他干工程的事。每月弟弟都给我寄300块钱的生活费。
  上大学后的第一年暑假。我回家,弟弟的公司在外地承包了一个工程,没回来。期间,弟弟托人捎话回来,说会在我临走前回家跟我见一面。我帮父母做些农活后,感觉百无聊赖,就去找小帆。
  小帆是我高中的女同学,也是我的女朋友。我临去上大学前,断绝了跟小帆的一切来往。事实上,那一年小帆没有考上学校,她选择了复读。为了不打扰她,我决定放弃她。
  小帆就住我邻村,那个暑假她在等大学通知书。她当时心里仍是一片茫然,不知高校的大门会不会向她敞开。
  那个暑假,我几乎天天往小帆那里跑,天天记录着对小帆的思念和每天见到小帆时的一些花前月下、卿卿我我,把远在外面建筑工地上晒着毒日的弟弟忘到了九霄云外,直到弟弟在一个雨天托人给我捎回来500块钱,我才又想起我的这个双胞胎弟弟来。
  那时,离假期结束的日子越来越近,小帆因为一直没有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变得越来越烦躁,渐渐跟我疏远,我正在苦闷时,一个跟弟弟在一块干活的同事找到了我。我说:“我弟他怎么不回来?”那人支支吾吾的,只说工程忙,脱不开身。我心里开始对弟弟有了成见,什么破工程,能有多紧,半年不见了,我要走了,难道连个面都不能见吗?我赌气接过那人递到手里的500块钱,一句话也没给弟弟捎回去。
  回校后,我也没给弟弟去信。大约一个月后,收到弟弟的来信,他说:“哥,你肯定恨我假期里没跟你见面吧?其实我也很想见你。只是我在工地上不小心伤了脚,怕你跟爹妈担心,所以才没回家。不过,现在已经全好了。你要安心读书。我会按时给你寄钱去。”
  那一刻,读着弟弟的来信,自责和悔恨像一阵风,把胸膛这叶心帆撑得鼓鼓胀胀的。如果不是远隔了千山万水,我恨不得立刻回去看看弟弟怎么样了。
  
  5.那一年,小帆仍然没能考上。后来听嫁到小帆村里的哑巴姐姐用手语告诉我,小帆到外面打工去了。至于去了哪儿,就不知道了。至此,我跟小帆之间断了联系。
  大三上学期,我在校又谈了个女朋友——小楠。就在那个学期,弟弟出现在我的学校,弟弟一脸轻松,跟我说,家里的欠债他都还完了,让我安心读书。
  当小楠看到这世上竟然还有一个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时,惊讶得都说不出话来了。小楠的家境比较好,是当地人,把我弟弟当成了她自己的亲弟弟,带我弟弟去学校里参观,去学校前面最好的饭店吃饭。小楠告诉弟弟,有她在就不会让我为难,让弟弟放心好了。我能看得出,弟弟对小楠比较满意,临走,他偷偷告诉我,让我对小楠好一点。
  回去后,弟弟每月把生活费加到了500块钱,他叫我抽空多陪陪小楠,不要让小楠太没面子。
  有一天,我去小楠家里吃饭,小楠整晚都把电视锁定在我家乡的那个频道。突然,电视上一个熟悉的人影在晃动。是弟弟。
  弟弟挪用公司的工程款,被人揭发了。数额不大,但正赶上他们建筑系统开展机关作风建设,搞整顿,弟弟成了典型,领导大会小会讲,让全系统的人引以为戒。他们请了记者录了像,整天在电视里播。
  那一刻,在小楠家里,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弟弟虽然没被抓起来,但名声已经臭了。从此,我不再花弟弟寄给我的钱,家教、卖东西、勤工俭学,我开始什么都干。
  那学期快结束时,我正在紧张地准备期末考试,突然接到家里电报,父亲病危。我急急忙忙赶回去。弟弟见到我那一刻,哭得像个小孩子:“哥,是我害了爹。”
  父亲是个老革命军人,从1943年参加革命起,参加过孟良崮战役、淮海战役、渡江战役和抗美援朝战争,当1953年赶走了美帝从朝鲜战场上回国时,父亲已经是个连长了。当连长的父亲把转业证揣到怀里,说什么也不出去了,十年的革命生涯让他过怕了在外漂泊的日子,父亲回家种了地。这也是父亲为什么比母亲大13岁的原因。
  对于这样一个父亲来说,可想而知他对面子的重视程度。弟弟的事让父亲感觉在老少爷们面前抬不起头来。原本有点轻微脑血栓的父亲一激动,病情加重,就这样走了。
  
