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誓》论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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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联系1972年山东银雀山西汉墓中出土唐勒《论义御》简文,从作品思想内容和风格上看,《惜誓》和《远游》都是唐勒所作,为《汉书·艺文志》所著录“唐勒赋四篇”中之二篇。
  《楚辞章句·惜誓序》曰:
  《惜誓》者,不知谁所作也。或曰贾谊,疑不能明也。惜者,哀也。誓者,信也,約也。言哀惜怀王,与己信约,而复背之也。盖刺怀王有始而无终也。
  从后面几句可以看出,王逸是倾向于战国时楚人所作的。产生贾谊说的原因,一是因为有人主张为屈原的作品,而看其所表现思想,不似屈原之作;二是因为其中的一些句子和语意与贾谊的《吊屈原赋》有几处相近。于是至洪兴祖、朱熹,遂定为贾谊所作。
  然而如明代张纶《林泉随笔》所云:
  今考《史记》《汉书》本传……而无此篇。且其死时年仅三十三,篇首仍谓“惜余年老而目衰”,又曰:“寿冉冉而日衰。”汉文之时而谓之乱世可乎?谊未尝如梅伯、比干之所为,而又曰“惜伤身之无功”。反复一篇旨意,而证之以出处本末,以为谊之作,未敢信其必然也。
  这才是真知灼见。又清胡濬源《楚辞新注求确》曰:
  词明是自惜自誓,非贾谊作也。谊谴长沙,年才二十余,岁余召还,拜梁王傅。……乃卒,尚三十三岁耳。何以开篇便言年老日衰乎?
  又曰:“谊孙嘉尝与史迁通书,不应独忘此篇。”张纶、胡濬源二位已讲得很清楚,《惜誓》不可能是贾谊的作品。
  但是至近几十年中仍有学者认为《惜誓》是贾谊“用屈意代屈语惜之”。然而如近人王泗原《楚辞校释》所言,《惜誓》“多道家言”,“此种思想非惟屈子所无,贾谊亦不具”。则无论是贾谊“自惜”还是“代屈语惜之”,均与作品内容及所表现思想不相合;从篇中所写看,也没有一点代屈原抒情的迹象,找不出一处可以证明是贾谊代屈原以言之的语句。
  其实,贾谊是最善于套用、化用他人现成文句表现自己思想、抒发自己感情的人。《鵩鸟赋》中套用《鹖冠子》语句子二十多处,有的只是稍作变动,即可看出这一点。是贾谊套用、化用了《惜誓》中的语句,从作品的内容和所表现的思想可以肯定他并非《惜誓》的作者。《惜誓》是成于贾谊之前的。
  那么它的作者是谁呢?我们从作品本身可以找到一些线索。
  首先,其中所表现神仙家思想与唐勒相近。
  其次,从《惜誓》所反映的背景来看,是楚国迁陈之后所作。这同唐勒的生活与创作时代一致。《惜誓》中说:“涉丹水而驰骋兮,右大夏之遗风。”丹水在今河南省西南部,楚人发祥于丹水之阳,地名丹阳。《汉书·地理志》丹阳郡:“丹阳,楚之先熊绎所封。十八世,文王徙郢。”这是徙于今湖北宜城(即鄢郢),至楚昭王十年(前506)迁都于江陵(栽郢,或曰纪郢),即战国时人们常说的郢都。楚顷襄王二十一年楚迁都于陈,后称“郢陈”,地在今河南淮阳。郢陈在东而丹阳在西,在同一纬度上。诗人就附近景致、名胜想象而借景抒怀。“大夏”指夏县,即西汉时的阳夏,地属淮阳,故后来称作“阳夏”。其地南距郢陈只数十里。相传为夏太后康所筑,故名“夏”“大夏”。“右(有)大夏之遗风”,是说郢陈地近于夏后太康之古城,有上古遗风,则其作于迁都郢陈以后无疑。
