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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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1947年祖父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高价拍下一尊绿度母座像,迅疾关掉照相馆消失于G城的那个夏日,雨水犹如一头发疯的巨兽,一夜间淹没了长街短巷。对于那件多年后被人再度忆起的往事,父亲更多时候显得困惑不已,作为家中唯一的继承者,事实上他对此一无所知。那日他像往常一样从疲累的睡梦中醒来,伸手去摸睡在一侧的花街女,床上却空无一物。仿佛一种不祥预兆,他挣扎坐起,便听到了窗外的雷声和风雨吹打窗棂的响动。“妈的,又在下雨。”父亲咒骂了一句,继续倒头酣睡。毋庸置疑,父亲在世的六十七年里,从不曾对任何人谈起过那段沉迷烟街柳巷的历史,倘若不是为了避免母亲睹物思人,生发悲伤,由我前去G城图书馆那间宿舍清理父亲的生前遗物,或许也不会在他书柜内的一处暗格寻到那本起始于1951年3月几乎记录着所有父亲与之发生过性事的女人的日记。或是出于方便之故,钥匙就夹放在暗格左侧一本古经书里。尽管一向心思缜密的父亲将她们每一个都以鸟名或花草代替,但我还是从文中细节之处读出了那些花街女之间有着怎样的微妙迥异。比如“绿雉”。在我翻阅父亲早年间出版的有关鸟类的论著里,对于这种栖息低地的走禽,他如是写道:“绿雉,环颈雉之亚种,体结实,喙短,形呈圆锥,喜食植物之根、茎、叶、花及昆虫;翼短圆,脚强健,爪锐,不善于飞……”毫无根据可言,在想象力的推动下,我猜想她一定热衷素食,内心向善(也许她还一心向佛,在床笫之欢后,还曾与我父亲就杀生之事展开过一番争论),是个面相姣好、胸大臀圆的女子,且行动之性感,身姿中有着勾人魂魄的放荡与老练。然而,随着更深入的探究,我发现她仿佛也是难得的一个不会在性爱之时抵达高潮的人。这不禁让我想到了妻子梅。似乎从一开始,房事便成为了我们的禁忌。我不止一次想到,如果婚姻仅仅是一种不可或缺的人生需要,在她之前,我早已完成了仪式。
  “做什么呢?”梅裹着浴巾,袒露着雪肩,一身清香走进来,我正沉浸在有关“鸢尾花”的遐想。那种可以在花茎上开出数朵美丽之花,花瓣形如蕾丝一般卷曲的植物,总是给人以威严、华丽之感。
  “没什么。”我忙合上日记,回身看了一眼梅。
  “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写日记了?”梅这时双臂从我身后两侧绕过,自然将我紧紧抱住,视线却落在了父亲的那本日记上。
  “没有。”我说,“是一本有关花、鸟的笔记。”
  “是老头的?”
  “嗯。”
  “老头真可怜!”梅说,“不晓得那些花草和鸟有什么好研究的。”
  我欲言又止。
  不可否认,我如获珍宝一般将父亲那本记录个人私密之事的日记塞进手提包,离开图书馆宿舍的傍晚,突然就觉得父亲陌生起来。某种意义上,那本文采斐然令人难以释卷的日记,还使我对父亲产生了一丝无以名状的敬佩之意。这大概是他生前从未想到的事情。在朝夕相处的漫长时光里,对我而言,父亲不过一个沉迷鸟兽花草之物的学者,除了两本平淡无奇的著作,他的一生仿佛都耗在了图书馆难以数计的书籍中。更为可怕的是,在去世前不久,他竟然患上了眼疾,一周之后,他便陷入绝望,再也没能看到任何他想要看到的事物。
