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岸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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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清晨,天边微微现了一线阳光,仿佛轻轻揭开一帐帘幕,徐徐展露,惨阳微浮着,格外的清亮,窗外空气里,微微泛着凉。程天睁开眼,面前是夏一静,面膜还留在脖子上,一脸疲态,手里抱着灰白相间毛茸茸的“面团”。突然之间,他有恍然如梦的感觉,似乎躺在这里的是庄欣然。
  他和庄欣然,与所有初恋情结的相遇一样,乏善可陈。
  那天,如此刻一般,云淡风微,鸟声啾啾,蝶影翩翩,空气弥漫着芙蓉和茉莉混杂的清香,洋溢着探求不得的亲热。那时的程天,年少荷尔蒙膨胀得要爆炸,期待和不安,似在阳光肆意的草地上安静地潜伏,日后再想起来,鼻尖还能清晰地萦绕同样的馥郁香气来,常常就把这气味,与庄欣然那件白棉裙扯上干系。也许只有他知道,那一刻,才是他的爱情真正萌发的瞬间。
  他甩甩头,自己人生的剥离感,都是自己造成的,想得那么多有什么用,还不是要挣扎着爬起来,把昨晚加班回来带的冷饭熬成粥。夏一静吃不了硬食,胃里总是像打过水泥地基一样,抗拒任何错搭硬盖,她说粥进了胃,感觉温润滑腻,就像那年,她失而复得了程天一样,让她心安。水淹没过米,大概要四个指头节,加些面碱,护胃又醇香,程天却突然想起,这是做熟的冷米饭,不是生米,于是跑到马桶,倒掉一半水,厨房的下水管道昨晚堵了,估计夏一静又把“面团”放在这里洗澡,那些长长卷曲的猫毛,总是纠缠着把出租房油腻不堪的下水管道,堵得不堪其扰。程天把电饭煲定时在两个小时以后出锅,正是夏一静起床的时间,一根黄瓜,切丝拌盐,滴点香油,罩上刚刚腾出套冷饭的袋子,程天看看一切算是稳妥,抓起桌边提包,走出家门。
  老旧的小区,总是这样让人难以“下眼睛”,垃圾和苍蝇相伴而生,真像现在自己的工作。昨天被老谭揪在办公室,加班改策划案,客户的不满意,这个月的项目又是白玩,当初程天的策划案写得清清楚楚——“白事”无论如何不能玩“假大空”,当众被老谭指责为“屁话”,导致昨天客户大发雷霆,放言不改得跟亲爹丧事一样“接地气”,甭想蒙混过关,于是老谭在昨天傍晚的会议上,把程天的“屁话”重新拾起放在自己嘴上,骂骂咧咧跟程天说:“今晚要是不给老子改完,还这么假大空,明天你就夹着你的屁股,一起滚蛋!”老谭总喜欢把屁以及来源地当做感叹词,这一点让当初的程天反感至极,但是工作快四年,从推销员到策划部经理,程天已经习惯了老谭的“屁”哲学。程天越想着就越觉窝囊,加上胃不能承受昨天半夜的冷米饭,一股劲往上反酸水,他不禁啐了一口痰在地:“他X的!大不了老子不干了。”说完,又有点反悔,毕竟薪水还不错,何况上个月还刚调到部门一个女孩——关盈盈,颇有点庄欣然年轻时候的气质,书香中带着点娇羞,走路一过,把淡淡的香气洒在工位,不由得就让程天心痒痒。上个周五下午,趁着小刘不在办公室的空档,还送给了他一条领带,暗蓝色的,虽然有点显老气,程天却珍藏地放在工位抽屉深处,想到这里,程天不禁加快了点脚步。
