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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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裘山山
  祖籍浙江,现居成都。已出版长篇小说《我在天堂等你》、长篇纪实散文《遥远的天堂》及《裘山山文集》(七卷)等。曾获鲁迅文学奖、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冰心散文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四川省文学奖、夏衍电影文学剧本奖等。现为中国作协全委委员,四川省作协副主席。
  2013年8月,和我们相濡以沫五十多年的父亲离开了我们。一个完整的家破碎了。很长时间,我都走不出内心的伤痛。
  父亲走的时候87岁,也算高龄了,让我伤痛不已的不是他走得太早,而是太痛苦。眼看着癌症把他折磨得不成样子,我们却束手无策。这让我一想起来,心里就刺痛。
  父亲走了两年后,我和姐姐才去彻底整理他的房间。
  在一个很旧的樟木箱里,我们发现了满满一箱信件。这些信件用报纸包着,细绳子捆着,上面贴着小纸条,注明了是谁的信,哪一年到哪一年。全都是父亲的笔迹。
  我从来都知道父亲是个生活很有规律、喜欢收藏的人,他甚至收藏了我小学一年级到初中所得的奖状,最早的一张是1965年的,薄如蝉翼,还是老师油印的。我发表作品的所有剪报,他也都一一剪贴归纳放好。
  但是,当我们看到这样满满一箱信件时,内心还是被震撼了,很感动,也很悲伤。我即刻拍了几张,发在了朋友圈,不料引起了很大反响。几乎所有的朋友都被深深感动。有的说,他的父母也为他保留了早年的信件,只是没我那么多;有的说,很遗憾自己的父母不会写信,从来没有收到过父母的信,很羡慕我;还有的说,几乎没有和父母分开过,所以没有书信往来。更多的朋友说,这些信太珍贵了,你应该整理出来,写本书。
  起初我并没有这个念头,但说的人多了,心就动了。尤其是上海文艺出版社的谢锦和陈蕾,也鼓动我把它们写出来,写成一本书。我终于下了决心。因为在我这里,也保留了父母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写给我的信,“两地书”,合二为一,应该非常有意思,是一个时代在一个小小家庭里的缩影,是漫长的生命河流的流痕。
  更重要的是,可以以此,来纪念我的父亲。
  一、早期的家书
  1、
  我们家,是一个很特殊的家庭。
  特殊原因之一,是作为一家之长的父亲,一辈子在部队,不说南征北战,也是漂泊无定。因为他是一名铁道兵,铁路修到哪里,他就走到哪里。于是乎,他和他的妻子,和他的两个女儿,总是聚少离多。父亲母亲恋爱的时间很长,因一直是“异地恋”,好不容易确定1950年底结婚,父亲又突然接到命令随部队去了朝鲜,一去三年。母亲一直等,等到朝鲜战争结束,才与父亲完婚。所以两人结婚时,都已经28岁“高龄”了,生姐姐已29岁,生我已32岁。
  特殊原因之二,是母亲是个职业女性。许多军人的妻子因为没有工作,婚后就随军到了部队,一家人总是在一起的。可母亲是省报编辑,有自己的事业,故婚后他们继续分居。父亲随部队在福建江西一带参加“鹰厦线”的修建,母亲在杭州独自抚养我们。整整十年。
  因为这个缘故,父亲和母亲之间的通信也是非常多的,可惜“文革”的时候都被销毁了。因为其中有不少他们对时政的议论,在如履薄冰的年代,他们怕给已经“声名狼藉”的自己惹来更大的麻烦。
  我们这个家最稳定的时期,莫过于我的童年,父亲调到铁道兵学院教书,而母亲因为被打成“右派”,不得已离开报社,带着我和姐姐随军过去,一家人于是团聚了整整七年。这七年的生活,我在长篇小说《河之影》里,有大量描述。尽管这期间经历了“文革”,但我们这个小家,还是有过很多温馨的日子,父亲对母亲和我们两个女儿,都非常疼爱,它们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里。
  好景不长,1970年,父亲又被调动,调到了正在大巴山施工的部队工作。母亲虽然带着我们也一起来到四川,但部队所在地和家属所在地,依然相距遥远,那十几年里,父亲只能靠每年一个月的探亲假,回来看我们母女三人。
  如此,我们这个家总是分离,分离。最极端的时候,一家四口分在四个地方。第一次是1958年到1961年,那时父亲随部队在福建修鹰厦线,母亲被打成“右派”去浙江临安山区“劳动改造”,三个月的我被托付给嵊州乡下的祖奶奶抚养,三岁的姐姐被托付给杭州姨妈抚养。一家四口天各一方,天涯零落。父亲探亲回家,一个月的假,要跑三个地方看望亲人。所以他第一次见到我时,我已经一岁半了。
  第二次一家四口分散四处,是1978年到1984年,父亲从铁六师调到长沙铁道兵学院教书;母亲“右派”平反回到杭州,在《浙江日报》工作;姐姐因下乡去了陕西咸阳,后调到国棉二厂当工人;我因当兵在重庆,后考上大学到了成都。
  这回的天各一方更为遥远,是四个省份。那时我回家探亲,跟父亲当年一样,有时去杭州,有时去长沙,有时去西安。幸运的是,那时的我和姐姐,都已经能给父母写信了。
  我给爸爸写,给妈妈写,给姐姐写,然后他们分别给我写。我们互相交织着写。我们的家不是在某一个地方,而是在信上,在途中。一封封的信,将一个四面八方的格局链接起来,成为一个整体。
  妈妈当时曾戏言,我们家四个人,一个在华南(长沙),一个在东南(杭州),一个在西北(西安),一个在西南(成都),只需找一个东北女婿和一个华北女婿,就占领全国了。
  自然是分久必合。先是父亲离休回到了杭州,和母亲团聚,然后是姐姐调回了杭州,和他们团聚。我虽然还在成都,但毕竟,每年探亲有了固定的去处。一个具体的有房子的家,在杭州成立了。
  我似乎接替了父亲的角色,每年回家探亲。
  2、
  家书最早进入我记忆,是七十年代初。
  那时父亲在川陕交界的大巴山里修建成渝线,母亲带着我和姐姐住在重庆北碚的家属基地。所谓家属基地,就是租借了北碚机械厂的两栋筒子楼而已,一层楼住八户人家,公用厕所,公用水龙头,两家合用一个厨房。
  那时的部队家属大多来自农村,没有文化,每每要给自己丈夫写信时,就来找我妈帮忙。我妈是家属里为数不多的和她们一起做临时工的“文化人”(另几个“文化人”在外面单位上班),因为她是“右派”,早已放下了作为一个省报编辑的身份。   妈妈写信的时候,阿姨们总是围着看。
  一般是某个阿姨先拿来自己丈夫的来信,让妈妈念,然后再由妈妈代回复。我们家没有书桌,妈妈是坐在小竹椅上,趴在木凳上写的。那个情形,我至今清楚地记得。
  比如给邓阿姨写,她说一句妈妈写一句。一般来说,是讲孩子的情况,或关心丈夫身体,鲜有感情表达。但其他阿姨会在旁边起哄:加上“亲爱的我想你”,加上“你快回来看我吧”。
  邓阿姨就红着脸打她们。虽然她已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了,依然很羞涩。这个时候,我们家昏暗的灯光下就充满了欢乐。我很喜欢这种时候,能看到妈妈脸上洋溢着笑容。
  阿姨们排着队,一个写完了下一个。妈妈听完阿姨的口述,也会帮她们再加两句,比如,你要保重身体,注意安全什么的。然后读给她们听,阿姨们总是连连点头,表示满意。
  铁道兵是一个危险系数很高的职业,加之那个年代条件简陋,工地上时不时传来噩耗,就单是我们住在北碚那五年,父亲所在的29团,就有两位工程师在施工时遇难。所以阿姨们天天盼着老公来信,尽管一个字不认识,拿到信依然是眉开眼笑。而她们的丈夫,知道自己的老婆不认字,也总是把信写得简洁明了,跟文件一样有标配:最近工作很顺利,身体很好,不用担心。孩子们怎么样?几乎回回如此。但等不到信的阿姨,就会焦急万分。真的是家书抵万金。
  除了请我妈读信回信,阿姨们还时常会向我妈请教一些问题。比如曹阿姨问:徐大姐(我妈姓徐),我昨天听到广播里说,某某去世了,中(终)年76岁。这76岁还算中年吗?我妈就尽可能通俗地解释说,这个终年不是那个中年,虽然读音一样意思不同。王阿姨又问,叶剑英明明是个男人,为啥叫个女人名字呢?我妈就说,剑是刀剑的剑,英是英雄的英,这就是个男人的名字呢。
  阿姨们的态度和我妈的态度,都非常诚恳。我曾以这些阿姨们为题材,写过一个短篇小说,《明天是八一节》。
  整理这些书信,让我感到最最遗憾的是,爸爸妈妈早期的信件没有了,就是他们从恋爱到结婚,到“文革”前的信件。那应该是他们最珍贵的信件了,包括五十年代初父亲去朝鲜的三年,他们互相鼓励互相支撑;五十年代末母亲被打成“右派”去劳改的三年,他们商量怎么安排孩子渡过难关。这些信一定是在“文革”时烧掉的。那时父母如履薄冰,我完全能想象他们的恐惧:父亲被打成“走白专道路的典型”、“资产阶级学术权威”,母亲是“摘帽右派”,他们成天提心吊胆等着造反派来抄家,怎么可能保留那些信件呢?
