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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我想去寻找一座坟茔,那坟茔里,睡着你——我姐姐的同学。
你和姐姐一样,比我大两岁。前年春节回咱家乡,我妈妈在没有任何语言环境的情况下突然告诉我,你在前个春天死了。我猛然无语,妈妈也再无下文。
静悄悄地,关于你,我不知道妈妈充填在时空中的怀念是什么,我只知道,在我一片语言的空地间,有茂茂密密的雪梨花长出来,它们都是替那些本应该祭奠你的人绽放在你的坟头的。
40多年前,在你眼里,我是从沈阳飘落到辽西你家乡“大平房”公社的“城里洋孩”,你连拉我手的动作都是轻轻的。你的家坐落在离公社很远很远的一个大土坎上,四周的矮墙也是土垒的。那时,正有一棵四处伸展着枝杈的大梨树,在你家院里怒放着花朵,你把我拉到花的面前说:“妹妹比雪梨花还好看呢!”可是,我分明觉得你才比雪梨花还好看呢!长着一些小雀斑的圆脸粉白粉白,眸子很黑很黑的双眼和腮边的大酒窝,溢着善良,笑起来露出稀疏的小白牙,你也刚刚12岁呀。
如果说,在文革初年,我还能拥有一份很淳朴的童年时光,那全凭你带给我的这个土墙围起来的农家小院。院子里的灰兔、白兔、黑兔是散着养的,它们已经在这个大土坎下刨了很深很深的洞,不时地会从洞口爬出来刚见世面的幼兔;几只羊是拴着养的,但它们脚下有永远也吃不完的黑树叶、黄树叶甚至绿树叶。你知道吗?就是那个有大梨树的自然王国,影响着我一生都亲近农家,向往那种无拘无束的生命状态。
没等到那一年的雪梨下树,我父亲就被越演越烈的文化大革命“专政”了。他被戴上大高帽在外边游街,我坐在低你们两年级的教室里,被身后的同学悄悄扣在头上一个小高帽。我总是捏碎小高帽向身后同学的头上砸过去,然后等待下课。下课时,姐姐会从你们的教室跑过来,塞给我一把地瓜干,告诉我是你给的。我知道,那些年姐姐“长”在你这样的同学家,以致于永远也改不掉一口浓重的方言。
就在父亲夜晚跳出公社大铁门不知去向、我家被红卫兵监控的当头,你和我姐甚至我妈有了一个秘密约定,把家私装在两个大牛皮箱中,偷偷转移到你的家里藏匿,然后我们弃家去寻父亲。当年,我们不知父亲死活,你和你的妈妈却知道此事一旦被红卫兵发现会受到怎样的牵连。特别是,我们后来才知道,你家是富农成份,当时在运动中日子也不好过。我至今困惑,为什么两家大人不曾谋面、没有往来,关键时刻,你一家人会暗暗帮我们渡过家难,过后仍然不需要任何答谢甚至往来呢?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吗?抑或,你和你成长的那块土壤从来就这么厚道,你们土壤上的雪梨花从来就这么纯美?
很多很多年过去了,举家搬迁、当知青、考大学、有工作、结婚生子乃至调到他乡,人生的轨迹让我离那个土墙围的农家小院越来越远,几乎无从传来关于你的信息。仅有两次,让我梦回大梨树墙院,甚至久别重逢。
一次是30年前,坐在大学宿舍后的山上,一位来自咱那里的农村同学说:“农民就像庄稼,自生自灭。”那时山上的果树刚开花,我就忽然想到了你家那棵大梨树,觉得你和你家人的生命比庄稼美,总有一种圣洁被那梨花的颜色展示着。
一次是我已经毕业,在咱城里工作7年的头上,那天,我的自行车飞驰在柏油路上,本不敢东张西望,因为我3岁的女儿正驮在车梁上。可是,我就一眼看到了走在路边的你,像当年那样我叫你的名字,你瘦了、老了、黑了,黑得连脸上的雀斑都难辨了,你的眼睛和大酒窝仍然溢着善良,笑起来却相当的苦涩了,当年稀疏的小白牙已经黄黑。我是在你夸我的孩子之前就落泪的,你没注意到。你只管说“你的孩子和你小时候一样,”你没提到一句“雪梨花”。在你用粗糙红黑的手轻触我女儿的小胳膊时,你发现了吗?她正把两只小手往身后藏。你更不会知道,你刚离开我们,还分辨不清黑与脏、脏与旧的女儿说:妈妈,她是“脏人”。假如还有年少,我是该怎样的让女儿和我一起来到那棵梨树下,让她形容你的月下花容!
这一次,你因家人吃了“官司”坐火车到市里司法部门,冥冥中与我相遇,而我,毫无疑义地把你——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送到就职司法部门领导岗位的姐姐那里之后,便用重重的一道车辙,结束了我们今生今世最后一次会面。
又是20年过去,我在异乡已经生活18年,一直想不起问姐姐当年你的官司打得怎样。以致清明节的雪梨花已为你的坟头开过,我才在冬季里从妈妈嘴里知道了你的谢世。究竟,姐姐后来还与你有些什么来往;那个有大梨树的家,你结婚后又回过几次,我全然不知。更不知,你该是天天与大自然零距离接触的,肺子不应是像雪梨花那样无染吗?怎么就会患上肺癌过早长眠了呢?
年少时的远方还在,雪梨花般的情怀却已凄然,睡去的并不都是能醒来的,但愿我们醒着时,彼此能靠良知传递人间的温度,哪怕是远隔千山万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