  胡同口的油饼摊子,是老两口的家族事业,程天判断这个事业摊子,应该是老太太说了算,因为胡辣汤里的香菜和葱花数量,一直是老太太和老头儿争执不休的议题,最后都以老太太挑出几颗为最终解决方案。由于对面的快食店门口,五层包子屉每天都早早地热气升腾,加上老太太抠门又嘴碎,所以这个摊子,始终门可罗雀。然而,程天每天早晨都要在这吃掉五元钱,一块油饼、一碗胡辣汤,他觉得他就缺这么点儿烟火气儿,老两口的掐拌嘴,胡辣汤里的鸡贼,就让他有那么点接地气的快感。今天的油饼有点硬,程天用有点上火的牙帮子试着磨了两下,咸腥味道,估计是里面破了皮,于是他就着这一口血腥,又啐了一口口水在地,果不其然,红色的血口水摊在地上。程天索性放弃油饼,捧着胡辣汤吸溜起来,胡椒刺激破皮的地方,扎刺般疼,不由让他想起夏一静说的:一到夏天出汗,左胸口文身,就刺生生的疼,像是多年愈合不了似的。
  夏一静,基本上是个内向到极致的女人,青春期就爱写字,爱得近乎发疯,年龄和生理成长后,心理却一直跟不上来,一直长纸利笔的写,却没有一篇印成铅字。从相识到现在,十年,恍然而过,校园、职场,场景转换,所有选择,程天都是随着夏一静的步伐,于是,大连、西安,不搭边的两座城,却成了程天和夏一静一同走过的轨迹。十年时间,让程天褪去华年光泽,皱纹爬上脸庞,虽然保持良好生活习惯,但仍旧被亚健康摧残难堪。夏一静虽然笑容依旧,白棉裙依旧,文字依旧,却灿然不再见,眼中色彩日益空洞,脾气每日剧增。两人一起生活近六年,终究也没迈出走进婚姻的那一步。此刻,胡辣汤有点咸,但也热乎让程天舒服,幻想着,夏一静此刻也坐在对面,竟也意淫出点儿恩爱夫妻的感觉了。
  刚从电梯出来,就听到老谭粗野的陕西嗓:“做的什么屁东西,连个屁也不如。”
  此间伴着下属小刘反复推脱:“稿子是程经理写的,我们主要是按照要求提供资料。”
  程天转身走进卫生间,他可不想这个时候撞到枪口上。至于小刘这愣头青,怎么一点也不担当,什么事情都往上司身上推,让他气愤不已,可是一想,自己这不也窝囊躲在厕所里闻屎尿味,懊恼地顿了顿脚,真想干脆挺身而出算了,好歹也是个部门经理,而且此时,关盈盈一定已经坐在工位上了,翘首以盼地在等他这个经理出来主持大局了,一想到这儿,程天突然就有了点革命义士的大义凛然,竟然慷慨激昂地想要跟老谭一争高下,决战紫禁之巅,仿佛今天来上班就是为了挑战权威,跟老谭这个“屁”大打一架似的。
  东风吹、战鼓擂,程天一鼓作气的拉开卫生间的门,像带了一阵儿风,磅礴的气场扬起了战旗,可是出来后,走廊里却静悄悄,程天蹑手蹑脚站在墙角悄眼望去,哪还有老谭的影子,一时真不知是泄气还是轻松,心里这一团好不容易积累的“小宇宙”,生生被困在了马桶盖下,憋屈至极。心里想着:“再而衰、三而竭,现在干脆追到他办公室去吧,一把抓起他的衣领,哪怕生生给他两个耳光都嫌不解气!”程天像是被下蛊了一样,好像今天就是偏要有个高下之分,就是今天,可能这跟十年前的今天他获得重生有关,可能跟他这不咸不淡的日子憋出了“水鬼”有关,也可能只跟那轻声漫语、清纯可人的关盈盈有关,总之,他大踏步、扬眉吐气向老谭办公室走去,路过部门办公室时,他似乎听到小刘喊:“程经理,等一下……”他装作没听到一般,径直穿了过去,他可不想在信心爆棚的时候,为这个不担责任、说自己壞话的小愣头青耽误时间,于是更挺起腰杆,拉直肩膀,仿佛他都看到了关盈盈那崇拜的眼光,从他的后背,一直射穿到了他的前胸,他钉过鞋跟后掌的皮鞋,在写字楼大理石地面上踏过,有着不一般的心里感受和声响,这条走廊,程天从来就没走得这么信心满满,这么昂扬向上过。手已经放在了门把手上,突然听到里面声音隐约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程天心里一喜:“哼,抓你个现行,烂女人带到单位来了。”可是细听起来,不对劲儿啊,声音熟悉,脆生生却不失软绵绵的甜糯。   “说到底,那程天还不就是个废物,又惹您生气了吧,哎呀,你轻点捏……”
  “我可没那么傻,上次你嫌土的那条便宜货领带我送他了,他还色眯眯看人家呢,你别闹……”
  “你快说,我什么时候才能顶替他啊,哎呀,对了!你锁门没有呀?”
