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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一法师有个很好的朋友,也是他的弟子,叫刘质平。他们认识的时候,弘一法师还没出家,還叫李叔同。1912年,刘质平18岁,上李叔同的音乐课,写了一首歌。李叔同看完歌曲,盯着刘质平很久,突然说:“晚上8点35分,到音乐教室。”
那是冬天,下了很大的雪,晚上刘质平到了教室门口,发现门关着,灯也没开。刘质平就等着。过了十分钟,灯亮了,李叔同拿着怀表出来,说:“时间无误,一分不差。”又说:“你可以回去了,有事明天再说。”
我们会觉得这人很奇怪,但李叔同就是这样。他之前在日本,有个叫欧阳予倩的,后来当了中戏的院长,去拜访李叔同。约的是早上八点,欧阳予倩晚了五分钟,李叔同连门都没开,从楼上打开窗户说:“你晚了五分钟,现在我没时间了,下次再约吧。”
这样的李叔同,在普通人看来性情古怪,像个神经病,连他周围的人也这样认为。李叔同给刘质平的信里写:“人皆谓余有神经病,君能体谅不佞之意,良所欢喜赞叹!”
刘质平去日本留学后,生活不如意,学习时心浮气躁,家里打算不再给他资助,他一度想要自杀。
李叔同闻讯,帮他申请官费,四处奔走。找到校长经先生,对方不买账,说:“你得找教育厅厅长。”李叔同说:“那麻烦您帮我把材料转给厅长。”经先生说:“不行,你得自己找,我不方便开口。”李叔同再三请求,经先生答应了,又说:“厅长刚上任,太忙了,现在不方便,等以后吧,以后什么时候也定不了。”
李叔同问:“以前有女生补官费的事,是否刘质平也可以同样操作?”经先生说:“不能。”又说:“就算推荐一个人当科长、厅长都容易,但要转成公费留学,太难了!”李叔同听到这里,扭头便走。
换了别人,也许会想:是不是找人疏通一下,送送礼?但李叔同是艺术家,脑子里想的都是审美之事,肯定想不到也做不了这种俗不可耐的事。
然而,最重要的是,他扭头出去后,马上能换个角度考虑问题:“平心思之,经先生事务繁忙,本校毕业生甚多,经先生倘一一为之筹划,殊做不到。故以此事责备经先生,大非恕道。经先生人甚直爽,故能随意畅谈。若深沉之士,则当面以极圆滑之言敷衍恭维,其结果则一也。故经先生尚不失为直士。”
前一秒还在生一个人的气,马上就原谅了他,理解了他。能设身处地为对方着想,觉得自己责备对方“大非恕道”,这很了不起。
既然官费申请不下来,李叔同就决定自己资助。李叔同不算富有。他祖上曾经是富商,但此时已经很普通了,还要靠他在杭州当老师的工资来支持。他在给刘质平的信里,列出了自己的收入和支出:
不佞现每月入薪水百零五元
出款:
上海家用四十元 年节另加
天津家用廿五元 年节另加
自己食物十元
自己零用五元
自己应酬费买物添衣费五元
如严守此数,不再多费,每月可余廿元。此廿元即可以作君学费用。将来不佞之薪水,大约有增无减。但再减去五元,仍无大妨碍(自己用之款内,可以再加节省),如再多减则觉困难矣。
又不佞家无恒产,专恃薪水养家。如患大病不能任职,或由学校辞职,或因时局不能发薪水;倘有此种变故,即无法可设也。以上所述,为不佞个人之情形。
现在很多企业家做慈善,资助贫困学生,是要学生自己申请的,拿到资助你还要写感谢信、拍照合影,放在企业宣传栏里,最好有记者报道。企业资助的也主要是品学兼优的学生,如果你成绩很差,马上要退学,甚至抑郁想自杀,恐怕你就算很穷也不好拿到资助。
刘质平当时就是成绩不好,马上要退学的人。而且,不是刘质平向李叔同请求资助,是李叔同主动向刘质平汇报自己的财务状况,每月领多少工资,钱都花在哪儿,可以省下多少给你。并且特别提醒,万一有啥变故,我可能没办法资助你到毕业,所以提前解释好,以便意外发生时能得到你的谅解。
我们常说,帮助别人,最好不要对别人有要求。但李叔同对刘质平有很多要求。不过,所有要求没有一点是为了自己。要求刘质平按部就班用功,不要好高骛远,要求他注重卫生等,都是真正为了刘质平好。还要求他不要对别人谈及自己的资助,如家人追问,也不要说出自己的姓名。
今天企业家赞助学生,尤其是赞助学生出国,很多不是雪中送炭,而是锦上添花,因为发现你有成为精英的潜力,将来可以为我所用,所以培植你。这是投资的思路,跟李叔同是不一样的。
第二年,李叔同很想出家,但考虑一旦出家就没法继续给刘质平资助了。他在信里写:“余虽修道念切,然决不忍置君事于度外,此款倘可借到,余再入山。如不能借到,余仍就职至君毕业时止。君以后可以安心求学,勿再过虑,至要至要!”
像弘一法师这样的人,不是出家了才是高僧。他在家的时候,就是菩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