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尔通宵愁不寐,几回枕上又诗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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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天苦恼的事很多,居首位的恐怕就是蚊子了。
齐白石所画蜘蛛与蚊子

  夏日是昆虫的乐园。四季各有情趣,春季安暖、夏季喧腾、秋季清静、冬季冷寂。夏季的热闹奔放,多半是由夏虫造成的。夏虫种类很多,鸣蝉、蜻蜓等都在可说之列,鲁迅先生有篇文章《夏三虫》,谈了蚤、蚊、蝇。虱蚤不必夏日才有,而蚊蝇则确是人在夏日所专享的冤家。

一、蚊子之可恨


  蚊子最可恨之处,在于对人类无休止地骚扰,喝血还在其次。《庄子·天运篇》说:“蚊虻噆肤,则通昔不寐矣。”想必这是每个人都曾有的经验。晋代傅选的《蚊赋》说蚊子:
  肇孟夏以明起,迄季秋而不衰,众繁炽而无数,动群声而成雷,肆惨毒于有生,乃餐肤体以疗饥,妨农功于南亩,废女工于杼机。(《艺文类聚》)
  从夏至秋,飞动无数,声音如雷,残害众生,滋扰生灵,实在找不出比蚊子更令人可恼可恨的生物了。唐代诗人吴融的《平望蚊子二十六韵》,简直就是一部人类遭受蚊子困擾的血泪史:
  天下有蚊子,候夜噆人肤。平望有蚊子,白昼来相屠。
  不避风与雨,群飞出菰蒲。扰扰蔽天黑,雷然随舳舻。
  利嘴入人肉,微形红且濡。振蓬亦不惧,至死贪膏腴。
  舟人敢停棹,陆者亦疾趋。南北百余里,畏之如虎貙。
  蚊子白昼相屠,风雨无阻,来时遮天蔽日,人人避之不及,如遇虎貙。简直就是丧尸片中才有的场景。
  夜里睡觉,蚊子如雷的轰鸣声不绝于耳,搅得睡意全无,起来发誓要与蚊子决一死战。但扑打一阵后,“虽能杀一二,未足空其群”(方一夔《夜坐苦蚊》),筋疲力尽,睡意渐浓,于是心里默默放弃了抵抗,就让蚊子饱餐一顿吧,与那几滴血相比,还是睡觉要紧。常与蚊子搏斗的鲁迅先生由此感叹:
  我已经瞌睡了,懒得去赶他,我蒙胧的想:天造万物都得所,天使人会瞌睡,大约是专为要叫的蚊子而设的……(《无题》,1921)
  较之叮咬和吸血,鲁迅先生最受不了的是蚊子的哼哼。鲁迅在《夏三虫》中之所以把四季都会有的跳蚤拿来写,其用意就是拿跳蚤与蚊蝇做对比。跳蚤虽然可恶,但算得上有修养的坏蛋,只是默默地喝血,还能留给人一片清静,但蚊蝇则嗡嗡乱叫,让人心神俱乱,片刻不得安宁:
  跳蚤的来吮血,虽然可恶,而一声不响地就是一口,何等直截爽快。蚊子便不然了,一针叮进皮肤,自然还可以算得有点彻底的,但当未叮之前,要哼哼地发表一篇大议论,却使人觉得讨厌。如果所哼的是在说明人血应该给它充饥的理由,那可更其讨厌了,幸而我不懂。
  鲁迅先生在这里对跳蚤表达的敬意和对蚊蝇的仇恨,在《无题》中也提到了,说得更为生动形象:
  我熄了灯,躲进帐子里,蚊子又在耳边呜鸣的叫。
  他们并没有叮,而我总是睡不着。点灯来照,躲得不见一个影,熄了灯躺下,却又来了。
  如此者三四回,我于是愤怒了;说道:叮只管叮,但请不要叫。然而蚊子仍然呜鸣的叫。
  这时倘有人提出一个问题,问我“于蚊虫跳蚤孰爱?”我一定毫不迟疑,答曰“爱跳蚤!”这理由很简单,就因为跳蚤是咬而不嚷的。
  默默的吸血,虽然可怕,但于我却较为不麻烦,因此毋宁爱跳蚤。在与这理由大略相同的根据上,我便也不很喜欢去“唤醒国民”。
  每次站到讲台上,我都会想起鲁迅先生的这段话,害怕自己无聊的哼哼打扰了听者的耳朵。在噪声充斥的时代,清醒者是希望尽量保持沉默的。在以无知为高尚的环境里,沉默才是最伟大的声音。
  这一点,跳蚤就是榜样。