  程天脑子一片空白,只是一听里面说要锁门,才反应过来要赶快逃离犯罪现场,什么战斗、决战,此时都变成泡沫,破灭在了半空,真像一个“屁”。他反身就向回跑,甚至忘记了放轻脚步,于是走廊里回荡起一声高一声低的碎步声响,格外清晰。
  直到慌忙进了部门的门,程天才抖了抖肩膀,装作轻松样子。小刘却眼神复杂地望向他,嘴上一丝欲言又止,嘴唇瓮动了几下,说:“程经理,你没事吧?小庄在谭总办公室呢。”
  程天尴尬笑了笑,说:“是吗,我不找她。”边说边坐在自己工位,心里愈发对这个不长眼色、不会看眉眼高低的小刘不满意,甚至带点儿怨恨。
  你何必说破呢?你何必说透呢?你就是要让我丢这个脸!仿佛关盈盈那块肥肉,是被小刘送到老谭的臭嘴里似的,正愤怒至极,短信铃声响起,是夏一静,屏幕上“生日快乐”四个简单的字,程天看了后,更加心烦意乱起来,索性关掉手机,拉出抽屉,狠狠把那条蓝色领带,摔进废纸篓。
  这时,关盈盈款款走进办公室,面色虽然略有潮红,但仍然难免她清纯如水的气质,路过程天工位时,微笑着说:“程经理,早晨好。”依旧带过一丝香气,淡雅如菊的味道,程天心里又是不禁一颤,却也只鼻子哼了一声,无论如何提不起“撩逗”的精神了,不过还是悄悄弯身,又把领带捡了起来,塞进抽屉。
  突然,走廊尽头响起老谭的声音:“程天,你给我过来……”程天听见后忙抬起屁股,差点碰翻了桌面的水杯,临出门时,眼角的余光,竟然看到关盈盈和小刘两人在挤眉弄眼。他忙出门,来不及想这两个人在嘲笑他什么,来不及想关盈盈什么时候跟老谭搞到了一起,来不及想自己是不是要滚蛋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想:怎么跟老谭解释策划案再次不合格的原因,怎么把问题尽量撇清,他得保住这份工作,因为家里还有没任何收入的夏一静,在等着他拿工资回家。
  二
  傍晚的西安城,灰暗的广场上,有飞起的白鸽,让人想起传说中的橄榄树,还有那只青鸟,它会衔着一根橄榄枝,低低地飞翔,在高山与高山之间,在丛林之中,穿行,只是这一刻,它穿越在这座古城。
  程天坐在公交车上,脑子里浑浑噩噩。上午老谭下了最后通牒,这周不搞定策划案,下周就卷铺盖滚蛋。程天陪着笑脸表决心,打保证,总算混过了一关,但背后小刘和关盈盈的目光,让他一整天觉得芒刺在背。一下班,就逃也似离开了写字楼。
  心里真委屈,今天还是他的生日呢,虽然跟往年的生日一样,枯燥无味,但仍有点不甘心。可是一想到今天写字楼的一场败局,职场情场双输,让他更加心烦意乱、心绪复杂,对自己混乱的人生简直意冷心灰,甚至都承认了自己就是老谭口中的“屁”。其实,现在这倒霉的人生,本不是他的,所以他更为本不是自己的悲催人生而懊恼。
  程天曾有个双胞胎弟弟,是父母也难辩差异的那种双胞胎。20岁生日,程天那时还叫程高,而他弟弟叫程天。那个下午,两兄弟,戴着同样的帽子,穿着新买的泳衣,一模一样的一切,堤坝上,两人亮盈盈的眼睛,迎着阳光闪亮,闪着无数光彩和堤下翻涌的江水,连成一片涟漪。他们咯咯笑着跑下堤坝,跃进江里,当时的程高,一直领先,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像一条鱼,裸露在水面上的肩膀,都被阳光爱抚得毛孔亢奋,甚至都听不到背后的弟弟在喊“那边太深了,哥,你别游了”。他越游越快,感觉自己像是飞起来了,突然感到自己的右腿抽筋了,大片大片的绿水,灌进他的口里,蒙在他的眼前,脑中开始不停闪现关于死亡的一切词汇,去世、逝世、去了、挂掉,甚至是破灭……当然,这些词汇,不过是附在痛苦表面的糖衣,撕心裂肺,却拉不开胸膛前端堵满的江水。他的身体,能触碰到弟弟的手在抓他,那样有力。他那一刻,他想继续存活的意念坚定!手指抓着弟弟的手,他们不停折腾着绿水,直到最后全都没了力气,或者说只有弟弟全部没有了吧,总之,最后只有他游回了岸边,眼见着江水把打着旋的泡泡推抚成平静。
