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餐店的日与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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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所以常去快餐店是因为租房里没有桌子,看书很是不方便。早上去能占个好位置,我一般坐在二楼靠窗的第二个皮椅上。尤其喜欢春天来时,窗外马路上的国槐初初吐出新嫩的绿芽,阳光从玻璃墙壁透射过来,身子一会儿就暖融融的了。早餐也会在这里解决,一个汉堡,一杯红茶,就可以消磨一上午。红茶喝完了可以续杯,热气盘桓在身体里,手指捻着书页,一页页翻看过去。这是平日里难得的整块阅读时间,不受干扰,不被分割,一径沉下去,沉到字与字的海洋中,逐渐听到书卷的海浪声。看得兴奋时,突然起身在快餐店狭小的走廊上走动,书中的内容像是燃烧的火把,在我眼中发亮,在我脚底生热。等平静了一会儿再次坐下,重新沉到海中去。
  我从来没有在不同的日子里看到同样的顾客,他们总是更换着面孔和声音。进入我视网之中的这些人,从未知的命运轨迹中来到此,又起身走向未知的时空中。我成了这流动之中的磐石。也有不流动的熟悉面孔,他们是快餐店的員工。我常记得那个小个子的姑娘,人才到柜台那么高,每当轮到我点餐时,她就会仰着头问我:“这位先生您好,请问您需要什么?”她小而胖,眼睛鼓凸,手臂费力地上伸到点餐机的界面上。点完餐,我站在一旁看她一边冲着她的同事喊着要准备的餐食,一边拿着红色餐盘到柜台上,搁上搅拌棒、纸巾和发票,动作飞速流畅。她的同事们经过她身边时,个个显得高大。她跟每一个人说话都需要仰着头。她的声音干脆利落,眼神中也是说一是一的坚定。我忍不住去联想这个姑娘,当她换下工作服回到家中,会是怎样一个人?她介意别人怎么看她的个子吗?她是不是在不断与人的接触中,得到过嘲笑,也得到过安慰,从而慢慢有了自己的强悍立场?
  有时候下午我过来,二楼有一个年龄大约在五十岁上下的阿姨在忙活。我记得在二楼看书时,见她拿拖把拖地上小孩搞泼的可乐汁。当我看完一页后,有时会见她靠在护墙板上,眼睛微微眯着,像是在假寐,又像是在想着心事。她的脸上皮肤松弛发白,头发中有露出的银丝,拖把拄在胸前,一缕风吹着她的衣摆,一鼓一吸。直到有年轻的主管上来,叫道:“王阿姨,厕所要保洁一下!”她看着主管,恍惚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哦了一声,急急地跑到卫生间去。有时候她全神贯注地站在二楼楼梯口处,一有人起身离开,她就火速地跑过去把吃剩的骨头、擦过的纸巾抹到塑料方盘里,然后用抹布擦了一遍再擦一遍。有一次我起身去上卫生间,回来时,我坐过的位置上干干净净的,喝的红茶杯子和看的书都不见了。问阿姨,她的眼中有惊慌的神色,“啊,我不知道你还没喝完啊。”她看了又看手上的抹布,又转头看四周,“我不记得收拾过你的桌子。”后来主管过来,才在放垃圾的桶里找到我的书,书页上沾着番茄酱。主管给我道歉,又对着她叫了一声:“王阿姨……”她又低头去收拾其他的桌子去了。
  书看累了,我抬起头会做一个游戏:长久地关注一个人。譬如这个阿姨,在快餐店走来走去的人群都是她的背景。当然这个人也可能是楼梯口左侧那个吃薯条的男人,也可能是在玩手机游戏的中学生。我偷眼观察着他们。他们连续的动作,偶有变化的神情,看定一处的目光……我像一只坐定中心的蜘蛛,丝线伸展粘附在陌生的被观察对象上,吸收着散乱的信息。他在想着心事。她在等待一个人。他饿了。她的脸上有颗毛刺。他们在自己的世界中,我是他们无足轻重的人肉背景。同时,那位阿姨在我的观察对象边上拿着抹布走动,从楼下一阵一阵飘来炸薯条的气味,窗外嘟嘟嘟响着汽车的鸣笛声。我又会转头去看窗外的马路,一个公交站台,白色栏杆,一排槐树。混沌的未知的具象世界,在我视网中铺展开来,充满了无数的隐喻和谜题。书中的世界与现实的世界在此失去了界限,融在我的感知之中。书中那个哲学家,来到这个街道,当他看见一群人聚集在快餐店前面的栏杆前面,他会想着这些人莫名地纠结一团是为什么。一辆车开来,所有等待的人都上车了。栏杆那处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巧克力色的购物袋遗留在那里。他们又去了哪里?书中的人会得出怎样的结论?
