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京亦海的黄宗江与黄宗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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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宗江:性情中人的坦白
  文/苗野摄影/卢北峰
  
  春节的前几天,我拨通了黄宗江老师的电话。
  
  主编刘巽达先生早就嘱咐过我,说黄宗江老师上了年纪,耳朵不太好,于是我的声音比平时大了好多倍。于是,交流很顺利。说明采访意图以后,黄老师问我对他了解多少,我说正在读他的大作《我的坦白书》,他笑了。当我介绍自己是北外的老师以后,他马上改用英语跟我交谈,我们用英语约好再打电话敲定时间,并提前预祝对方春节快乐。
  大年初五,我如约拨了电话。我说:黄老师,您布置的寒假作业做完了,我不仅仅是读完了您的书,而且把网上所有关于您的文章都读了。他大笑。后来,他在电话里告诉我他的地址,他住八一电影制片厂宿舍,他说为了避免麻烦,进院的时候一定要扬长而进,这样,站岗的士兵就不盘问了。
  大年初九的上午,我捧了一大捧香水百合,出现在了黄宗江老师的家门口。
  非常出乎我的意料,他的家是如此的简陋!这是一套没有装修过的房子,就是刚刚分给他的样子,水泥地面,发黄的墙,厕所是铁门铁窗。中国席卷大地二十多年的装修大潮竟然没有影响到这个角落,就像一个满大街浓妆艳抹中的素面朝天的女孩儿,太另类了。
  然而,初步的好印象并不能带来采访的圆满进行。看得出来,每当黄老师提到一个他同时代的一个人而我又不知道的时候,他就非常失望,而我同时也很委屈,因为每个人都有知识的盲点,采访并不是知识竞赛。混杂着这种不和谐的情绪,我们终于争执了起来。当我让黄老师进一步解释“文章是别人的好,老婆是自己的好”的时候,他拒绝了,他说说明白就没意思了,而我坚持说,给读者一个观点而不解释是文章的大忌,我们不能让读者去猜我们的意思。大约有几分钟的时间,我们仍各持己见。在一旁拍照的摄影师卢北峰忍不住大笑说:你们俩都是性情中人。
  下午,我正在赶往首都机场的路上。手机响了,是黄宗江老师打来的,他说:写完文章寄给我,我把今天上午没有回答的问题都补上。我马上给卢北峰发了个短信:老爷子怎么想明白了呢?
  再看看黄宗江的老友,同样是编剧的梁信先生是如何用文学语言描述他的大半生的。在那篇《坦荡宗江》的文章中他这样写道:“他的奇奇怪怪,在东半球西半球跑码头的履历,包括:在很难考进的燕京大学即将毕业时,居然因为失恋放弃文凭,跑到上海下海,“唱话剧”。在重庆正唱红了,又是因为失恋,去报名当上了国民党海军学兵,又一个蹦窜,到美国迈阿密接受水兵声纳训练。这回可真毕业了,当了个中士。回到中国,升官在望,又谎称得了肺病,于是,脱掉水兵服,溜溜达达返回燕京大学再读书。九年大学,但仍未毕业。没想到,谎言成真,真得肺病吐血卧床了。一躺两年,上海解放,他才起床,心安理得马上参加了人民解放军。
  抗美援朝,冰天雪地,他往前线站。抗美援越,他往越南南方第一线去顶炸弹,喂蛇蝎,被太阳晒脱皮又被雨季淋脱皮,居然在丛林中打熬十八个月,完成了一个剧本《南方啊南方》,剧本寄回祖国,回国后就被造反派扣上了“美帝国主义间谍”的大帽子。
  这位“美帝国主义间谍”黄宗江,是一位大事清醒,小事糊涂的人。像他这样的出身世家,度过顶尖大学,精通英文法语,如今八十有六,不求功名,一生布衣,用他的话说:一辈子“卖艺”。而且拉上弟弟妹妹“卖艺”,组成他自命的“卖艺人家”:黄宗江,黄宗英,黄宗洛,黄宗汉。
  
  印度一同行曾问我:中国电影编剧处境如何?我答:有如古东方型弃妇
  
  苗野:您一直被称为“杂家”,我一直试图给您复杂的身份下个定义。后来在您的《夫子自道》中,我发现了这样一句话:“乃一文人,艺人,一剧人也”。您的基本身份是一编剧没错吧?
  黄宗江:差不多吧,我退休前就是八一电影制片厂的编剧。过去别人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说我是干戏的,戏剧也好,戏曲也好,电影,电视也好,对我来说都是一种剧,就是各个发展不同,时代不同,有很多变化,反正都是剧。你知道我小时候的梦想是什么吗?就是成为一个木偶班子的班主。因为小的时候在街头看到木偶戏什么的,就非常感兴趣,所以我小时候做梦,老希望我成为一个木偶班子的班主,肩上挑个担子,两个担子里都是木偶,带着一班人马云游四方。
  
  我父清末留日,在东京高工学机电,毕业回国后赶上了最后一科的洋翰林。入民国,在北京电话局任工程师。学工科的父亲却酷爱看戏,我尤其记得他带我去看过的京戏,从梅兰芳,杨小楼,到陈德霖,王长林,我长大以后能以戏剧为终生职业完全取决于这一段的经历。我在学校同乐会上演京剧,话剧,乃至歌剧,父亲都是我最早的、最最热烈的观众。有一次,他对母亲说:干脆把老大(我)送戏校吧。可惜我是破锣嗓子,有自知之明,知道“祖师爷没赏饭”。
  苗野:您父亲没有督促您好好读书吗?
  黄宗江:父亲从未要求我们读什么,甚至对我们的课业也从不过问。我记得父亲去世后,父亲的朋友到家里来,临走的时候嘱咐我说:老大,今后要好生读书啊。你知道我听了这话是什么感觉吗?我心想:这不是骂人吗?因为我从来没有从父母那里听过这样的话。现在回想起来,父亲对子女也不是放任自流,只不过他是以身教代言教的,所以我家家风,相传至今,对民主与自由是崇尚的,但对极端民主与绝对自由之类也是从无幻想的。
  苗野:不过您后来还是考上了非常难考的南开中学。
  黄宗江:对,进了南开就开始了我的戏剧生涯,南开中学是有戏剧传统的。
  苗野:说说您的职业吧。您曾这样评价您从事了一辈子的职业:编剧,有如古东方型弃妇。
  黄宗江:对,我还写过一篇文章叫《弃妇吟》。有一次,我和田华,陶玉玲几个人坐在一辆车中,一路上大家聊天。他们兴高采烈地说起“文革”前“大跃进”岁月,她们一起参加的女导演王苹导的《江山多娇》。田华非常骄傲地说:多好啊,那会儿我们都是娇。听了一会,我插嘴问:《江山多娇》的剧本是谁写的?田华坦然地说:那谁还记得?我只有默然说了声:就是在下。由此可见敝业之卑微。
  苗野:田华真是这么说的吗?
  黄宗江:她后来不承认,说没有这么回事。印度一同行曾问我:中国电影编剧处境如何?我说:有如古东方型弃妇。孩子是从夫而生的,而夫君就是电影导演,他们像古代的皇帝,三宫六院,左拥右抱,而像夫人一样的编剧则一心一意,从一而终。唯有祈求孩子的父亲待家奴温存一些,我也就无怨无悔了。来自印度的同行听罢频频点头称是。
  
  苗野: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选择编剧这个职业呢?
  黄宗江:我二十来岁的时候就在话剧舞台上当了一名演员。因为一般说来,我们对戏剧发生兴趣以后,当演员是最吸引人的职业,并且我在当演员上,还有些才能的,可是我认为演员是天才的事业,演员应该是无所不能的,可以既演淑女,又演荡妇,同时非常有技能,开车骑马一切一切信手拈来,可是又可以很斯文,演员必须要有很棒的健美的身体等等,所以我认为演员是天才的事业。
  苗野:你没有那份天才吗?
  黄宗江:我觉得我相当有才,可是我不是天才。我演戏,我什么角色,老的,小的都演过,我到上海演戏的时候才19岁,我演戏演周冲型的,还不是全能的演员。因为不是天才,只能过渡,“渡”成一名编剧,编来编去的也就成为一名终身职业的剧影编剧了。既托终身,悔也难悔。但确实深深感到编剧这一行当非常被动,必须嫁夫随夫,有所依靠,才得生儿育女,成家立业,否则待嫁闺中,百首垂老。我还算命不错,红鸾星常照,每遇导演错爱,其中局又常爱错,只落得弃儿满堂满仓。
  苗野:听着比窦娥还冤呐。您没向导演抱怨过吗?
  