  由于汛期,打捞人员打捞了一周,仍然未果,没有遗体,什么也没有。一周没有开过口的程高终于开口:“对不起,我没了哥哥。”从此,程高就成了程天,哥哥与弟弟对调了灵魂,神不知鬼不觉,这个世界上,只有他本人知道,被江水淹没溺亡的那个20岁的青年不是程高,而是程天。本来连程天自己也以为自己就是程天了,只有身份的对调,没有其他不同,直到他在弟弟那本日记里看到,每页每页频繁重复着夏一静的名字,深深的、浅浅的相互交替,每一个字都是正楷,记录着两个少男少女的海誓山盟。那青春期懵懂的疯狂,与他内心对同年级的庄欣然一模一样。那好吧,替别人活,在程天这里可就不再是句玩笑话了。于是,他高三那年,每晚都跟在夏一静身后,那时大连天上的星星,像在荡秋千不知疲倦的恍惚,放学路过的星海广场,也有着淡淡的青草香,程天那时就发现,原来小草才是最顽强最快乐的植物,自己连小草也不如,假装坚硬活着,直到心里喜欢的庄欣然目光折断在与他的对视中。
  回忆总是让程天头疼,胸口憋闷,就像十年前那一股股汹涌的绿水又冲进了胸腔一样。干脆这一站下了车,拎着去年从深圳买的A货皮包走在路边。路过西安黄楼,这处古迹,当年风起云涌,此刻却没有硝烟,也没有阴霾,周围的松树,顽强生长,几只欢快的麻雀掠过树梢,落在楼前的小桥上,唧唧喳喳地叫着,悠然自得。西安四处都是这种老建筑,跟程天这个人一样,满目苍夷的外表和繁复深藏的过去。
  当初,他追夏一静,也是上演了多少惊世骇俗、不同凡响、扶危定倾、扭转乾坤的戏码,夏一静总是爱用这种不怎么恰当的词语。程天一直就觉得,就凭她这种用词的力度,根本就写不成什么書,可是他从不敢说。其实,程天的追求,不算惊天动地,却也绝不是悄无声息了,那时候,他一心追到手的劲头,就像想把生日那天的命盘翻过来一样执着。所以,高考后,程天就随夏一静考到了西安上大学,终于在毕业前的某个夜晚,在校园槐树下那家家庭房,撕开了双方的伪装,完成了人生第一次“缴枪不杀”,夏一静心口那颗纹制的“红心”图案,就此亮晃晃地钻进了他心里,他心底的庄欣然,也慢慢被蒙上了“九转幔帐”,再也不能见光。   那天起,程天和夏一静开始同居。
  程天上班,夏一静坐在家里写书。两人一直没有激情满满,只有相敬如宾。一年后,程天一次醉酒后,酒壮怂人胆,悄悄用“隔岸”的名字加了庄欣然QQ号,与庄欣然当起了网友,网上的庄欣然,仍是那么忧郁,那么善感,却比生活中更热情,就这样,程天和她在QQ上聊了一年多,两人谈了一场网恋。当然,整个过程,只有程天知道网络那端的是庄欣然,而庄欣然却只知道网络这端的人叫“隔岸”。本来,程天只是想了解庄欣然的现状,他从来就没想过更接近她的生活,直到庄欣然疯狂爱上了“隔岸”,决定要来西安看望“隔岸”这个她爱的网友。甚至当时,她做好了到西安的一切准备,在网上她还说,第二天一早,将出现在西安站的门口,她将和她最爱的“隔岸”一辈子在一起。看到这段话的时候,屏幕面前的程天,回头就能看见夏一静裸露在夏凉被外的胸口,她闭着眼,侧躺在床的左边,这一直是她的习惯,那一刻,那颗“红心”图案显得格外凄凉。那一刻,程天狠咽了一口唾液,大力点着鼠标左键,让光标箭头在“删除”上尘埃落定。
  再次获得庄欣然的消息,是两年后。老同学胖子来了西安,酒桌上,他说同学中有的结了婚,有的发了胖,有的得了癌,程天问到庄欣然,胖子说:“她两年前说,要来西安找个人,后来就失去了所有消息。”程天当晚就疯狂拨打那个曾经的电话号码,想要告诉她西安的天蓝地阔、古城韵香,告诉她“隔岸”就是程高,却换来永远的“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直到当年的春节,程天才从高中老师的口中知道,“庄欣然早在两年前就跟你们班的那个张浩结婚了”。听到老师的话,程天呆若木鸡,不停喃喃道:“张浩,张浩,胖子不就叫张浩吗?两年前,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想到这里,程天又困顿起来,懊恼得心焦不已。在他的生活中,无论夏一静还是庄欣然,无论胖子、老谭、小刘还是关盈盈,都是他不得不承认的尴尬。可是他却习惯了,习惯其实是个很可怕的东西,当你慢慢习惯了一个人、一件事、一个工作,也就慢慢找不到自我的重心了。仔细想想,自己这么多年,从来就没干成过一件自己想干的事情,就是这么一路琐碎、一路躲避地侧着身子走,怪不得在老谭的口中永远是个屁,怪不得清纯貌美的关盈盈会对他提不起精神,怪不得小刘那样的愣头青都敢把“屎盆子”扣到他身上,怪不得夏一静这么多年就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他。终于,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来往路过的那些不讲规矩的远光灯车辆,照过来的光,划过陈旧却质朴的墙壁,划过固执挺立的暗红色砖墙。远处大雁塔,装扮斑斓,那公元589年的佛塔背后,像那一片光环,让他恍惚猜想当年离开他的弟弟也在那里看他现在的倒霉样儿,就像隔岸观火,那火都散落在自己的头顶上了,在那岸不过是染亮了黑暗、照出一些飘浮的灰尘罢了,这种猜想,像一个闷雷,轰在了程天的视网膜,让程天眼睛生疼,像是要流泪似的……