  现在留下的这一包,仅仅是母亲平反后,也就是七十年代末,到父亲1984年离休,他们团聚在一起那几年的,已经很少了。
  但母亲的第一封信,却被父亲小心翼翼地保留了下来。
  因为那是他们恋爱的奠基石。
  父亲和母亲,是经我们的二姨夫介绍相识的。
  我的二姨夫,是父亲的大学同学,因为关系好,就把自己的小姨妹介绍给了父亲。父亲看了母亲的照片,一个清清秀秀的江南女子。也许是生在江南清秀女子见多了,没生出什么特别的感受,但出于礼貌,在姨夫给姨妈的信上,代问母亲好。
  母亲便回了一封简洁的信。这信将父亲一下子“打倒”了,彻底征服——一手漂亮的小楷,通篇落落大方机智有趣的语句(要知道当时母亲只读过初中一年级),时至今日父亲仍能背出这封信的全文。可见其魅力。
  可遗憾的是,这封信也找不到了。这封信我和姐姐是见过的,父亲离休后,曾从一个笔记本里拿出来向我们“显摆”过。“文革”时他尽管烧掉了所有信件,也没烧掉这封,一直保留到晚年。
  我只隐约记得开头的话:
  你是我姐夫的朋友,就是我姐姐的朋友,那么也是我的朋友。
  我想父亲一定是夹在哪个本子里珍藏着,但我翻遍了家里的抽屉柜子,没有找到。实在是太遗憾了。
  3、
  在这样一个有写信传统,或者说必须靠写信才能维系的家庭中长大,会写信是必须的。
  我写的第一封信,是给父亲的,1971年。13岁。
  这封信能历时四十多年保留到今天,连同那个印着“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的信封,肯定是靠父亲这个严谨而又仔细的“档案管理员”。他不仅保存了我的第一封信,还保存了我写给他和母亲的所有的信件。
  毋庸置疑,父亲也保存了自1979年以来他和母亲的所有信,他大女儿我姐姐写给他们的所有信,以及他和老朋友老战友之间的通信。总之在他看来值得留存的信件,全都留了下来,一一归类包好,摆放整齐。它们用发黄发脆的报纸包着,上面贴着小纸条,全部是父亲的字迹,如:山山87年4月到89年9月来信。
  在一箱子信中,我的最多,这是因为我长期不在他们身边的缘故。从18岁当兵离家到父亲离世,我都远在部队。尤其在2000年以前,电话不便,完全靠写信。我的那些信被父亲用报纸包好,捆好,注明了日期,我粗略数了一下,大概有近百封。
  从某封信里我明确看到,父母家装电话是1992年。但在那以后我和父母依然是靠写信交流,也许是习惯了,也许是那时的电话费太贵。一直到2000年以后,父母还时不时地给我写信。
  是什么时候彻底结束通信改为电话交流的,我已不记得了。好像有一次父亲说,你那么忙,就不要写信了,一个星期打一次电话好了。
  我就改为每周一个电话,时间是周六上午。
  父亲是一个非常有规律的人,我也得有规律才行。说周六上午,就不能是下午或者第二天。假如那天我有事耽误了,他一般熬到11点就熬不住了,会主动打过来,问我怎么了。所以我尽量在上午9点、10点左右打过去——无论我在家,还是在部队,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在国外,也无论是在西藏采访、灾区采访,还是在开人大会,我基本都坚持在每周六上午给爸爸妈妈打电话。
  父亲每次接起电话,都会很开心地说,我就知道是你。
  拆开父亲留下的一摞摞信件,竟然腾起了细小的灰尘,一时间仿佛钻进了往事的大仓库,里面堆满了很久没有碰过的过去了的日子。   这些信件不但按日期排列,还在每封信的信封上注明了收到的日期,父亲是个多么仔细的人。那些小字令我熟悉而又亲切。父亲的字历来规矩,是长期画图纸写教案形成的,他一辈子没有写过潦草字。“文革”期间,父亲被造反派要求帮忙刻印传单,就是看上了他的字,说不上好,却很认真。他被迫天天去刻传单,以至于中指上磨出一个老茧。但作为一个被打倒了的臭知识分子,一个右派的丈夫,他是无法忤逆造反派的。
  我注意到有一个时期的信封,每一封都被剪了小方洞,显然是邮票被剪了。怎么回事,是父亲在集邮吗?后来我翻到一封自己的信,上面写着:“爸爸,把信封上的邮票寄还给我。”原来是我要求爸爸剪的!我已完全忘了,我自己并不集邮,显然是帮同学在集。父亲牢记在心,自此后,就把信封上的所有纪念邮票都剪下来寄给我了。
  随便打开几封信看了看,发现我年轻时并无什么叛逆行为,凡事都告诉父亲母亲,也很顺从他们。除非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我会暂时瞒着,等过去了也会告诉他们。同时还发现,我的记忆是不可靠的,我一直以为,自己从当兵后就经济独立了,没有再依靠父母,从信里发现,在我当兵和上大学期间,我还是时不时会从父母那里收到书费资助。婚后的头几年,也接受过父母的资助。一百,两百,在那个时候是很顶用的。等我反过来给父母寄钱,已是到九十年代中期了。工资高了一些,稿费多了一些。
  重新翻看这些信件,过往的岁月一一从眼前掠过,那些艰难的却是快乐的日子,那些忙碌的却是充实的日子,铺成了我的来时路。父母虽然不在身边,却一直陪伴着我。内心的欢愉,无法言表。
  唯有旧日子能让我们快乐。这个时候,我总是想起这句诗。
  我很庆幸那个时候给父母写了那么多信,我相信我的那些信还是给了父母很大安慰的(相反亦然)。尤其是在今天,在父亲走了之后,我不至于感到后悔。
  4、
  先说第一封信吧。开头总是很重要。
  这封信写于1971年,我13岁。读初二。
  那时候父亲作为一名铁六师的工程师,在陕西紫阳县毛坝镇,参加修建宝成线,谓之钻山沟。我和妈妈姐姐,住在部队家属基地重庆北碚。我进入重庆北碚的朝阳中学读初二。我们家是1970年从石家庄迁徙到重庆的。这个前面已交待。因为父亲在山里修路,一年才回来探亲一次,妈妈便要我给他写这封信。
  从信的内容看,是因为邻居的杨叔叔探亲结束要返回部队了,妈妈托他带姑姑寄来的一双布鞋给爸爸,顺便要我和姐姐每人给爸爸写一封信。
  1970年,作为“臭知识分子”的父亲,被当时的铁道兵学院革委会,带有惩罚性地分派到了在深山里修铁路的部队。父亲一到重庆,把我们母女三人撂在招待所就去工地了。半年后他回来,突然出现在家门口时,我们母女三人都不认识他了,又黑又瘦,胡子拉碴的。直到父亲开口说话,我们才确定是他。可见铁道兵的生活有多艰苦。父亲虽然是地主的儿子,却非常能忍耐。他一句抱怨也没有,将我们搬到家属基地后,又回部队了。母亲也是个非常了不起的女性,在突然被扔到人生地不熟的小镇后,依然带着两个女儿,把日子过得踏踏实实,让丈夫安心。