二、露筋女的传说


  蚊子如此恼人与残忍,于是有人考虑用它作为惩罚的刑具。古今悍妇妒妇,治理丈夫的手段花样百出,曾有某悍妇教训丈夫,惩罚他夜里顶水盆,这较之目前流行的跪搓衣板跪键盘之类,实在高明很多:
  夜以浴盆着水,使士服顶跪达旦,盛夏时但闻踯躅声终夜不绝,人于隙窥之,则为蚊虫所窘,两手掖盆不能扑,以双足数易而已。(转自周作人《故事里的蚊子》,收入氏著《饭后随笔》,岳麓书社2020年)
  若是下跪,还可以闲出手来赶蚊子,但顶水盆时双手须臾不能松开,“手足不自救”(欧阳修《憎蚊》),蚊子正好趁火打劫大快朵颐。这个可怜的丈夫只能整夜来回踱步!
  关于蚊子之可怖,最有名的传说恐怕就是露筋女的故事。高邮有个露筋祠,为地方名胜,“露筋晓月”乃“秦邮八景”之一。露筋故事,最早出自唐段成式的《酉阳杂俎》:
  相传江淮间有驿,俗呼露筋。尝有人醉止其处,一夕,白鸟姑嘬,血滴筋露而死。据江德藻《聘北道记》的记载:自邵伯埭三十六里,至鹿筋,梁先有逻。此处多白鸟,故老云:有鹿过此,一夕为蚊所食,至晓见筋,因此为名。
  据说有人夜里醉倒野外,蚊虫叮咬一夜,血肉模糊,筋骨暴露而死。也有人说露筋本是“鹿筋”,有鹿被蚊虫叮咬,露筋而死。清人袁枚《随园随笔》中还提到了“路金”之说:
  或云:路金者,人名也;五代时将军,战死于此,故名。或云:有远商二人,分金于此,一人忿争不已,一人悉以赠之,其人大惭,置金路上而去。后人义之,以其金为之立祠,故名路金,讹为露泾。

  但后来流传更广的露筋故事是关于一位女子的。《嘉庆高邮州志》记载:   露筋女,不知何许人。会有行役,与嫂俱抵高邮郭外三十里。值天暮暑雨,蚊甚厉,托宿无所。道旁有耕夫舍,嫂止宿焉。女曰:“嫌疑宜避。”坚不就。竟以是夜吮死舍外,其筋露焉。后人哀之,为立庙貌,遂名露筋云。
  某女与嫂子同行,夜至高邮城外,时值大雨,且野外蚊子很多。嫂子借宿农夫舍,女子为避嫌而坚持不肯进屋,是夜被蚊子叮咬,直至露筋,死后当地人立庙表彰其贞节。