  三
  回到家的时候,刚一拉开门,“面团”嗖的就窜了出去,后面是穿着睡衣追过来的夏一静,头发黏在额头上,口中大喊,要打死这只不知廉耻、闯了大祸的猫。
  这副模样,倒是把程天吓了一跳。这样的女人,一旦上了一点点年纪,又不外出工作,多少有那么点儿神经质,平时就一直对“面团”和程天喜怒无常,但是这只猫,显然比程天有更粗大的神经,所以结局与程天往往相反,在与夏一静的斗争中,它都能占了上风。这一次,是因为跳高未遂,打翻夏一静的咖啡杯,导致又一篇自认惊世骇俗的大作夭折在手提电脑中,追打行动戛然而止在“面团”从楼梯窗子跳到对面楼的天台上后,夏一静这才恢复平静,转过头对程天说:“上午给你发短信也不回。”
  “我没看到,有事吗?”程天低声回道。
  “没什么。”夏一静一边擦电脑,漫不经心打扫着“面團”作案现场,一边恶狠狠地说:“这只死猫,不知好歹的畜生。”
  程天装作没听见,转身进了厨房,掀起锅盖,一无所有,虽然一起生活六年,每日下班,程天都抓起锅盖,幻想着能有一次例外,但每次都是“稳定”的失望。夏一静晚上节食不吃饭,所以程天也多数时间,煮个挂面胡,乱祭五脏庙了事。可是,今天,程天因为白天的事情和晚上的回忆,决定生日这天不再饿肚子和混日子,涉及一整年运气,总要有点好“意头”。洗过手后,他开始刮土豆皮,土豆是上周末给夏一静做土豆泥剩下的,有点蔫,但似乎不影响食欲,直到洗的时候,程天才想起,洗菜池是堵的,当即又有一点为难,不想再做土豆泥,干脆煮碗面,长寿面的“意头”,其实也不错。那边打扫完的夏一静,似乎猜到他要做什么似的,趴在厨房门框边说:“把下水道修了吧,早晚都是你修!”听了这话,程天跟霜打了似的,嘟囔了一声应着。拿起一根筷子,在下水道入水口捅来捅去,半天水量没有减少,不禁又有点灰心,一点精神都打不起来。
  “程天,你过来一下。”夏一静在卧室喊着。
  程天正跟筷子较劲,心里别扭心烦着,没搭理。
  “今天你生日,我们出去吃吧。”夏一静又走到厨房门口说。
  听了这话的程天,惊讶回头,看着夏一静,她穿上一身白色棉裙,头发也轻轻挽起到脑后,颈上还戴了珍珠链子,那还是当年在大连时候程天送给她的,这些年一直没见,程天还以为早就被多次搬家折腾湮没在历史了。
  受宠若惊的程天,赶忙用抹布擦了下手,连连道着:“行行行,出去吃。”
  十年中,两个人很少一起出门,尤其是到了西安后,夏一静一直认为,这座陌生城市让她感受不到安全感,加上宅着写书,让她更加沉浸自己的世界,没有圈子、没有闺蜜、也没有该有的人生。程天和夏一静在老区转了好一阵,终于决定在之前来过的一家东北菜馆度过生日之夜,西安的东北菜馆,一直不怎么地道,总是夹着西北的调味料,吃起来的味道,怎么也赶不上东北的虎气来。
  夏一静抓着菜单递给程天,说:“我要一个拔丝地瓜,剩下的你点吧。”说着就四处张望开来,像是陪着外人来搭伙的,程天显然已经习惯了她的漠然,今天能主动跟他一起出来过这个30岁生日,本来就是难得的关怀了,怎敢更多奢求。油渍麻花的菜单上,主打推荐菜赫然印着:“锅包肉、溜肉段、杀猪菜……”看着这一溜菜名,程天突然就逆反起来,老子偏就不点你的主打推荐菜,尤其就不点这盘位居之首的锅包肉,从小他就打心眼里不爱吃锅包肉,但从20岁生日那年,他却不得不装作爱吃这道东北名菜,因为他的新身份让他必须爱吃,才能避过一切探究。其实,父母也曾怀疑到底溺水的是程高还是程天,许多习惯上的小细节在显示PH值酸碱性,说来也是,毕竟是身上掉下的肉,怎会一点也不察觉,但终究两个都是自己儿子,父母没有一探真相的必要,所以,日子就这样过着吧。   然而,说到真相,对桌子前面的夏一静来讲,却是本质的不同,程天最怕的就是夏一静的探究,这些年,她一旦玩味的眼神在他身上逡巡,程天就有被扒开衣物的裸视感。
  菜上得很快,看着没有锅包肉的桌面,夏一静稍有惊讶,眼睛轻轻扫着程天,淡淡地说:“我们喝点酒吧!”