  这封信,就是我写给远在大山里的父亲的。虽然很简单,只有一页半纸,但背后的内容却很丰富。
  信的开头说,我们去了西南医院——西南医院就是重庆三医大的附属医院,虽然从北碚过去很远,但部队对口的医院只能是那里。妈妈最怕坐车,为了节约钱,又只能搭乘部队大卡车。站在车厢里,风呼呼地吹,妈妈每次下车就吐,但为了两个女儿也只能去。姐姐那一年得了急性肾炎,虽然已经好了但要去复查,复查结果是彻底好了;而我总是又瘦又黄,让妈妈担心,也顺便做个检查。记忆中这样的检查我做了两次,每次都说我肝大脾大,可是肝功能都正常。直到最后一个有经验的老医生才确定,是肝和脾都有些下垂,太瘦的缘故,所以一下就能摸到。果然那医生是对的,我身体结实一些后就没有这个问题了。
  但当时可是把我妈愁坏了,一个女儿好了,一个女儿又有问题。于是她按医生说的,给我加强营养,开始是每天半斤牛奶。我喝了两个月,毫无变化。又改成每天一个鸡蛋,吃了两个月,仍毫无变化。妈妈气馁了,毕竟这样的营养需要财力支撑,她撑不住了。心想瘦就瘦,没病就行。
  现在回想起来,那鸡蛋牛奶是起了作用的,因为我在此之后忽然蹿个子了,在班上站队从最后一排渐渐往前挪,很快到第二排了。上大学后我不知从哪儿看到一个父母身高和儿女身高的计算公式,便将父母身高纳入计算,我应该是158公分。我兴高采烈地告诉妈妈,嗨,我的身高比预计高两公分呢。妈妈幽默地笑道,哦,了不起,全靠你后天努力啊。
  信的第三段,说托人给父亲带东西,我已经没有记忆了,估计是妈妈让我写上的。妈妈那个时候对爸爸特别好,觉得爸爸在山里修路太辛苦了,一有什么好东西就托人带给他。但爸爸总是批评妈妈给别人添麻烦,尤其是太重的东西不准带,所以才会有“本来想给你带苹果,怕你生气,没带”这样的话。
  5、
  此信的重点,是拉练。那么,就专门解读一下。
  我去拉练从十五号出发,于二十五号胜利归来了。脚也没有走拐(走拐,四川土话,走瘸的意思)病也没有得,一切都很好,我的思想,身体,作风各方面都受到锻炼,收获(原文是错字)很大。
  那是1971年10月,开学没多久学校就组织搞拉练。
  起因似乎是毛主席对解放军野营训练做了两次批示:“这样训练好”、“如再不这样训练,部队就变成老爷兵了”。这两次批示,不仅在全军掀起了野营拉练的热潮,也在全国掀起了亿万民众野营拉练的热潮,从1970底开始一直持续到1971冬季。我们属于靠后的一部分。
  学校为此开了动员大会,念了毛主席语录,校长作动员,学生表态。我好像也上台发言了,因为我是班长。而我那个在四川很少见、与川人骂人字眼儿同音的姓氏,又一次被全校学生们哄笑。
  我的名字曾是我少女时代最大的苦恼。本来姓裘已经稀奇了,还叫山山,如此奇怪的名字不被孩子们嘲笑才怪。我时常走在路上,被男生们恶作剧,大叫一声,四下逃散。所以信封上的落款,有一个“珊”的涂改痕迹,可以看出我当时试图将“山”改成“珊”,被妈妈坚决制止了,妈妈说那个“珊”落俗套。我不懂落俗套是什么意思,但还是不敢违背妈妈。现在想来,幸好妈妈坚持没让我改。   既然是野营拉练,肯定就是徒步行走了,还要自己背背包拎脸盆拿着生活必需品。为减轻负担,我们两人一组,一人背被子,一人背褥子,晚上就挤在一起睡。
  我是和我们班一个叫李跃红的女生一组,她是个老实厚道的孩子,我从进初中就跟她要好。13岁,现在看来还是孩子,那个时候可没人娇惯。所以听说我们要去拉练,妈妈并没过多担心,只是为我准备了行装,还买了两斤苹果塞在书包里。妈妈说,实在是饿就吃一个。我暗自窃喜,那个时候家里吃不起水果,感觉拉练还不错,有水果可以吃。
  可是,我的两斤苹果,在出发后一小时就被我全部吃光了。不是饿,是馋。从学校出发,还没走到北温泉,我的挎包就空了。北温泉是我们搞活动经常去的地方,离市区大概也就五六公里。我给自己找的理由是,吃光了背包就轻了。
  路过了嵊江(应为澄江,竟然写成了老家嵊州的嵊)、盐井、合川、云门、龙市、小沔、三汇、后丰台(应为后丰岩)回北碚,路程大概是三百八十多里(略有夸大)。
  如果不是给爸爸写了这封汇报信,那么,我们当时去过些什么地方,我都忘了。幸好有那封信,我才记起我们的路线。从百度地图上看是很小一个圈子,我算了下直线距离,不过一百二三十公里的样子,可当时感觉好远好远,好难走好难走。
  我们一共走了10天,每天大概走20多华里,偶尔会长一些,也就是40华里吧。晚上就住在当地的学校,把人家教室里的桌子拼起来,铺上褥子,然后两个人合盖一床被子。
  那些日子总是下雨,四川雨水本来就多,又是秋天,真可谓秋雨绵绵。留在我记忆里的就是烂泥巴路,一走一吧唧。虽然有雨披,但衣服和被子都是湿乎乎的。连续几天下来,我看到烂泥巴就恶心,只好抬头走路,盯着前面同学的背包。现在想来不是泥巴恶心,是饿的,每天都饿得不行。见一个路过的农民就迫不及待地问,某某地还有多远?农民们才不把这点儿路当回事呢,总是回答说,马上就到了。或者,还有几分钟。但往往我们要走10个“马上”,20个“几分钟”才能到目的地。
  我在信上说:“我都坚持走了下来,一回车也没坐。”显然是有车跟着我们的,害怕万一出什么状况。另外有些年纪大的老师,是坐在车上的。记忆中是个带敞篷的卡车,顺带还拉着一些生活用品。
  但是出去十多天我也有不够的地方,比方说,花了许多钱。妈妈给我带了两块钱,我光买吃的就用了一块多,这很不好,没有节约闹革命。
  这一段时代痕迹最明显,很多朋友看了感慨不已,有说,花了一块多就自我检讨,真是可怜。也有说,那个时候我们家可拿不出两块钱给孩子。
  为什么会花掉一块多,我还记得。那时一到目的地,大家都饥肠辘辘,饿狼一般扑向热腾腾的饭菜。可我是班长,还得先配合老师安排同学们的住宿,最后才能吃饭。所以我每次去吃饭时都没什么菜了,更不要说荤腥。油水少,自然就饿。花了一块多钱买吃的,就是因为饿。
  买的什么呢?我也记得,是发糕。四川小县城的发糕,1分5一块,3分钱两块。酸酸的,大约舍不得放糖。我之所以感觉自己花钱太多,就是因为那东西便宜,3毛钱可以买20个发糕,我得吃多少发糕才用掉一块多钱呀。
  后面写道:
  出去后,我看到了许多农村的贫下中农生活还很艰苦,我和他们比起来差距很大。所以,我决心以后不再浪费了,要养成艰苦朴素的习惯。将来工作了,才可以经受住各种艰苦生活的考验。