  黄宗江:有一次我跟谢飞开会,谢飞在会上就说电影是导演的艺术,我马上就说:谢飞,我不同意这个说法,你把我放在哪儿?这个说法太伤众。因为这是从国外传来的,大家都一直这么说。电影的确导演太重要,电影是以导演为中心的艺术,准确的说应该是以导演为中心,你不能说音乐是指挥的艺术吧?这是不通的。导演就好像大交响乐的一个指挥,至关重要,这个指挥要砸了,统盘都砸了,你再有好的演奏者什么的都不行的,这是很重要的。可是这个编剧呢,我跟你讲最不受重视了,因为导演是一个dictator(独裁者),导演还必须是个dictator,可是这个dictator 一定要verydemocratic,高度民主,所谓民主集中制这个提法原来没有错,不过提到后来就只有集中了,所以我不同意这种说法:民主只是手段,不是目的。如果民主只是手段,那么就跟阳谋似的,民主应该是一种手段,民主也是目的。
  苗野:你工作中碰到过那种特别民主的,特别尊重编剧的好导演吗?
  黄宗江:有,这种导演有,我经过两个导演,一个叫张敏,是电影学院院长,过去跟江青同居过的,还有一个是黄佐临,张敏比黄佐临还老,30年代的导演,这两个人口才极差,他们俩很少发理论,说这个你要从内心深处怎么样,或者你的动作该怎么样,从来不说这些,他们甚至连完整的句子都不讲,最多也就是说:你,你,你,你宗江往这边一点,这里强一点。也就说到这个程度。
  苗野:能听明白吗?
  黄宗江:我告诉你,真是你,你一定就会心了,马上就很准确地得到了黄金分割了,要的就是这个度。
  
  周恩来同志,曹禺同志,黄宗江同志,是我们南开——三大女演员!
  
  苗野:虽然您不认为自己是天才演员,可您当演员确实做得很成功的。
  黄宗江:我演员做得还很红火的,石挥你知道吧,演《我的一辈子》,石挥那会儿在上海,是电影话剧皇帝,那会儿上海小报上说黄宗江跟石挥竞争话剧皇帝,那么火的时候,我还是离开了上海,去了重庆。我这个人比较缺乏竞争意识,我有斗志,可是我没有争志,我这个人还是很好胜,可是我并不想争什么第一。我从小在上小学的时候,考男生第一,前13名,我考了第14名,因为前13名都是女生。所以我在演戏上还是很有光彩的,可是我觉得我从小就想写剧,尤其是有很多京剧,看曹禺的话剧,曹禺不是南开的吗,周恩来也是南开的。
  苗野:对,据说现在在天津南开中学还刻着周恩来告别母校的话:“我是爱南开的”。
  黄宗江:在周恩来、曹禺和我不同的三代,南开女中已经成立,就在隔墙,演剧却还是男女分演,不免就有了男演女,女演男的现象。南开的名剧是曹禺改写的莫里哀的《财狂》,男主角就是曹禺,所以标一个男字,因为他过去在学校里演的常是女角。比曹禺年幼一轮的我,后来也终于在南开的舞台上演戏,演的也是女的。比曹禺年长约一轮的周恩来更是常演女角了。“文革”后,我应邀去重庆怀旧,参加又一次的雾季戏剧节,四川的南开中学邀我去演讲,校长用浓烈的,有如川剧的声腔向同学们介绍说:“周恩来同志,曹禺同志,黄宗江同志是我们南开——三大女演员!”
  还记得1994年南开建校九十年纪念时,来自台湾的剧影名流,南开校友以及天津同乡来到南开礼堂,和天津同行一起演出了当年周恩来演女主角的《一元钱》,我荣任导演并扮演了我添加的剧中主持人。我在后幕大幔上设计了一幅对联,上面写着:周君恩来当年演新剧,海峡两岸今朝吟古今。温家宝也是南开的,南开出了两个总理,一个周恩来,一个温家宝。
  苗野:您的相貌挺清秀的,化化妆还挺容易像女人的,可是像周恩来总理那样的浓眉大眼,挺男子汉的样子,他怎么演女的呢?
  黄宗江:我跟你讲,周恩来可漂亮了,那会儿没有大胡子,周恩来演女演员比我跟曹禺演得多,他那个时候还是文明戏刚进入话剧阶段,他演好了几个戏,差不多九个戏。周恩来年轻的时候是一个美男子,美男子多半有一点美女子的意思,所以他演过很多女人的戏,没问题。
  苗野:要是演京剧还行,化那么多装,可是现代戏的话,他们的身段往哪儿藏啊?
  黄宗江:当然行了,你看过我的照片没有。
  苗野:看过,您多苗条啊,我觉得你还行。
  黄宗江:我们那个时候不但京剧是男旦,连话剧都是男旦。
  
  我是在上海下的海
  
  苗野:如果说您在南开的话剧生涯还算业余的话,那么,当您离开南开去上海的时候,算是开始了职业生涯吧?
  黄宗江:是的,所以我说我是在上海下海的。那是1940年冬天,我十九岁,我在燕京大学西语系读到三年级了,那个时候我有一个女朋友,我爱她,可是她不爱我,她爱别人,她老想自杀,为她爱的那个男人自杀。当时正值抗日阶段,我早就自卑,觉得有负于抗日的大时代,我身边共产党人也有,国民党系统的抗日分子也有,在民族危亡之际,而我却成了恋爱分子,成了失恋分子,这个时候我觉得自己很不象话,同时那个女孩子又这样,我就去上海演戏去了。抗日孤岛上海的进步剧团,当时多少戏剧名流都在那里。
  苗野:当时在上海有熟人吗?
  黄宗江:我到了上海,就去找曾在天津有一面之缘的黄佐临。他给我写了封介绍信,我就去上海剧艺社报考演员,接待我报名的是于伶。我正式参加了考试,与张伐一同被录取。其实我对上海早就向往,我在上海职业演剧就两年,可是这两年对我很重要,一方面是我正式走入戏剧生涯,另外,我舞台生涯的很多师友也在那儿,所以,上海这两年好像也是一辈子。
  
  苗野:那两年的上海给你什么印象在记忆中?
  黄宗江:那个时候我们在租界里,头一年是敌伪时期,后来日本人进入租界,日本人也不是满街走的,你看不见,一个也看不见的,可是当然你已经知道整个被日本人占领了。上海是一个很活跃的城市。
  苗野:后来为什么离开上海了呢?
  黄宗江:我到上海剧艺社不久,佐临就率石挥和我,还有一些人,另组上海职业剧团,演出了曹禺的《蜕变》,演出十分红火,日夜两场,星期天三场,台上台下的抗战情绪非常高涨。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战争开始,日军进入租界,各抗日剧团自行解散。此时,石挥主演了话剧《秋海棠》,大红大紫。但是,话剧《秋海棠》打算搬上银幕的时候,导演却让我演秋海棠,这当然是和我的劲敌但同时也是密友的石挥一较长短的好机会。后来《夜半歌声》的导演马徐维邦也出面请我吃饭。我估计接下去就该轮到一统上海电影界的日本人川喜多请我吃饭了。正是“名”高一尺,魔高一丈啊,我还是一走了之吧。于是,我向剧团的朋友们提出要走,岱云给我找到了一笔旅费,我明白此款来自“左营”。又一个12月8日,1942年,我在兰心后台告别还正在演出《晚宴》的众艺友,登程赴重庆,投奔了中国艺术剧社。头一个接待我的又是于伶。
  苗野:你后来就不怎么去上海了?
  黄宗江:后来我还去了,解放前期我是在上海的,我当时得肺病躺在床上,我在上海又呆了一些日子,我是从上海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的。
  这几十年来,我也有多次机会来到上海,均为过客。每来一次,我都要在充满了历史的街道上寻寻觅觅,那辣斐,卡尔登,兰心,寻找各剧场的昔日与今日,以及那些在这些舞台上活动过的身影。近年我写了忆石挥,佐临,于伶的文章,我希望这样的文字写得再慢一些,再慢一些,或容别人忆我。同台伙伴也还有健在的,健而又健的当属胡导了,八十大几了,早已退休了的戏剧导演,资深教授。前几年,我还来上海参加了梅兰芳周信芳百年纪念活动,胡导居然远从龙华踏着脚踏车来看我。我至今难忘老大哥对我的激励,我记得有一次他斥责我对一个女孩多看了几眼,其实真冤枉,我根本没看。
  苗野:您虽然身在北京,但还一直关注着上海的艺坛?
  黄宗江:对,我倒是对今日上海艺坛上的女孩子或者她们的姥姥没少看——从王文娟、奚美娟到史敏、马博敏等等,我关注上海艺坛上的演出,无论京昆沪越,剧曲影视,像是都和我息息相关。曾有朋友问我何以对上海艺坛如此多情?我说这倒不是我自作多情,因为在我看来,就像我在一篇文章里写的:“京剧从来都是海派冲击京派才得以发展”,我想,以这个观点来看待海派的各种剧场艺术乃至影视都应该是正确的。上影原来有个演员叫李媛媛,你看过她的作品吗?
  