  程天愈发感觉夏一静今天的反常,但还是对服务员喊着拿一瓶“太白”,夏一静接过酒瓶,给两个人各倒了一玻璃杯,轻声说:“程天,我们今天把这瓶都干了。”
  这时,程天才开始发现,今天夏一静是有预谋的了,甚至他有着不好的预感,一贯的生存主张和性格特质,让他选择去拒绝,说:“不要了,不要了,你明天还要写书呢,别喝了。”
  夏一静面无表情,但语气坚定了一些,说:“喝点吧,这些年我们也没有喝过一点酒,总归什么经历,我们都要尝试一些才圆满。”
  “好吧,那少喝一些。”能这样回答程天,依然是因为生存主张和性格特质,他怎么会拒绝呢?在他的字典里,只有对自己的“不”,对别人只有“呵呵”。
  夏一静没有理会孱弱的抗议,自顾自端起面前的玻璃杯,干了。程天见状,也忙拿起酒杯,干了。这50度的“太白”一进肚,马上就火烧火燎往下钻,像是挂着着火棉的钳子被吞了进去。
  夏一静夹了一筷子拔丝地瓜,糖浆被熬得有点焦,连着丝的红薯,明显不是现炸的挺实模样,夏一静却毫不嫌弃,一筷子大概有三块红薯黏在一起,塞进口中,大口嚼着,噎得打嗝,程天忙递上一杯水,夏一静没有接,左手拍了拍胸口说:“程天,我明天出去工作吧。”
  程天连忙摆手:“不用,不用,家我来养。”
  “家?我们这叫家吗?”夏一静惨笑着说。
  程天愕然,他不知道夏一静怎么会这样说。
  夏一静自顾自,又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既像是鼓起了很大勇气,也像是吞咽刚刚噎下去的红薯块,双手压在胸口前襟,说:“你是程天吗?你到底要骗我多久?你一直就不是程天。”
  程天一下被击中了,第一反应自然是辩解:“你说什么呢?你是不是喝多了?”
  “我没有喝多,你终于忍不住,不再装了吗?”
  “难道是因为没点锅包肉吗?服务员,加一盘锅包肉!”
  “不,不,不是因为这个。”夏一静拿起瓶子,对着嘴灌了一大口酒,裂开棉裙的前襟,说,“十年前的一周,我和程天在左胸前纹过一颗心,你知道吗?”
  程天忙着拉上她的衣襟,毕竟是大庭广众的地方。
  夏一静拼命摇着身子,大喊:“你身上没有,没有、没有、没有!你这个骗子、骗子,我恨你、我恨你!”
  程天惊呆了,十年前吗?早在十年前,面前这个女人就知道他不是程天吗?是的,他是个骗子,是欺骗了她,那她呢?她是在干什么?难道不是在报复吗?不是在欺骗吗?或者说,这就是干干脆脆、彻彻底底的戏弄!自己到底算个什么物件和玩物吗?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要来戏弄自己,老谭、关盈盈、小刘、胖子、庄欣然无一例外,还有这个跟自己同床共枕六年的夏一静,都当自己像个傻子吗?他们怎么就敢、怎么就能在戏弄了他之后还这么理直气壮?还这么耀武扬威?凭什么!凭什么!