  这个是老实话,有时候路过那些山村,村里的孩子们跑出来看我们,秋风秋雨中赤着脚,甚至光着屁股,拖着清鼻涕,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一对比,有点儿小羞愧。
  不能否认拉练的益处,的确是锻炼了我们的体力耐力,还增加了对社会的了解。但毕竟,这么大规模的迁徙运动,尤其是学生娃,本该好好读书的,成天背个背包在外面走,肯定弊大于利。据说那一年多的时间里,工人下农村,军人进山区,学生到军营,严重影响了正常的生产生活,甚至影响到社会治安。后来中央赶紧纠正,要求工人以做工为主,学生以学习为主,亿万军民大拉练才停止。
  父亲当时很担心我去拉练,在他眼里我是个弱不禁风的丫头,这封信一定带给他很大的安慰。
  我完全可以想象,七十年代的某一天,父亲在川陕交界的大山里,在铁路旁,或帐篷中,收到这封有两个女儿笔迹的信时,心里是多么的喜悦。据父亲的老朋友邱叔叔说,那时他们这些单身汉都是自己照料自己,工作异常艰苦,到了周末还要去河边洗衣服洗被子。他们把衣服被子晒在河滩的石头上,就会躺下来,享受短暂的小憩。这时候他们就会说起自己的家人。父亲骄傲地拿出我和姐姐写给他的信对邱叔叔说,你看,我的两个女儿都蛮懂事,已经能给我写信了。
  6、
  从父亲的收藏看,中学时期,我一共给他写过两封信。
  而且两封都是妈妈要我写的。
  小孩子总是偷懒的,即使是我这样的好学生,没有母亲下达指示,也很难自觉地动笔写点儿什么。
  我们家隔壁邓阿姨家,老大是个儿子,比我小三岁,好像叫小明。我读初二时他读五年级。他爸爸回来探亲时教训他说:你都读五年级了,认了那么多字儿了,还不能写信吗?以后你帮你妈给我写信!你给我写一封信,我就奖励你五毛钱。
  七十年代初,五毛钱是巨款啊,要卖多少橘子皮牙膏皮才能攒到啊。我在旁边听了眼馋得不行,恨不能帮他写。因为我们家是不可能有这样的事的,我爸从来不搞物质刺激,都是正规的传统教育。比如面壁思过,打手板心之类。若做了好事,也只是口头表扬。
  但即使有一封信五毛钱的利润,小明仍不肯写。没办法,邓阿姨还是得找我妈写。不光是邓阿姨,王阿姨、曹阿姨,都找我妈写。我妈是很愿意帮阿姨们的忙的,因为阿姨们从来不因为她是“右派”而歧视她,很尊重她这个文化人。
  我当时想,如果我爸也说,你给我写一封信我就奖励你五毛钱,我会不会多写两封信呢?物质刺激会不会多留下一点“文化遗产”呢?呵呵,估计会的。因为那个时候我很“贪财”,攒牙膏皮橘子皮卖,筛煤灰卖,打猪草卖,很努力地“致富”,现在想想,总计也挣了不过一元钱。   虽然爸爸没拿信来悬赏我(毕竟老婆会写信),但上了高中以后,也开始定期给我和姐姐发零花钱了。零花钱的额度是按冰棍儿计算的(当属老爸独创)。当时重庆的冰棍儿最便宜的四分一根,爸爸就按每天吃一根冰棍儿计算,一个月给我们一人一块二。我们哪里舍得每天吃冰棍儿?差不多都攒起来了。姐姐比我克制,一年下来攒了十元,我免不了要买点儿零嘴,或者在街头看几本小人书(两分一本),或者买张好看的手绢儿(两毛钱一张)。一年下来也攒了五元。
  妈妈就向爸爸借鉴,每次我去挑煤球时,也按冰棍儿给我酬劳:挑100斤煤球是两根牛奶冰棍的酬劳(一毛钱)。如果请人挑100斤是五毛钱,所以妈妈强调说,这一毛不是工钱,是买冰棍儿的,是为了锻炼你。妈妈的口头禅是,我们家不养小姐(妈妈的这个举措在我日后的成长道路上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我通常是忍着一根也不吃,把一毛钱存下。存点儿钱真不易呀。
  后来,姐姐的十元钱,跟着班上同学学装半导体收音机,全部耗尽,最终那些装在肥皂盒子里的元器件,只收到一些杂音(老姐饶命),丢在抽屉里拉倒。而我的五元钱被母亲游说,拿去做了一件新衣服,好歹还穿了两年。
  扯远了,回到信上吧。
  我人生的第二封信,写于1973年1月,仍是写给父亲的。当时我已经读初三了,下半年就要读高中了,字体比两年前有进步。
  信很短,内容主要是关于春节怎么过。这个事情一直是我们家的重大主题。每年年底年初,就开始讨论春节怎么过,因为一家人总不在一起。一直到我上大学,乃至结婚成家,仍是每年必须讨论的话题。我记得我大二的时候,就是我从成都到长沙陪爸爸和叔叔(叔叔从老家来)过年,姐姐从咸阳去杭州陪妈妈过年。
  我写信的时候,妈妈会先阐明主题,就跟现在干事们写材料,首长要先确定主题一样。
  爸爸:
  你好!很久没有给你写信了,我本来打算考试完了给你写信,后来想到你春节也许要回来,就先写了。
  你来信征求我们的意见,我是希望你回来的。妈妈去的话,很不方便。因为妈妈本来就坐不来车,再加上对我们不放心,当然不能去。如果妈妈走了的话,我和姐姐俩(两)人在家更该冷清了。还是你回来好,我们都在家里过春节,这是我的意见,妈妈和姐姐也都希望你回来。
  我估计,这封信的起因,是妈妈和爸爸在怎么过春节这件事上略有分歧。那时候爸爸还在川陕交界的紫阳县修铁路,爸爸希望妈妈到部队去过春节,他可以省下假期夏天再回来。但妈妈显然是丢不下我和姐姐的,如果三个人都去的话成本太高。于是妈妈就让我来跟爸爸说,支持她的观点。我当然是支持妈妈的,我也不希望妈妈丢下我和姐姐去爸爸那儿。我哪能理解爸爸希望和妈妈多团聚两次的心情呀。
  后半部,谈了一下我自己。
  我们这几天复习考试很忙。我一定好好复习,考出新成绩。我现在很希望你马上回来,可以帮我温习功课。我有个同学的妈妈是教中学数学的,她经常给我补课。我现在数学在她的帮助下有一些提高。化学也找了一个老师补课。因为我们学习上困难最大的就是这两科,特别是化学。你回来能帮我补一下就好了。
  读到后面我很意外,没想到那个时候就有补课这回事了。
  信里说的数学老师,是我初中同学曾庆的妈妈。我跟曾庆是好朋友,她妈妈是数学老师,每次给她讲数学题时就喊我一起去听。大概听过几次,所以我的数学成绩还不错。数理化里我最差的是化学。可是化学找谁补课的,我丝毫没有记忆了,真不该。有一点可以肯定,是不要钱的老师。那个时候只要孩子肯学习,老师心甘情愿花时间花精力为他们补课。后来爸爸告诉我,他也是化学最差,所以才学的土木工程专业。这下我更心安理得地放弃了化学。
  很遗憾信写得太短了,把“21点43分”加上,也没有五百字。