  露筋女的故事雖仅为诸说之一,但后起而独胜,历代文人骚客,尤其是道学家和政客们热衷于发挥此事,于是露筋女成为贞女烈女之代表。露筋女后来由烈女又演化为运河女神,成为露筋娘娘,有类于闽南的妈祖,来保护沿河出行的平安。(谷亮《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露筋娘娘”传说形象考辨》,《文教资料》2018年第12期)宋书法家米芾写过《露筋之碑》,乾隆皇帝专门写了《题露筋祠》:
  烈女唐时传露筋,米襄阳志有佳文。
  若论茹苦冰霜操,画栋雕粱宁所欣。
  看到露筋女声名高涨,有些酸腐的道学家们,开始为那位同行的嫂子懊悔起来了,如若嫂子也被蚊子咬死,今日岂不也万世留名?“阿嫂若能同一死,也留芳躅到于今。”(谢开龙《露筋庙》)实在是毫无人性。女子在古代常是道德专制之对象,就像鲁迅先生在《我之节烈观》中所言:
  节烈这两个字,从前也算是男子的美德,所以有过“节士”“烈士”的名称。然而现在的“表彰节烈”,却是专指女子,并无男子在内。
  令人胆寒的是,“这样风俗,现在的蛮人社会里还有”。而在时下,这类的事似乎也层出不穷。一个正常的人从中看到的尽是恐怖,而非美德。就如高邮人汪曾祺先生在《露筋晓月》中说的:
  “秦邮八景”中我最不感兴趣的是“露筋晓月”。我认为这是对我的故乡的侮辱。……这是哪个全无心肝的卫道之士编造出来的一个残酷惨厉的故事!这比“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还要灭绝人性。
  歌颂露筋女的卫道士们,比那些蚊子来更可怕,消灭起来也更难。
〔南宋〕李嵩《焚香拨阮图》(局部)

三、驱蚊手段种种


  自人类诞生开始,蚊子可说就是人类无法摆脱的天敌。人类和蚊子之间是一场恒久的战争。前引吴融《平望蚊子二十六韵》中说,“人筋为尔断,人力为尔枯”,可以听得出他说这话时牙根都恨得痒痒。人类绞尽脑汁,穷尽一切方法来驱除蚊子。但收效难说满意。
  烧蚊烟 香料有很多用途,其中之一就是用来驱除蚊虫。古人焚香,焚烧艾叶、菖蒲、浮萍等,或者佩戴香囊来驱蚊除疫。陆游《熏蚊效宛陵先生体》曰:
  泽国故多蚊,乘夜吁可怪。
  举扇不能却,燔艾取一快。
  元末明初诗人蓝仁《效冯老泉咏西山蚊虫》云:
  林壑饥蚊响似雷,成群作队夜深来。
  道人传得希夷睡,烧尽葭烟一束灰。
  蒲松龄《驱蚊歌》也说:
  炉中苍术杂烟荆,拉杂烘之烟飞腾。
  端午节的许多活动中,焚香除蚊是一项很重要的事。唐孙思邈《千金月令》说,在端午节“取浮萍阴干,和雄黄些少,烧烟去蚊。”宋代《格物粗谈》提到:“端午时,收贮浮萍,阴干,加雄黄,作纸缠香,烧之能祛蚊虫”。宋代《分门琐碎录》也说:
  夜明砂与海金沙,二味合同苦楝花。
  每到黄昏烧一粒,蚊虫飞去到天涯。
  用来驱蚊的香草很多,且举两例。比如迷迭香就有很好的驱蚊效果,五代李殉《海药本草》对迷迭香的记载:
  迷迭香,味平,不治疾。烧之祛鬼气,合羌活为丸散,夜烧之,辟蚊蚋。此外别无用矣。
  “此外别无用”,看来迷迭香就是为驱蚊而生的。据说迷迭香是从西域移植而来,芳香甚烈,乃驱蚊之利器:
  合羌活为丸,烧之,辟蚊蚋。将迷迭香入袋佩之。(《本草纲目》)
  平日常吃的荠菜也有驱蚊之功效。明代胡濙《卫生易简方》记载:
  清明日日未出时采荠菜花枝,候干。夏间做挑灯杖,能祛蚊。及取花,阴干,暑月置近灯烛,令蚊蛾不侵,故名护生草。
  荠菜放置席子下面,也能起到驱除蚊虫之作用。清代吴仪洛《本草从新》言:
  荠菜,甘温,花治久痢,辟蚊蛾,布席下。
  驱蚊焚香时为了弄出更多的烟,有时会在其中加入一些能出浓烟的配料。当然,或也是因成本的原因,高档香草毕竟太贵重。明代谭贞默《谭子雕虫》中说:
  蚊性恶烟,旧云以艾熏之则溃。然艾不易得,俗乃以鳗、鳝、鳖等骨为药,纸裹长三四尺,竟夕熏之。
  孔尚任的《节序同风录》说,五月初五,“收浮萍,晒干,加楝树花、团鱼骨、砒霜少许,共研为末,烧一次,七夜无蚊”。焚烧鱼骨,倒是弄出了更多的烟雾,蚊虫或能驱走,却不知屋内之人感受如何。
  烧蚊烟的方法一直沿用到现代。周作人在《蚊子与白蛉》中就提到了烧蚊烟驱蚊法,他在文中如鲁迅先生那般也先抱怨了一番蚊子的哼哼:
  最讨厌的乃是蚊子,特别是在乡下的旧式房屋里,每到夏天晚上蚊子必要做市,呜呜的叫声聚在一处,简直响得可以,蚊雷蚊市的意义到那时候真是深切的感到了。你到屋里去,蚊子直与你的眼泡相撞,嘴如不闭紧,便可以有几匹飞下喉咙去。这时大做其蚊烟,不就也把大部分熏出去了,睡时顾不得炎热,钻进帐子里去。   丰子恺有一幅很有名的漫画《打蚊烟》,生动逼真,母亲打蚊烟,姐姐扇扇子,弟弟在一旁熏得眼泪直流。丰子恺在《端午忆旧》中也提到:
  我幼时,即四十余年前,我乡端午节过得很隆重……我的母亲呢,忙于“打蚊烟”和捉蜘蛛:向药店买一大包苍术白芷来,放在火炉里,教它发出香气,拿到每间房屋里去熏。
  蚊烟也并非一直管用,元末明初的詩人蓝仁有句诗就说:“蚊虫只为口如针,火劫烟攻退又侵。”(《效冯老泉咏西山蚊虫其二》)蚊子是团队作战,讲究策略,蚊烟烧不尽,烟退蚊又生。
丰子恺漫画《打蚊烟》但不是所有人都有能力购