  6.弟弟出了事后,一度影响到了我在小楠父母心目中的形象。有一次,我去小楠家,只有小楠母亲一个人在家。她见我去了,就让我去厨房炒菜,让小楠陪她上街去买几件衣服。当我去拿鸡蛋时,发现有一张卷着的百元钞票压在鸡蛋下面。等小楠跟她妈回来时,看到了我放在饭桌上的那一百块钱。那一刻,我分明看到小楠对我满脸的感激。后来,才知道那是小楠妈在试探我呢。虽然很生气,但想想他们做父母的也是为了小楠好,为了小楠,我认了。
  
  7.就在我还有一学期毕业时,弟弟有一次写信到我实习的单位,对我说他已经托了人在帮我找工作,而且给了那人5000块钱。看那人收钱的痛快劲,工作的事应该没什么问题。想到弟弟一心为我,我也没再说些什么。
  后來,毕业了,小楠的父亲托关系,在本地给我和小楠找了份工作。再后来,我跟小楠双双考上了公务员,端上了铁饭碗,衣食无忧,生活稳定。
  弟弟为了给我找工作送出去的5000块钱没了下落,有一次弟弟对小帆说想去把那钱要回来。小帆拦住了他:“你无凭无据的,跟谁要去?再说那钱也是你自己主动给的人家,又不是人家跟你要的。”弟弟只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那时,小帆已经跟弟弟确定了恋爱关系。原来,那年小帆没考上大学,就去了外地打工。正好弟弟的公司在那个城市承包了个工程,弟弟在那儿当项目经理,有一次弟弟出去吃饭,两人碰到了,当时的气氛绝对是那种“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场面。于是两人开始频繁交往,越走越近,最后终于走到了一起。当我听说这个消息时,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什么都有。除此之外,我只有在心里默默祝福弟弟和小帆。
  弟弟跟小帆结婚时,他们来我跟小楠生活的城市旅游。到我们家时,小帆见到小楠很亲切,一口一个“嫂子”叫着,而且还给小楠准备了许多礼物。可是小楠想到因为弟弟的事,差一点断送了我跟她的美好婚姻,就没给弟弟好脸色,旁敲侧击地说:“听说你现在是什么项目经理了,不会是用挪用的公款换来的吧?”
  我听了小楠的话很生气,再怎么说,他也是我双胞胎弟弟啊,何况人家还是新婚不久,小帆还在边上守着呢。我感觉很没面子,气得打了小楠一巴掌。小楠捂着脸哭着冲进了卧室。
  我还是平生第一次打人,而且打的是自己的女人。弟弟责怪我不应该动手,对我说:“去给嫂子道个歉吧,别为了我惹得你们两口子不痛快。”然后拉着小帆走了。
  弟弟跟小帆回去后不久,我们这里旧房改造,小楠想买个更好点的房子,除了旧房改造补偿款,我们还差十几万。我跟弟弟通了电话。弟弟二话没说,就给我账户上打了10万块钱。我没敢跟小楠说,怕她又奚落弟弟,更重要的是怕她不接受弟弟这钱。
  
  8.就在我跟小楠搬进新房不久,小帆打电话来说,弟弟被人打了,断了几根肋骨,很严重。毕竟我们是一奶同胞的双胞胎兄弟,我立即赶回了弟弟身边。
  从弟弟床前离开,小帆跟我来到了外面。小帆说,其实上次弟弟挪用公款,那是代人受过。经理答应弟弟只要替他扛过那件事,事后会给他10万块钱。弟弟想有了这10万块,父亲的脑血栓可以治了,我的学费也有着落了,哑巴姐姐也可以再去做一次手术了,家里的生活可以更好些了。
  没想到代人受过的弟弟把父亲给气“走”了。为这事,弟弟一直很自责。
  这次弟弟受伤,是为了还给我凑的那10万块的房钱。弟弟答应经理去收账,可以从中拿提成。弟弟有点大意,中了对方的埋伏,对方把弟弟当成经理了,结果人家把他打了个半死。
  又是为了我。我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三十年来,从初中毕业时弟弟毅然选择了技校把上高中的机会让给我开始,我已经记不清花了弟弟多少钱,欠了弟弟多少情了。
  弟啊,三十年来,你一直像哥哥一样照顾我,呵护我,宠爱我,哥心里有愧啊!
  弟啊,虽然哥比你早来这世上十几分钟,可是我多想喊你一声“哥”啊!
  
  责编:熊正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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