  如今想来,那个春日的夜晚格外清冽,细密的雨水落落停停。母亲照常练习一个时辰瑜伽,打坐完毕,忽然有了雅兴,决定弹上一曲。随着她纤细的手指在琴键上灵动起落,钢琴发出的清雅之音在房中缓缓荡起。我无从得知母亲是否同样内心藏有一段不可轻易示人的隐秘情感,但每每弹奏钢琴时,她总会不觉落下泪滴。至于那只蜷缩在沙发一角的俄罗斯蓝猫,慵懒地用爪轻挠了几下腹部的毛发,准备继续假寐,父亲在书房嚎叫起来。蓝猫惊恐地一跃而起,摆出防御的姿势,母亲停下弹奏,向书房跑去。
  “我看不见了!”母亲推开房门,父亲空望着窗前的那盆滴水观音,痛苦叫道,“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你說什么?”母亲惊恐无比,难以相信这突来的厄运。
  “我什么都看不到了,我看不到了……”父亲抱头痛哭起来。
  我是在想到“锦葵”时,忽然想起祖父的。据说那个我素未谋面的男人,曾是G城最为出色的照相师。依据父亲日记所载,锦葵与祖父应该算是相识,因她不止一次光顾过照相馆,且每次都是月末时候前来。奇怪的是,在日记里父亲对于祖父的称呼,仅以A君指代。我如今能够清晰记得的为数不多的几处,其中一处这样写道:“A君出门去街上买鱼不久,她就穿着一袭深绿旗袍走了进来,黑发以丝带轻挽,亭亭玉立,素雅之中流露着一丝不可言说的风尘之相……晚些时候,A君拎着一尾鲫鱼回来,之后开始为她拍照之际,我就站在一旁,看她在相机闪烁下不停变换撩人的姿势……她走后,A君斥责我眼神怎敢如此肆无忌惮……”由于时间久远,显然我难以据实构想出那段隶属于父亲的多情时光,该是何等的恣意多彩,但透过父亲对祖父讳莫如深的称谓,我似乎又可以推算出他们情感割裂的大致日期:1947年春。在欲望驱使之下,父亲第一次带着祖父遗落在盥洗室的一笔巨款,踏进了烟霞街,便开始迷失于那片温柔之海。尤为重要的一点是,父亲只与那些曾出现在照相馆的妓女睡觉。这类似“投桃报李”的行为,无疑惹怒了祖父,三日后,父亲拖着疲软的肉身走出烟霞街,祖父手握一截拴狗的铁链,早已立在照相馆门前。之后父子二人在街上追逐的场景,迎来的是路人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与呐喊。
  ——哎呦,照相的,你可得好好管教这狗日的,听说他一晚上睡了三个清水女哩。
  ——诶,年轻人,快跟你老子说说,你睡的花街女哪个胸最大最软。
  ——我说照相的,你挣那么多钱留着干啥,还是让你儿子多睡几个女人吧……
  在失明带来的困厄中独自挣扎了一段时日,父亲最终放弃治疗,接受了命运的安排。那些日子,我和梅周末时候会经常回去探望父亲,时而他会提议我陪他喝上几杯,或是提出让我开车带他出去兜风,到公园走走。事实上,父亲那看似好转或释然的表现,更为内在的却是为恐惧所迫。或者说面对黑暗,他无端改变一向沉默寡言的习性,变得喋喋不休,意味着早已深陷死亡的枯寂。好在一切尚未发生之前,我与父亲的关系日渐变得情深起来。那场发生在多年前父子街头追打的闹剧,就是父亲在这时告诉我的。不同的是,父亲变换了前因,只说他跟一个有夫之妇有了私情,一日在女人家中厮混,祖父拎着一根铁链找上了门。这个风轻云淡的夜晚,我以自我的视角,添枝加叶,为梅重述起父亲的那段情事,梅半裸着身子,正坐在沙发上修指甲。当我说完,在空想中讪笑起来,梅漠然抬头看着我说,“有什么好笑的?”   “你没听到我说的?”
