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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竟遽然去世,我慌忙搭机飞返台北,更令我惊骇的是母亲的模样:一身未换洗、不合身的灰布丧服,骤然霜白而蓬乱的头发上,胡乱结一朵不成形的白棉线花。看见我,她枯而黑的脸颤然,仅咧开嘴,显示了无言而深刻的哀恸。
我在巴黎三年,任性地做自己艺术家的梦,不察觉间,岁月竟来催讨所有积欠了。现在父亲去世,母亲能健康而平安地活下去,应比一切都更重要。
我从旧书摊买来一大堆内容轻快的杂志和小说给母亲,希望能转移她凝定不化的哀伤。翻开书页,她的视线茫然滑开。我这才发现:她不只失去了阅读的习惯,视力也壞到早该配老花眼镜的程度。
我烹煮一些肉类食物,笑着端到她面前,想引动她的食欲。母亲千般无奈地咬嚼两下,趁我转身,又偷偷把食物吐在碗背后。我这才发现:她不只是因悲伤而忌肉食,她的臼齿早已缺损多时,并没有人督促她去装假牙。
谁想到一向照顾人的母亲,其实已经到了最需要人照顾的时候呢?
配眼镜、装假牙,母亲都顺从地做了。可是,母亲仍不爱吃,也不看书。她两手像无事可做,一支香烟接着一支香烟地抽,从笼罩的烟雾里,追寻往事踪影。
为逝者折纸钱的时候,母亲的手才又活起来了。银亮的冥纸在她的手上灵巧转动,瞬息间成为平整的元宝,翻飞飘落在她膝间的竹篓里。这时,她对自己仿佛有片刻的满意,抬头半开玩笑地问我:“反正我已经没用了,到纸钱店接工作,折银元宝赚钱吧?”
看母亲折纸钱的手,学美术的我有了新的狂想:为什么不让母亲学画画呢?
母亲无奈地说:“你不要再寻我开心了,我哪里能画画?”
趁一股孩子胡闹的狂劲,我把画架、画板、画纸、画夹和彩笔都准备好,一股脑堆置在母亲面前。看到这些郑重的装备,母亲呆了。
以后,好一段时日,我假装不在意,偷偷观察母亲的动态。我看到她在画架前片刻的徘徊、片刻的犹疑、片刻的尝试。这一生没有为自己做过多少事的她,开始怯生生地拿起铅笔,试着在纸上轻淡地画一粒花生米大小的孩子,然后匆匆忙忙涂抹掉,生怕别人看见。
我没想到,真有这么一天,母亲会认真而着迷地画起画来呢。她从旧书里翻出一些过时的画片,以刺绣般的耐心,一笔一笔地临摹。
一天,母亲在房里独自大笑起来。许久没听到母亲笑声的我,惊奇地冲进房,只看她一边笑,一边遮掩画纸。
“画得好丑,难看死了。”母亲笑着说。
我看到了。画的是一个三十年代打扮、穿旗袍的女人,侧身站在镂花的窗边。稚拙的铅笔痕擦了又改,直到那苗条的女郎天真地巧笑起来。原来,母亲临摹的是金嗓子歌后周璇的旧照。当周璇高歌“龙华的桃花”时,也正是父母亲在上海相识、相恋的年代!
从记忆深处寻到图像,母亲的郁结似找到宣泄的出口。她居然一张又一张地画起画来了,起初画妇人、孩子,然后又狂热地画起花来,黑白的画面上,开始添加颜色,由淡雅趋于绚烂。
看母亲蓬松着斑白的头,鼻端架了老花眼镜,聚精会神地凑近艳丽的花朵细心描绘,有时竟连炉上煮着饭菜都浑然忘却。我才了解到:在母亲心底,也藏着一个从未被人注意过的艺术家呢!这艺术家是子女长成、丈夫去世后,才被释放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