  苗野:看过《上海的早晨》。
  黄宗江:她演董竹君演得特别好,董竹君原来是个妓女,后来开锦江饭店,在地下的时候帮助党做了很多事情,死的时候快100岁了。李媛媛从年轻的时候一直演到年老,又是妓女出身,后来又是很革命的,李媛媛的表演很好。后来李媛媛不是得了癌症了嘛,有一阵没联系了,后来听说她病情好转,为了鼓励她,我给她打电话,我说:媛媛,我又要演戏了,为什么我不当演员了,因为我不是天才,我现在还能演,那个我还是个人才,我现在可以演你的父亲,演你的爷爷,可以演你的亲人,仇人,就是不能演情人了。李媛媛那边细声细语地说:演情人也可以。我说那个戏就不好看了。没过多久吧,她就去世了。
  苗野:身为北京人,您到底是京派还是海派?
  黄宗江:记得我离开上海到重庆不久,有一天,《新华日报》的一个记者来找于伶,说是要找个演员采访一下,于伶一下子就指到了我说:“你就找他,此人亦京亦海。”我想,每当大家提起京派海派,有褒义也有贬义,不过,我只取其中的褒义。作为一个中国艺人,我深幸自己身上流淌着“亦京亦海”的文化血液。
  苗野:上海人呢,您喜欢上海人吗?
  黄宗江:我哪儿的人都喜欢,有人性的人我都喜欢。上海人很活跃很活泼,不过,活跃过了就会很浮躁,哪儿的人都有可爱的人和不可爱的人,我不能像龙应台那样,我很难一言以蔽之。
  
  文章是别人的好,老婆是自己的好
  
  苗野:2001年,您的老伴儿阮若珊先您而去了。听说阮老师去世以后,您又找了一个老伴儿,是真的吗?
  黄宗江:不是。我跟你讲,这些年来找我的人多了,不止一个,都被我给拒绝了。我觉得没有意思,晚年的老伴儿是很难找的,因为和老伴儿走了一辈子,我们俩高度真实,高度默契,你再找一个有共同语言,可以都高度说真话的人并不是很容易的。所以,这个只是传闻,事出有因,但查无实据,因为没有成为事实,就不能多说。
  苗野:你一个人生活不孤独吗?
  黄宗江:我欣赏孤独,有的时候人必须孤独,人也应该合群,既合群又孤独。
  苗野:如果您想找人说说话什么的怎么办呢?
  黄宗江:说话?我有很多方式说话,不一定非要面对面聊天,我的文章还来不及写呢,还怕有话没地方说了?我觉得有的时候孤独比瞎凑热闹好。
  苗野:是,我也是这样想的。
  黄宗江: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不幸的婚姻多半都是话不投机的,这种话还不如不说呢。
  苗野:我看到您的书上有一张照片,给我的印象特别深,照片上是您拄着拐杖站在墓前,墓碑上刻着您和您老伴儿的名字。那张照片太惊世骇俗了,我还从没见过一个人在自己墓前的留影。挺伟大的。
  
  黄宗江:什么叫伟大?你这个词用得太酸了。本来,我主张是不要骨灰的,黄苗子曾开玩笑说把骨灰搁在厕所里冲掉就算了,我说我连取都不取。因为我不是在北京出生的吗,我就归入北京大地了,你取了还得撒,干嘛惹这个麻烦呢?可我老伴儿就总说:还是搁一块吧。我有个大女儿,就是老伴儿在上一个婚姻里生了两个孩子,都是女孩。我的大女儿也是直言的人,有一天我大女儿来了,我跟我大女儿说,你妈妈老说要把我们的骨灰搁一块,现在听说有买树的了,要么就栽棵树吧。大女儿说明天就去问问。结果我的二女儿先去了,二女儿和二女婿就到了北京的万安公墓——就是李大钊所在的万安公墓,是一个名人公墓,很多人,曹禺等等都在那儿。我二女婿到那儿就跟工作人员说:我们老爷子将来要归到这儿怎么样?人家就问:你们老爷子是哪一位?答曰:黄宗江。万安公墓的管家说:欢迎欢迎。你看,听着他们的对话感觉好像我已经死了。结果他们就开始认真地给我和老伴儿选墓地了。结果还真看上了一块地,问管家多少钱,人家告诉他们说30万吧。回来以后,二女婿就给老大老三都打了电话,说咱们一家十万给爸爸妈妈买个坟。当时我觉得是个笑话。我的小女儿,就是我和老伴儿生的孩子,那个时候在美国,她在美国已经入籍了。我在电话里跟她说:你的姐姐、姐夫都要给我们买坟了。我以为她听了会大笑,没想到她说:本来嘛,这是应该的嘛。我当时一直把这当个笑话,以为说完大家一笑就过去了,就没有再提起。后来我老伴儿去世了,在协和医院等我的小女儿来的时候,我的二女婿告诉我:爸爸,坟已经买好了,早已买好了,你找人写墓碑吧。我觉得挺意外的,问他为什么没有告诉我,他不是怕我反对,而是怕我拿这事儿开玩笑。我说好吧,既然已经有了,那就接受吧。这坟还不错,位置还很好。来日大家春游秋游,给曹禺上坟,也可以过来看看我们。那地方可真美,值得一去,在去香山的路上,一拐就到。在那里定居的,可默默求教的前辈真不少:有李大钊,朱自清,萧军,董竹君……多了不起的邻居啊。
  苗野:我觉得这种情况很少见吧?这个人还活着呢,那边坟就先给买好,连墓碑上都刻名字了。
  黄宗江:这是老规矩了。比如夫妻两个其中一个人死了,选一个合葬的墓地,在墓碑上刻上两个人的名字,不过,谁活着谁死了还是能看出来的,墓碑上死人的名字是黑字,活人的名字是红字,等这个人死了再埋进去的时候,名字再涂黑,尤其是丈夫死了以后,连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所有的太太都陪着,这是老规矩。
  苗野:我读您当年写给阮老师的那份万言情书,还是挺感动的。
  黄宗江:老伴儿比我大几个月,她“一二·九”的时候就在北京参加了“民族解放先锋队”,后来又奔赴太行山,然后又去沂蒙山,写作了歌曲《沂蒙山小调》。她是位老八路,山沟里出身的演员,当过前线话剧团团长,中央戏剧学院党委副书记,副院长。说到我当时向阮若珊求爱的万言情书,能保留到今天还有一段有意思的故事呢。“文革”的时候,专案组不知道从哪儿知道我有这么一封万言情书,就让我交出来。我当时不论是客观还是主观都绝对没有想要隐瞒的意思,我是会通盘托出的,可是我把屋子翻遍了,怎么也找不着了,真是太奇怪了!“文革”后不久,它忽然在一堆废墟废纸中冒出来了!这也许是天意吧。
  