  “听到了。”梅凝眉道,“你也想跟婊子睡觉?”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觉得日子特他妈没劲。”
  其实我懂得梅的意思。毕竟一年来我们欢爱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且每次短暂的欢愉时光甫一结束,梅便会抱怨说她还没找到感觉,我就鸣金收兵了。这不禁使我倍感沮丧。于是为了避免这一带有羞辱感的挫败,我干脆对梅的身体敬而远之起来。然而,当我再次将目光汇聚到梅身上,她腿部跷起暴露的隐秘之地,赫然映现在光亮里。犹如一种无声的召唤,欲望之火瞬即灼燃。
  “我们去睡觉吧。”我讨欢道。
  “去找个婊子睡吧!”梅怒然回道。起身进了卧室,反锁了房门。
  2
  对照着父亲的另外一本论著《花草谱》,一周后我终于弄清了那些与父亲在床上颠鸾倒凤的花街女各自的特色与风情,然而,这一结果带给我的却是更为美妙的困惑。看着随手在纸张上密密麻麻记下的解读文字,我不由感知到了凭空想象的神奇魅力。仿佛那些在我丰富联想中重获新生的花街女,曾是我记忆的一部分。可她们分明又无迹可寻。
  梅去上班后,我走进了那间她时常用来备课的书房。那张异常干净的白色梨木书桌上,堆放着一摞摆放整齐的书籍。我坐到书桌前,手指百无聊赖地敲击了一阵桌面,随手拿起最上面那册《G城大事记》,将椅子稍稍向后退移了一些,双脚交叉着放到桌面,随意翻开,看到的是一桩为反饥饿与迫害引发的血案片段。巧合的是,血案发生日期,竟是我祖父消失在G城的日子极为吻合。“……当日一早,G大1700余名学生,列队前往G城C区,准备会合各兄弟院校学生渡江到S区游行并赴J区行辕请愿。但G城政府已下令封闭所有渡口。于是游行队伍被迫返回到山河路向省政府请愿。随后,请愿队伍冲进省政府,占领了除财政厅外其余各厅局办公室……当晚19时,当局下令对请愿学生进行疯狂镇压,死伤无数。”尽管这桩陈年旧事并未引起我太大的兴趣,但它无疑可以印证祖父离开G城当日,城内一片混乱。如此一来,祖父带着那尊价值不菲的绿度母座像,与祖母一同乘坐人力车赶往火车站,路上一定亲眼目睹了声势浩大的游行队伍。队列中,学生们高举的大字标语鲜明夺目,在夏日的热风中肆意招展,众人高喊着口号,内心充满着坚毅的正义。我暗自揣想,队列之中某个学生或许还认出了祖父,并对他报之以热情的微笑。我之所以这样猜想,是时隔多年那处祖父经营的照相馆,成了一处红色纪念地,解说员每次对前来观看的游客都要说起那里曾是游行组织者会面之地。祖父是否是组织者之一?抑或他因害怕此事终有一日被揭发,难免牢狱之灾,所以顾不得沉迷风月已无可救药的儿子,仓皇逃离。真实的一面,我已再无人证可询,一切随着父亲入土为安,成为一个谜。难得的是,这段鲜为人知的历史,成为了我继续追溯父亲与烟霞街之缘的一把钥匙。
  我至今无法确定,在父亲辞世之前,我究竟去过那栋可能囊括着人类全部智慧的图书馆几次。尽管我深信那些迟早沾满灰尘或某日终将被遗忘的书籍一定深藏精彩的故事,以及难以估算的历史价值,令诸多读者难以释卷,但它对我却实无意义。即便在大学教授现代文学的梅无数次向我灌输读书之重要,甚至为提高我的文学鉴赏力,她还精心为我罗列了数百种必读书目,可面对那些包罗万象的高雅读物,我依然难以提起兴趣。
  ……我知道我欢快地过了一生,
  把一张上了焦油的鱼网织了又拆。
  等鱼吃完了,网就会挂在墙上,
  像块字迹模糊的铜牌,钉在无未来的未来之上。
  這个温暖的周末,我们一早在沙发上做了爱,梅的心情遽然好了起来。此时她赤裸着身子,面对着窗外澄明的湖面,动情地朗诵起诗歌。某一时刻,我盯着她微翘的臀部,想要将她与某种花草联系起来,却以失败告终。一方面,这大概是因我知识匮乏所致;另一方面,我相信是梅干瘦的身体一时令我无法找到合适的事物代替。或许她更像是一只无名的孤鸟,一直飞翔在一片荒芜的荒漠之上。
  “你知道吗,”梅说,“你就是我的那张鱼网。”
  “你是说迟早有一天你也会把我挂在墙上?”我说。
  “等我再也不想跟你做爱那天,我就会把你挂到墙上。”
  “这么说,我现在更像是一条鱼了?”