  但不管怎么说,还是留下了一点当年的痕迹。
  二、当兵离家
  7、
  再次给父母写信,已经走出了家门,离开了父亲,也离开了母亲,当兵到了部队。
  那是1977年春天。先看看信吧,这封让人有点儿摸不着头脑的信:
  爸爸妈妈:
  今天是星期天,没有什么事情。人一闲心里就觉得空虚得很。特别是昨天,我又听到一些风声,总觉得心神不定,什么事都不想做。本来才给你们写过信,可现在又想写了,除了给爸爸妈妈说以外,再没什么地方好说了。
  我总想不出个头绪来,只觉得如果退回去了,再叫我长期待在家里真难受死了,真希望成功或者工作能落实。也许我这些考虑都是多余的,想得太多了,可又不能不想,一没事就想开了。妈妈和姐姐都劝我心宽些,我有时也心宽,但宽不长久,没办法。
  1977年4月10日,我在重庆某部新兵连。
  照理说当了兵应该高兴才是。在那个年代,当兵是最好的出路之一。可是我的整封信却表现出非常忧虑,忐忑不安。而且信封上居然冒写了一个农村地址,好像是我高中同学下乡的地址。有点儿偷偷摸摸的感觉。
  这是因为,我当的是“后门兵”。
  1975年我高中毕业。班上的同学几乎都下乡了,我在北碚的同学下乡到了附近农村,我在部队的同学下到了陕西农村。而我,因为姐姐已经在一年前下乡了,按当时的政策规定(每家留一个子女在城里),便留在家里做了“待业青年”。我跟着母亲离开北碚,住到了父亲部队所在地,重庆中梁山。
  中梁山就是山区。除了部队基地,四周全是山和农田。没有街道商场,没有图书馆电影院,这些都不算什么,重要的是一个朋友也没有,每天就闷在家里,除了“红宝书”其他什么书也没有。以前在北碚时,我还可以去区图书馆借书看,还有同学一起玩儿。到了中梁山,我除了帮妈妈去镇上买菜,做些简单的家务,真是闲得心里长草。唯一的娱乐生活,就是父亲团里偶尔放个电影,一个月一回吧。可以说待业的一年多时间,是我人生最苦闷的日子,几乎与世隔绝。   我曾在自己的小传中回忆过:
  为了打发光阴,我开始学习毛泽东和鲁迅的诗词——家里只能找到这样的书,每日背诵或者默写,很快我就把当时能够看到的毛泽东诗词全部背下来了。再后来我就开始自己搞“研究”,研究出毛泽东诗词里使用频率最高的几个字,分别是天、地、海、山、风,由此得出毛泽东这个人气魄很大,无愧是我们这样大的国家的领袖。我将“研究结果”告诉父亲,他很高兴。他一向喜欢古典诗词,鼓励我继续学习。但他也拿不出什么书给我看,有空时就给我讲一些他肚子里装着的历史文学方面的典故。
  更多的时候,我还是独处。
  我们住的楼房与工地很近,每天都听见放炮的声音,窗户震得咣咣响。父亲是团里的副总工程师,很操心,特别是放中炮炸小山包的时候,总怕飞起来的石头砸断高压线或者老百姓的房子,那里有个煤矿,高压线断不得。为此他想了很多办法,这些办法很顶用,有些还被他写成了论文。父亲每天吃饭时讲的工地上的事情,成了我唯一能听到的外部世界的事情。我每天站在阳台上,看着连队那些兵扛着工具器械去工地,早上去的时候他们总是朝气蓬勃的,唱着歌儿,迈着又快又大的步子;到傍晚收工的时候,我就只能听见铁锹镐头拖在地下发出的响声了,他们身上的衣服被汗水和泥土弄得已辨不出颜色,一张张脸上都显得疲惫不堪。但我羡慕他们,因为他们每天都有事做,而且他们有伴儿。
  爸妈看我苦闷的样子,也是绞尽脑汁,想了种种办法帮我排遣。妈妈让我在楼后面开一块小菜地,种种蔬菜什么的;父亲又让我去团里的卫生队学习,跟在几个护士后面打杂。还不错,那三个月里我学会了打针,输液,简单包扎,甚至简单缝合,还算有点儿快乐;之后妈妈又把她去部队做临时工的名额让给我,我就跟着阿姨们去做临时工,主要在仓库里擦生锈的零件,整理库房材料等,有时也去装车卸车。夏天的某一天,卸车时我中暑晕倒了,妈妈就不再让我去了。
  转眼又是秋天,我持续地孤零零地闷在家里,不堪忍受,便提出也要下乡去当知青。爸妈一口回绝,我就整天缠着他们,弄得他们不胜其烦,认为我定是被《艳阳天》、《金光大道》(浩然著)这样的小说或者《春苗》那样的电影给骗了。特别是母亲,看姐姐在农村已经够苦了,不希望我再去,她一再跟我说,你别以为农村像小说里那样,那完全是两回事,你下去再后悔就上不来了。
  说实话,我不否认我中了文学的“毒”,但更重要的是我实在不想再这么一个人孤单寂寞地打发时光了,到农村再吃苦总有许多知青在一起啊,总有个伴儿啊。再说了,我心底也存有侥幸,说不定农村真的像《艳阳天》里那样呢,说不定我妈是故意吓唬我呢,说不定我去了表现好,就可以安排工作或者上大学呢。
  父母经不住我的纠缠,终于同意了。父亲郑重地跟我谈了三点:第一,不要以为下了农村将来就一定能进工厂或者上大学,很可能一辈子在农村了;第二,不要把农村想象成小说里的样子;第三,家里没有大腿可给你抱,如果后悔了也只有咬牙坚持。我一一点头表示明白。父亲就报告给了部队的知青办。
  母亲为我准备了一个樟木箱,那是按我们老家习惯给女儿出嫁用的。我满怀憧憬地开始收拾行李。除了换洗衣服外,我带的最多的是药品。那时我已在父亲团里的卫生队学了三个月的医务常识,我希望自己能像春苗那样给广大贫下中农看病。当然,还有个原因是我自己有严重的皮肤过敏症,稍有气候或饮食不适就会犯,一犯就很厉害。我得自己给自己治疗。母亲不愿我下乡,这是个重要原因。
  可是就在出发的头一天,上边忽然来了个通知,说此人不符合政策,不能去知青点。我一下给打懵了,但也没办法。上级又不是你父母,你不能去纠缠他们。于是继续闷在家里。
  这样熬到了1976年年底,部队开始征兵了。我对当兵始终没有动心,一来我知道我们家情况,爸爸虽然穿军装,也不过是个工程师,不带“长”,妈妈有“历史问题”(错划为右派),当年姐姐想当兵就是因为这个被卡下来的,我不想让爹妈为难;二来,我个人对女兵并不向往,在卫生队学习的三个月,让我近距离地看到了女兵,没有任何神秘感。我的愿望是上大学。我急着下乡,也是觉得有可能以后当个工农兵大学生啥的。
  可是一年多的待业生活过下来,快把我憋死了。所以当父亲问我如果有机会去当兵你去不去时,我立即回答说,去。这时已是1977年初了,该当兵的部队子弟都走了,没人注意到我。爸妈终于下决心帮我去争取。所谓下决心,就是求人。
