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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2月3日,是日本近代著名启蒙思想家福泽谕吉与世长辞120周年。日本《文春周刊》通过对比甲午战争前后的日本和中国,突显了福泽谕吉强调的国家文化力的重要性。他力主日本学习欧美的国民意识、海权思想和先进科技,使日本迅速崛起为一个近代强国。
守旧与创新的巨大差距
文化是人类社会的基因,文化力的较量是深层次的较量。福泽谕吉强调要增强国家的文化力,其中一个重要方面是科技意识。科学技术能催生先进的装备,科技意识则直接关乎科学技术的研发和创新。一个国家科技意识的强弱,最终会通过装备的发展水平将其影响力投射到方方面面,包括战争。
清政府治下的中国重道轻器,总体上缺乏科技意识。最主要的表现,一是把先进科技视为“奇技淫巧”,在心理上排斥,在制度上限制;二是对西方的科技发展缺乏敏感性,没有危机感,漠视之,冷待之。以下列举三个典型事例加以说明。
第一个事例发生在1793年。当时马戛尔尼率领英国使团访华,代表大英帝国向清廷赠送了一批礼物,其中有天体仪、地球仪、铜炮、开花炮弹、自动火枪、载110门火炮的“君王”号军舰模型、望远镜、热气球等。马戛尔尼认为,这些物品足以打动中国人的心。但出乎其意料的是,清朝君臣反应极为冷淡。名将福康安在受邀参观英国使团卫队的新式火器操演时,“意颇冷淡,岸然答曰:‘看亦可,不看亦可。这火器操法,料来没有什么稀罕!’”
对英国人赠送的火炮和炮弹,清廷君臣不屑一顾,一直将它们摆放在圆明园而未曾使用,直到第二次鸦片战争中英法联军攻入圆明园时仍完好无损。英军将它们运回了伦敦。要知道,英国军队在鸦片战争中所使用的大炮、步枪、望远镜和主力战舰,与马戛尔尼访华时给中国人展示过的基本相同。
第二个事例,是清军火炮技术失传。中国是世界上最早发明并使用开花炮弹的国家(15世纪后期)。故宫博物院所藏的清初炮弹大都为开花炮弹。然而,鸦片战争时,林则徐和清军火炮专家黄冕竟然都不知道这种武器技术。林则徐奏称:“封门炮子一项,向来俱用实铁弹,于致远攻坚已属得力,但一炮只毙一贼,多亦不过数贼而止。”当林则徐好不容易了解到英军的开花炮弹技术后,便急忙组织人力进行研究和仿制——一项地地道道的中国发明,却在时隔3个多世纪后由中国人从西方引进,当事者还为之欣喜不已。又过了二三十年,左宗棠督兵西征新疆途中,在陕西凤翔发现了明朝所遗开花炮弹,这才恍然大悟,发出感叹:“西洋利器之入中土三百余年矣,使当时有人留心及此,何至岛族纵横海上,数十年挟此傲我。”
第三个事例,是清初火器专家戴梓的故事。戴梓发明了一种连珠铳,也可以叫连珠炮。据记载,此铳背装有弹匣,可贮存28发火药铅丸。有人称之为“早期的机关枪”。这难免有些夸张,但这种武器在当时确实是比较先进的。可悲可叹的是,他将连珠铳样品造出来后,却不敢献给清政府,更不敢让清军量产、使用。原因是什么呢?就因为他在某天晚上做了一个噩梦,梦中有人斥责他:上天有好生之德!这种武器杀伤力太大,太厉害,如果流行开来,你的子孙一个都留不下!戴梓醒来,吓出一身冷汗。结果,这种连珠铳就真的没有大规模生产,也没流传下来。这可以说是非常典型的“文化落后压制了技术的发展”。
《文春周刊》指出,通过这些事例不难看出,当年清政府的北洋海军成军之后,为何技术和装备都止步不前。反观日本,在福泽谕吉等思想家“科技兴国”的理念下,大力发展工业和军事技术,使得日本海军仅用几年时间就赶超了清政府的北洋水师,导致后者的舰速、炮速和炮弹威力都不如日本海军。