  “算是吧。”梅说,“所以这辈子你都别想从我的河里游走。”
  我们再度拥抱在一起,梅温湿的薄唇向我贴来。当她那只微凉的小手沿着我的脊背向下滑落,探向我的腹下,那杆本该坚挺的长枪像一条疲软的小蛇,紧紧蜷缩一团。
  晚些时候,我决定去图书馆查寻资料。梅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我穿上衣服,准备出门时,梅忽然一下坐起,正色道,“你知道吗?有时候我觉得他妈的你根本就不是我想要的男人!”
  我先是一怔,随即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几日来,我都沉醉在图书馆V区陈列着有关G城历史著作的书架前。一开始,我显得迷茫无绪,不知如何入手。我想如若将那些书籍通读,至少要耗上一年半载工夫。为了尽快找到我想要得到的资料,我不得不选择以查阅书目的途径进行快速阅读。那个白发苍苍的祁姓老者(事实上我已不记得他的姓氏)出现前,已是两日后,我坐在书柜一角,查看一册《G城旧闻》时,忽然双眼发涩,迷蒙睡去。
  “年轻人,马上要闭馆了,该回家去喽。”老人拿着一把扫帚和长柄拖斗,弯身将我推醒。
  我从被人追赶的梦中猛然惊醒,看到老者盯视着我身侧用来摘抄的笔记本。我欲起身站起,老人忽然说道,“我认得你。”
  我顿感讶异。
  “你父亲当年比你还要用功,”老者说,“那几年他几乎都是第一个来,最后一个离开。我觉得他不错,就向院长提议,让他来馆里上班了。”
  “这么说您算是我父亲的恩人了?”我笑说。
  “恩人倒谈不上。”老者说,“你父亲后来出版的那些著作,我是都看过的。”
  “您,怎么会认得我呢?”我好奇道。   “这个嘛,”老人又仔细端详了我一番,说,”虽然我很多年没见过你了,但眉宇之间,你与你父亲还是十分相像的。”
  如我所想,老人果然对我父亲的过往略知一二。只是那些事情,是发生在祖父离开G城五年之后。那个春风骀荡的夜晚,我和老人后来去了图书馆对面的一家小茶馆。素雅端庄的女服务员送来茶点,帮我们斟了茶离开,老人望着她的背影,感慨说当年我母亲不知要比她漂亮多少倍。
  “您见过我母亲?”我不由问道。
  “见过的。那时候她常带着你到馆里来找你父亲。”顿了顿,老人又说,“虽然我那时对你父亲一无所知,但看得出来,他应该是个有故事的人。”
  “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这个再简单不过。”老人说,“那时不管谁见到你母亲一面,都会这么想的。”
  尽管老人对我父亲与母亲的记忆皆为碎片,且都发生在当年人迹罕至的图书馆内,但通过他对我母亲的溢美之词以及对他们夫妻恩爱的倾慕之情,我还是妄自将之勾连在了一起。如今想来,那该是父亲与母亲最为温馨的一段光阴,父亲醉心书海,母亲管家育子,一家三口日落而息,日子清闲而安逸。
  母亲带着我第一次出现在原本颇为破落的图书馆的那个秋日,父亲已在图书馆正式上班。她穿着一件自制的白色刺绣蕾丝旗袍,拉着我年幼的小手款款步入馆门,便招徕了众人仰慕的目光。“她淡扫蛾眉,古朴大方,优雅温婉,艳丽而不张扬,像四月里的海棠花一样。”老人丝毫无法掩饰初见我母亲时的震惊,不吝赞叹道。然而,母亲仅俯身将我抱起,走向一位女馆员,报出了父亲的名字。父亲被人喊出,嘴巴里咬着一杆钢笔帽出现在二楼房门前,众人视线自然移向了他。“那时你父亲温和文雅,若是没那么瘦弱,也算得上是刚健俊朗。”老人说,“总之啊,他们还是蛮登对的。”看到母亲和我,父亲羞涩一笑,拿去口中的笔帽,快步下楼迎来。这当然只是我一厢情愿的美好幻想。老人告诉我,说其实当日父亲出差去了,因途中临时受命,又去了别处,没能如期归返,母亲前来,是为了询问他何时能够回来。