  父亲得知团里一位领导,正在为他的农村儿子找门路,就厚起脸皮去找他,恳请他把我也一起送去。那领导答应了。爸妈很是感激,翻箱倒柜,把家里压箱底的丝绸被面之类的送过去表示谢意。可是一直到春节过完也没落实。就在我觉得没希望的时候,有一天爸爸下班回来突然说,来通知了,今天晚上有辆车接山山去新兵连。
  我和妈妈都吃了一惊。那天晚上父亲团里放电影,我正打算吃了饭去看电影呢。此时啥也顾不上了,慌忙收拾行李。好在早已有准备,军用被褥是爸爸的,女式军装和帽子,是找爸爸女同事借的。妈妈连忙去厨房多炒了两个菜,为我送行。一家人坐下来吃晚饭时,忽然停电了,烛光中,爸爸妈妈向我举杯,脸庞上满是不安又满是期待。爸爸送我上吉普车,最后说了一句话,爸妈只能送你到这里了,自己去打天下吧。
  车子在黢黑的夜里飞驰,我完全不知目的地在哪里。没有敲锣打鼓,没有大红花,没有送行的人群。我就这样在黑乎乎的春天的夜里,来到了新兵连,一个全部由“后门兵”组成的新兵连。
  新兵连设在一处部队的旧营房里,干部也是新兵家长所在部队派来的。兵们高矮胖瘦都有,年龄大的有二十多岁的,小的有十四五岁的,还有刚从农村出来完全没读过书的。我记得有矮个子兵大概不到一米五。所以老百姓一眼就能看出我们是后门兵,有时我们出操跑步到镇上,就有小孩儿冲着我们喊:后门兵,后门兵!甚至叫我们“黑兵”,所以我心理压力很大,终日惶惶不安。
  8、
  其实每年征兵,都会有不少部队子弟参军。但哪一年都没有1977年多,几乎是所有的部队子弟都蜂拥到了部队。究其原因,那时“文革”刚结束,各行各业都脱离了高压政策,松口气。部队的松口气没别的,就是让子弟们入伍。据说以前的“后门兵”必须要师以上干部介绍才能到部队,1977年那次只要营职干部举荐就行了。再者,那时候社会上很多行业都流行“顶替”,即找不到工作的青年,让父母提前退下自己顶上,当工人,或者当老师。部队子弟觉得自己只能去当兵了。   现在的青年选择很多,考大学,打工,当兵,或者自己创业。那时差不多就两条路:一是插队;二是当兵。从后来的情况看,并不是“后门兵”就质量差,应该说大部分都很不错的。他们有理想,勇敢,能吃苦,文化水平相对高,思想也相对开放。就我们连来说,起码有一半成为骨干,发挥了应有的作用。
  现在每每有人调侃我是“后门兵”时,我总是嘴硬地回答说,我那时年满十八,高中毕业,身高一米六,身体健康,完全是合格兵员。可当时却是心虚得不行,提心吊胆的。从信里完全可以看出。
  不过,我们这个新兵连虽然非正规军,毕竟是个连队,每天出操,训练,上课,劳动,像模像样的。加上伙食也很不错,我感觉挺愉快。我是最后一个进入新兵连的,是“插班生”,但战友们都对我挺好,我也比较懂事,高中毕业在家闷了一年,完全闷熟了,很努力地挣表现,发挥特长,给连队出黑板报,创作晚会节目,渐渐融入了这个集体。
  昨天我们又劳动了,抬煤渣铺路。我和另外一个人抬了一下午,从中午一点开始,一直干到五点半,情绪不高,赶去回来就觉得特别累。但这回肩膀一点儿不疼,锻炼到底有成效。
  尽管如此,我心里始终忐忑不安,因为每天都传来消息,说要把我们这批兵退回去,还说军委收到很多告状信,还说华国锋都批示了要退兵。我感觉自己像是在一只风雨飘摇的破船上,随时可能翻船。
  那时父母还在重庆,距离我连队大概就是两个多小时的车程。但一个战士是不可能回家的,也不可能打电话。所以我只能给爸妈写信。
  知道了这个背景,就能明白我信里所表达的忐忑不安源自何处了。这封信写了满满四页。
  晚上洗完衣服她们又叫我去排节目。到这里后,她们都非说我会跳舞,其实我真不会跳。可是排节目前叫大家都表态,要一切行动听指挥,服从命令。在这里可不像在学校,由着自己的性子,高兴跳就跳,不去也得去。学了大半天,我还是不太会。不过反正没事,自己清闲着反而乱想,不如去跳跳,高兴一天算一天。我每天吃很多,大碗拿来后,我吃得更多了,馒头至少吃三个,就是不知道长胖了没有。这两天下雨,主要是上课,一是学军事地形学,二是学政治,毛主席的建军思想。这个是要考试的,而且成绩要装入新兵档案,我一定好好学习,不管它退不退,多学点儿是没有坏处的。
  我现在打算做好两种思想准备,退就退,不退就好好干。在学习上我是努力的,从不落一节课。军训我也能认真参加,劳动我都很卖力。上次连里表扬劳动好的也有我,其他方面我一定注意。因为要分配的话,就要看表现,由连里写建议。
  从这些可以看出,我当时的确很努力,有一线希望也想努力争取。几十年后我们新兵连战友在重庆聚会,大家说起当年的事,还夸我在连队经常写黑板报,写朗诵诗,还说我不爱说话,看上去很懂事的样子,呵呵。我只记得我们每天都在等分配的消息,每天都失望。4月份了,按正常程序新兵早该下连了,可我们依然在等待。为排遣愁绪,女兵们流行起抄歌单,就是《洪湖赤卫队》,每人一个本儿,把那些歌儿全抄上,再互相学唱。
  就在我给爸妈写了这封愁眉苦脸的信大约一周后,好运终于降临了:我被分配到了部队,离开新兵连来到成都军区通信总站,正式成为一名战士。我还记得离开新兵连时全连战友那羡慕的目光。因为只有三个名额,我能成为那三分之一,实在是上天眷顾。很多年后我才听一个战友说,当初选我们三个,是考虑到我们年龄合格,身高合格,文化水平相对高一些,表现又比较好,是想让部队看看“后门兵”的质量也是很不错的。
  但是,这样的大好消息,却不知为何我没有写信给父母?我在那个时期的一摞旧信里,只找到一封新兵连写的信。显然还是有部分信件遗失了,因为信里我总是说,前一封信收到了吗?毕竟父母那时很动荡,搬来搬去的,直到父亲1983年回到杭州,才安定下来。
  走出家门,再走出新兵连,成为一名真正的士兵,需要感谢的人很多。首先是那位团领导,是他想法把我送到新兵连的,然后是父亲团里的两个阿姨,把军装帽子借给我,然后是新兵连领导,我虽然晚到,且家里毫无背景,也依然善待我。
  至于爸妈,大恩不言谢。
  9、
  1977年4月下旬,我和另外两个新兵一起,被分配到了成都军区通信总站四营一连,驻地就在重庆两路口的十三军大院里。下连后,我们三个分到了不同的分队,她们俩一个载波分队一个长机分队,我则分到了长话分队。听老兵说,那两个分队技术含量比较高,而我们长话分队就是接电话,只要靠死记硬背背下电话号码就可以了。我知道了一点儿也没感到遗憾或羡慕,不管怎样,我终于成为一名纳入我军编制的战士了,不用再提心吊胆担心被退回家去了。
  接下来写给父母的这封信,就是我下连队一个月后,1977年5月25日的。从信中看,我的心情好得不能再好了。
  爸爸妈妈,你们好!