  有人说牛仔裤的发明就和防蚊的动机有关,或者说实际上产生了驱蚊的效果。那是因为早期牛仔裤所用的蓝色染料是用蓝草提取的,这是能驱蚊的香料植物:
  “蓝草”泛指马蓝、蓼蓝、菘蓝、木蓝等数种可作为蓝染的植物;其中如马蓝的成分气味因具有忌避功效,也曾被人类适用于驱虫,以避免蚊虫叮咬。大概是因为防蚊的目的,使得牛仔裤的颜色大多以蓝色为主。(李钟旻《都市昆虫记》,商务印书馆2019年)
  蚊帐 至今来说,最好的驱蚊利器应该是蚊帐。刘熙《释名》说:“帐,张也,施于床上也。”蚊帐在古代又叫作蚊帱、帷帐、床帐等。帐有多种材料和形制,一般用丝绸、兽皮、葛布等制成,冬天可用来保暖,《老老恒言》中就说有一种纸帐,“大以丈许,名皮纸,密不透气,冬得其暖”。“密不透气”在冬天属于优点,但夏天就要出人命了。后来技术进步,出现了网眼状的蚊帐,可在夏天使用,专用来防蚊虫。唐薛能的《吴姬十首·其五》有诗句:“退红香汗湿轻纱,高卷蚊厨独卧斜。”“蚊厨”就是蚊帐。
  但不是所有人都有能力购置起蚊帐的,张大复《梅花草堂笔谈》就说:“编户之民,多无卫蚊之具,故忍梦以就风。”唐代皮日休《蚊子》也说:“贫士无绛纱,忍苦卧茅屋。何事觅膏腴,腹无太仓粟。”《后汉书》中也提到:“黄昌夏多蚊,贫无帱,佣债为作帱。”蒲松龄给别人做塾师时就抱怨说:
〔东晋〕顾恺之《女史箴图》里的蚊帐
〔明〕仇英《二十四孝图·后汉黄香“扇枕温衾”》中的“蚊帐”