  当晚与老人分开回来的路上,我反复回想着老人赞美母亲用到的“海棠”一词。记得父亲日记里,有关这个花名,父亲的记录异常简单隐晦。当我再度打开那本日记,翻至最后一页,仅有的一行文字清晰跃现:
  海棠
  1947年夏。万物空寂;不着一尘。
  3
  书房的灯是突然坏掉的。白炽灯忽明忽暗。我坐在那摞从图书馆借阅而来的资料书前,祁姓老者的话语骤然又响在耳畔。我猜想他之所以果断地推判出我父亲是个有故事的人,母亲过人的相貌不过是一种表象,他一定还知道更多我父亲不为人知的秘密。可随着我们交谈的深入,我忽然向他提及烟霞街,老人言辞开始闪烁起来。最后我问他是否去过那儿,老人就生了气,质问我道,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像我这样正派的人怎么可能去过那里……说着气鼓鼓地起了身,不告而别。我没有追上去拦住他表示歉意,因为从我说起烟霞街,他端起茶杯的手便愈发抖动得厉害起来。
  兀自遐想了一阵,我决定下楼去买灯泡,之后继续查阅资料。一阵忙碌后,书房像往时一样亮堂起来,我重新回到座椅上,打开了那本《G城花街简史》。难得的是,这本野史三分之一的文字写到了烟霞街之事。我快速跳过那些无关紧要的篇章,翻至第281页时,一段更为久远的故事引起了我的注意(因为实无考据,我姑且以此称之)。故事始于1941年冬天。
  “……初冬时节,G城早早地落了一场细雪。那十二个衣着盛装的姑娘,在一个名唤素的女人带领下,坐着人力车先后来到了烟霞街后巷的一处老房前。一路上,她们难掩欢喜之情,说说笑笑,目光始终游走在繁华喧闹的街巷。
  我后来得知,那十二个姑娘来自鄂西南山中一处古老的小镇,多年来,镇上的人们世代以茶叶、耕种与打猎为生,是几年前独闯世外的素为他们带去了第一道世外的光芒。最后被她选中的十二个未及及笄之年的姑娘,前一晚聚集在山顶,对着自家的方向唱了半宿山歌,翌日一早便带着备好的干粮与衣裳,跟随素踏上了一条众人不明真相的光明大道。一路上,她们躲避着土匪,翻越了一道道山梁,最后沿着那条骡马古茶道,自采花经湾潭西南过将军垭、黄家湾、湾潭、终抵渔洋关,歇息一晚后,她们一早又在渔洋河中码头坐船离去,过数日,至宜昌,后再行数百公里,半月后方到达G城。虽一路奔波,姑娘们脸上依然荡漾着清纯的笑容。等到下了船,她们逐一坐上人力车,素报出了去往的地点,车夫们面面相觑,仿佛无法相信这群笑声清澈的少女,竟然会是烟霞街新来的‘雏儿’。当晚,她们在暂时落腳的一处小阁楼上沉沉睡去。几日后,她们分批被到来的四家妓院(它们是群芳馆、入云阁、新凤院与花满楼)的老鸨以不同身价一一买去……
  起初,她们难忍老鸨的欺凌与狎客的侵扰,一再企图逃跑,被抓回,便是一顿毒打,饱受着非人的折磨。一月后,其中一个姑娘不堪其辱,投井自尽;半年后,又二人在逃跑中落水而亡。剩余九人,笔者只在探访一风烛残年的老鸨时偶尔得知,其中三人先后因病被驱赶而去,生死不明,余下六人,几年后皆为烟霞街名震一时的女妓,其艺名分别为:蓝玉、碧桃、蝴蝶、合欢、飞雪、海棠。后经笔者再三探寻六人下落,从终返自由之身却奄奄一息的合欢口中得知,‘海棠’者,为一狎客私下高价买之,在烟霞街诞下一名男婴后,郁郁而终……”
  由此可见,“海棠”之人确凿无疑。然而,作者下文何以能够对六人相貌与事迹详尽记述,又不禁使我心生诸多疑义。我再次反复回读那六人的艺名,企图参考书中所述,构想起她们那时身处烟霞街的日常,梅回来了。不同的是,这晚她竟一身酒气,跟我说话时已有些口齿不清。
  进了门,梅一下倒在了地板上。
  我忙走出书房。
  “你喝酒了?”我明知故问道。
  “喝了。”梅此时抱着头,不停打着酒嗝。
  “怎么喝这么多?”我说,“什么好事让你高兴成这样。”
  “我、没喝多。”梅说,险些吐了出来。之后拒绝我搀扶,靠着墙挣扎站起。   “去沙发上躺会吧,我去给你倒杯开水。”
  “怎么?”梅冷冷一笑,向后拢了下垂在额前的头发,说,“你他妈的现在知道心疼起我了?”