  又作品在开头即说:
  惜余年老而日衰兮,岁忽忽而不返。
  又第二段中也说:
  寿冉冉而日衰兮,固儃回而不息。
  《论语·季氏》:“乃其老也。”宋代邢昺《疏》云:“老,谓五十以上。”在古代大体上时代越往后,“老”的年龄起点越高。上古之时人的寿命短,故五十以上即可称老。由此也说明《惜誓》作于顷襄王晚期。这同唐勒的生平、年龄完全相合。唐勒年龄与宋玉相当,很多文献中将其与宋玉、景瑳并提,只是《汉书·艺文志》中列于宋玉之前,当比宋玉年纪稍长。则作者作此篇时五十多岁。
  再次,有些语句同《远游》一样,如:
  《远游》中提到仙人赤松、韩众、王乔;《惜誓》中则提到赤松、王乔。
  《远游》中说:“绝氛埃而淑尤兮,终不反其故都。”《惜誓》中则说:“念我长生而久仙兮,不如反余之故乡。”
  《远游》中说:“餐六气而饮沆瀣兮,正阳而含朝霞。”《惜誓》中说:“攀北极而一息兮,吸沆瀣以充虚。”“澹然而自乐兮,吸众气而翱翔。”
  《远游》中说:“至南巢而壹息。”《惜誓》中说:“攀北极而一息。”
  《惜誓》和《远游》两篇明显地表现出思想上的共同特征。楚国在怀王后期尽管道家思想对不少人有较深影响,但就上层统治集团来说,仍然以儒家、刑名家思想占主导地位。但到迁陈之后,就像一棵百年大树连根拔出后移到了另一个地方,人们普遍感到生死未卜、前途黯淡。因之,道家思想中顺天委命、虚静无为的思想和追求长生的意识较普遍地流行起来。
  唐勒由于职业的原因,神仙家思想更为突出。唐氏在整个战国之时为习天文的史官,唐勒是唐眛之后,也是掌天文的史官。台湾中央图书馆藏孤本《事类寄奇》卷七引《春秋文耀钩》中一段文字:
  太史唐勒以葭灰遗于地,乃更灭拂之,其苍云为之半减;又遗灰如前,乃尽去之。
  《春秋文耀钩》乃汉代纬书,所记应有传说上的依据。“念我长生而久仙兮,不如反余之故乡!”这两句就生动地反映了他当时的复杂思想:一方面是接受东北齐地神仙家思想;另一方面由于世裔主星占的天官身份,神仙观念突出。所以说,从《惜誓》所反映的思想来说,也与《论义御》《远游》相一致。
  第四,《惜誓》在表现手法和语言风格上也与《远游》和《论义御》相似。如《惜誓》中“飞朱鸟使先驱兮”以下两节,同《远游》中“风伯为余先驱兮”以下两节及“雌霓便娟以增挠兮”一节一样,都是通过想象,创造了一个超现实的世界,以表现诗人超脱尘俗、高举远扬的思想情绪。而这一特色在《论义御》中也得到体现。如:“骋若飞龙,逸若归风,反驺逆驺,夜走夕日而入日蒙汜。”“月行而日动,星跃而玄运,子神奔而鬼起,进退屈伸,莫见其尘埃。”“过归雁于碣石(按指在碣石山上空超过归雁),轶军鸟鸡于姑余。骋若飞,鹜若绝。”均是极尽想象夸张之能事,二者不但在思想上相通,在艺术手法风格上也表现出一致性。   由以上四个方面可以肯定,《惜誓》与《远游》《论义御》为同一作者的作品,它们都是出于天官世家而又受屈原影响的唐勒的作品。
  《汉书·艺文志》载有“唐勒赋四篇”,此东汉初班固据西汉末年刘歆的《七略》而成,刘歆《七略》又是依据刘向《别录》而著。应是刘向编定《楚辞》之时有《惜誓》,后失作者之名。唐勒赋《论义御》,虽有残缺,但所表现思想、知识状况及语言风格在《楚辞》中唯与《远游》相近。我考证《远游》为唐勒之作(参拙文:《唐勒〈论义御〉与由楚辞向汉赋的转变》,《西北师范大学学报》1994年第5期)。从各个方面看,《惜誓》也是唐勒“自伤不遇”之作。
  将《惜誓》归于唐勒名下,可以解决很多解说上的矛盾,消除各家之说中的相互龃龉,避免各种牵强附会的议论。