中国古籍《管子》有云:“疑今者察之古,不知来者视之往。”法国历史哲学家布罗代尔曾说:“历史学的精神在根本上是批判的。现实生活因夹杂着种种小事而显得模糊不清,历史的眼光却能简化现实生活而揭露其真相。”
国民意识的比拼
国民意识是国家文化力的支撑要素。拿破仑有一句名言:“精神胜于武力。”福泽谕吉强调,国民意识就是强烈的国家认同感、真挚的爱国情怀、为国效命的使命担当,就是心里有国家。国民意识建立在国民自由平等地位的确立上,建立在国民独立健全人格的塑造上。国民意识一旦形成,特别是当战争来临之际被激发出来,将产生巨大的精神能量,起到发动民众、组织民众、化育官兵、激励官兵、震慑敌人、瓦解敌人的实质性作用。
《文春周刊》指出,甲午战争前,清王朝没有进行过全面的国民意识启蒙。洋務运动时期的改良思想家中,有人提出要实行政治改革,努力使“民志和、民气强”,但整个思想界对国民问题还没有给予高度重视,官绅军民的国民意识还没有萌生,民族国家的概念还没有提出,近代民族主义作为一种普遍的社会思潮,在中国还没有兴起,“当时的中国人没有独立的国家认同感和忠诚感”。当近代列强并起,中国需要以民族国家的整体力量应对列强的侵略时,国民意识的薄弱就成了严重短板。


日本方面的史料记载,甲午之战前,日军间谍多次在中国实地考察后,得出这样的结论:“清国作为缺乏忠君爱国精神之国,困于财政,弱于军备,其弊可谓已极矣。”正是国民意识的薄弱,使甲午战争时期的中国民众对战争漠然视之,使这场战争几乎变成“李鸿章一个人的战争”。甲午战争之后,梁启超在一篇名为《中国积弱溯源论》的文章中说:“是故吾国民之大患,在于不知国家为何物。” 反观日本,甲午战争前后,其近代国民意识已基本形成。早在明治初年,福泽谕吉等日本思想家就提出“国民”问题,积极提倡“国民政治”,要求“对外实现国民独立,对内实现国民统一”。1879年,植木枝盛在其所著《民权自由论》中说:“日本的农民们,商人们,工匠们,士族们,医生、船夫、脚夫、猎手、卖糖小贩、新平民(部落民),大家联合起来!”
当日本决定发动对朝鲜半岛和对中国的战争后,原本存在尖锐矛盾的日本政府与议会之间,迅速消除了政治上的对立,在战争问题上进行密切合作。在福泽谕吉的劝导下,许多豪商大族表示“不参军也要尽国民之责”,纷纷筹捐巨款。日本民众在“伸张国权”思想的发动下,实现了“国民舆论的一致”。根据日本参谋本部编纂的《明治二十七八年日清战史》统计,1894年1月到1895年11月,日本的66家报社派出114名记者、11名画工、4名摄影师进行战地报道,此外还有许多军方派出的军人记者。
《文春周刊》指出,日本当年靠民族主义情绪高涨,完成了它的战争动员,固结了它的战争意志,增强了它的战争支撑力。这当然是不可取的,数十年后日本也因此受到了惨痛的教训。但在甲午战争前后,正是国民意识的形成使日本客观上做到了“举国内全体之力”。
消极“海防”难敌积极“海权”
在决定一个国家文化力的因素中,海洋观念占据着非常重要的位置。中日分别作为大陆濒海国家和海岛国家,对海洋的认知和情感明显不同,处理涉海事务的态度和原则也大相径庭,核心是海权意识强弱悬殊。认知和情感、态度和原则,直接作用于两国的海军建设,也深刻影响到两国对甲午战争的战略指导。
以全球的眼光看,陆地和海洋是构成人类生存环境的基础,是影响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生存方式和思想观念的客观条件。从地理条件上看,中国是一个典型的陆海兼备国家,西南高山为屏障,北面被大漠阻隔,东南濒临大海,中间平原辽阔。这样的地理条件使得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高度发达。
