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染七坐在空旷的看台上,隐隐约约看到白佳黑糊糊的影子在跑道上举步维艰地挪动着。她似乎能够听见白佳粗重的喘息声,那声音比脚步声都大,回荡在冷清的操场上。染七看了看远处灯火通明的寝室楼,又看了看偶尔掠过夜空的班机,机身上的信号灯一闪一闪的,她的眼睛禁不住模糊起来,耳边的喘息声越加明显,把她紧紧地包围起来,然后她觉得自己飘了起来,飘向那一闪一闪的信号灯,梵林横躺在宽大的机翼上面,被颤抖着带走。她想仔细看清他的脸,但眼睛忽然疼得睁不开。
“染七,我跑了几圈了呀?”
染七倏然睁开眼睛看见白佳正掐着腰仰头望着她,一时说不出话。她也不知道自己何时闭上了眼睛,全然把白佳跑步这回事儿给忘了。她又走神儿了。
“啊你又走神儿了,气死我了。你下来跟我一起跑我要惩罚你!”白佳装出很生气的样子在看台下大声喊叫起来。
染七坐着没有动,她突然很想掉眼泪,但她转念间又想起电影里的一个男人说过的话,他说,每当我想哭的时候我就会到操场上奋力地奔跑,这样泪水就会以汗水的形式从身体各个部分渗透出来,我就不会感到难过了。
“死丫头你听见没有!”白佳有些着急。
“好好马上来!”染七一边应着一边起身找台阶。
N城初夏的夜晚微风还有些透凉,墨蓝色的天空干净地让人有深呼吸的冲动。染七深深吸了一口气就随着白佳慢跑起来。
白佳每晚都会在寝室楼熄灯前的一个小时拉着染七到操场上跑步减肥,当然多数时候都是她自己一个人在跑,染七则在看台上坐着发呆。为了不让染七感到寂寞无聊,她总让染七给她数圈数,数到4就喊停,然后她们便晃晃悠悠地牵着手回去洗澡睡觉。其实白佳那身材根本用不到减肥,可她总觉得染七那消瘦的看似营养不良的身材才吸引人,于是便下定决心要向染七靠拢。染七倒也顺和着她,天天不厌其烦得陪着她,其实她只是觉得在夜晚安静的呼吸一些微凉的空气是件惬意的事儿。只是,白佳让她数圈数,更增加了她内心的寂寞,于是她就时常走神儿,有时走的痛苦不堪。白佳知道染七心里头那些事儿,于是一看到情况不对劲儿便喊她下来一起颠两圈,说说话排挤忧伤。
但这一次染七全然没有听清楚白佳在耳边说了些什么,她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血液加速冲击着她的心脏,像有什么要破裂一般。她的身体随着她愈加激烈的呼吸越跑越快,双腿失去了知觉般沿着跑道向着前方的黑暗跑去。她顾不上白佳的叫喊声,洞察着眼前的空气,径直飞快地跑起来。一时间她的耳边传来一阵自己的欢笑声,那是被梵林牵着手飞快跑起来时发出的笑声。夏日的午后,阳光透过树阴细细碎碎地打在他们的身上,染七的裙摆不断地拍打着她的小腿,梵林始终没有回头,但她分明看见了他那张目光坚毅的脸上绽放着难以言喻的笑容。
染七不知道自己这样跑了几圈,她在自己恍然停下后感到喉咙干渴刺痛,她看见白佳远远地跟过来,张了张口没有发出声音。跑步时空气强烈的冲袭让她的喉咙到达了承受的极限。她失声了。
染七在一次没有目的的奔跑之后失声了。她拒绝去医院,跟在白佳的身后往寝室走。她默默地听白佳讲话,默默地观察身边奚落来往的亲昵的男女,她看见他们的瞳仁都是空的,只是在机械地望着各自的欲望并茫然地行走。她想把这些告诉白佳,但她说不出任何话。
她陷入了自己的世界,陷入了自己努力去遗忘的记忆。在那里面她不停地告别,告别爱的人与不爱的人,告别熟悉的人和陌生的人。
某一年,她在母亲的肚子中告别了奶奶。这或许并不属于她的记忆,但她却想把这列入记忆的一部分。很多年以后她在一本破旧的相册中看到一张八寸的黑白照片,里面的女人面容憨厚而朴实,笑容真诚而严谨。那是她和奶奶第一次见面,没有任何语言,只是四目相对的观望。后来她觉得有点可惜,她想如果早几年认识这个女人或许她们之间还会发生一段有趣的故事。
某一年,她站在一面水晶棺材前,透过弓型的玻璃看见了那曾经疼她爱她的外公安然地躺在里面。身边的亲人在哭泣,声音低沉而哀伤。她站在那里静静地注视着从外公嘴角垂下的一双红丝带,几次欲上前都被母亲拽了回来。后来棺材被四个陌生的男人从一扇小门中抬走,她哇哇哭了起来。
某一年,她告别了自己体弱多病的小姨,只留下一个她从远方城市给她带回的剥橘子皮的小工具。