  在长久的看书与观察中,我已经能准确地道出快餐店那些播放的歌曲。第一首是萧敬腾的《王妃》,歌声气势汹汹,如乌云铺天盖地,让人忍不住想赶紧打伞;第二首是杨宗纬的《洋葱》,沉痛而压抑地迫降到我的头颈上;第三首是Justin Bieber的《Baby》,耶耶耶耶,耶耶耶耶,一直在耳边重复着……一直到第十首周杰伦的《听妈妈的话》,再一次重复萧敬腾的《王妃》。当我沉浸在书中时,它们喧嚣而模糊地震动着空气;当我看不下去,这些听腻的歌曲,像是铲子一样,一铲一铲下去,非要把我铲出门不可。这些重复的歌声是快餐店的节奏。有时我觉得不是活生生的人在看我,而是快餐店本身在观看我。这些静默的桌椅,废弃的纸杯,开启的玻璃窗,它们有它们的呼吸。我莫名地觉得我是坐在一个活物的红色牙床上,有人注视时它是物体本身,无人注意时它极细微地活动。它的内部和外部装饰,从当初的红色,变成了淡橙色、黑色和绿色;它的座椅从工业塑料升级到木质的或者彩色的小圆凳,甚至会有皮质的座椅出现。它悄无声息地变动,几乎无人在意。每天来来往往的人们在这里停留又离开,声音、气味和心事却被吸纳在它的时间褶皱里,它无声地反复咀嚼后,从红色的牙床上吐出故事的粒子,弥漫在我的周遭,溶解到我喝的红茶里,渗透进我看的书中。
  有一天有个女士坐在我的对面,我没有过多地留意。可是我再次抬头时,发现她一直在盯着我看。我尴尬地想低头,她冲我点头笑,我也咧著嘴笑了一下。“你读的什么书?”她问。“伍尔夫的《海浪》。”“好看吗?”“还不错。”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再次抬头,她还在看着我,眼睛里有隐隐灼热的光。我心想她究竟是谁呢?她为什么一直要找我说话呢?正寻思着,她突然问道:“你信仰上帝吗?”我一时噎住,不知怎么回答她。“这两天我一直看到你在这里看书,所以很好奇。”她从随身带的皮包里取出一本烫金的《圣经》,郑重地放在我的书上,“希望你能读读。”我待要把《圣经》归还给她,她已经起身快步走了。透过快餐店的玻璃窗,我看到她走在白栏杆边的人行道上。这时我才仔细看她,她扎着的马尾辫,米色双排扣风衣,贴身的牛仔裤,与周围的人群有着很不一样的疏离感。很快她走出了玻璃窗给我限定的视野。
  当我观察他们时,原来也有人在观察我。而我从来没有注意到有这么一位女士,在暗处默默地看着我。我的一举一动在她的眼中,是带着可以做上帝子民资格的暗示吗?我不知道她,除非她再来寻我,否则我也不会从这个限定的视野跳出去人海中捕捉她。或许在我此刻沉思时,比如说对面一个有着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眼睛一直往我这边扫,他是不是在观察我?又或者是马路对面大酒店二楼窗帘撩起的房间,会不会有个人看过来?我被笼罩在别人的视网之中。我们的视网波线相互交叉处,会不会有故事发生?而故事不常有,事故却是常有的。快餐店外马路的对面,一对情侣在激烈地争吵,隔着玻璃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只能看到他们的手和嘴巴激烈地运动着;一群闯红灯的行人在车流中走走停停,一个女人被急行的车子刮到了;一位刚从地下菜市场出来的大婶被自行车撞倒,篮子里的西红柿滚了一地……这些会在那个女士的眼中呈现吗?如果她看到了,会在心中如何思想?
  (程晓东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山中的糖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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