  况今文风扫地,束脩甚是不堪,铺盖明讲自备,仅管火纸灯烟,夏天无有蚊帐,冬里不管煤炭,搬送俱在圈外,来回俱是自颠。(《学究自嘲》)
  其中尤其提到了夏天没有蚊帐,困苦可想而知,真是“文风扫地”。没有蚊帐,倒是可以学学鲁迅先生,在《藤野先生》中他提到在日本时使用过一个驱蚊方法:
  我先是住在监狱旁边一个客店里的,初冬已经颇冷,蚊子却还多,后来用被盖了全身,用衣服包了头脸,只留两个鼻孔出气。在这呼吸不息的地方,蚊子竟无从插嘴,居然睡安稳了。
  但蚊帐也并非万全之策。我记得上高中时,住在宿舍,学校的蚊子特别多,大小体态都有,小的蚊子能从蚊帐缝隙中钻入,暴食一夜,肚子浑圆,到了天快亮时却钻不出去了。范仲淹说蚊子,“饱去樱桃重,饥来柳絮轻”(《咏蚊》)。浑圆如樱桃,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比喻。我们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消灭蚊帐内这些樱桃般的蚊子,既恶心,又痛快。鲁迅先生也有过类似的遭遇:
  早上起来,但见三位得胜者拖着鲜红色的肚子站在帐子上;自己身上有些痒,且搔且数,一共有五个疙瘩,是我在生物界里战败的标征。我于是也便带了五个疙瘩,出门混饭去了。(《无题》)
  制作蚊帐的技术看似简单,实则大有讲究。缝隙大了不管用,缝隙小了不透气。大概古代制造蚊帐的技术瓶颈也在于此,张大复《梅花草堂笔谈》中就说夏夜钻进蚊帐内,闷热无比,只能“弃帷而宵坐”。可能就是因为蚊帐太密闭,不能通风。钻进这样的帐子,蚊子估计也要被热死,谁能睡得下呢?
  扇子 扇子的功能,除了扇风降温,恐怕主要就是用来驱除蚊虫了。但此法虽有效,人却需随时处于战备状态,时刻观察蚊子的动向,上下左右全覆盖扇动。而且扇扇子非常累,不一会儿就会胳膊酸疼,“纨扇不住手,摇动酸骨筋”(方一夔《夜坐苦蚊》)。
  当然,有条件的富贵人家可以让别人给你扇,欧阳修在《憎蚊》诗中就写道:“盘餐劳扇拂”,吃饭时请侍童扇扇驱蚊,但是“立寐僵僮仆”,累得僮仆困乏欲倒。扇扇驱蚊的要诀在于扇子一刻不能停,稍有间歇,蚊子就会蜂拥而来,伺机报复。“挥拂不敢停,得便时一嘬。”(周行己《蚊》)
  当然,蚊子多的时候,扇子也是没用的。宋刘克庄《又和南塘十首其一》说:“麈挥那肯去,扇障不能遮。”宋孙应时的《和刘过夏虫五咏·蚊》更是哀叹:“肉薄来如云,举扇谁能遮。”
  但亦有持扇而不摇的,据说孝子吴猛“夏时多蚊蚋而终不摇扇,恐蚊虻去已而及父母”(《搜神记》)。这个一根筋的孩子要是去给父母扇扇风岂不更好?
  驱蚊最直接最痛快的手段恐怕是一手拍上去,以霹雳手段一击致命。“舍命不畏死,忽遭一拍碎。”(周行己《蚊》)拍过之后,手上、墙上留下一摊血,虽然肮脏恶心,但却有着复仇后的快感。
〔明〕唐寅《班姬团扇轴》
  但整晚拍打蚊子也是很苦的。“四壁人声绝,榻下蚊烟灭。可怜翠微翁,一夜敲打拍。”(宋代诗人华岳《苦蚊》)“闷杀终宵挥扇客,何辜千载露筋人。”(苏仲《嘲蚊》)扇扇子驱蚊的结果一定也是最终放弃抵抗。
  据说古代有一种捕蚊灯,制作精巧,很有科学性。利用蚊虫趋光性和热气流上升的原理,用灯光吸引蚊子,等蚊子靠近,灯筒中的热气流就能把蚊虫吸进去烧死。《金瓶梅》中的潘金莲半夜起来用灯烧蚊子,似乎就是这类的捕蚊灯:
  那时正值七月二十头天气,夜间有些余热,这潘金莲怎生睡得着?忽听碧纱帐内一派蚊雷,不免赤着身子起来,执烛满帐照蚊。照一个,烧一个。(《金瓶梅》第十八回)
  巨物易御,微物难防,再加上蚊子数量无穷,防不胜防,所以就这场战争的基本局势而言,人类在蚊子面前,是彻底的失败者。

