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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舞动于阴霾之中 |
那是一个午后,洛杉矶的疫情已接近尾声,我在一栋三层豪宅的露天庭院里,悠然地看着几个少年在跳抖音流行舞蹈。其中五个男孩在按摩浴缸和游泳池旁排成三角队形,朝着正在录制视频的手机露出微笑,手机则固定在环形补光灯中间。这些男孩的年龄在18岁到20岁之间,在这个年纪,新陈代谢十分旺盛。他们身材清瘦、肌肉线条清晰,他们打扮新潮、颇具少年气息。此时,这些赤膊上阵的少年正对着镜头咬下唇,露出性感诱人的表情。
这些男孩住的地方叫“合作屋”,也被称为“创作之家”或“抖音工坊”,装饰风格奢华且别具一格。在这里生活和工作的年轻人,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在网络上一炮而红。
过去的一天里,我一直和美国音频社交软件Clubhouse的网红们住在一起。屋里充斥着黄段子,弥漫着苏打酒的味道,令人感觉如同置身于兄弟会或打猎木屋。合作屋有很多规定,餐厅的白板上列举了一些重要条目,比如每早10:00前起床,周日到周四不许饮酒,每天上午11:30召开集体会议,在达到绩效标准的前提下可以邀请客人。这里和其他合作屋有所不同:Clubhouse账户不由网红本人控制,而由外部投资者监管运营。合作屋为这些男孩提供免费食宿,但条件是他们每周要上传三到五个视频至Clubhouse平台,品牌商还会根据他们的“热度”予以额外的奖励。
从露天庭院的泳池向远望去,便是高低起伏、错落有致的比弗利山庄,加之翠绿松树的点缀,构成了如诗如画的宜人景色。然而,远处加州山火产生的浓烟直冲云霄,仿佛正在上演灾难片。如今,美国每天有数万人感染新冠病毒,经济形势也不容乐观。在形同末日的背景下,这些孩子嬉戏、跳舞,荒唐至极,让人不禁想起罗马皇帝尼禄的故事(据传,罗马被焚烧时,尼禄还拉起了小提琴)。我问他们是否担心国家的状况,他们这才把目光从手机屏幕移开,摸了摸鼻子对我说:“伙计,没什么需要担心的,会越来越好的。”
| 网红经济 |
2019年的一项调查显示,约54%的13~38岁美国人认为,如果遇上好机会,他们能够成为网红;23%则觉得自己已经算是网红了。过去,只有像帕丽斯·希尔顿和金·卡戴珊这样家世显赫的人才能出名,但如今,每个普通人都有成名的可能。正如合作屋的一位新闻联络员所说:“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顶流名人,你可以在俄亥俄州克利夫兰的卧室里,一夜之间收获百万粉丝,这真的太疯狂了。任何人都有机会获得财富、名望和地位,这可是闻所未闻的。”
大学毕业生的平均年收入约为5万美元,这对粉丝数目上百万的网红来说,仅仅是一个月的收入。当下所有行业,或增速放缓,或近乎停滞,但网红营销产业却突飞猛进,预计到2022年,其市值将突破150亿美元。目前,在全球广告支出中,网红相关产业占有15%的份额。网红经济似乎已经渗透到市场的每个领域:好莱坞签约网红,以期他们带来的粉丝效应;流行歌手为了作品的热度,开始寻找抖音网红展开合作。
| 内容为王 |
第二天上午,我来到合作屋,发现男孩们昏昏沉沉地瘫坐在餐桌旁,吃着刚煮好的面条。显然,他们昨晚去了网红聚集地“马鞍牧场”。在这个夜间营业餐厅里,他们彻夜狂欢,宿醉到天亮。
我从一开始就发现,这些年轻人在采访或闲聊时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明白对一些令人感到不悦的问题其实可以不作答。我突然意识到,Clubhouse的管理层实际上很少关心这些孩子的未来。年轻人源源不断地涌入洛杉矶,但只有一小部分能够在这个行业立足,其他人最终只会成为网络中的“过客”。