  这样的情绪突然爆发,让程天的心,像是腌制咸菜疙瘩的陈年烂坛子,寒冬之下,都能听得到真真碎裂的声音,仿佛有一双手,把自己的心脏,敲成了渣,他大吼一声,把酒杯摔在地上,掀翻了桌子,一地狼藉,然后夺门而出。他要躲起来,他要逃离开,这是什么鬼地方,这是什么鬼时候,管她夏一静怎么离开,管她需不需要赔偿,管他自己是不是程天,反正自己就是个笑话,是个失败者,是个一直想超生却过不了岸的二百五。
  西安的夏夜,喷泉刚停的广场,仍然闷热,“两学一做”的宣传栏下,几个老人在聊天,这就是靜谧美好的光明时代。程天却从十年前就把自己的日子过得如此晦暗,心底里像有霉变,像有虫孔,但是他到底做错了什么,让本该而立的自己一无所有,生活里全是欺骗和戏弄。
  走了不知道多久,程天累了,他缩在芙蓉园外围的柱子边,不禁开始想起夏一静没有带钱的习惯,担心她该怎么走出被自己砸得乱七八糟的东北菜馆,这会儿会不会已经被拘留了?还是被老板为难地在那哭成了泪人儿?她很少与外界交往,怎么能有办法对付那两个有点凶相的东北男人呢?想到这里,像抽过了主心骨的程天一个激灵。他得回去,他得赶快回去。
  当程天慌慌张张跑到东北菜馆,灯光从菜馆里射出来,平静得可怕,他心怀忐忑的想:“总不至于来横的吧。”尽管这样想,他还是在花丛里胡乱摸出了一块石头,右手拿着石头,在半空中抡着圈,这一刻,他可没有脑子想什么别的,只是想无论软的硬的、竖着横着,他必须得把夏一静救出来,仿佛这小小的东北菜馆魔窟淫窑一般恐怖,他冲进时,却只见地面已经收拾干净,夏一静面色紫红,坐在一张餐桌前,静静的垂头,趴在架住桌面的双臂上,看来那白酒已经起到了效果,她对面是同样紫红脸的东北菜馆老板,竖着眉毛,抱着膀子在等程天这个始作俑者来买单,明显这脸色不是醉的,而是气的。程天快步走过去,从口袋掏出所有钱,跟石头一起拍在桌子上,老板拿眼角瞄一下,一把抓起钱放在兜里,大吼一声:“滚!”
  程天本就想,把钱甩过去,当着你夏一静的面,然后转身就走,眼睛都不多瞧你一眼,那点儿再看你一眼的勇气和尊严,早都碾成泥了。从十年前就是个错误,这十年彼此的折磨和自我的折磨,难道还要再多一秒吗?可是,夏一静睡着了,让他这点转身就走的派头,完全无法发挥,就有点失落和委顿,顾不过来想别的,干脆扛起了夏一静往外走。
  刚才的豪气,让程天现在连一毛钱也没有了,只能把夏一静背在背上,步行往家的方向走。程天在心里算计着,感觉刚刚坐车路过,好像总共有5个路口,大概3公里吧,其实也不远啊,走着走着就到的,可是,也许是今天发生太多事情,也许是今天程天体力真的透支了,这一路让他走得那么吃力,他必须得走一走、停一停才能支撑得住,夏一静在几次被他折腾后,也不知是清醒着还是睡着了,嘟囔着:“程天,你回来接我了?”
  “是,姑奶奶,我来接你了。”
  “程天,你停下,我想吐……”
  “哦。”
  “程天,明天我去找工作吧。”
  “不用不用,家我来养。”
  “程天,把下水道修了吧,早晚都是你修。”
  “回去修。”
  “程天,你是程天吗?”
  程天仰起头,坚定地说:“是,我是程天!”