  苗野:关于那封万言情书,您老伴儿在她的《我的良人》一篇文章中是这样讲的:“1956年暑假,我带着两个女儿(从北京)回南京军区前线话剧团休假……忽然有一天,一位陌生的年轻人(其实这时我们都已经三十五六了)推开我的房门,递给我一个厚厚的信封,他说:请你看看。我还没看清他是什么样子,说完他关上门就走了。我接过这封厚厚的信件,不知是稿件还是什么,放在桌上就忙团里的事了。
  午后,孩子们和阿姨都睡了,我打开信封一看,是一封洋洋万言写给我的信,但这是一封什么样的信啊?最后署名是:您的,陌生的黄宗江。黄宗江?好像听团里提过此人,也许在团部办公室匆匆见过一面,不太记得…… 我把信看下去,他谈到对我的印象,我的身世和不幸的婚姻……后来我们相识之后,他告诉我,他当时正在太湖畔创作《海魂》和《柳堡的故事》两部电影,思想很活跃,他给我送信那天都没吃饭,只吃了两块冰砖。他充满了年轻人一样的激情给我送来这封信,一封热情的,真挚坦荡的情书。有他的自我介绍,也有苛刻的自我批判,有对不幸婚姻的反思,也有对未来生活的向往…….他离婚后,不少人为他提过年轻,漂亮的才女,但他不为所动,他告诉他妹妹宗英,他要找一个有两个孩子的,离过婚的女人,可他怎么会找到我呢?而且是那么坚定。”
  苗野:虽然您离过婚,可您还没有孩子,阮老师那个时候有两个孩子,你去给人家当继父,我觉得那个决定挺难做的。
  黄宗江:我甚至于可以说,为什么我爱着我老伴儿?是因为那两个孩子太可爱了,真的。因其实我跟她妈妈结婚的时候也不小了,那个小的刚刚上小学,人家要是不提这个问题的话,我根本想不起这个问题来,想不起什么血统不血统的,没有关系。我根本没有顾虑这个问题,就觉得很自然。
  苗野:但是我觉得很多人对这个是有顾虑的。
  黄宗江:那说明我还是感情比较正常的,像这种继父和孩子的关系搞得不好的也有很多,有各种各样的原因,其实挺正常的,别说是自个的孩子,即使都是你亲生的不也一样跟孩子搞不好关系吗?
  
  苗野:我看您的书里面有一张女儿骑在你的脖子上的照片。
  黄宗江:我二女儿,我跟她妈妈结婚的时候,她已经七岁了,我的书的序就是她写的,那个序写得不错的。
  苗野:写得挺活泼的。
  黄宗江:我们本来想去南京看梅花,春节以后,日子安排不开,我们想三月底去,因为我老三住在香港,昨天刚走,她在香港当教授。老二忙得很,在电视台。现在我们基本确定是三月底去一次南京,我为什么要去看梅花呢?因为你看那张照片,老大在我们身边,老二在我肩膀上,老三在肚子里,那时我们在南京,所以我就想再去南京,看看梅花,算是怀怀旧吧。
  苗野:还真是有默契,在阮若珊老师的文章里也提到了这张照片,她说:“1958年春节,我们全家都在南京。这时我已怀孕,我们游了梅花山,宗江肩上扛着丹娣,手里牵着丹妮,连同我肚子里的丹青,照了一张‘全家福’照片”。看您的书里记录了您年轻时那么多次的恋爱,在南开中学的时候有,到了上海有,到了美国还跟美国女人谈了一场恋爱,我就想,像您这种这么多情、喜欢自由的人,怎么能把跟阮若珊老师的婚姻维持那么长久呢?1957年到2001年,四十五年呢。
  黄宗江:就是找对人了,王八瞧绿豆:对眼了。记得1994年国际家庭年吗,《中国老年》杂志采访我,问我:家庭是什么?我回答:家庭是爱情的延续。托尔斯泰有句名言:幸福的家庭其幸福相同,不幸的家庭各有其不幸。我说我斗胆给修改一下:幸福的家庭亦各有其幸。我和我老伴儿结婚的时候都各经历过一次失败的婚姻,再婚的时候都已年近四十了,虽然距金婚相差很远,但我们觉得我们婚姻的含金量绝对不差,所以我们自诩为“合金婚”,尤坚于金也。我们共同抚育了三个女儿,老大老二是老伴儿从上个婚姻带来的,我们生了老三,三个女儿无论出处,均属无差别境界,我们无所偏心,无所偏爱。“文革”的时候,我和老伴儿都是钦定文艺黑线人物,家庭离散。大女儿是老三届,被送到了黑龙江插队,二女儿是小三届,被送到了西双版纳,她们俩南北相遥。三女儿才8岁,留在了北京。现在她们都生活得很好,大女儿是中学英语老师,二女儿是电视文学编辑,三女儿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读社会学博士,现在是大学教授。看看世间还有身边,一个男人或女人的成功,多有家庭的支持,反过来,一个女人或男人的失败,肯定都有家庭的毁损。
  苗野:有一篇访谈里面,您说过这样一个观点:文章是别人的好,妻子是自己的好。这话挺逗的,跟时下流行的说法正相反。
  黄宗江:我跟邵燕祥说的,我说:文章是你的好,老婆是我的好。因为过去的文人、古人都说文章是自己的好,老婆是别人的好。我无意中跟邵燕祥说的,真是这么想的,后来魏明伦说我跟他也说过,可能吧。
  
  黄宗英:漂泊的云
  文/姜金城
  
  今年春天来得早,春节刚过,我家对面公园里的红梅已经盛开了。
  望着枝头上的梅花,我又想起了半个世纪前,黄宗英在电影《家》中扮演的梅表姐,她那么凄美、那么感人地在银幕上演绎了梅的凋零……
  昨晚,我接到黄宗英的电话,她以微弱的声音告诉我又发烧了。黄宗英虽然住在医院里,身边又有贴心的小阿姨护理,可我还是一早便赶到医院去看望她。
  推开病房的门,看到她正躺在病床上打吊针。
  “老黄,怎么又发烧了?体温很高吗?”
  “现在……退了些。”
  “你不能太累,要少看书,少写作。太累了,自身抵抗力就要降低,容易生病。”
  “可我没觉得累呀,也许是……”
  “老黄,你总是有那么多‘也许’,所以常常会发烧。”
  “……”她露出了无辜无奈的目光。
  “小姜,我在《新民晚报》专栏上最近发的几篇文章看了吗?”
  “看了。”
  “还行吗?”
  “挺好的。你在病中还能写那么多文章,多不容易。”
  “只要你能通过,我就放心了。”
  她微微闭上了眼睛,不再说什么了。病房里很静,金色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映照在病床上,她有些苍白的脸上仿佛打上了淡红的追光,那一头蓬松的银发,更显得洁白、美丽,真像一朵云,轻轻地落在了病床上。
  啊,一朵云,一朵漂泊的云!
  
  是的,黄宗英就是一朵在广阔的艺术天空上漂泊的云!
  