四、舍身饲蚊与恣蚊饱血


  但也不是所有人见到蚊子都欲除之而后快,反而有人愿意舍身饲蚊。南朝梁元帝萧绎的《金楼子·立言》中讲了一个关于齐桓公的故事:
  白鸟,蚊也。齐桓公卧于柏寝,谓仲父曰:“吾国富民殷,无余忧矣。一物失所,寡人犹为之悒悒。今白鸟营营,饥而未飽,寡人忧之。”因开翠纱之帱,进蚊子焉。其蚊有知礼者,不食公之肉而退;其蚊有知足者,觜公而退;其蚊有不知足者,遂长嘘短吸而食之,及其饱也,腹肠为之破溃。公曰:嗟乎!民生亦犹是。乃宣下齐国修止足之鉴,节民玉食,节民锦衣,齐国大化。

  皇帝担心蚊子饥而未饱所以悒悒不安,实在是虚伪的做作。果不其然,他让蚊子来咬自己,发现蚊子有知礼的,见到皇帝就不好意思下嘴了;有知足的,吃到七分饱就好了;也有不知足的,见了肥肉就吸食不止,最后落得腹肠破溃。皇帝由此悟出道理来,百姓要学会节制知足,于是颁布法令,教养民众,于是民风大化。奢靡的权贵们都是希望百姓能勤俭知足的。(沈金浩《舍身饲蚊及其他》,《读书》2018年11期)
  但历史中也确有抱持慈悲之心者,对于所有生物的饥馁困顿心生怜悯。诗人陆游一方面抱怨蚊子太多,要烧艾香来驱除,但另一方面也心有不忍:“不如小忍之,驱逐吾已隘。”(《熏蚊效宛陵先生体》)
  类似的故事还有南朝名士卞彬,他十年不换衣服,多年不洗澡,“摄性懈惰,懒事皮肤,澡刷不谨,浣沐失时”。于是身上蚤虱丛生。他作《蚤虱赋》,说自己不洗澡,虽然瘙痒难忍,但对于身上的蚤虱来说,“无汤沐之虑,绝相吊之忧”,大可放心共存了。
  舍身饲蚊的还有个例子是《二十四孝》中吴猛的“恣蚊饱血”:
  晋吴猛。年八岁。事亲至孝。家贫。榻无帷帐。每夏夜。蚊多攒肤。恣渠血之饱。虽多。不驱之。恐去己而噬其亲也。爱亲之心至矣。
  夏夜无帷帐,蚊多不敢挥,恣渠膏血饱,免使入亲帏。
  这种愚孝的事,不但宣扬者多,仿效者也多。萧广济《孝子传》中提到了一位叫展勤的人也类于吴猛:
  展勤少失父,与母居,佣作供养,天多蚊,卧母床下,以身当之。(《艺文类聚》)
  这些愚蠢的孝子不明白,天下并非只有一只蚊子。而且据说蚊子喝血讲究血型和气味,就算孝子们心甘情愿去喂蚊子,蚊子却不一定喜欢品尝他们的愚钝血气。