南宋以后,中国的历史重心发生了重大转移,进入“南北轴线”时代。这条轴线就是京杭大运河,各种力量沿着它进行南北对抗。一直到清朝前期,这种格局和特性都没有发生根本变化。
总体上看,中国古代政治经济的重心在内陆,没有转移到海边,更没有拓展到海上,以海外贸易為主的商业文化并不发达。明末清初的学者顾祖禹,专门研究地理问题,在山川关隘方面有很多研究成果。然而,他的《读史方舆纪要》只讲到沿海一线,到海岛为止,再往外就笔锋不到了。
马汉在《亚洲的问题》一文中说:“海上航线随船只的航行而延伸。海上交通的载运量是陆上交通根本无法相比的。但是,海上交通的存在是一回事,对它的使用是另一回事。后者取决于能力,特别是海军力量。将海洋由自然状态有效地转变为存在着海权的状态,最具决定性的方式是商业控制。”马汉的这些话,可以归结为海洋观、海权观。
中国独特的地理条件,与此相适应的农耕经济和军事安全问题,决定了它在文化上倾向于“面向大陆背向海洋”。封建统治者对海洋茫然无知,普通民众对海洋漠然以对,整体上缺乏海洋意识。
进入近代以后,在受到列强侵袭的情况下,中国的海权观念仍然淡薄,把海权问题矮化成“海防”问题,更遑论对海洋的通达性、海军的机动性优势的认识。眼界的狭窄,限制了思维的空间,思维的局限带来的必然是行动上的不力。哲学家黑格尔曾站在欧洲远距离观察中国,得出这样的结论:“这个帝国自己产生出来,跟外界似乎毫无关系,这是永远令人惊异的。在他们(当时的中国人)看来,海只是陆地的中断,是陆地的天然限制;他们和海不发生积极的关系。”在黑格尔的观念中,这是因为“平凡的土地、平凡的平原流域把人类束缚在土壤上,把他们卷入无穷的依赖性里边”。
近代日本的观念与清王朝有很大不同。19世纪下半叶,日本认为海军是机动性与攻击性结合最为紧密的军种。基于这一特性,对海军最好的使用方式就是积极的海上进攻。就日本的情况而言,虽然它紧邻中国、远离欧美,在近代以前主要受中国文化的影响,但岛国的基本属性使它在近代接触西方文明以后,越来越愿意将自身定位为海洋国家,特别是迅速接受了马汉的海权论。明治天皇登基不久,就宣示要“拓万里之波涛,布国威于四方”。到甲午战争前夕,日本海军部和内阁对海权问题已经有了很深刻的认识。海军大佐山本权兵卫提出的重视海权的主张得到认同。山本权兵卫说:“大凡偏处海国,或领有海疆之邦……其无能掌握海权者,斯不克制敌以操胜算,此古今东西莫易之义。”
甲午战争前夕,中日两国的海军力量大体相当。当两国战争不可避免时,两国海军的决战也就不可避免了。
清政府在战争开始之前,并未提出明确而完整的战略计划,只是在宣战诏书中以“布告天下”的形式表示要在朝鲜半岛“厚集陆师,迅速进剿,以拯韩民于涂炭”。同时“著沿江、沿海各将军督抚及统兵大臣,整饬戎行,遇有倭人轮船驶入各口,即行迎头痛击,悉数歼除”。史学界据此将当时清军的战略意图概括为“海守陆攻”。
依据这个总的战略意图,北洋海军的基本任务是固守渤海湾,具体又以防守旅顺、威海两军港及其附近海域为中心,没有确立积极主动进行海上决战的指导思想。这就必然使北洋海军陷于一种消极应付的状态,将海上作战的主动权拱手让给了日本。
甲午战争中,日本战时大本营正是根据对海权的深刻认知,制订了一个以海军争夺制海权为关键的“作战大方针”,把海军的海上作战问题放在战略高度优先予以考虑,从而也使整个战略带有明显的海军制胜特色。从日军实际的作战情况来看,完全是围绕攻击北洋舰队,夺取黄海、渤海制海权来进行的,即以海权的得失决定其他作战行动。就最终两军作战的实际效果来看,日本是对的——海战定胜负,海权就是主动权。
编辑:姚志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