  北雁南飞
  黄宗英1925年7月13日生于北京。父亲黄曾铭于清末留学日本,回国后在电话局任工程师。母亲陈聪,贤惠、慈爱,上过女学。
  黄宗英常说,她小时候长得丑,淘气还淘斜了眼。经过名医孔伯华大夫的治疗,小学毕业时斜眼才渐渐正过来,现在已经闹不清哪只眼睛斜过了。
  她有两个姐姐,两个哥哥,两个弟弟。两个姐姐是黄宗英父亲的前妻所生,母亲是她们的继母。黄宗英九岁时,父亲不幸患伤寒病故了。于是,家境陡落,全靠两个姐姐工作扶持家庭生活。
  黄宗英的大哥黄宗江是著名的演员、剧作家。二哥黄宗淮是历史学家,也写过一个剧本《李大钊》,因而在文革中遭迫害。大弟黄宗洛是著名的表演艺术家。小弟黄宗汉是北京文化界的知名人士,为了“正名”,他自封是“京都文丐”。朋友们羡慕他们是艺术之家,黄氏兄弟姐妹却说,我们仅仅是一个卖艺人家。
  1940年的春天,是冰雪迟迟不融化的春天。尽管严寒封锁着大地,抗日烽火却在长城内外、大江南北熊熊燃烧。
  由于父亲病故,读高中的黄宗英再也交不起学费了。十六岁的她只好追随大哥黄宗江,去上海滩演话剧,自立谋生,并帮助两个弟弟继续求学。临走那天,母亲看着瘦弱的女儿收拾着简单的行装,格外难受。女儿从小就爱读书,如今偏偏失学,还要离家远走,到戏台上去寻找生路。唉,她毕竟还是个孩子啊!母亲伤心地默默流泪。
  当黄宗英坐在南去的列车上,望着窗外广袤的大地由棕黄变得翠绿时,心情不再那么难受、那么沉重了。她想着大哥,想着还不知什么滋味的舞台生活,有些激动,更多的却是不安。
  黄宗英来到上海,跟随大哥进了上海职业剧团。先是在剧团里管道具,在幕边为演员提台词。后又叫她在乐队席看戏,熟记每个女演员的台词和动作,以便在需要时能上台顶戏。
  一天,剧团正在演出曹禺的名剧《蜕变》。女演员梅邨结婚,导演黄佐临叫黄宗英代她上场。演那个得宠复又失宠的姨太太,既泼辣又会撒野,是个没几句台词的配角。黄宗英没上过舞台,几句台词虽然记熟了,怎么说?怎么演?并不知道。好在她一点儿也不害怕,穿上不甚合身的花旗袍,含上一根象牙嘴的长烟袋,就在幕边候场了。突然,不知被谁推了一把,说:“小妹,该上场了。”她就糊里糊涂被推到了舞台上。
  一上台,她完全惊愕了。只觉得脚灯奇亮,刺得眼睛什么也看不见。由于紧张,台上的演员在讲什么,她一句也听不清。反正别人不张嘴了,她就赶紧尖着嗓子说一句台词,就这样瞎演了一通……
  从此以后,黄宗英就被认可当了演员。
  不久,她又参加了《鸳鸯剑》、《甜姐儿》的演出。她饰演的甜姐儿自然、生动,又富有艺术魅力,一下子征服了上海的观众。于是,少女们要穿甜姐儿的裙子,男青年要给甜姐儿写信,许多观众看完戏,还守在后台门口,等着看卸了装的“甜姐儿”。后来,黄宗英又在曹禺的话剧《家》中扮演了鸣凤,成为话剧舞台上耀眼的新星。
  
  青春噩梦
  上海职业剧团里有个能干的小伙子,叫异方。他会演戏,会作曲,还能指挥乐队。这个有才气的大近视眼,长得并不漂亮,却稳重、潇洒,讨人喜欢。黄宗英欣赏异方的才华,异方欣赏黄宗英的聪明,像剧团所有的同事一样,异方爱护着这个纯洁、天真的小妹妹。有时他们的目光碰到一起时,异方会给她一个亲切的、兄长似的微笑。日子一长,剧团里竟有人在传:异方和小妹谈恋爱了。本来是没有影子的事儿,这样一传,反而使两颗年轻的心更接近了。
  
  纯真的爱,像江南三月的春风,不仅能吹遍年轻人多情的胸怀,也能闯入少女心中那片神秘的土地。异方和黄宗英真的相爱了。
  有一天,异方在后台突然昏倒了。经医院急救,确诊为心脏病,而且比较严重。这使剧团的同事很吃惊,又不敢把真实的病情告诉黄宗英。
  异方住了几天医院,病情稳定后便出院了。医生嘱咐不能参加工作,他决定回北京家中休养。异方恋恋不舍地告别了剧团,告别了黄宗英。
  开始异方能及时给黄宗英回信,后来回信越来越少了。焦急,忧虑,担心,思念……黄宗英陷入一种感情极其复杂的痛苦中。
  异方在北京治疗了两个多月,病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严重了。他母亲听说“冲喜”能治重病,便写信给黄宗英,希望以“冲喜”来挽救儿子的生命。刚满十八岁的黄宗英,毫不犹豫,立刻赶往北京,去和重病中的恋人结婚。
  婚礼是在异方舅舅家举行的。当时,异方已病得不能下床了,拜天地时,是由他妈妈搀扶着勉强行过了“昏”礼。异方的病床在一间客房里,黄宗英睡在他舅母的房中。
  已是深秋了,槐树上的叶子都落光了。干枯的树枝,在蓝天的衬托下,更显得孤寂和清冷。
  就在黄宗英结婚后的十八天,异方竟然病故了。
  苍天啊,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一个十八岁的少女?!她那纯洁的心灵,怎么能承受这样无情的创伤啊!
  异方的遗体,葬在香山的公主坟。异方的母亲带着黄宗英,住在香山一幢别墅里。这儿清静,优美,空气又好,她希望黄宗英的心情尽快地好起来。
  异方的母亲是基督教徒,她希望黄宗英能献身宗教。山下教堂里的牧师也常来找黄宗英。可是,黄宗英想回上海,回到舞台上去,她想演戏……
  不久,上海职业剧团派人来接黄宗英回上海了。
  当她坐上回上海的火车,心情似乎轻松了些。不知为什么车窗外的大地,总会浮现异方的墓地……
  
  银幕情缘
  黄宗英在上海演戏的日子,得到了许多前辈和剧团里大哥哥、大姐姐们的关心与照顾。1946年的春天,她和南北剧社的社长程述尧结婚了。不久,她回到了北京,住在程述尧的家中。
  1946年冬,黄宗英拍摄了电影《追》(编导沈浮)。
  1947年11月,中国电影制片厂二厂的导演陈鲤庭,正在筹划拍摄电影《幸福狂想曲》。男主角由赵丹担任,女主角正在寻找。
  有一天,赵丹和陈鲤庭到朋友家中玩,看到写字台的玻璃板下有一张少女的照片。这姑娘并不特别美,却有一对非常明亮的大眼睛,闪烁着天真无邪的光辉,展示着美丽善良的心灵。
  “这是谁?”
  “这是‘甜姐儿’,北京的一个小姑娘。”
  “她现在在哪?”
  “在上海,正在参加上海戏剧学院筹款义演。”
  “这双眼睛太好了,就是我们要找的眼睛!”
  当天晚上他们就看了黄宗英演的《卖火柴的小女孩》,第二天又去看了她演的电影《追》,立刻决定请她担任电影《幸福狂想曲》的女主角。
  在《幸福狂想曲》的拍摄过程中,赵丹就悄悄爱上了黄宗英,可是黄宗英并没有察觉。有时赵丹会用明亮、深情的目光望着她,她总觉得那是兄长的目光,温暖而又亲切。
  《幸福狂想曲》拍摄结束了。黄宗英要回北京的前夕,在向赵丹告别时,没想到赵丹突然说:
  “宗英,我有句话要告诉你。”
  “什么话?”
  他大胆而又深情地说:“我认为你应该是我的妻子!”
  啊!黄宗英简直惊呆了。
  望着赵丹那双真诚、期待的眼睛,黄宗英的心在怦怦地跳,跳得那样激烈,跳得那样甜蜜,她想说什么,可什么也说不出来。
  沉默,不平静的沉默……
  奔腾的海浪,怎么能没有呼啸的回声呢?
  于是,黄宗英果断地说:“好,我回北京办离婚手续。”
  啊,追求光明的共同理想和攀登艺术高峰的共同志向,把黄宗英和赵丹连结在一起了。他们的相爱是浪漫的,但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一支“狂想曲”变成了现实,艺术家的生活和爱情,真的这样充满了传奇色彩。
  