  现在,我非常愉快地给你们写信。
  今天我们发衣服了,有一套的确良夏装,一双胶鞋,一顶蚊帐,一床席子。过两天还要发一套裙服和一双凉鞋。至于以前发过的东西,我们问了司务长,他说会补发的,叫我们别着急。
  在此之前,我一直穿着从家里带来的旧军装,也就是从爸爸女同事那里借来的旧军装。所以接下来我啰里啰唆地跟爸爸说了还人家衣服的事情,大概父亲要求我还新衣服给阿姨,我舍不得。
  下连后我最出色的不是劳动,而是业务训练。我们分队的业务训练就是背电话号码,背部队代号和地址,背转接电话的线路图。我很快就通过考核,上机值班了。
  今天还有值得高兴的事,我们新兵进行了总考,我比上两次都考得好,是92(分)。十三个新兵,一个优秀,三个良好,四个不及格,四个刚好60,还有一个70。明天就要上班了,这是我盼望了很久的,二十多天的功夫没有白费,总算上机了。
  我就是那个唯一的优秀。年轻时我的记忆力非常好,继承了父亲,话务员所需要熟记的电话号码部队代号和地址这样的事,对我来说很容易做到。我虽然比其他新兵晚到连队,但很快就脱颖而出,考试经常是前几名。以至于后来就骄傲了,偷偷把闲书放在号码本下,别人背号码我就看书,做数学题,甚至看小说,被分队长发现挨了批。   我们单位挺好,大家都很朴素。听说是有名的,人家都说,通信总站出来的女兵,个个都朴素。这是一个好风气。医院里就不行,穿啥的都有。所以,我说我并不羡慕她们能分到医大。
  我这里说的分到医大,是指新兵连的其他战友。我到老连队后,依然时常关心新兵连的战友情况。从信里看,新兵连的战友也给我写信的,所以几个月后,我得知她们终于分配到部队了。有的分到了军医大,有的分到了野战军。但还有一部分新兵,直到一年后才分配,而且分到了遥远的青海,真是很坎坷。我又同情她们,又佩服她们。如果是我,早就坚持不下去了。
  我信里说的“通信总站的兵,个个都朴素”,就是说女兵们穿着不讲究,有一句口号,叫“部队发啥穿啥”。我们连是个男女兵混合连,一百多号十七八岁二十来岁的男女青年混在一起,领导们觉得必须管紧点儿,不然太容易出事了。这管紧就包括不允许女兵打扮,最好看上去跟男兵是一样的,一样出操,一样值班,一样劳动,一样穿着。唯有早上出操时,连长会在集合完毕开始跑操之前,大喊一声:“有特殊情况的同志,出列!”便有三三两两的女兵解下外扎腰带,走出队列,那就是来例假的女兵。但我刚下连队时,听见连长喊这句话怎么也不好意思离开队伍,半年后才敢。
  连里对女兵有个“六无”规定:无花衬衣(只穿部队的土白布衬衣),无毛衣(只穿军用绒衣),无花枕头(只用包袱皮当枕头),无尼龙袜(只穿部队的粗线袜),无皮鞋(只穿军用胶鞋),无手表(不用解释)。
  我是严格执行此规定的,凡是不合规定的,包括从家里带来的一个我自己绣的花枕套和两双尼龙袜,都让妈妈拿回去了。也许是我们家一直经济拮据,我已习惯了朴素,做到这些并不难。但有些女兵家境很优越,甚至是高干,来部队之前过得很舒适,做到这些就很困难。比如有个女兵就偷偷戴手表,害怕被发现,就往袖子里藏,几乎戴在胳膊肘上,但还是被发现了。我感到十分不解,戴到胳膊肘上,看都不敢看,不等于没戴吗?何苦呢?还有个女兵,偷偷烫了刘海,这些都属于“资产阶级思想”,我有时候看现在一些写女兵生活的电视剧,里面的女兵一个赛一个时髦,感觉太不真实了。
  只有提干了,成为女军官了,才可以穿皮鞋戴手表,当然是自己买。提干后的工资是58块5,而那时的皮鞋衬衣,十来块就可以买到。战士一个月只有几块钱津贴,第一年每月6块7毛5(男兵6块,我们女兵多7毛5的卫生费),第二年涨一块,第三年再涨一块。记得我进大学的时候,是一个月8块7毛5。所以那个时候盼提干,是有具体目标的。
  我当时丝毫没想过提干,感觉离自己非常遥远。但有一件事却摆在了面前,就是入党。
  10、
  到了连队,战友们都在写入党申请书,我也跟着写了一份。那个时候入党就意味着你表现好,相当于立功评奖。可是写归写(表个态),我一点儿也不抱希望,因为我的家庭情况,肯定不在党组织培养之列。从小我就明白这一点。
  还在石家庄读小学时,我就知道爸妈不是“根红苗正”的人,他们都是“有问题”的人:父亲出身地主,还是“臭老九”,母亲更严重,被打成“右派”,离开了报社。父亲虽然参军在部队,却连个党员都不是。所以每逢填表我都自卑无比(也不知那个时候为什么老让我们填表),躲在一边悄悄地,在父亲出身一栏填上“破落地主”,在父亲母亲的政治面貌一栏都填上“群众”(这个“群众”得解释一下,不然年轻一代很难明白:“群众”就意味着你不是党员,甚至意味着你是落后分子)。
  父亲就因为出身地主,在部队干了几十年,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立过八次三等功就很能说明了),却始终没能入党。父亲当时在铁道兵6师29团任副总工程师。工作认真努力是出了名的,在工地上晒到中暑,坐卡车翻车掉河里,自己游上来穿着湿淋淋的军装继续工作,放到现在肯定是优秀党员了。我哪里做得到像父亲那样?可父亲都没解决,我怎么可能解决呢(当时称入党为“解决组织问题”,如同结婚被说成是“解决个人问题”)?
  但毕竟年轻,还是希望自己也和其他战士一样被接纳。于是写信去问父亲,婉转地问他在团里工作状况如何,关系如何,其实就是想问他是否还可能解决组织问题。我的这封信找不到了,之所以确定写过,是因为我保留了父亲的回信。
  今天重读父亲这封信,我真的很心酸,很自责,我为什么要去问父亲这个问题呢?让50岁的父亲像写检讨一样,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了四页,一五一十地向女儿述说自己没能入党的缘由。好在,我收到父亲这信后给父亲的回复,还算懂事,弥补了我的内疚。
  先看看父亲的信吧,虽然长,我还是觉得很有必要录入在这里,它非常能体现那个时候知识分子卑微的无奈的生存环境:
  ……
  你在5日来信中,关心我的工作动向和在这个单位的关系问题,很好。本来我也想和你谈一谈的,有些情况应该让你了解。
  我到这个团工作,已经七年多了。总的情况是好的,团党委和首长,对我也是关心的。我和周围同志相处,基本是融洽的。但我的一个中心问题——争取解决入党的问题,还是相当困难的。
  回顾以往,曾经有几次,接近解决了,却出现了意外情况,又耽搁下来。第一次在朝鲜,有一位同学揭发我参加过国民党青年军,等到这事弄清楚了(确实没有其事),已是几年后了,情况变了。第二次在(19)56年、(19)57年,因反右运动而搁下了。第三次在石家庄,李伯伯(燕立爸爸)当支部书记,我又一次写了自传和申请书,政治部、总支、小组都表了态,认为可以发展,“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又搁下。
  从政治条件看,主要是三条,1.地主家庭出身;2.参加过三青团;3.妈妈(19)57年的错误。但仔细分析:1.地主家庭,其实只有七亩地(解放前五年即如此),是破落地主,我自高二年级到大学毕业,整整六年,都是公费(学费伙食费等全部费用均是学校供给);2.三青团只参加了成立大会和分队成立会,而没有其他活动。相反,我却参加了多次进步学生运动,如罢课,进步游行,串联,给去解放区的同学经济支援等等,在一次游行中还被打伤(都能找到证明);3.妈妈的错误是两条,都是对报社内部的具体领导个别人说的,至于大是大非的话,一句也没有的。只是在当时的形势和运动性质的条件下,才划成的。同时也于(19)62年摘掉帽子。这些,可能你也知道。   一些了解情况的老首长老战友,他们就能全面地看待我,敢于和愿意关心、解决我的组织问题。例如三师时的潘、张首长,石家庄时的李,以及前几年的张。但也有不少人,一提到这几个问题就摇头了,他们说,一个问题就严重的,何况那么多。我之所以解决不了,这是基本的一面。
  其次,从环境分析,我们六师有20名左右50岁以上的旧知识分子还没有入党,我到这里已经七年多了,从来没有听说,在这20人中发展了谁的。可见事情之难。在我们团里,七年多来,还没有哪一位团首长和我谈过一次话,我常感到,有事无人可找,现在团里的主要领导之间有矛盾,使我更不知找谁好。团里有些人认为我是最舒服的了(孩子都有了着落,钱多),不需要再解决什么问题了。
  还有,我的体力日渐衰弱了,尤其今年,我明显感到不及去年。在前几年,我还可以在烈日下奔波于工地,甚至可以亲手测量,现在不行了。在烈日下,走一个小时路也支持不了,就有中暑的感觉。晚上加个班,第二天就好像生了病。8月8日那天,正是我参加铁道兵工作的28整年,正在病重发烧,感慨很深。“青山为证献青春,白发依然是白丁”。过去的岁月中,在老单位,有老首长的关心,自己干劲儿大,身体好,工作有点儿成绩(例如立功七次),尚且没有解决;而今年岁渐老,身体急剧下降,脑子也日益不好使了,你想努力工作,以弥补政治条件之差,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呀!既然工作上也搞不出什么名堂,那么凭什么东西去争取呢?其他方面,如政治学习,我只是一般化,很难有突出表现。如集体活动、劳动、生活制度,我也不过一般化而已。
  从以上几点分析,我要解决组织问题,确是不容易!当然,事情不能绝对化,形势在不断变化,周围的人事和情况也不是固定不变,我个人也不会消极,仍要继续努力争取,也许还是有可能解决。但困难的因素是应该充分认识到的。
  ……
  当然,事情也不是绝对的。党的政策是“有成分论不是唯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我相信,通过你自己艰苦的较长期的努力,党组织还是会吸收你的。但这个“努力”不是一般的,而是要特别努力,比别的同志的努力要加一倍、两倍。因为家庭不能给你依靠,反而给你增加不利的因素。你要凭自己的努力来弥补这个缺陷。
  11、
  认真抄录了父亲这封信,感慨万千。这封写于1977年8月的信,很能呈现出当时的政治状态,毕竟“文革”才结束,“解放思想”尚未开始,尤其在部队,衡量一个人,依然是以家庭出身和政治表现为依据的,入党就更要看这些了。可是入党又那么“重要”,比立功还光荣,父亲在部队几十年了,都一直无法解决,将心比心,太明白我的处境了。可他又不想让他的情绪影响到我,又希望我能和其他战士一样取得“进步”,所以这封信对他来说,是很难写的,我估计他写了很长时间,有可能还写了不止一稿。
  今天的年轻人,是绝对无法理解这些的。
  好在,我收到这封信后,给父亲回了一封信,这封回信让今天的我稍感安慰,我在信上努力安慰父亲,丝毫没有埋怨他们带给我们的所谓“阴影”:
  爸爸,你好!
