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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雪时晴,有闲情的友人亦不肯放过半天难得的雪景,顶着斗笠、披着斗篷、带着茶炉、背着琴囊,往山根底下扫雪烹茶去了。明人屠隆《茶说》里曰:“雪为五谷之精,取以煎茶,幽人清况。”城里的雪从天上下来,一路不知裹挟了多少pm2.5,只好到山里,捧取松枝梅朵上一点干净的积雪,学着古人入瓯一烹,不知是否如书上说的那般轻浮甘洌呢。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古人自不肯空放过一点点季节的馈赠,莳花、赏月、临风、踏雪……下雨可以集雨入坛,下雪可以扫雪待烹,即使是花上的露水也可以收进瓶罂藏好,有兴致的时候拿出来一尝,即是难得之乐。
如今,即使是独乐,只要把照片发出来,便与众乐一般,虽然远在山野,也如在舞台中央。踏雪的照片,不多久就发了一组九宫格出来,白茫茫中,一人如豆,盘腿翩然坐在石沿上,置琴膝上,蹙眉拂弦,似听指端流韵泠泠,更见周身松雪纷落。这边眉睫著霜、哈气成云,那边泥炉煮水、炭光明灭……装茶具的竹编箱、装琴的麻布囊散放一旁,再看炉上的铸铁壶、手边的柴窑杯,乃至绿檀柄的黄铜小壶叉……行头莫不齐全,若不是鼻梁上的眼镜和其中一张边角穿帮入镜的汽车后备箱盖子,这画面当真不知今夕何夕呢。
其实前年我也置办过一套行头,当时正因为“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这一句,惦记上了红泥小火炉。于是网购,从潮州买了手拉胚的古法红泥风炉、橄榄炭、竹夹、羽毛扇,从湖州买了竹编茶箱,配上家里原有的铁壶,就可以随时去野外清游煮茶了。收到货以后迫不及待地开箱,火炉样貌朴拙,陶土粗粝,手工却是精細的,雕刻纹理均匀,炉顶三山平稳,风门严丝合缝,跟陈老莲画里的样式很相似了,只是比我想象的小些,只有一掌半高。我印象中先入的红炉是小时候家里的蜂窝煤炉的样子,记得当年父母卧室里有一个齐膝高的红炉,每到冬天,炉火生起来,斗室便渐渐暖和了。我们总拿橘子、香蕉还有枣围放在炉沿上,一会儿工夫,这些果子就会变热,吃下去不用五脏六腑去暖它们,温热香甜,是一种舒服的口腹记忆。不过,眼前这陶炉毕竟只煮一壶茶,并无煤炉兼有取暖之用,也许就不需要那样大了吧。
卖家多送了一包橄榄炭,还有引火用的薪条。用具很齐全了,我想在家先试试手,于是拿铁壶装了纯净水,用竹夹子挑了几粒炭,按照说明,先燃薪条,置于壶底,任其慢慢引燃炭球。良久过去,炭火还是星星点点,随时会熄灭的样子,于是用羽毛扇扇风,扇到手酸,水还没有要热的意思。对照说明,程序完全没问题啊,继续摇扇子,终于,壶身有了一脉温热。彼时锁孔一响,老公进门,随即愣住,说:“屋里烟大得简直像个庙,你要烧房吗?”我因过于专注烧火,完全没在意这一点,这才发现屋内烟雾氤氲,两人赶忙开窗,这一惊也打扰了兴致、冲散了志气,结果,终究没有把一壶水烧热。
煮茶真是磨性子的事,如果自己动手,但无法把整个过程中的每个步骤当作享受的话,一边拼体力一边捱烟熏,分明就是苦役啊。失败令人顿悟,突然明白为什么古画中的泥炉通常都在户外扇烧,而且旁边一定要有个专门执扇的丫鬟或童子。我终于至今也一直没有去户外烧茶,更不可能得来一个可用的童子,于是,茶炉就此成了摆设。
除了煮茶,我曾经还迷上打香篆。曾在一个朋友处喝茶,见她盘里燃的香是云头模样,比起常见的香别致许多,感到好奇,她告诉我这是我来之前自己打的香篆,我遂想起秦观有一句“欲见回肠,断尽金炉小篆香”,句子多年烂熟,词中所述的香却是初次得见。她取来自己的一套家伙什儿,一个木胎锦盒,盛着几样极精巧的铜器,先在铜炉里装上香灰用灰押压平,放上香拓(即模具),用小匙子勾出瓶子里的沉香粉一点点填在香拓的沟壑里,填满后再用小铲子把多余的部分铲回瓶中,然后垂直提起香拓,一个完好的云头就留在了香炉里,从尾端点燃,一路燃尽而后熄灭。学了这个技能以后,我购入了工具和一套香粉,木质小盒里,一排小玻璃瓶分别装着各式香粉,颜色深浅各异,老山檀奶香飘逸、新山檀厚重纯朴、芽庄清甜甘洌、东加氤氲浓郁、安汶温柔清凉、伊利安如药似蜜,每天根据心情选择用一种。各种形状的香拓我也收集了许多,祥云、如意、梅花、宝相花、心字、万字、福字、寿字……香拓图案的复杂程度不同,香燃烧的时间也不同,古人曾用这个方式记录时间,犹如沙漏的作用。打香篆最忌浮躁,毛手毛脚是无法完成的,香粉虚浮,轻轻一抖一碰,撒出边沿便要重来,如果草草为之,即便完成图形,没有精细地按压雕琢,遇到虚实不匀,往往火星也会中途熄灭,这种感觉是令人懊恼的,唯有摒除杂念,心眼手相观照,方能得到一个均匀完整的图形。这整个过程,也是一个扫除自心,令自己安静下来的过程,当香轻轻点燃,一室芬芳,彼时身心愉悦。只是打香篆耗时甚多,闲时为之而已,日常还是靠现成的线香盘香塔香过活。
追拟古人的生活方式,是我辈中书画家与琴家等与传统日常相关的职人及周遭文艺青年最为热衷之事。想起《庄子·天地篇》中子贡所遇抱瓮灌圃的老人,明知有机械可以省力引水灌溉,却仍然自愿一趟一趟汲水,他认为机械是智巧机诈的产物,不合自然天道,曰:“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此中的不为,也正暗合了今日粉丝们“返璞归真”的胃口。然而这些雅事,如今无论如何也无法完全当作日常了,除非终日无所事事,亦除非像古代那般日长似岁,大家一样的节奏缓慢,一样的时间充裕。每天早上进单位的门,燃一根金木犀,电陶炉烧纯净水泼茶,最多几分钟,就可以开始该干啥干啥。如果炭烧一壶水,再打个香篆,画面虽美,一上午就过去了。适当享用科技带来的便利,成全自己习惯的同时,也可以省下做正事的时间,至于雅玩雅趣,兴之所至时,玩玩就好,不然,生在现代岂不太亏了。
天马行空,回过神来,不知道山中友人煮的水沸了没有,茶饮得如何了,于是发了四字评论:羡煞,想去。几秒后得复四字:冷死,已归。我竟可耻地感到心下甚慰,于是更加确定,偶尔风雅即可,并继续我的卧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