五、夏蚊成雷与群鹤舞空


  蚊子虽属微物,也并非只干扰个人的生活,有时也能关乎历史的转折。蚊子喝了一个人的血之后,又去喝别人的血,如此便容易传播疾病。关于古罗马灭亡的原因有很多,但其中之一就与蚊子传播的疟疾有关。陶秉珍先生的《昆虫漫话》中就提到:
  当罗马为扩张国土而远征阿拉伯、阿非利加州的时候,曾俘虏了许多土人回来,不料无形中就播下衰亡的种子。这些土人中,有不少害着恶性疟疾,这病就由蚊传播到罗马民族间。于是刚健好武的罗马民族渐渐衰弱,而罗马国也同落日般一忽儿灭亡了。(燕山出版社2021年)
  蚊子的存在也并非毫无用处,民间就认为蚊多为丰年之兆。蚊子多则水泽多,间接也能说明雨水充足,所以“俗以多蚊少蝇为有年之兆”(张大复《梅花草堂笔谈》,李子綦点校,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年)。古今文人有关蚊子的诗文很多,诗人们尽管痛恨蚊子,但也无可奈何,无法将之彻底消灭,只能一手摇扇驱蚊,一手信笔书写关于蚊子的诗,“为尔通宵愁不寐,几回枕上又诗成”(宋虞俦《蚊》)。
  亦有闲来无事的文人,拿蚊子来赏鉴把玩。沈复在《浮生六记》写道:
  余忆童稚时,能张目对日,明察秋毫。盛藐小微物;必细察其纹理,故时有物外之趣。夏蚊成雷,私拟作群鹤舞空,心之所向,则或千或百果然鹤也。昂首观之,项为之强。又留蚊于素帐中,徐喷以烟,使其冲烟飞鸣,作青云白鹤观,果如鹤唳云端,怡然称快。(《浮生六记·闲情记趣》)
  留蚊子于白帐之中,向其吐烟,蚊子冲着烟飞翔,沈复臆想此景宛如青云白鹤。世界并不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光,这话说得真是正确。只是这赏鉴的对象找得有点不同寻常,似难合大众口味。
  不过,古人无聊起来也着实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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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传承文化遗产,守住文化遗产;很多建筑是拆,是留,还是转型改造,这涉及上海各个区的很多案例,而且又跟今天的很多热门话题,比如江南文化、海派文化连在一起。讲江南文化和海派文化,有一条贯穿线索,两者之间有连续性。江南文化在明清时期就已经成型,非常发达。一九八六年,谭其骧先生在一次会议上对我们说:宋明以后,“江南是当时文化最发达的地区,而苏州为其都会”(《中国文化的时代差异和地区差异》,收入《中国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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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克木(1912-2000)   一  一九三五年,因听邵可侣法语课,金克木结识在北京大学图书馆工作的沙鸥。经沙鸥介绍,金克木得以入北京大学图书馆工作,并在沙鸥监督下学习新技能。后来他回忆说,“和我一同听法文课的沙鸥女士本是学图书馆学的,由严主任(按:文郁)请去当阅览股股长。她出主意,请法国人邵可侣教授向严主任推荐我,她再加工,让我当上她的股员。于是我得到机会‘博览群书’。她讲话是‘中英合璧’,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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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柳社之缘起  一九○六年冬,李叔同与曾延年、黄辅周等中国留学生在日本东京组织“春柳社文艺研究会”。林子青在一九四五年杂华精舍《弘一大师年谱》第二版中称,之所以有这样的行动,是他们“在某艺院看了川上音二郎夫妇所演的浪人戏,他们爱好戏剧的热情,从事戏剧的愿望,已经像心血来潮似地从内心逼迫出来……后来他们拜晤了戏剧家藤泽浅二郎,得到他的帮助和指导,于是大胆地组织了一个春柳社”。根据《春柳社文艺研究会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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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年一场疫情改变了世界, 改变了我们。世界各国先后被迫采取各种隔离措施,经济活动几乎陷入停顿,人际交流减少到最低限度,人们的生活受到严重影响。《鼠疫》那样的存在主义想象,似乎成了一种现实。口罩和社交距离提醒我们,再也不能回到原来那种无忧无虑握手拥抱的状态。  疫情带来的困扰、伤痛、压力和焦虑,也许会随着抗疫手段推进和社会的恢复而慢慢缓和,但是留在我们心里的创伤也许需要很长时间来修复。二○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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