  迎接解放
  电影《幸福狂想曲》上映以后,黄宗英以自然、纯熟的演技和年轻、漂亮的形象,赢得了广大观众的赞美。她除了演出话剧之外,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又拍摄了电影《鸡鸣早看天》、《街头巷尾》和《丽人行》。
  1948年冬天,中国人民解放军经过辽沈战役、淮海战役、平津战役,在解放战争中取得了伟大的胜利。蒋家王朝已摇摇欲坠,面临覆灭的前夕。那时的上海,正处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在这样的时刻,黄宗英和赵丹有时要参加一些进步团体的集会,有时要参加以救济难民为名,实为解放区筹募医药费用的义卖活动,有时还要到处奔走,营救入狱的共产党员和进步人士。
  为了迎接解放,赵丹、陈白尘、沈浮、徐韬、王林谷等人集体讨论构思了一个由陈白尘执笔的电影剧本《乌鸦与麻雀》。这个电影无情地揭露了解放前夕国民党统治区一片黑暗、末日来临的景象。反映了苦难中的人民觉醒、反抗,渴望解放的心情。
  黄宗英参加了《乌鸦与麻雀》的拍摄,她在电影中扮演小官僚的姘妇余小瑛。可是,这部影片开拍不久,就接到国民党警备司令部的一道禁令,说这部电影“鼓动风潮,扰乱治安,破坏政府威信,违反戡乱法令”,强行勒令停拍。并将已拍好的部分底片没收,送“非常时期委员会”和“特别庭”审查。但是,摄制组的人员并没有被吓倒,他们表面上停拍,摄影棚关了门,晚上却冒着危险,在摄影棚里继续拍摄……
  上海解放后,《乌鸦与麻雀》顺利地完成了拍摄。1951年1月,在全国各大城市公映时,受到热烈欢迎。1955年,这部影片参加了解放后在首都举行的优秀电影评选,获得了一等奖,并授予金质奖章。
  1950年11月,黄宗英作为世界和平大会的代表,去波兰华沙,参加了第二届世界和平大会。
  会议期间,她在波兰参观访问了许多地方。回国后,她出版了一本散文集《和平列车向前行》。
  1952年,黄宗英主演了电影《为孩子们祝福》。
  1953年,她写了电影剧本《在祖国需要的岗位上》,拍摄电影时,改名为《平凡的事业》。
  不久,黄宗英又参加了电影《家》的拍摄,她在电影中饰演梅表姐。黄宗英用高超的演技,把梅表姐这个悲剧人物的爱和恨,以及复杂的心境、复杂的感情,都形象、生动地展现给了观众。难怪当年黄宗英在街上被观众认出来时,总是听到在说:“看,梅表姐!”“梅表姐比电影里还美,没有一点儿苦相!”如今,黄宗英已是满头白发的老人了,可是还有许多老观众喊她“梅表姐”。
  
  上山下乡
  有记者问黄宗英:“您什么时候开始成为专业作家的?”
  黄宗英笑了笑,不知怎样回答。她想了想,闪动着明亮的目光说:“我只能这么说,从1958年上山下乡开始,我的演员生活渐渐‘淡出’,作家生活渐渐‘淡入’……”
  是的,民主革命时期,她从学生走向社会,成为艺人;社会主义革命时期,她从演员走向农村,开始写东西,当了作家。无论是几万字的长文,还是几百字的小品,都是她在生活的深水里或激流中写出的。
  在大跃进的岁月,黄宗英积极响应上山下乡的号召,背起简单的行装,到浙江一个偏远的山乡去生活。在那里,三天修条路,七天开条河,两个月搬座山。她和乡亲们一起插秧、一起割稻,也和乡亲们一起放“高产卫星”……对的,错的,都意气风发卖力地干。那一时期,她写了大量歌颂大跃进的作品。几十年过去了,那些作品已落满历史的尘埃,但那却是黄宗英进入作家生活的脚印。
  1963年春天,黄宗英来到河北省宝坻县大中庄公社深入生活。因为这个公社有两面全国知名的红旗——司家庄的邢燕子队和小于庄的铁姑娘队。这两个农村生产队的姑娘们,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变穷村为富队的奇迹,震动了宝坻县,震动了河北省,震动了全国。
  黄宗英在邢燕子队和铁姑娘队生活了两个多月,当她回到宝坻县时,又听到县委的同志说,史各庄公社窦桥生产大队有个北京来的知青叫侯隽。她下乡才一年多,就由一个高中毕业的学生,变成了一个什么农活儿都会干的农民。乡亲们说她特别能吃苦、特别有志气……于是,黄宗英又决定去窦桥找侯隽。
  
  从春天到春天,黄宗英写出了报告文学《小丫扛大旗》和《特别的姑娘》。作品一发表,立刻受到读者的欢迎。在下乡的知青中影响更大,很多人竟能背诵文章的精彩片段。
  四十多年过去了,蓟运河畔的大平原和望也望不到边的麦海,以及那些亲亲热热生活在一起的乡亲们,还常常会出现在黄宗英的梦里。
  
  难逃浩劫
  二十世纪60年代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风暴,在祖国大地上猛烈地席卷。善良的人们,不会忘记那场可怕的浩劫。
  风暴一开始,赵丹和黄宗英就成了“牛鬼蛇神”。上海的红卫兵来抄家,北京的红卫兵来抄家,电影厂的造反派来抄家,专案组的人员来抄家……抄家抄了多少次,谁也记不清楚了。家中的东西洗劫一空,连一个旧信封、一张碎纸片都不留。在批斗会上,不仅要低头认罪、接受批判,还要听一些人的控诉。他们被关在“牛棚”里,勒令交代自己的罪行,还要检举其他人的罪行。由于不断地批斗,不断地低头认罪,黄宗英的腰都直不起来了,两条腿肿得一按一个坑。
  一天傍晚,黄宗英从“牛棚”回到家了,可是赵丹还没有回来。等啊,等啊,快半夜了,赵丹才摇摇晃晃地回到家中。只见他面色苍白,嘴角有血,黄宗英急忙把他扶到床上,不安地问:
  “阿丹,怎么了?”
  赵丹闭着眼睛,嘴角在抽搐:“他们要打死我……要打死我……医生说……我脑震荡了……唉呀,我头疼……我的头要炸裂了……”一串眼泪从他紧闭的眼睛里流了出来。
  黄宗英吞着泪水说:“阿丹,别说了……你需要安静。”
  赵丹沉默了,浑身不停地在颤抖。
  这位无辜的艺术家,不但被打得脑震荡,左眼的瞳孔也被打破裂了。他伤得这么重,却不准住医院。更不可想像的是,第二天一早就被押走了。从此,赵丹就失踪了,是死?是活?没有一点儿音信。
  黄宗英经过七斗八斗后,被送到干校进行监督劳动。她知道自己是“专政对象”,不能乱说乱动。更不能牵连别人,让好人遭难。于是,她就练出了面部无表情的本领。遇事,既不能哭,也不能笑。也许一串眼泪,一丝笑容,就会构成新的罪状,惹出更大的灾难。如今,回忆起那些年的苦难生活,她说那是但愿长眠不愿醒的岁月。
  1974年暮春,赵丹被关了五年监狱,竟死里逃生放回家了。
  赵丹呆呆地坐着,眼睛发愣,反映迟钝,问他什么,他不能顺当地回答。说话时还总会下意识地起立。监狱生活的折磨,把一个快乐、活泼的艺术家,折磨成一个痴痴呆呆的废人。
  不久,赵丹被押到干校监督劳动,后又押到农村实行劳动改造。
  粉碎“四人帮”之后,赵丹想演戏,想导演电影,可是由于一些可理解和不可理解的原因,都没能如愿。
  1980年10月10日,赵丹因胰腺癌在北京病故了。
  黄宗英忍着巨大的悲痛对朋友们说:“一个演员毕生塑造角色,而时代也塑造了他自己。阿丹是在知心的观众热烈的掌声和更殷切的期待中,落下生命之幕的。不要为阿丹坎坷的一生叹息,坎坷是命运里最珍贵的。它能使一个艺术家走向成熟。不要为阿丹在粉碎‘四人帮’之后,没有留下新的影片遗憾,遗憾是艺术中最富有魅力的。快乐的阿丹竟然留下了如此深沉的遗憾,不是更令我们怀念吗!”
  黄宗英没有沉沦在孤寂和悲哀中,她振作起精神,又去杭州写报告文学了。回到上海后,她作为中国科学家、科学记者代表团成员,访问了美国。
  