  “你只说出去吃饭,我哪里想到你们会喝酒。”
  “你,就不想知道我是跟谁在一起?”梅双手重重地搭在我肩上,醉眼迷蒙地盯着我。
  “是谁不重要。”我说,“重要的是你现在得赶紧去休息。”
  “你真的不想……”这次话没说完,梅就吐了我一身。
  换了衬衣,清理完地板上梅呕吐的熏人酒、食之物,我去唤她洗澡,梅已斜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我进屋拿了一件外套帮她盖在胸前,梅在迷离的浅梦中不觉笑出了声。此后,我坐在她身旁,望着眼前这个比我年轻九岁的女人,顿感一阵难过。那一刻我渴望她能够醒来,听我给她讲父亲日记里记录的那些隐秘情事,告诉她不久前一个春风微寒的午后,我曾看到她跟一个青春俊逸的男子从百合巷走出,去了一家西餐厅。事实上,出于嫉妒和窥探的心理,我隔着一条街的距离,在对面三楼花店的玻璃窗前,观察了他们很长一段时间。可一切又该从何说起?倘若论及背叛,似乎我背着她与前妻芸余情未了之事,已是有错在先。
  我再次拿起那本《G城花街简史》,良夜如水。窗外湖面吹来的清风,带着撩人的孤寂。我像失明后的父亲一样坐在桌前,无所事事地空对着窗外发呆。目力所及之处,皆是一片黑暗。那些日子,为讨父亲欢心,母亲时常会主动将他领到钢琴前一起坐下,为他尽情弹奏一曲。一日母亲刚一弹起肖邦的《天堂的阶梯》,父亲一下站起,举起用来探路的手杖狠狠向钢琴敲去,母亲惊魂未定,脱口叫道:“你要做什么,你这个老疯子!”
  “老子就是疯子!”父亲说,“老子还没死,你就天天给老子听什么‘天堂曲’。”
  “什么‘天堂曲’?”母亲说,“这明明是《天堂的阶梯》。”
  “有区别吗?”父亲振振有词道,“听来听去,都是想让我早点死。”
  “狗日的,你早点死了更好!”母亲难以料到自己的好意竟换来如此的羞辱,一时气恼不已。
  “我说吧,你就是巴不得我早点死。”
  母亲百口难辩,上前一把将我父亲推倒在地。
  那场无端生发的闹剧,最后以母亲的得胜告终。我和梅一日与朋友外出聚餐,顺路去看望他们,母亲开了门,我就看到了父亲额头的疤痕。
  “我其实早就知道她巴不得我早点死。”我和父親后来坐在茶桌前喝茶,追问起伤疤之事,父亲颓丧说道。
  “妈也是一片好意。”我规劝说,“她是怕你想不开。”
  “她哪里会有这份心。”父亲说,“这么多年了,她始终还是没忘记那个人。”
  “你说的是妈当年的恋人?”我试探道。
  “唉,多年前的事了,不提也罢。”父亲摆摆手,之后探身去摸桌上的茶杯。端起又放下。
  那件突发事件,使得父亲与母亲彼此冷落了数周,自此二人再无任何言语交流。甚至为了表明姿态,父亲还毅然决然地搬进了书房居住。
  时隔多日,我和一在G城人民医院上班的同学约在公园会面,谈完药品合作之事,我又拜托他一桩私事,并说定了见面时间。从公园出来,准备开车去看望父亲,却意外与芸不期而遇。几年不见,看上去她仿佛一下又年轻了许多,新剪的齐肩发型使她脸上一贯洋溢的迷人笑意愈发别具风情(这是否是痛失所爱的一种错觉?)。看到我,她先是一惊,欲转身逃开,我喊出了她的名字。
  那日抵达父母所在的小区,一下车,我就看到了楼下停放的一辆警车。等我上了楼,穿过门前围观的人群,一眼就看到了客厅沙发前泪眼婆娑的母亲。看到我,她遽然哭出声来,高声告诉我,说那个老混蛋竟然上吊了……
  4