我向这些男孩提出了一些苛刻的问题,比如是否慎重考虑过自己延迟上大学的决定。其中一个男孩回答:“大学算什么?上大学可以等,30岁了都可以去。我现在要做的是乘着互联网的东风,勇往直前。”许多网红都对大学产生了抵触心理:Clubhouse创始人黛西·基奇就放弃了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的足球奖学金,转而来到洛杉矶,开始了逐梦之旅;蒂蒂·威尔逊和山姆·德茲分别获得了南加州大学篮球队和奥本大学足球队的名额,但他们仍然选择放弃。
难道他们就不担心放弃学业会带来相应的风险吗?他们拼命向我承诺,自己有长期的创意资本,足够在网红界生存下去。其中一个名叫布兰登·韦斯特伯格的网红说:“很多人并不了解,其实干这行也需要付出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我们得夜以继日地搞创作。”起初,我对他的疲惫不堪感到同情,但转念一想,其他工作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做网红真的很累,录一个15秒的短视频,背后付出的远不止这些时间,在你着手录之前还有许多事情要干,比如思考内容。”韦斯特伯格继续道,“这就像每早醒来都要想出一个学校项目一样,项目需要给老师留下深刻印象,同样地,你也想让你的作品受人喜欢。当然,如果你是‘天选之子’或高颜值小孩,或者抓准了娱乐的新风向,那么无论你上传什么作品,都会深受观众喜爱。”
| 虚拟与真实 |
和网红交流时,他们待人十分友善,一直说个不停,有那么一瞬间,你会情不自禁地觉得他们真的很喜欢和你在一起。但实际上,这些网红对社交圈中的每个人几乎都是如此,因为他们早已习惯向观众求赞、求评论甚至讨好别人。不过,他们并非真的对粉丝评论感兴趣,奋力交流只是因为这种“互动”是品牌商衡量他们热度的标准。
抖音宣传自己是展现真实的平台,但显而易见,事实与之相悖。这个问题背后有着复杂的原因,毕竟这些孩子从父母那儿得到苹果手机和平板电脑时,年纪都很小,还分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拟。我和这些男孩讨论的“真实”是另一种概念。他们认为,“真实”是淳朴个性的真情流露。身为网红,他们要塑造出一种完美的形象,对粉丝们感同身受。采访过程中,我感受到了网红的压力,他们的脸上经常挂着绝望的神情。韦斯特伯格说:“你的未来没有保障,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这种恐惧在夜晚吞噬着我们。我们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我们能娱乐大家多久?到什么时候就没人关注我们了?如果我们的存在没有任何意义了该怎么办?”
事实上,网红经济就是经济外延的一种产物——在互联网上通过吸引公众眼球而获取经济收益。随着文化变迁,私人领域和公共领域的界限逐渐模糊,疫情让家变成远程办公室,卧室变成视频会议背景板。如今,我们已经欣然接受了这样的想法:体现我们个人价值的是我们创造热度的能力,而非我们的诚信或美德。
位于得克萨斯州奥斯汀的甲骨文公司最终与抖音取得合作,这也保住了抖音在美国的运营权。至少就目前而言,抖音及其企业生态在美国得以存续。“为这座最好的房子干杯!”少年们举起杯大喊着。觥筹交错间,我的脑中一片安静。洛杉矶的黑夜吞没了他们的声音,模糊了他们的脸庞,一时之间我有些恍惚,分不清现实与虚幻、表象与实质、自我与他人。我忘记了我是谁,也不记得为何我会坐在这群年轻人中间。他们始终向前,渴望获得认可。抖音本标志着未来,如今却好像已经成为过去式。这些年轻人在15秒短视频中一举成名,可它已经开始倒计时:15秒、14秒、13秒……随着时间的流逝,网红们是否也会如昙花一现,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之中呢?
[编译自美国《哈泼斯杂志》]
编辑: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