  本篇将楚人发祥地的丹水和传为太康所筑夏县拉扯进去,一方面因为距此二地颇近,另一方面这也是楚王侯公卿自我解嘲心态的反映,恐怕是当时言谈、文字中较普遍的现象。但在诗人,还是知道离开楚人的故都,离开祖祖辈辈长期生活过的地方,实反映着楚国的式微,故赋中说:“水背流而源竭兮,木去根而不长。”又说:“念我长生而久仙兮,不如反余之故乡。”也可证本篇是楚人离开纪郢迁至陈以后的作品。
  从上引这四句也可以看出,《惜誓》应作于楚考王十年(前253)楚都迁于钜阳(今安徽省阜阳市以北)之前。《惜誓》中表现出希望返回郢都的愿望,并无怀念已逝前代君王之意,明显非因君王更替而解职,则非考烈王时之作。则本篇作于顷襄王二十二年(前277)后的十多年间可知。
  还有一点当做一说明。篇中有四句是:“乐穷极而不厌兮,愿从容乎神明。涉丹水而驰骋兮,右大夏之遗风。”先秦古韵中,“明”在阳部,“风”在侵部,按一般情形,阳、侵是不通押的。但《楚辞》中除此处外,《七谏·谬谏》中有一处是“動”(侵部)与“往”(阳部)相押,也是阳、侵合韵。总体来说,汉初韵部与战国末年的音韵虽有先后,但变处于微变之中。东方朔约前160至前93年时人,距唐勒一百多年。东方朔为西汉平原(今山东北部)人,与战国后期楚国是比较靠近的,语音上有相近处,完全可能。因而,仅这一处阳、侵通押还难以做成否定为唐勒所作的理由。
  唐勒同宋玉一样,应生于楚怀王早中期,而主要生活于顷襄王、考烈王时代。顷襄王在秦国的军事压力之下合于秦,秦国照样“伐楚,取宛”(顷襄王七年)。顷襄王七年、十四年两次与秦“结和亲”,后与秦联合伐齐(顷襄王十五年),而顷襄王二十年秦将白起拔楚西陵,二十一年拔郢都,“烧先王墓夷陵,顷襄王兵败,遂不复战,东北保于陈城”(《楚世家》)。迁都陈之后,每况愈下。顷襄王在位的三十六年中,不会没有人劝谏,《战国策·楚策四》和《新序》卷二所载庄辛的《谏楚襄王》开头介绍文章产生的根源说:“庄辛谓楚襄王曰:‘君王左州侯,右夏侯,辇从鄢陵居与寿陵君,专淫佚侈靡,不顾国政,郢都必危矣。’襄王曰:‘先生老悖乎?将以为楚国祅祥乎?’”他不但认识不到自己昏悖荒淫使国家到了极危险的境地,还骂劝谏他的人“老悖”,认为人家说的话不吉利。顷襄王的素养和一继位便确定的用人倾向及外交主张,已决定了他只能是一步步走向衰亡。像宋玉、唐勒、景瑳、庄辛等人,总会找机会劝谏他,但结果如本篇和宋玉《九辩》《悲回风》所反映,毫无效果。《史记·屈原列传》言宋玉、唐勒、景瑳“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其后楚日以削,数十年竟为秦所灭”。他们从屈原的遭遇已看到直谏的结局会更糟,会连在君王面前说话的机会也完全失去,所以只能婉转言之。然而,就这样,他的遭遇也并不好。从《九辩》看,宋玉在顷襄王末年是被放于郢陈以北山水间的;由本篇看,唐勒也是生活在极端的痛苦之中。唐勒在政治上是不得意的,因而寄理想于虚无,作为逃避现实、摆脱苦恼的途径。但唐勒并非完全忘却了现实,成为“方外”之人,他时时惦记着故都、故乡,希望楚国能恢复昔日的安定与强盛。“念我长生而久仙兮,不如反余之故乡”,正体现了他的主导思想。而其中混杂的道家、神仙方士思想,同唐勒的职务和思想有一定的关系,同时也反映出迁陈之后楚国上层思想意识上的消沉和混乱。
  《惜誓》之题意,王逸以为即哀惜信约不被遵守之意,后人多从之。汤炳正先生主编《楚辞今注》则云:
  惜,训为痛惜;誓,或“逝”之借。言己伤惜年衰无成,故欲登天高举,远逝求仙,淡然自娱。然因系念故乡,故返回世间。但又目睹乱世种种邪恶,忠贤被害,奸佞得意,伤惜之情愈烈。
  从全篇之内容入手诠释篇题,其说更为切合赋作之意。《惜誓》正是唐勒“自伤不遇”之作。看来唐勒同宋玉一样政治上是不得意的,因而寄理想于虚无,作为逃避现实、摆脱苦恼的途径。但他同屈原一样,在受到压抑或打击的情况下仍然惦记着国家的命运,希望楚国能恢复昔日的安定与强盛。
  全篇分三部分,第一部分由“惜余年老而日衰兮,岁忽忽而不反”开篇,接着由“登苍天而高举兮,历众山而日远”引起一大段超越现实世界的描写,在高空、天界悠闲游览,似乎完全表现游仙的情趣。但后面说:“念我长生而久仙兮,不如返余之故乡。”可见即使能成仙,他也不愿。他之所以发如此空想,是自己已年老,而时间又过得很快,朝政令人心忧,却无能为力,苦闷至极,巴不得跺地跳起。但做不到,只有空想而已。当中那一大段描写,只是比喻有德有才而无可发挥之处。最后深深地感叹说:“夫黄鹄神龙犹如此兮,况贤者之逢乱世哉!”这就点出了这一部分写游仙内容的原因。另外,我们也应关注到,即写游仙的文字中,也写到丹水、大夏,奇幻之中,见其真情的流露。
  第二部分承上段之末,“黄鹄后时而寄处兮,鸱枭群而制之。神龙失水而陆居兮,为蝼蚁之所裁”,转入对自己政治处境的描写:
  寿冉冉而日衰兮,
  固儃回而不息。
  俗从流而不止兮,
  众枉聚而矫直。
  译文:
  我的年龄渐大一天天走向衰老,
  时光在四季的循环中不断流逝。
  一般低俗之人随波逐流没有休止,
  很多人勾结起来要正直者改变意志。
  这层意思之后,又由现实进入对历史的回顾,借历史上人物的遭遇诉说自己的痛苦。作者想像梅伯、比干一样直谏,像箕子一样坚持,但那后果也十分清楚,不是被要了命,就是自己披发佯狂,就等于完全放弃了继续为国效劳的机会。由“非重躯以虑难兮,惜伤身之无功”二句可以看出唐勒在当时的思想倾向同宋玉一样。这不仅反映出二人思想性格同屈原的距离,也反映出在他们所处时代楚国的形势比屈原之时更差,已到了苟延残喘的地步,只是当权者尚意识不到。
  乱辞为第三部分,指出朝中的奸佞之徒希望他也一样同流合污,但他决不会这样做。这里就点出了不被重用、不能发挥个人才能的原因所在。“彼圣人之神德兮,远浊世而自藏。”这也反映出他同宋玉一样与屈原“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思想性格的區别,但也可以看出他决不同流合污的秉性。
  三部分从三个方面反映出作者忧伤之所在与当时的处境,虚实相应,而思路开阔,汪洋恣肆,表现出作者的才华与学问上的特征。本篇与《远游》一样是很有个性特征的作品。
  体式上与《远游》一样不是如《离骚》一样严格的四句为一节,而是前两段的末尾各有一节是六句,以加重语气,整齐之中有所变化。乱辞则学习了《离骚》的形式。这也是对屈原《离骚》等作品所创骚体诗在形式上的一个开拓:一般是四句一节,依节押韵,但不变之中又有变化。
  本赋之表现手法颇具想象力,朱熹赞其“实亦瑰异奇伟”(《楚辞集注》);晁补之《离骚新序》言“《惜誓》弘深,亦类原辞”。《远游》写得更为汪洋恣肆,不仅思想倾向相通,艺术风格也相近。而其中浪漫夸饰的想象与语言,和《论义御》等也有着共同的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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