  啊,小木屋……
  冬天过去了,春天又来到了人间。
  黄宗英的文章又在报刊上出现了。《星》、《沧桑之间》、《天上人间》、《美丽的眼睛》、《教师进行曲》……一篇又一篇,像迎春花那么清新,那么耀眼。
  1978年初春,黄宗英应邀参加了全国科学大会。会议期间,她采访了女植物学家秦官属。科学大会闭幕后,黄宗英追着女植物学家的脚印,去了西安植物园和洛南山区(秦官属种中药的地方)。当大雁南飞的时候,黄宗英写出了报告文学《大雁情》。
  《大雁情》发表后,读者反映极其强烈,报刊上出现了许多评论文章和推荐文章。认为《大雁情》不仅道出了知识分子的心声,还提出了该怎样进一步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的问题。它的意义,已远远超出了报告文学的作用。能唤起人们思考许多问题,有历史的,也有现实的。
  《大雁情》荣获全国第一届优秀报告文学奖。
  接着,黄宗英又去鄂西山区,采访了中国科学院的藻类专家黎尚豪教授,写出了报告文学《固氮蓝藻》。
  当她去重庆四川柑橘研究所,采访柑橘栽培专家曾勉教授,写出了报告文学《橘》时,曾动情地说:“柑橘是甜的,而柑橘专家的生活却不像柑橘那样甜。我希望吃到柑橘的时候,或想起柑橘的时候,不再有苦涩的回忆……”
  1982年9月,黄宗英从日本出访归来,便带领作家访问团访问西藏。在拉萨,她遇到了三年前结识的研究高山森林生态的专家徐凤翔。当年,徐教授提出,要在西藏的原始森林里建立高山森林生态研究站——科学研究的小木屋的愿望,就深深迷住了黄宗英。如今,徐教授像单飞的季候鸟,又要飞往西藏的原始森林了。于是,黄宗英决定作家访问团回北京时,她要跟随徐凤翔教授去波密的原始森林考察。
  就这样,黄宗英成了他们考察队的一名成员。四个藏族人,五个汉族人,在波密的原始森林里支起了三顶帐篷。古老的原始森林里,有了他们的脚印和歌声,有了他们的炊烟和烛光,也有了时代的脉搏和憧憬。
  
  黄宗英和考察队一起生活,一起工作。有时做他们的炊事员,有时还抢着站在古树前为林学家们当摄影时的比例标杆。
  高山森林生态研究站的建立,标志着一个国家的科学与文明的水平。要在西藏建立这样一个科学的小庙,却困难重重,难以实现。为了徐凤翔的小木屋,黄宗英的心和徐凤翔的心紧紧贴在一起了。她要用手中的笔,先在稿纸上为徐凤翔建立一座小木屋……
  1983年5月,报告文学《小木屋》在《文汇月刊》发表后,《人民文学》很快便全文转载了。接着,黄宗英带着一个电视片摄制组去了波密,在原始森林里又和徐凤翔的考察队会师了。
  1984年10月,黄宗英又在荧屏上为徐凤翔建立了一座小木屋。而这座《小木屋》在第28届纽约国际电影、电视节上,荣获电视纪录片铜牌奖。
  1985年,西藏高原生态研究所建立了。科学家的梦实现了,跟着科学家做梦的黄宗英高兴得直掉泪……
  
  属云的人
  黄宗英曾说:“都说我是属云的。闯天涯,游海角,连个永久通讯处也没个准儿……”
  是的,她为了追求自己的事业,常年在祖国大地上奔忙。江南,塞北,高原,海边……到处都有她的脚印。
  1984年3月,黄宗英在深圳蛇口筹建了都乐文化娱乐有限公司。在一年多的时间里,他们拍摄了电视片《蛇口人》、《大漠风情》、《朝霞与晚霞的对话》、《中国一绝》等。拍摄了纪录影片《深圳风情录》、《桂林》和电影《大明星》、《无情的情人》等。都乐公司的业绩,是令人瞩目的。可是由于种种原因,有些电视片和电影却没有通过发行。这样,公司的大量投资就无法回收,接着公司的一笔外汇又被骗,于是都乐公司陷入困境,最终遭到破产。
  这是黄宗英的失误?还是命运的安排?
  不过,生活里只有成功和欢乐,没有失败和困惑……也许就不是真实的生活了。谁能在人生中,否认逆境和失败对人的考验与锻炼的价值呢?
  黄宗英没有被压倒,而是勇敢地面对……
  1990年7月,黄宗英应邀参加了中央电视台纪录片《望长城》摄制组。在片中,她是一头白发的主持人。能和一批年轻的伙伴,沿着雄伟的长城,快快活活地去迎艰涉险,甚至准备默默献身,她心里酸酸地感到欣慰。
  他们在长城脚下,苦熬了三个春夏秋冬,终于完成了拍摄任务,完成了《望长城》的使命。他们让长城的历史和地理的距离,在虔诚的追求中贴近了。他们让长城永恒的魅力和中华民族的过去、今天、明天紧密地联系在一起,闪射出一个民族的气概和豪情。
  《望长城》在中央电视台播放后,立刻得到国内外观众的欢迎与好评。
  
  1993年5月的一天中午,从美国探亲归来的黄宗英给我打电话,叫我到她家去有事儿商量。
  我走进她家的会客厅时,她正伏在写字台上写着什么。看我来了,便停下笔笑着问我:
  “小姜,你知道我叫你来有什么事儿吗?”
  “不知道。”
  “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儿要告诉你……”
  “什么事儿?”
  “你猜猜看。”她的话使我感到有些神秘。
  “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很重要,很重要啊……”
  我一下子明白了,这是我们二十多年的友情使我敏感到的。我立刻果断地说:“老黄,你谈恋爱了!”
  她笑了,闪动着明亮的目光笑了。
  “小姜,我手提包里有三封信你看看吧。”
  我急忙拿出这三封信,一口气看完了。信是冯亦代先生写的,写得那样深情,那样感人,燃烧着爱情之火,洋溢着青春活力。
  冯亦代先生是著名的翻译家和作家,他读书多,有学识,文笔好,有才华,人品特别好。几十年来风风雨雨,无论他的处境如何,他始终都在热心关心人,帮助人。是文化界和翻译界崇敬的长者,朋友们都亲切地叫他二哥。
  “小姜,我要听你的意见。”
  “只要你觉得合适,会使你的晚年生活幸福,我就支持!”
  黄宗英点了点头说:“我很高兴!”
  黄昏之恋是美丽的,幸福鸟披着晚霞在他们心中筑巢了。
  1993年11月6日,黄宗英从上海飞往北京,飞到二哥的身边了。
  他们相依相伴,归隐书林。这是多么美好,多么令人羡慕的生活啊!
  第二年,他们就捧出了两个“胖娃娃”——两本他们合写的散文集《归隐书林》和《命运的分号》。
  
  三次进藏
  1994年春天,高原森林生态研究专家徐凤翔,要考察雅鲁藏布江大峡谷。这是她十多年来的又一个梦想,因为缺少考察经费,一直是一个渴望而又完不成的科研项目。
  黄宗英为了圆徐教授这个梦,拉着她的小弟黄宗汉到处奔走,寻求这笔数目不小的考察经费。姐弟俩为朋友的一片诚心,感动了香港的陈树锴老先生,他慷慨地捐赠了考察雅鲁藏布江大峡谷所需的全部经费。
  黄宗英要陪着徐教授三次进藏了,北京电视台派了摄制组跟踪拍摄。黄宗英期望拍出的电视片能告诉人们:科学是人类智慧的结晶。一个科学家,往往就意味着一个课题,而一个课题的生命,就联结着一个科学家的生命……
  在雅鲁藏布江大峡谷,考察队和摄制组在极端缺氧的情况下,紧张而又艰苦地工作了一个多月。就在他们将要收队的时候,黄宗英因严重的高原反应病倒了。她颜面麻痹,进食困难,下肢肿痛……靠吸氧和输液维持生命。经解放军一一五医院专家的治疗,病情不见好转,第二天竟昏迷了。这可急坏了考察队和摄制组的伙伴们。徐凤翔教授焦急、不安地守在她的病床边。
  黄宗英昏迷了两天两夜,竟奇迹般地醒来了。她望着床边惊喜的伙伴们轻声地问:“我睡了多久了?怎么……怎么不想醒了?……”
  当她病情稳定后,医生决定立刻送她回北京。
  黄宗英回到北京后,从机场直接送进了首都友谊医院。当他们在雅鲁藏布江大峡谷拍摄的电视片《魂系高原》播映时,黄宗英因高原反应后遗症,还躺在病床上不会走路哪……
  可她乐观地告诉我:我珍惜生命,因为我还有许多未圆的艺术之梦。我不惜生命,一旦艺术要求我为之献身。直面人生的苦难,是艺术家可遇而不可求的“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吃得饱饱的,可以强化认识社会的广度、深度和力度。只要我不成植物人,我就会时时刻刻开笔招魂!
  