某一年,她在回家的路上告别了一个躺在马上中间鲜血横溢的男人。
某一年,她告别了一个抱着孩子自溺的老人。
……
但这些在哀痛的记忆中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远到黯淡下来,只消几个片段就可以带过。她想到梵林,或许几年以后,他也会在自己的记忆中淡掉,那时她或许会再加上一条:
某一年,我送走了一个至爱的人。他就躺在我的面前,我相信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只是丢失了彼此的目光和语言。
回到寝室后白佳一反寻常地先钻进浴室。染七心想虽然自己不能说话但也不能让白佳这丫头抢先呀,于是也脱光了衣服钻进浴室。白佳理都没理她,自顾自地洗好了就出去了。染七觉得有点委屈,明明刚才她还跟自己耐心地有说有笑,怎么眨眼工夫就变了脸?她边想边悻悻地擦干身子,套了睡衣径直爬到自己的床上,仰面躺着望着天花板呼了口气,顿时有一股雾气腾空缠绕在她面前,不一会儿,这股雾气就凝成一团慢慢飘开,飘出寝室,顺着楼梯一直飘到两年前一个初冬的夜晚,染七正蹲在自己的自行车旁无奈地看这掉下来的链条。恍然间,她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是的,一年前我告别了一个至爱的人。他叫梵林。我曾经怀疑过他说给我听的这个名字的真实性,因为自始至终我对他都没有很深的了解,我只是爱上了他,并认真地付出了我所拥有的和珍惜的。对于名字,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像我的名字,染七,还不是父母一时心血来潮给起的,没有什么意义。
那个初冬的夜晚,染七的自行车坏在夜自习回家的路上,她蹲下来无奈地看着掉下的链条不知所措,她那双柔嫩纤细的手从未做过这般脏兮油腻的活儿。忽然间,有个年轻的男人停在了她的身边,停在了川流不息的学生流中,蹲下来修理染七的自行车,他没有说任何话。染七甚至不曾多想,任凭他摆弄自己的车子。她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男人:平整的短发,坚挺的鼻梁,还有在路灯下棱角分明的脸颊和嘴唇,一双浓黑的眼眉平展开来罩住他那专注的眼睛。他看上去至多比染七大三四岁,或者一两岁,她甚至觉得他是个男孩子。倏忽间,她感到自己的心一下平静下来,平静得似乎缺失了呼吸和跳动,她知道她等到了这个人,这个一眼就让自己失去漂泊感的男人,一眼就心甘情愿决定去爱的男人。他干净利索地修好了染七的车子,起身拍拍手,耸了耸肩:可以了。染七看着他那双明亮的眸子,纯粹得没有任何瑕疵,她确信已经爱上了这个男人。这本是一瞬间的事情,可是在染七看来,这似乎已经耗尽了她十八年的时间。
故事就这样简单。染七在她十八岁那年一个初冬的夜晚,爱上了一个来路不明的男人,或者男孩。
一年半以后,她坐在叫声尖锐的救护车仓里,守着这个躺在担架上的男人,一层白纱布掩住那张表情坚毅而安详的脸。两个护士在她对面不停地摇头:这年代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想不开?染七把脸埋在他的胸前,像多少个夜晚那样,想要再一次感受他那细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她光滑的脊背,他的下颌抵住她的后颈,厚重的喘息声萦绕在她的耳边,他深深的进入,想要抵达她的灵魂并把她带走。每一次他们都是沉默地付出自己的灵魂,直到被彼此带走,直到筋疲力尽。
可这一次,她碰触到的是他冰凉而僵硬的身体,她轻轻哭出了声音。
早上八点,染七被闹钟闹醒,洗漱,梳头,然后跟着白佳走出寝室。她看看白佳仍然没有想理她的样子,又想了想自己不能说话,于是就莫不作声地跟在她后面挤在人潮中走向教室。忽然白佳转过头,用手指狠狠地戳了几下染七的脑门,染七顿时“嗷嗷”叫了两声。
“死丫头你神经发够了没有?昨晚跑了两圈后就死活不再说话,我招你惹你了,想气死我啊!”白佳愤怒得忍无可忍。
染七愣了一下神儿,看了看狼狈不堪的自己,暗自骂了一句:你真他妈的是个幻想狂!