  我再次将“海棠”与母亲联想为同一人,仿佛眼下所有的一切便顺理成章起来。在此之前,祖父经营的那家照相馆,早已成为爱国人士秘密联络之地。为了便宜行事,祖父与祖母可能还成为了他们对外联络学生代表的接头人。而就在他们忙于生计与爱国之事期间,无所事事的父亲再次做出了一件惊人之举,将祖父藏在衣柜的一大笔组织经费盗走,用以他在烟霞街沉迷温柔之乡的花销。我可否直截了当地这样推测:那最终成为烟霞街昙花一现的浪荡风韵之物,父亲依次将她们一一享用,忽一日,他从惊梦中醒来,却听到隔壁婴儿的啼哭。当他恼羞成怒,拍打起那扇紧闭的金丝楠木门,“海棠”一袭素衣出现在了父亲面前。微暗灯火下,四目交汇刹那,父亲便动了爱慕之情,之后倾其所有将其买下,自此带着那婴儿远去,终老一生。
  在直面母亲之前,我只有如此构想,方能将祁姓老人对我母亲的仰慕与那本《G城花街简史》所录之事联系起来。即使我真如想象所得,是一名妓女所生,但父亲身上却似乎多了一面传奇色彩。可事实非我所愿,我和梅带母亲去明月楼吃素餐的那个晚上,梅因有事提前离开后,我斗胆向她说起了父亲那本日记之事。
  “什么?”我一说完,母亲显得震惊不已,说,“我就知道这个老混蛋骗了我。当年我们跟着他到了照相馆,那里就已经被查封了,要不是后来对面楼上有人向我们开枪,老混蛋耳朵受了伤,我们也不会好上。”
  “这么说,你不是那位‘海棠’了?”我竟莫名有些失落。
  “什么海棠?”母亲顿了顿说,“不过,我跟你爸那个老混蛋的确是在烟霞街遇见的。”
  “能跟我说说吗?”
  “好多年不想那些事了,”母亲说,“其实也没啥好说的……”
  记忆就像一张网,一旦撒开,那些深藏水下的事物便逐一被打捞上来。
  母亲说她是和同学一起从N城赶来参加游行的。一大早,她们就在G城大学门前集合,喊着口号,浩浩荡荡地前往C区,准备会合其他院校学生一同渡江去J区游行,无奈却获知当局已下令封锁全部渡口,于是只得回转,向省政府请愿。后学生代表与政府交涉无果,一些学生变得怒不可遏,便冲向了政府大楼。母亲告诉我,那些政府工作人员在他们拥入之后,无处藏躲,纷纷跑进了二楼一间房子,锁死了房门。“后来我从报纸上看到,原来那是他们用来存放财物的地方,里面多了一层防盗的铁门。”母亲说,“怪不得我们怎么也打不开呢。”   在政府大楼无所事事地待到傍晚,政府四周已陆续被赶来的军队围得水泄不通。夜色弥漫之时,再次前去谈判的代表回来,尚未来得及传达谈判的结果,那些军队一下从四面聚到正门前,冲了进去。那场震惊一时的血案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发生了,当反抗迎来血花四溅,整栋大楼里传出了学生们凄厉的哭喊。
  “他们太残忍了。”回想起当年所见的悲惨情景,母亲此时泪光闪烁。“和我一起来的两个同学,就在我眼前被他们活活给打死了……”
  “我和你爸就是在那天晚上遇见的。”我递给母亲纸巾,她拭去脸颊的泪水,继续说道,“我跟着一大群人冲出来时,那些当兵就开始往我们头顶开了枪。”
  一逃出来,他们便三三两两的四散而去。“我们怕被他们抓到。”母亲说,她跟着两个女同学一路狂奔,穿街过巷,直到脚下再无力气,她们才穿过一道小门,躲了進去。“那时候我们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我们躲进那间臭烘烘的柴房后,其中一个女同学就哭出了声。”
  “你就是在那儿遇到我爸的?”我问。
  “是。”母亲看看我,说,“一开始听到外面的吵闹声,我们吓坏了,以为那些人是来抓捕我们的,等你爸被人扔进柴房,我们看他穿戴整齐,像个学生模样,才放下心来。”
  “后来,你们是怎么好上的?”