  追梦生涯
  从雅鲁藏布江大峡谷回到北京以后,黄宗英身体一直不好。就是出了医院在家休养的时候,腿脚也不灵活,走路有困难。一旦头痛和全身关节疼痛发作,就折腾得她死去活来,吃多少止痛片都不管用。亲人和朋友们都在为她担心,希望她的身体能一天天好起来。
  桂花开了,枫叶红了,又是一个收获的秋天。
  我收到黄宗英寄来的一个快件。打开一看,是她写的文学影视多媒体《中药探谜》创意。哎呀,她怎么追梦又追到中医、中药领域里去了呢?
  坦率地说,这个创意很有气魄,很有艺术想像,也很有历史论证的闪光和专业学术的神秘。有些我看得懂,有些我看不懂,但却有一种强大的魅力在吸引我。我佩服老太太的才华,佩服她那从容、自如的驾驭能力,更佩服她那浪漫而又深情的艺术创造灵气。
  黄宗英说,《中药探谜》创意,仅仅是这个创意的开始,大幕拉开了,好戏还在后边哪!
  她说得到就做得到,为了修改这个梦似的创意,她竟然进了北京中医药大学,成了药学系一年级的旁听生。
  药学系一年级的课程很多,都是黄宗英陌生的基础课。她默默地嘱咐自己:只要不病倒,不住医院,就要努力地学,拼命地学……
  每当放学回来,她总是累得瘫倒在床上,什么也不想吃,闭着眼睛喘粗气。
  小保姆问:“奶奶,怎么啦?”
  “……”
  老保姆急了:“都这么大年纪了,又有病,还上什么大学。听我的话,别上了!”
  “哎呀,累……吃顶着了……”
  “在学校吃啥啦?”
  “我能吃什么,我是说上的课顶着了……”
  一个学期以后,黄宗英从旁听生升级为“进修生”了。她什么时候能结业或毕业,老师说不清楚,黄宗英也说不清楚。也许,她完成了文学影视多媒体《中药探谜》创意的时候,才是她交出毕业论文的时刻。
  从少年时代开始,黄宗英就是一个多梦的人。登舞台演戏的梦,上银幕演电影的梦,挥起笔写作的梦……在多风多雨的人生道路上,她总是不断地在做梦;当一个梦圆了的时候,她又会开始追求另一个梦,渴望去做另一件自己向往的事儿。她不仅能圆自己的梦,还能帮助别人圆梦。当然,她也有梦破的时候,梦破了并不失望,因为做梦的时候,就是她最快乐、最充满希望的时候。梦破了,她会将梦的碎片细心地拾起来,珍藏在心底,用不了多久就会变成种子——梦的种子,新的梦就会在新的追求中萌生!
  
  啊,又是白玉兰开放的春天了。
  在住院日子里,黄宗英并没有停止看书和写作。这个八十多岁的艺术家,把病房也当作追梦、圆梦的地方了。她的故事浪漫也好,离奇也好,含笑也好,浸泪也好,可都是真真实实的故事。
  一头蓬松的银发。
  一朵美丽的白云。
  啊,在广阔的艺术天空上,这朵漂泊的云仍在追梦,追梦……
其他文献
这世界,但凡有男人和女人的地方,就必定会有男人和女人间的情和爱。有情爱,也就必定会有绵绵情话和爱的铿锵誓言。这道理就像老鼠爱大米一样简单。无论你是革命导师,还是诗人、文学家或是杀猪佬,无一例外。  我是十分欣赏马克思写给燕妮的那段“吻遍你的全身”的著名情话的,因为它真实地表达了一个男人对所爱女人的忘我的渴求和思恋。这是一个男人情到深处的缠绵悱恻,是一个男人爱到极致的火山喷发。说白了,这才是一个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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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一段时间,我成了一只不折不扣的“沙发西红柿(Couch tomato)”,因为我整天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思考着中国电影人形形色色的获取国际知名度的路线图。   如果用一个字来总结章子怡的国际知名度的获取,许多人可能会用一个“混”字。我承认,这个“混”字对于章子怡来说是如此的准确和生动。但是我要强调的是,首先,“混”背后的眼光和意识可是一点也不“浑”。而且,恰恰是这潭“混”水,掩盖了章子怡的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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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社科院心理学教授张结海最近“整天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思考着中国电影人形形色色的获取国际知名度的路线图”,思考的结果是:章子怡获取了极高的国际知名度,她的伟大“被低估了一百倍”。  首先我得申明,我还是蛮喜欢章子怡的,因为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幅柔弱美眉的可人样儿,演的电影也不令人生厌,茶余饭后,能带给人一些轻松与快乐。不过,仅此而已。正如港台电视剧一样,挺搞笑,挺娱乐,看过后一回味却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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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承诺,爱你一辈子,如果我有什么对不住你的话,我们所有的财产都归你,如果你不信,我可以去将承诺公证。”  这是媒体报道的某法律院校的毕业生王强对未婚妻说的一段话,王说完此话,就拉上未婚妻的手去公证处为自己的承诺做了公证。媒体报道此事,无非是颂扬在这爱情已死的年代,人都在婚前为自己的财产做公证,有人却为他的爱情做了公证。  我不知道王强先生有着怎样的家庭背景,不出太大的意外,王先生应该父母双全。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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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夏一过,弄堂里就热闹起来了。紧闭了半年多的石库门一扇扇地打开了,老太太们(说是老太太,现在想来也不过六十来岁吧。)拿出一把把竹椅子或是小板凳,坐在弄堂里自家的大门口或是后门口,择菜、做针线、纳鞋底、打毛衣……顺便与邻居说东道西,无非是些家长里短的事。吵架也是她们常有的节目之一。    隔壁有个叫陈家姆妈的,是宁波人,胖胖的,黑黑的,头发在脑后挽成发髻,那是当时老太太们最流行的发型。陈家姆妈是五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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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40岁以后的男人被上海女人称为“老男人”。  品相俱全的上海老男人如今很吃香。所谓“品相”,顾名思义,“品”是指生活品味,而“相”指成熟稳重的相貌。      上海老男人吃香的主流依据  文/熟女    一:上海男人四十一枝花。  一般说来,到了这个年龄的上海男人都在成熟中带有稳健,又不失幽默和宽厚。这种魅力不是小青年可以比拟的。  二:有相对稳定的经济基础。  真有本事的上海男人在这个年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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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诗为证:日日杯深酒满,天天逍遥自在。自言自论自开怀,无公无私亦无害。近史几番折腾,桌边多少英才。不须计较与安排,北漂食堂尚在。老黄说,来来,吃菜吃菜!    我本该早些说说老黄这个人的。两年前的冬天,春节,只因演出繁杂,独自滞留京城,不免平添异乡飘零之客途秋恨几许。出版朋友重庆人老戴打电话说,我领你去一个人家吃饭吧。我遂按上海人小家败气的做人习惯假客套一番道,非亲非故,初次登门,怎好张嘴暴嘬?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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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有些事情原来并不落后,后来自己把它弄得落后了,于是就发出类似“落后是要挨打”的感叹,甚至今天的人们都已经完全忘却自己的过去,以为这桩事从来就是这样落后的。    【并非处女地】    今年4月28日《新民晚报》体育版刊发了一篇题为《倾力开垦“处女地”美国职棒大联盟来沪叫卖》的文章,报道说美国职业棒球大联盟(MLB)是比美国职业篮球联盟(NBA)还要热门的,棒球才是美国真正的国球,美国人准备开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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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矛盾之新警号  林德清      以前论及社会矛盾,大抵主要有两种,或是阶级矛盾,或是人民内部矛盾。对前一种,只需残酷斗争无情打击;对后一种,则要和风细雨甄别轻重。经验积累甚多的,是残酷和无情的手法,出手超重,动辄就把对手弄成了阶级敌人。而对内部矛盾,由于重不得轻不得,咱们的处理水平始终乏善可陈,因此直到今天,似乎没有多少优秀的衣钵可传承。  既无传承,又无新招,假如遇上新难题,从何处寻求化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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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期“领馆世界”专栏一周年纪念特辑刊出后,受到了各界人士的关注,广大读者对我们讲述的采访背后的故事都很有兴趣。领事馆也陆续发来贺信,对我们这一年来的工作予以充分的肯定和赞扬。我们希望在未来的一年里将为大家采编出更精彩的内容。    走进一个国家    “领馆世界”的读者都会发现,这个栏目不但采访领事馆的总领事和领事们,我们也会介绍这个国家的一些文化、历史和旅游等。我们着重点是放在和中国人息息相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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