  来信都收到了,请放心。
  看了你十八日的来信,对我教育很大。我想了很多。
  家庭政治条件的好坏,对于自己的进步来讲,是有影响,可它不是决定的因素,决定的因素还在我自己。所以,爸爸,你完全没有心(必)要为我们感到不安。你虽然不是党员,可你几十年来所作(做)的工作是对的(得)起党的,我就是这么认为的。我们家子(姊)妹两个并不差,这一点和你的教育是分不开的。你和妈妈从我们小的时候就开始教育我们要爱劳动,要艰(苦)朴素,这些在我的头脑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也常象(向)同志们谈起。世界上是有很多不公平的事情,这不奇怪。因此,爸爸不必要为此事再感到於(于)心不安,我对这个问题没有一点儿怨言,我会努力的,比别人加倍努力,我也相信自己一定能跨入党的行列。虽然比较难,但终会有这样一天到来的。请爸爸妈妈放心,我和姐姐都不会辜负你们老一辈的期望和辛勤教养的,一定会成为有用的人。
  爸爸,你也不要为身体的衰退而烦闷。我的意见:多吃点营养的东西,心情愉快、舒畅,加上适当的锻炼,是完全可以恢复的。你年纪并不大,原来的身体基础又好,也没有更多的心需要操,所以,只要精神上愉快,没有包袱,就可以老当益壮。你看周总理,还负过伤呢,一天要操那么多心,可在没生病以前,身体多么健壮,充满活力,那时他已经七十几岁了,简直像个中年人。
  这两天我们天天都在学习公报(中国共产党第十一次代表大会公报)和政治报告,进行讨论……今年还要召开科学大会,这对知识分子将是很大的鼓舞,爸爸你觉得高兴吗?
  看得出我写这封信时心情比较激动,错字、别字、漏字很多,是急于想安慰父亲、帮父亲分忧的样子。
  其实我心理压力很大。父亲信上所说的“这个努力不是一般的,而是要特别努力,比别的同志的努力要加一倍、两倍。因为家庭不能给你依靠,反而给你增加不利的因素。你要凭自己的努力来弥补这个缺陷”这些话,我完全明白,而且从小就明白。就我们分队的女兵来说,几乎个个都是“好出身”,部队子弟不要说了,来自农村的都是贫农的孩子,来自北京的都是从各学校挑选出来的优秀生,唯有我例外。可是我除了默默努力,又能怎样?
  家庭的原因,加上当兵的不易,让我到连队后丝毫不敢松懈,通俗的说法就是使劲儿“挣表现”。政治学习,业务训练,打扫卫生,出操,劳动,加上业余写稿,样样不落后。尤其劳动,一副吃大苦耐大劳的样子。加之母亲对我们姊妹从小就实行了她独有的教育方针,即生活能力比学习更重要,我们家不养小姐。由此我一直比较粗拉,不娇气,连队修操场我可以挑沙子,分队种菜我可以挑粪。我个子虽然瘦小,可挑起担子来的熟练程度让战友们吃惊,一晃悠一晃悠的,很有范儿(小时候挑煤留下的功底)。就像父亲一点儿不像地主儿子一样,我也一点儿不像个知识分子的女儿。我的这一特点,在漫长的军旅生涯里,起到了非常好的作用。   应该说,那时的连队风气还是很正的,我的努力被认可,连领导和营领导经常表扬我,让我参加各种活动,年底还受到营嘉奖。家里至今还保存着一个“1978年奖”的白色搪瓷杯。所以,虽然入党无望,我也一点儿不感到沮丧。
  12、
  其实,相比起入党,有件事让我更向往,就是上大学。高中毕业我执意想下乡当知青,就是指望自己能通过推荐成为工农兵大学生。似乎那是进入大学的唯一渠道。现在到了部队,我依然惦着这个事。
  我在1977年8月给父亲的信里,就流露了此心思。
  今年我们连里又有两个上大学的,是载波分队和电源分队的,他们都是有技术的单位。听老兵说,我们长话分队从来没有这种资格。我很希望能够有机会读书,可现在感到没希望了。随它去,以后再说。
  这里所说的上大学,依然是指“工农兵大学生”,即由部队推荐去大学读书。当时恢复高考的决定尚未做出,我想到的只有这条路。可是我所在的长话分队,由于没什么技术含量,老兵说每次推荐都轮不到我们分队。
  我嘴上说随它去,心里还是隐隐期盼着。我想上大学,其实并没有想到上大学可以改变命运什么的,只是想读书,想重新坐进教室。而且还有个念头,爸爸都是读了大学的呀。
  好在毕竟已经到了1977年,“文革”结束,百废待兴,首先科学文化开始得到重视了。这个从我的信里也可以看出:
  今天上午我们营里派20名代表到重庆科技礼堂听科技报告,我因为参加报道会,也去成了。听了一上午,是中国航空学会一位姓朱的同志讲的,关于人造地球卫星技术概况。听了以后收益不少,开阔了眼界,增长了知识。本来下午还要听关于电子对抗的报告,后因时间晚了,没去成。
  但就在我写这封信的时候(1977年8月25日),一个重大的历史事件正在酝酿之中。1977年8月4日至8日,邓小平在北京主持召开了科学与教育工作座谈会,在谈到高校招生这个问题时,与会的三十多位著名科学家和教育工作者,都纷纷反对“文革”中实行的推荐上大学办法,主张立即恢复高考。这些意见得到了邓小平的支持,他要求教育部立即改变招生办法。9月教育部就在全国高等学校招生工作会议上,决定恢复已经停止了10年的全国高等院校招生考试。10月全国各大媒体就公布了恢复高考的消息。
  我在连队听到了这个消息,激动不已,当即跑去找连长,直言不讳地说,我想参加高考,我想上大学。
  连长毫不客气地一口否决:你一个新兵,一年的军龄都没满就想上大学?等服役期满了再说。
  连长的态度一点儿不奇怪,因为当时部队的风气就是这样,提倡战士们“安心本职工作”、“干一行爱一行”,而不是去追求更高的目标。我在业务训练(就是背电话号码之类)的间隙看小说或做数学题,被批评了无数次,说我这样做是不安心本职工作。每次班务会大家都要表态:热爱话务工作安心话务工作,做一颗革命的螺丝钉。我暗中抵抗,每次都只说一定要做好本职工作,就不说“热爱”。耍了点儿小心思。其实也没人在意你到底是怎么说的。
  好在,我每次考核成绩不错,“不安心”也就被忽略了。
  但是从给爸爸妈妈的信上可以看出,爸爸妈妈也在担心我表露出想上大学的念头,要我先学好专业。
  从这个星期开始,新兵不上班专门训练。我虽然耽误了两天半,但有决心照样赶上同志们的步伐,而且努力争取走在前面。自己最多不过是少玩儿点,利用空余时间补习。数理化我也同意暂时不学,先把电工学和电话学补习一下,也要在专业技术学好的基础上。关于上大学,我一定做到不动摇,安心当兵。
  但我的心里,始终放不下这个念头。不管怎么说,可以通过考试上大学了(而不是推荐),我就有希望。只要考试我就有希望。我对自己的应试能力很有信心。
  不料这希望历经许多周折和坎坷,直到三年后才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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