  蓝黑色幕布上挂着月亮,就像隔岸的灯火,程天那滴在睫毛上的汗珠,把他眼前的光影浸润着、温藴着,忽然,那汗珠低落,似一道清白线条裂开,如那隔岸的光晕,被谁撕破一般凛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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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令說,明天去凤凰吧,我带一个乡村女教师  我说好。他说她可是大凉山一带最美的女教师  我又说了一句好。我对于女人无话可说  我只记得:风从一口墓穴里吹出来,掠过沱江  她的屁股轻微地晃动,像个三十年前的气球  她欲言又止;说吧,趁童年在杯底游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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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记,是古今读书人必不可少的法门,除了“过目不忘”的奇人,读书人都做过笔记。在读书过程中,随手而记,日积月累,或有可观,也有人搜集各种资料,专注于笔记,包罗甚广,蔚然成册。能够进入笔记的素材,或有料,或有趣,或有怀,或奇异,进入方式亦不拘一格,照章抄录者有之,断章取义者有之,随记随评者有之,归类集录者有之,穷奇逐怪者有之。总之,所记皆有“可记”之价值,记录方式因一时一地心情而变。笔记是一种自由洒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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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我一直在持续阅读刘年的诗歌,显然刘年的诗歌已经获得了越来越多的认可甚至追捧。对于一个还处于写作调整期的诗人而言这也许并不是好事。总体来看刘年的诗歌是真实之诗,也是寓言之诗。他的赞美与批判不仅关涉个体性的现实而且还关乎深层的命运感以及历史化的个人想象力。他游走“边地”拨现了地方性知识在城市化时代的尴尬境遇。他诗歌的体温灼热滚烫,同时又冷静自持,可贵的是还持有疏离和提升的能力。这是一个朴素、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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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美宝,美宝,你出来一下,我跟你说个事……一个细若蚊叫的声音从窗外飘过来。  美宝浑身一激灵,抓药的那只手抖了一下。她对那个熟悉的声音已经有恐慌感了,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美宝美宝,是我呀!那个细细的声音还在响。  边上的同事催促,美宝,新根又来了,要向你汇报工作了……  美宝嘴里噢噢噢地答应着,可脚步并没有移动。她的脑袋一片空白。  美宝,我就和你说一句话,一句话。窗外的声音还是那么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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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是雪山与草原的伟大赐予,圣洁,清澈,洁净,甘甜。  当我在雪山脚下,将就地取出的山泉之水送入口中,突然袭来的冰凉与清爽,让我的精神随之一振。接下来,一种难得的清甜一直伴着我。  而当我得知此前所饮下的只是其中的一种,这里还有另一种天然苏打水自地表涌出,不能不叹服于造化的神奇。  水龄高达19830年,经5万米断裂带岩层矿化,在地下形成约200公里的地下水带,涌向海拔3860米处,所有这些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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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海岸  有人将黄金比作沙子  有人用沙子比作黄金  但海岸沉默  将海锁进旷废的时光里  流逝的事物看上去是美的  但不可能拥有  潮起潮落,落日是运沙的轮子  人间的嬉戏还原为泡沫  一切都无可挽回  潮来一排雪,潮去一片金  人间的花开花落  海的眼角一粒月光滴落  ——这是帆离去后的苦水  盐在深渊浊浪里燃烧  粒粒细沙将一片海喂养  只有贝壳和星星在世界的两头  花岙岛  有一种爱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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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贵门山  风吹贵门山 秋天的光线  挂满一棵三百岁的枫香树  它在山坡上轻轻晃动叶子  它其实是另一座山  一座旧时的书院 露出了许多新鲜的表情  宋朝的方言 又一次被地道的贵门人  一一翻译和繁衍 仿佛那片竹林  起伏着喧响着柔软着——翠绿着  青石径 黄泥路 落叶沙沙  高处的风景 需要最高远的目光  而水往低处流 它们的汇聚  铺展出秋风无法抵及的深和蓝  此刻我席地而坐 周围的一切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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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写写河吧,我对自己说。  此时身边的河正在湍湍流动,一场突如其来的雪,封住了阡陌原野,银装素裹的世界,千鸟飞绝,洁白畅意,花朵流逸,四野辽阔,空灵得任由思想驰骋、目光疾走,聚约而来的元素侃侃而谈,一河水进入化境,带上禅意,犁开耀眼的白色,向远方奔去。河流是生产联想的地方,她来自何处,又将落幕于何方,她的终极位置会不会栖于一枚叶的硕放、一朵花的盛开、一粒种子的发芽、一棵树的生长、一个人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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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  我,王彦山,生于1983年  母亲那年,30岁,彼时  中国计划生育政策正紧  二姐已先我一年出生  用母亲的话说,我是逃生的  从不信神的父亲,骑着大金鹿牌自行车  驮着有孕的母亲,专门去东边的山村问卜  彼人答:您媳妇怀了个黑大汉  父母才心满意足地在月色中回家  我生之初,不知道中国是不是  已有这么一个节日,专为母亲们而设  待我长大,17岁,负笈南下  才知道一个节日——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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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 题  你是背负黑夜行走的人  身体的蜜,无处流泻  你忍住了悲伤,却没能忍住眼泪  把黑夜撕裂成几段  每一段都用孤独来浇灌  暗流禁锢了你  人世的荒芜,无法给你欢乐  她是那个逐渐理解你的人  但她有自己的航道  不能给你渔火  在你去寻她的路上  她更多地抛出了生活的刀伤  而你给了一条河流,你僅有的星光  失眠之诗  她抱着棉花,黑夜抱着她  灯火熄灭  鱼漏网,木屑在大脑里奔跑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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