  “你爸那时候骗我们,说他是G城大学的学生,还说我们躲在那里不安全,要带我们去他家里。起初我们都很是犹豫,但后来听到巷子里有枪声,我们才决定跟他走。”母亲喝了一口水,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又说,“等巷子里的枪声消失了很长时间,我们出了门,就看到门前站着一个披肩散发的女人,手里拎着一个包裹,怀里抱着一个婴儿……”
  说到这里,母亲盯着我,戛然而止。
  “那个孩子,”我犹疑道,“是不是就是我?”
  “我们那时候都很年轻,虽然我当时就看出了她是个妓女,但她一下跪在我们面前,说让我们救救她的孩子,我就心软了。”
  “我是不是那个孩子?”我再次问道。
  “孩子,其实我们也想早点告诉你的。”母亲说,“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以为不会有人知道这事,更何况我跟你爸后来也没能有个一儿半女……”
  “别说了。”我打断母亲,起身去前台买了单,独自开车回了家。
  我依然记得将父亲的那本日记连同多日来我摘抄的笔记一页页烧掉的场景,她们是否能够浴火重生,我难以确定,仿佛一切随着那个形如蛇面雌雄同株的“半夏”最终在火中消逝,我在父亲那段人生或性之荒诞的体验中,就获得了解脱。那大概亦是我探秘得到的最好答案。清理完一切,我决定开车过江,去一趟烟霞街当年所在之地。如今那里早已改头换面,高楼林立,我将车子停下,站在那条开阔繁华的大街上,母亲从女妓怀中接过婴儿的一幕穿过时光,在璀璨灯火之中遽然得以重现。母亲将我抱进怀时,我或许还不舍地啼哭了一阵,可那女妓只看了我一眼,就转身跑开,继续投向不知哪位男人的怀抱了。后来我在路边摊上喝醉酒,那个做烧烤生意的秃顶男人前来跟我结账,我嘻笑着从包里掏出全部钱币,一把向他抛去。之后我们便扭打在一起。
  我在芸的床上醒来,已是翌日清晨。芸倒了一杯开水递给我,告诉我警察昨晚询问我家庭住址,我反复报出的都是她的地址。后来我们就抱在一起云雨了一番。吃早餐时,芸向我提议与她一起去参加一场拍卖会。多年来,这个因无法孕育离我而去的女人(事实是,问题根本不在她身上),一直未改对古旧之物收藏的热衷。
  “真不知道那些东西有什么好看的。”我说。
  “你永远也不会明白,”芸说,“那些东西每一个背后都有着别人难以想象的故事。”
  那场堪称90年代在G城举办的最为声势浩大的拍卖会,最后亮相的一件藏品是清乾隆年间一尊仿制的铜鎏金绿度母座像。它面如女子,脸庞圆润,饱满如月,双目含情,微微下视,鼻梁高直,长发披落双肩背后,丝丝精细,头戴五叶宝冠,犹如少女般纯洁。后来仔细端详它时,我不觉就想到了祖父,感慨起他当年是何等的明智,家中诸多财物,他唯独带着这样一件珍物逃之夭夭。
  拍卖会结束,众人喧嚷着纷纷离席而去。我陪芸去后台,抱着那尊绿度母座像向门口走时,甫一抬头,就看到了二楼扶梯旁目光如炬的妻子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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